李杰玲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中文系, 廣東 廣州 510303;蘇州大學 文學院, 廣東 蘇州 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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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粵越兩地漢籍交流與詩歌唱和
李杰玲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中文系, 廣東 廣州 510303;蘇州大學 文學院, 廣東 蘇州 215123)
摘要:借助便利的水運交通條件,清代廣州和佛山的商業(yè)貿(mào)易飛速發(fā)展,與鄰近的越南產(chǎn)生了大量的文化交流與商貿(mào)活動,粵刻書籍頗受歡迎。廣、佛兩地書坊多,雕刻精良,價格便宜,而越南雕刻印刷業(yè)相對滯后,不少漢籍都來自粵刻。這與廣州港口開放,海外貿(mào)易繁榮,以及清代的佛山作為木魚書重要刊刻地有著密切聯(lián)系。在這一文化交流過程中,通過明末清初的政治移民、文人唱和、書籍流通等方式,促進了粵、越兩地的文化與商業(yè)交流。
關鍵詞:清代;廣州;佛山;書籍;越南;文化;交流
廣州位于南海海濱,處于東、西、北三江交匯處,兼有河港、海港的重要地位,自古以來就是重要的對外貿(mào)易港口,商業(yè)發(fā)達。自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設立粵、閩、江、浙四海關之后,廣州的對外貿(mào)易迅速發(fā)展起來,特別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廷封閉閩、江、浙三關之后,廣州便成了全國唯一對外貿(mào)易的港口[1]。而佛山毗鄰廣州,位于珠江三角洲平原西北部,四周環(huán)水,交通方便,乾隆《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卷十稱其為“南北一大咽喉”。在以船舶為主要運輸工具的清代,佛山商貿(mào)因此得以迅速發(fā)展,成為商賈夾道的貿(mào)易之城。從出土資料看,先秦時期,廣東人就已經(jīng)揚帆出海,春秋戰(zhàn)國時廣州已成為犀角、象牙等珍奇薈萃之地[2]。及至清代,廣州與佛山商貿(mào)飛速發(fā)展,其中之一,便是出版業(yè)的發(fā)展,所刊刻書籍,遠銷東南亞國家,比如,越南至今仍保存大量由佛山書坊刻印的書籍。
書籍的交流是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載體。在17至19世紀的東亞漢文化圈,商業(yè)貿(mào)易與書籍流通又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正如劉玉珺在對國內(nèi)及越南現(xiàn)存越南古籍進行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商業(yè)貿(mào)易是越南古籍傳入中國的一個重要途徑。除此之外,還通過廣東的刻坊傳入內(nèi)地。比如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兩種越南古籍:《皇越地輿志》與《南圻六省地輿志》,就是由廣東金玉樓刻印后,通過南圻堤岸的“和源盛”商號發(fā)往越南各地銷售的。而且,現(xiàn)存的越南佛經(jīng)有相當一部分是據(jù)廣東印本翻刻的??梢?,中越之間的書籍流通,與當時粵越之間繁榮的商業(yè)貿(mào)易密切相關[3]70-72。
下面,本文就以粵刻書籍為角度,略論清代廣州、佛山與越南的文化交流,尤其是廣東詩人、商人在越南的唱和之作。
一、清代廣州、佛山刻書業(yè)的興盛與越南的粵刻書籍
據(jù)有關學者考察,佛山木版印刷源于宋代,興于明代,盛于清代,清初即成為中國四大木版年畫生產(chǎn)基地之一。清中葉開始,佛山和廣州、潮州一道,成為了廣東刻印書籍的三大中心,也是廣東最重要的商業(yè)化木版印刷品集散地之一[4]。清代廣州、佛山的木版印刷十分繁榮,所刻印的書籍聲名遠揚,暢銷內(nèi)地多省區(qū)和南洋多國。據(jù)郭汝城的《順德縣志》卷三[5]載,在順德,從事雕版印刷相關行業(yè)的人非常多。清代的廣州、佛山,以刻印圖書作為商品流傳,以營利為目的的書坊大量涌現(xiàn),這個時期,民間印刷業(yè)超過了歷史上任何時期,直至民國時期,仍呈現(xiàn)一派興旺繁榮局面[6]249。廣州、佛山書坊刊刻的書籍很多都銷往越南等國,部分至今留存。
據(jù)劉玉珺在越南長期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刊刻過越南書籍的中國書坊幾乎都在廣州或佛山,如粵東金玉樓、粵東佛鎮(zhèn)金玉樓、粵東鎮(zhèn)福祿大街天寶樓刊本、粵省佛鎮(zhèn)文元堂、廣東街廣盛南、廣東佛山近文堂、廣浩源店發(fā)售、粵東字林書局、粵東榮和園、粵東陳村永和源、粵東陳村永和源、粵東佛鎮(zhèn)寶華閣、粵東英文堂等等。她還發(fā)現(xiàn),這些在廣州、佛山刊刻的越南古籍以俗文學作品為主[3]124-128。這與佛山當時作為清代俗文學唱本木魚書的重要刊刻地是分不開的。銷路廣、需求大,使得廣州和佛山的書籍出版成為當時廣東商人從事的重要行業(yè)之一。
據(jù)《廣東省志·出版志》的統(tǒng)計,從現(xiàn)存圖書來看,佛山主要書坊有占經(jīng)樓、同義堂、寶華閣、天寶樓、芹香閣、吳文堂、華文閣、翰寶樓、文光樓、元吉軒、華文局、文林閣、翰文堂、天祿閣、金玉樓、三元堂、文盛堂等[7]。朱培建先生對佛山近文堂做了考察,發(fā)現(xiàn)其故址在舍人街、舍人后街,今佛山禪城區(qū)東方廣場與福祿路交接處一帶。由于佛山雕版的精良,清代廣州一些書坊所用的雕版,也多在順德馬崗鄉(xiāng)加工,如五桂堂、以文堂、醉經(jīng)堂等[6]274。
其實,對刊刻于廣州、佛山而銷往越南的書籍,我國的文獻類著作早有記載,如《販書偶記》卷七著錄《皇越地輿志》二卷,孫氏曰,不著撰人姓名,約同治壬申(十一年,1872)粵東佛山金玉樓刊。本書漢喃院所收本頗多。巴黎國家圖書館收有光緒九年(1883)金玉樓印本[8]。此類書籍還有:廣東佛山天寶樓印于庚寅年(1890)的《如西日程》,由張明記(號梅庵,字世載)撰寫并序于成泰元年(1889),另有《白猿新傳》、喃文書籍《李公新傳》等。天寶樓在佛山福祿大街,是木魚書重要的刊刻書坊之一。另外還有近文堂,所刻越南書籍有《訓蒙一曲歌》二卷,為漢喃文幼童讀本,紹治年廣南舉人阮得鐫所撰,存廣東佛山近文堂和文元堂紹治年間(1841-1847)刊本。近文堂刻本還有《林生林瑞傳》等。近文堂還是木魚書重要的刊刻書坊之一[3]124-125。上述書籍為越南人撰述。
廣州、佛山書坊刻書受到越南青睞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大批廣東商人前往越南經(jīng)商。民國《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卷十四記載:簡照南,以字行,南海藜涌鄉(xiāng)人……年十三,父故,諸弟俱幼,迫于生事,孑身赴東瀛,依其叔販瓷業(yè)。簡照南后來辦口岸,稍有積蓄之后,改營航業(yè),創(chuàng)立順泰輪船公司,置巨舶往來日本、暹羅、安南,遠及歐美各大埠。又如佛山人冼恩球,字友忠,自小就經(jīng)商于越南,信義為邦人所重。另外,多所佛山書院興起,多個文化團體先后成立,加上士子集結文社之風盛行,這些,都不同程度刺激了出版書籍的需求,促進了清代廣州、佛山出版業(yè)的繼續(xù)發(fā)展[9]。
廣州、佛山的書坊刻書數(shù)量多,質量好,遠銷海外,但由于晚清及民國時期社會動蕩,競爭激烈,加上西方技術滾滾涌來,許多書坊相繼歇業(yè),但有些書坊生存了下來,并且借用了新技術新機器,改進了印刷質量。筆者根據(jù)現(xiàn)存古籍(可明確出版單位或出版地的),就其中詩文類古籍,對晚清和民國初廣州、佛山書坊及其所刊書籍做過整理[10],發(fā)現(xiàn)晚清和民國初,廣州、佛山的書坊和私人刻書單位還有寶文堂、偉文堂、廣州通亞書局、叢雅居、南海伍氏粵雅堂、南海伍氏詩雪軒、粵東翰元樓、南海吳氏筠清館、廣州寶華坊、廣州劬學齋、廣州荔莊、南海劬學齋、順德黎氏教忠堂、番禺汪氏微尚齋、羊城萃古堂、佛山多寶堂、廣州超華齋、順德簡氏讀書草堂、廣州菊坡精舍、廣州天成福記、廣州前翰元樓、廣州郭昌記、廣州大成鉛印、粵東編譯公司。另外,廣雅書局所刻書籍也有不少保留。
清代廣州、佛山刻書業(yè)的興盛可以從許多資料中找到證明,如民國《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卷六稱,當時佛山有書籍行和刻字行,書籍出版以前用木版印刷,近來多用點石或鉛字排印,行銷內(nèi)地、西北江、南洋群島。印刷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大量就業(yè)機會,“盛時不下千人云,現(xiàn)大小二十余家”,而刻字行也為佛山創(chuàng)造了許多就業(yè)崗位。由于廣州港口對外開放,從廣州到佛山距離近、交通便利,因此,刻書所用紙張也隨著進入廣州港口的海外商船的增多,而有了更多的選擇,民國《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卷六“實業(yè)”載佛山紙行繁盛,有福建紙行、南北紙行和洋紙行,洋紙行的貨物“多來自德國、日本,近來輸入日盛”[11]。
此外,廣州十三行的發(fā)展,使得許多商人富裕起來,有些商人不僅從商,也熱心于書籍出版。如行商鄭崇謙翻譯出版的《種痘奇書》,介紹西方人接種牛痘的方法;又如潘正煒著《聽帆樓詩鈔》,并輯錄刊發(fā)《聽帆樓集貼》六卷,等等。在清代的廣東,既是商人又是文人所從事的既是商業(yè)行為,又屬于文化事業(yè)的書籍出版活動,無疑是一道具有濃郁的粵地色彩的風景。
二、清代廣東、越南的人員往來與詩歌唱和
由于地理位置上的接近,清代廣東與越南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都有頻繁的交流。據(jù)《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彙編邊裔典第九十四卷安南部引《大清會典》,順治十八年,廣東巡撫奏稱安南國網(wǎng)黎維祺差官奉表投誠,禮部題準照琉球國例,頒賜敇諭一道。又,康熙四年題準安南國貢道由廣西憑祥州起送??滴跗吣?,題準安南國人員歸國,差司賓序班一員伴送至廣西,交該撫差官護送出境。越南貢使回國途中,常由兩廣官員一路輪流護送。在這一過程中,兩地人員往來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正如陳耕和所言:“清初廣東與東南亞國家的文化傳播很大程度上通過人員遷移而得以實現(xiàn)。”[12]
人員往來主要是朝廷官員、商人和文人。當然,他們往往兼具官員和文人,或者商人和文人的身份。其中,越南人員的到來,通常是朝廷官員進貢,由兩廣進入,而清朝人員赴越,除了明清易代之際大批的政治移民之外,就是從事航運貿(mào)易的商人。
清代廣東與越南的人員往來最主要的方式,可以說是廣東的政治移民。有關學者指出:“越南華僑史有一個重要特點是政治移民較多。中國的每一次王朝變更,幾乎都有大批舊政權的擁護者南遷越南。宋朝滅亡、明朝滅亡最為典型,這些南來的政治移民尤以廣東一帶為多。”[13]比如,雷州人鄭玖及其子鄭天賜移居越南河仙鎮(zhèn)后對該地進行了富于廣東特色的開發(fā)。
鄭玖是為逃避國內(nèi)明清爭權之戰(zhàn)而避難于越南的。鄭玖傳曰:“明亡,清人令民薙發(fā),玖獨留發(fā)而南投于真臘,為屋牙?!盵14]鄭玖開發(fā)了河仙鎮(zhèn)、奠定其物質基礎后,鄭天賜繼承父業(yè),進一步發(fā)展河仙鎮(zhèn)的文化、教育、商貿(mào)。鄭天賜統(tǒng)治期內(nèi)河仙鎮(zhèn)的情況,可參考《清文獻通考》卷二九七·四裔·港口,書中是這樣描述的:“國內(nèi)多崇山,所轄地才數(shù)百里,有城以木為之,宮室與中國無異,自王居以下皆用磚瓦,服物制度仿佛前代,王蓄發(fā)戴網(wǎng)巾紗帽,身衣蟒袍,腰圍角帶,以鞾為履,民衣長領廣袖,有喪皆白衣,平居以雜色為之,其地常暖,雖秋冬亦不寒,人多裸而以裳圍下體,相見以合掌拱上為禮,其風俗重文學好詩書,國中建有孔子廟,王與國人皆敬禮之,有義學選國人弟子秀者及貧而不能具修脯者纮誦其中,漢人有僦居其地而能句讀曉文義者則延以為師,子弟皆彬彬如也?!盵12]引人注意的是,鄭天賜在河仙鎮(zhèn)建造招英閣,招納四方文人賢士,詩酒唱和,提倡文教,河仙鎮(zhèn)一時文教興盛,遠近聞名。根據(jù)出生于河仙明鄉(xiāng)的鄉(xiāng)土史研究專家東湖先生(本名林晉濮),據(jù)家譜記事和《河仙十詠》中天賜之序指出,招英閣即河仙鎮(zhèn)的孔子廟,既是鄭天賜與諸儒談論的地方,也是詩社所在地。
詩社最重要的成果,是《河仙十詠》的刊行?!逗酉墒仭肥怯舌嵦熨n發(fā)起的、對河仙鎮(zhèn)十景的吟詠之作,每人和詩10首,共有32人,總計320首詩,結為一集。鄭天賜在《河仙十詠》的自序中說:“安南河仙鎮(zhèn),古屬遐陬,自先君開創(chuàng)以來三十余年,而民始獲安居,稍知栽植,已卯夏先君捐館,余繼承先緒,理事之暇,日與文人談史論詩。丙辰春粵東陳子淮水航海至此,余待為上賓,每于花晨月夕,吟詠不輟,因將河仙十景相與屬和。陳子樹幟騷壇,首倡風雅,及其返棹珠江,分題自述,承諸公不棄,如題詠就,匯成一冊,遙寄示余?!笨芍?,《河仙十詠》的撰成和刊刻、傳播,功勞最大的是粵東(即廣州)詩人陳智楷(號淮水)。丙辰年(1736)陳氏訪問河仙,逗留約半年,期間得到鄭天賜的厚待,他們一起詠唱河仙十景?;氐綇V東后,鄭天賜以陳智楷為媒介,聯(lián)系了以閩粵為中心的華南詩人群,得到了這些詩人的唱和之作。陳智楷收集好這些唱和詩歌之后,寄給了鄭天賜。也就是說,集中大部分詩人并未親自到過河仙,觀賞十景[12]。
筆者根據(jù)陳耕和先生搜集的資料,整理唱和《河仙十詠》的詩人的籍貫,其中,廣東籍詩人如表1所示(共8人)。
從表1可以看出廣東文人與越南華人之間的密切來往。正由于河仙鎮(zhèn)具有濃郁的粵文化色彩,并且很多廣府語系的商人來此經(jīng)商,所以河仙鎮(zhèn)又被稱為“小廣州”。
表1 《河仙十詠》中的廣東籍詩人
①陳耕和先生認為,此“紫水”指廣東省北江上流的紫洞水,而非甘肅省武都縣東的紫水。他參考了臧勵龢編《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今從此說。
②此“鑒水”指廣東茂名的鑒江。
此外,有不少廣東籍官員、文人出使越南,并作了詩文集。如鄧廷喆(?—1731)字宣人,號蓼伊,東莞茶山人,他出使越南途中的吟詠之詩、與越人的唱和詩等結集為《皇華詩草》。錢仲聯(lián)主編的《清詩紀事》中收錄了關于鄧廷喆的作品和生平介紹。此不贅述。
在赴越的清人中,還有一類比較特殊,即禪僧,他們既不同于使臣,也不同于商人,但他們到越南傳教這件事,本身就是粵、越文化交流的生動例子。他們在越南的見聞,和在越南期間有意無意間對中國文化的傳播,都是不可忽視的。其中較典型的例子是清代廣州長壽寺住持大汕和尚赴越之行。
大汕應越南順化政權阮福周之請,渡海赴越,在順化、會安一帶居留一年半,于次年秋歸粵。大汕原姓徐,號石濂,江蘇吳縣人。大約中年以后,來到廣州,以“學問僧”的面目出現(xiàn)于當時廣州的官紳、士人間,騙得盛名。大汕交游日廣,聲勢日盛,酒色財貨,縱情享樂,漸漸為人詬病。清人王士禎《妖僧大汕》:“廣州有妖僧大汕者,自言江南人,或云池州,或云蘇州,亦不知其果籍何郡。其出身甚微賤,或云曾為府縣門役。性狡黠,善丹青,疊山石、構精舍皆有巧思,剪發(fā)為頭陀,自稱覺浪大師衣缽弟子。游方嶺南,居城西長壽菴,而日伺候諸當事貴人之門……后聞其私販往安南,致犀象珠玉珊瑚珍寶之屬,直且巨萬,連舶以歸?!盵15]137王士禎指出大汕和尚去越南,主要目的其實是從事商業(yè)活動,從中謀利。
汪兆鏞所作《記大汕》則曰:“大汕字廠翁,又號石濂,亦字石蓮,長壽寺僧,與屈、陳、梁三子交。一時名流杜于皇、吳梅村、陳其年、魏和公、高澹人、吳園次、宋牧仲、萬紅友、田綸霞、王漁洋、黃九煙諸老,皆與唱和。”[15]附錄137
雖然清人對大汕和尚褒貶不一,但他的越南之行,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傳播粵文化的作用,并且,他把在越南的見聞撰成《海外紀事》一書,回到廣州后刊刻發(fā)行,書中所載越南事宜,有助于粵人認識越南文化。如其《初抵大越國詩》中的幾首:
巨洋寒雨滿征帆,到岸初春著夏衫。墟上蠻歌聲嚦嚦,庯中調(diào)笑語喃喃。番軍雜沓沙千里,王使來迎書一函。自古東南傳地缺,落霞仍有萬山銜。
瘴氣頻蒸漠漠天,木蘭風度滿溪灣。近村人語煙中竹,隔岸雞鳴云里山。畫漿水翻紅袖去,奇南香贈綠衣還。官家?guī)滋巸A椰酒,歸路松燈照醉顏。
漠唐開拓貢前朝,幾代雄圖即次消。定遠歌殘關塞月,伏波聲震海天朝。春深野草紛紛合,夜靜靈旗往往飄。曉望長林爭岸出,山川一半是漁樵。[15]9
詩中展現(xiàn)了亞熱帶地區(qū)的風光,以及越南臨海多以漁樵為業(yè)的特點。另,大汕所作《操象行》則更具越南風情:
國王一一修供養(yǎng),艤舟晨請看操象。曙色林煙未辨花,淺瀨蘋風吹蕩漾。十里已到演武場,四邊人立如堵墻。袞龍高坐披發(fā)主,錦袍侍衛(wèi)神飛揚。大越象即冀北馬,肉蹄蹴踏常被野。遣熟驅生雌制雄,饑之渴之鞭捶下。調(diào)來荏苒經(jīng)數(shù)旬,國家養(yǎng)象勝養(yǎng)人。日食豆粟各一斛,刈蒭軍士還苦辛。[15]43
從詩中可知,當時越南重要的代步工具是大象,朝廷投入大量的物力和人力來馴象。而越南底層百姓生活艱辛,過得甚至不如一頭大象。又如,大汕在越南所作的《懷陳廣州》詩,有助于粵文化在越南傳播:“昔日五仙騎五羊,今朝五馬駕黃堂。仙人雖去歲長稔,太守自到民乂康。廣州覈縣一十七,連山枕海萑苻窟。當寧經(jīng)營數(shù)十年,閭閻耕鑿事粗。忽逢大水天降災,我公此日下車來。淋漓路冕往安集,中宵蒿目空徘徊。稻田谷熟浸糜爛,亦無荔枝與龍眼。尚傳寶玉此鄉(xiāng)多,使槖金裝上魚貫。石門泉脈草離離,明珠翠羽至今悲。幾度經(jīng)過動懷古,清風常匝大夫祠?!盵15]50介紹了廣州的五羊傳說,盛產(chǎn)稻谷,還提到了嶺南特產(chǎn)荔枝、龍眼等等。
兩國人員往來還有一種類型是越南人長期寓居在兩廣地區(qū),不僅熟習漢文,并且交了不少兩廣的朋友,回到越南后,他們就把在兩廣地區(qū)所作漢詩文結集發(fā)行?;蛘咭驗槟撤N原因與兩廣發(fā)生密切的聯(lián)系。如越南河內(nèi)漢喃研究院圖書館藏安南阮敦仁樂山所作的詩歌抄本《道南齋初稿》,作者阮樂山幼年就流離到中國,在中國創(chuàng)作了若干詩歌并結集。書中另有廣西臨桂人胡長慶序。
又如,明命帝繼位初年(1819),遣使入清,以吏部參知吳位(吳時位)充正使。次年,吳位卒于廣西南寧,但是他給后人留下了一部北使集——《梅驛諏如文集》,收錄了他出使期間創(chuàng)作的93首詩及12篇賦文等,內(nèi)容多為題詠途中名勝以及與友人的唱和之作。
除了上述兩例之外,出使清廷進貢的越南官員可以說是越南方面人員往來的主要方式,這些使臣大都具備優(yōu)良的漢文學素養(yǎng),他們在出使途中多與清朝官員、文人唱和,比如景興庚辰年(1760)越南學者黎貴惇出使清朝,他于景興四十一年(1780)將自己使清期間的活動記錄整理成《北使通錄》,記錄了出使行程、使團成員、所攜貢品、朝見禮儀、與清臣的交往、清朝官員的詩文等等。
其中,不少出使清廷、具有優(yōu)良的漢文學素養(yǎng)的越南官員,其祖先多是從廣東或者福建移民到越南的。如越南嘉隆元年(1802)阮朝建立,五月派貢使入清,吳仁靜時為兵部右參知,任如清副使。吳仁靜(?—1813)字汝山,其祖先為廣東人,南投越南嘉定。史稱其“有才學,工于詩,起家為翰林院侍學……文學該博,好吟詠,嘗與鄭懷德、黎光定唱和。有《嘉定三家詩集》行世?!盵16]今存有吳、黎二人的北使合集,首部為吳仁靜的《拾英堂詩集》,收錄其出使時所作的唱和詩81首。相關的例子還有許多,茲再舉幾例如下:
越南學者潘清簡(1796—1867)于明命十三年(1832)遷戶部員外郎署承天府府丞,復進為鴻臚寺卿,充任副使訪華。潘清簡先祖為中國人,此次使華,有題詠、即景、自敘、懷古、唱和等各類詩147首,結集為《使程詩集》,其別集《梁溪詩草》也收錄了他的北使之作。
1833年,汝伯士(1787—1867),字元立,如粵公干,所作詩文以及中國友人的贈答詩,由其子汝以姮編輯為《粵行雜草》一書,又名為《元立粵行雜草詩》、《汝元立粵行雜草》,現(xiàn)存有四種抄本。
李文馥(1785—1849),字鄰芝,號克齋,河內(nèi)永順人,祖籍福建龍溪縣西鄉(xiāng),他曾多次到華公干,三度如粵,共有八種北使詩文集傳世[3]303-306。李文馥合編出版為《粵行吟草》,其自序曰:“歲癸巳,廣東水師中營外委梁國棟、右營外委樊耀陞領兵七千人,乘戰(zhàn)船一艘出洋哨捕,以風故,收泊于我國茶山澳……蒙恩旨賞給銀兩,品物有加。令有司修其戰(zhàn)船……分乘平字一、平字七兩大船,護送回粵?!盵17]序阮圣祖明命十三年(清道光十二年,1832)冬,中國廣東水師的一艘戰(zhàn)船在出洋巡邏時,因遇風浪而被迫停泊越南海岸,次年,阮圣祖派遣李文馥等人護送船上官兵由海路返回廣東,此后,李氏等人在廣東停留了大約半年,《粵行吟草》收錄的就是這段時間的詩文作品。巽甫所作《書后》曰:“是集,蓋初適粵辰作也。酬應品題,筆墨浩瀚。其為粵中諸名士所推許?!盵17]102看來越南使臣的漢詩創(chuàng)作也受到了清代文人的肯定和贊賞。
在清代中越之間漫長的政治、商業(yè)交流中,粵、越詩人間的唱和一直很活躍。如上述李文馥,他對于結交內(nèi)地人士非常熱心,船才到廣東虎門境內(nèi),便向人打聽當?shù)孛鳎毫魪V州期間,他主動認識并融入當?shù)匚娜巳后w,結識了繆艮、梁玉書、劉墨池、梁釧等人,并熱情地與他們唱和。他還與當?shù)匚氖狂T堯卿有詩賦之交,在馮堯卿所作的《粵行吟草序》中有較為詳細的描述。
唱和詩是越南使臣、文人所作的漢詩文集中數(shù)量多、地位重要的部分。與清人的唱和不僅受到越南使臣的高度重視,被編輯成各種詩文集,而且也受到中國文人的關注。現(xiàn)存的《中外群英會錄》就是由時在廣東的詩人繆艮編輯而成。書中主要收錄清朝文人與李文馥、汝伯仕、阮文章等越南使臣的唱和之作。
可見,在粵越之間密切的人員往來和文化交流中,詩歌起著重要作用,雙方對唱和詩的重視,促進了書籍的印刷和傳播。而清代粵、越文化交流、詩人(包括官員、商人)的詩文贈答也離不開清代廣州、佛山出版業(yè)飛速發(fā)展的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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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玉燕)
The Exchange of Chinese Book and Poetry Responsory between Canton and Vietnam during Qing Dynasty
LI Jie-l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Guangzhou,Guangdong, 510303; College of Arts,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123, P.R.China)
Abstract:Trade in Guangzhou and Foshan developed quickly with the help of convenience water traffic during Qing Dynasty, and they had close contact with neighboring Vietnam on cultural exchange and business exchange. There were a lot of publishing houses in these two cities, together with cheap fine carves easy for sale. That’s why books from these publishing houses were popular in Vietnam. There were a great number of Vietnam books printed in these publishing houses mentioned above. This phenomenon had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opening of Guangzhou Port and the development of overseas trade. Moreover, Foshan was one of the important publishing places of Muyushu. People-to-people contact occurred between Guangdong and Vietnam, mainly by means of political immigration at the change of times, business trade and poetry response, which were also important factors to promote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se two places.
Key words:Qing Dynasty; Guangzhou; Foshan; books; Vietnam; culture; exchange
收稿日期:2016-03-07
基金項目:201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清詩紀事續(xù)編》(13JJD750006);廣東第二師范學院2013年博士專項科研課題《日本所藏廣東清詩文獻整理與研究》(2013ARF20)
作者簡介:李杰玲,女,廣西梧州人,廣東第二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蘇州大學中國文學流動站博士后。
中圖分類號:G1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798(2016)02-008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