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詩說

陳義芝有“燈下削筆”一詩，削筆，我想到的是削鉛筆，當(dāng)年詩人愛用鉛筆，因為詩要反復(fù)修改。在書寫之前慢慢削筆，欲語還休，或書寫之后又在削筆，言不盡意，煞是好看。

文言“筆則筆，削則削”，削筆可解為寫成之后又銷去，刀刀見骨，而骨何言哉！詩人多隱，所隱者大，所諱者深，費人思索。

削筆的背景是燈下，這只鉛筆應(yīng)該是黑色，夜深沉，意象也深沉，黑白攝影的意態(tài)。“筆則筆，削則削”，所筆者唯恐不盡，所削者又唯恐不滅，壓上千古不得已者心頭。

詩的末段：“乞求了解的心，先跪下，像夜雪飄零?！痹瓉硎莻€雪夜！既用比喻，未必要眼前實景，任何一年的夜雪都可以拼貼使用，但我愿意設(shè)想削筆之夜真的有雪。什么事乞求了解？了解“筆”還是了解“削”？求誰了解？“跪下”，這是屈原問天的姿勢。此心飄零如雪，想起“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的名句，很自負，我總覺得凄涼。

痖弦的“鹽”，好像被許多愛詩的人忽略了。這首詩的第一段，詩人以愚騃的口吻，半說半唱的語調(diào)，讓我們聽見“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尊重作者的臺灣譯法——編者注）。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p>

“嬤嬤”可以概指出身低微的老婦，一聲“二嬤嬤”，詩中不需要再交代地理環(huán)境。窮鄉(xiāng)僻壤，負責(zé)把全家喂飽的人嚷著要鹽，也就是要糧食，要生活必需品，豌豆不開花，沒有收成，情況緊急。退斯妥也夫斯基，俄國的小說家，有社會主義思想，以作品控訴貧富不均，窮苦的二嬤嬤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就是當(dāng)世缺少這樣的人。“天使”可以指宗教，也可以指高官貴人，丈八燈臺，光芒四射，燈臺下面一片漆黑，二嬤嬤呼救的時候，他們并未救苦救難，只顧自己唱歌。不說要米而說要鹽，不說人道主義而說退斯妥也夫斯基，不說居上位者而說天使，這就是痖弦當(dāng)時受人稱道的超現(xiàn)實風(fēng)格。

這是全詩的基調(diào)，以后兩段是這一段的變奏。第二段，二嬤嬤繼續(xù)叫喊，鹽出現(xiàn)了，在七百里外，運輸途中，駱駝背上，方向并不是朝著二嬤嬤而來。天使有了回應(yīng)，“嬉笑著把雪搖給她”，雪的形狀和顏色像鹽，“撒鹽空中差可擬”嘛！但是雪冰冷，可供披裘擁爐的謝公子欣賞，對饑餓的二嬤嬤（和她的家人）只是惡作劇。

第三段又是第二段的變奏，第一句拈出“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點破時空背景，我們從詩人用退斯妥也夫斯基、天使、榆樹、駱駝隊等等營造的異域幻境中跌落，超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二嬤嬤近在身邊。也許黨人來得晚了，也許黨人的空言多于實際，以致“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二嬤嬤還是自殺了！痖弦、痖弦你真狠，你讓她用裹腳布上吊，她連自殺可用的資源都如此貧乏！痖弦、痖弦你真沉痛，年老的讀者才知道，女子一經(jīng)把腳裹“死”了，倘若離開裹腳布，腳趾疼痛難忍。二嬤嬤決心一死，裹腳布可以改變用途了！痖弦、痖弦你真聰明，你使現(xiàn)實變形出現(xiàn)，不觸時忌。

全詩都用愚騃的口吻，半說半唱的語調(diào)，使人想起“人生像一個傻子說的笑話”。全詩第一段是基調(diào)，以后一再反復(fù)，每一次反復(fù)都增加一些內(nèi)容，詩的張力螺旋形升高，使人想起音樂。不過詩的結(jié)尾是“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痖弦、痖弦，你的心眼兒真好！

詩人常使古典變形重生。且看：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再看：光陰遺棄了你，／任你垂垂蹉跎，／啞了樹上的黃鶯／老了江南的表妹。一定要“表妹”，如果改成表姐，滋味完全不同。一定要“江南”，如果改成蒙古，滋味完全不同。這就是對文字的敏感。

萬紫千紅總是春，春天是織女的刺繡?？椗鸭抟聛G到人間大地，于是有燦爛的春光。刺繡是對春天的模擬，裝扮了世世代代的新娘。

現(xiàn)代詩人管管說：“春天坐著花轎來?！辈徽f花車花轎，輕輕地點撥一下“春”字的雙關(guān)意義，情愛?；ㄞI外頭有錦有繡，里面有鳳冠霞帔，萬紫千紅化身?；ㄞI周圍的人也都穿新衣，化新妝，光潔明亮，有朝氣。春天坐著花轎來，一個“來”字意境全出，它是正在進行式，鑼鼓開道，嗩吶吹奏熱烈，呼應(yīng)了紅杏枝頭春意鬧，與那個“鬧”字相應(yīng)共鳴。

詩人黃梵寫胡子，開篇第一句就以好奇的口吻指出，它一直往下長。作家要有好奇心，沒有好奇心，胡子朝下生長理所當(dāng)然，無話可說，有了好奇心，從“當(dāng)然”中尋找“何故”，就有了以下四問，耐人尋味：

“是想拾撿地上的腳?。俊焙雍湍_印都是成長的痕跡，兩者之間或有感應(yīng)?！笆窍氚参勘或球俱@疼的耕土？”歲月流逝，留下傷害，包括開發(fā)對大自然的傷害?！跋肱宓厣系挠白?，究竟有沒有骨頭？”胡子如籌碼，有本錢探索生命的奧秘了?！跋腴L得像路一樣長，回到我初戀的地方？”胡子如結(jié)繩記事，忍不住拈斷幾根，“我思故我在”。

詩末兩句：“它也像一根根鐵鏈，把我鎖進了中年?！卑矗娙?963年出生，既稱中年，此詩應(yīng)是五十歲左右所作，我在他52歲時讀到，應(yīng)該是相見恨晚了。我也有過50歲、60歲，每天也刮胡子，有感興，仿佛和胡子對話，他想到的，我怎么都沒想到！

讀游書珣的一首詩，長段落無標(biāo)點，任憑讀者依自己的情感、體會和語氣點斷，可以點成好幾個版本?；蛘咭滥承┈F(xiàn)代詩人的主張，意識本來沒有秩序，標(biāo)點是人工強加上去的符號，干脆不要使用。

原詩不能全抄，我認為最精彩的一段是：“安靜的夜里全世界仿佛都懷孕了——天空懷著無數(shù)顆星星大地懷著四季小狗懷著接飛盤的夢構(gòu)樹懷著碩大的露珠我從露珠里照見大腹便便的自己黑色的夜晚懷著我我懷著你……”

如果他用的比喻不是“懷孕”，那么天上有星，星夜有熟睡的小狗，樹葉上有露珠，樹下有不眠的人，湊不成一個境界?？墒撬f懷孕！“安靜的夜里全世界仿佛都懷孕了”，我想起因果，我認為懷孕是因果的意象，這一段詩可以放進因果的觀念中沉吟咀嚼，發(fā)現(xiàn)別有天地。

我熟悉因果之說，它幫助歷代作家認識人生、發(fā)掘題材、組織情節(jié)，我也知道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時候，因果需要意象，可是懷孕！我怎么沒有想到！我們白天忙忙碌碌，種下許多“因”，夜間，我們松手了，停止了，甚至放棄了，可是我們種下的“因”仍然在發(fā)育，變化，醞釀獨立的生命，以后為禍為福，不是我們種因的動機所能左右。夜，它的包容、神秘、不可測度，還有隱隱的恐怖，都跟懷孕相似?？墒俏乙恢睕]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