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松
(合肥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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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詞譜對唐宋詞選的接受
——以詞調與例詞的選錄為中心
甘松
(合肥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摘要]唐宋詞選為明代詞譜的創(chuàng)制與建設提供了重要基礎。《詞學筌蹄》直接脫胎于《草堂詩余》;《詩余圖譜》較之《草堂詩余》,新增不少詞調和詞作;《詞體明辨》從《花間集》、《尊前集》、《花庵詞選》等詞選中采錄大量詞調、詞作,既是建設詞譜的需要,也反映明人對《花間集》為代表的晚唐五代詞的重視。
[關鍵詞]明代詞譜;唐宋詞選;接受;詞調
相當長一段時期內,人們普遍認為明代詞創(chuàng)作與詞學水平整體不高。近年來,隨著明代詞學研究深入推進,學界對明代詞及詞學的評價趨于理性與客觀,認為明人在詞學方面探索與建設的功勞不容抹殺,相關論著多有出版,如江合友《明清詞譜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余意《明代詞學之建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張若蘭《明代中后期詞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張仲謀《明代詞學通論》(中華書局,2013年)、岳淑珍《明代詞學批評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等,明代詞譜的創(chuàng)制與完善即為其中一端。在唐宋詞樂失傳的背景下,音樂譜已不可得或不可知曉,文字格律譜的編制則日益提到詞學建設的議事日程,明人曾依托唐宋詞選等詞學資源編纂《詞學筌蹄》、《詩余圖譜》、《詞體明辨》等多種詞譜,《草堂詩余》、《花間集》、《尊前集》、《花庵詞選》等唐宋詞選對明代詞譜的創(chuàng)制與編纂產生了直接而重要的影響。本文試以明代有代表性的詞譜為例,重點就其對唐宋詞選中詞調及例詞的選錄等情況展開探討。
一、《詞學筌蹄》:脫胎于詞選《草堂詩余》的詞譜
明代張綖編纂的《詩余圖譜》曾被人認為是第一部詞譜。明末沈際飛《古香岑草堂詩余四集·發(fā)凡》云:“維揚張世文《詩余圖譜》七卷(按,應為六卷),每調前具圖,后系辭,于宮調失傳之日為之規(guī)規(guī)而矩矩,誠功臣也?!盵1]清初鄒祗謨《遠志齋詞衷》亦云:“張光州南湖《詩余圖譜》,于詞學失傳之日,創(chuàng)為譜系,有篳路藍縷之功?!盵2]658張綖首先創(chuàng)制詞譜的觀點曾廣為學者所接受。近年,隨著明代詞學研究的深入,張仲謀先生撰文指出,明人編纂的第一部詞譜不是《詩余圖譜》而是周瑛的《詞學筌蹄》。[3]《詞學筌蹄》以抄本形式流傳,明代以來的目錄書少見著錄。當前比較常見的《詞學筌蹄》是據上海圖書館所藏清初抄本影印的《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詞學筌蹄》編者周瑛(1430—1518),字梁石,晚號翠渠,福建莆田人。其生平事跡見《明史·儒林傳》、黃宗羲《明儒學案》、《四庫全書》本《翠渠摘稿》卷八附錄鄭岳所撰《本傳》等。周瑛是一位理學家,不以詩文名世,今存詞數首?!对~學筌蹄》卷首有林俊《詞學筌蹄序》,介紹該書編纂過程及體例:“舊編(按,當指《草堂詩余》等詞選)以事為主,詞系事下,平側長短未易以讀。蜀藩方伯、吾鄉(xiāng)周先生翠渠以調為主,事并調下。調為譜,圓者平聲,方者側聲,讀以小圈,以便觀覽?!{凡若詞干凡若干(據上下文意,當為“調凡若干,詞凡若干”),厘為八卷。后學程度,較勝舊本,名曰《詞學筌蹄》。閱而序之如此。弘治九年歲在丙辰,見素子莆田林俊書?!盵4]宋原刊本《草堂詩余》早已佚失,周瑛等人在弘治初年所見的《草堂詩余》可能有兩種刊本,一為明洪武二十五年壬申(1392)遵正書堂刊本《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一為明成化十六年(1480)劉氏日新書堂刊本,該本源自洪武本,題名,卷次,選錄詞作與洪武本相同,所以周瑛所依據“舊編”當是洪武本《草堂詩余》。
《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分前集二卷,后集二卷,共錄詞367首。此書是為應歌之需而編輯的唱本,為便于演唱者根據不同需要選擇相應詞作,故書中詞作分類編排,前集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四大類,后集分節(jié)序、天文、地理、人物、人事、飲饌器用、花柳禽鳥七大類,每大類之下又分為若干小類,甚為繁復?!对~學筌蹄》的編纂目的是為初學填詞者提供幫助和方便,所以改為按調編排,將詞題附于詞作之后,并且自創(chuàng)譜式符號,“圓者平聲,方者側聲,讀以小圈,以便觀覽”。卷一所錄詞調《醉花陰》譜式如下:
□□○○○□□。□□□○□。○□□○○?!酢酢稹稹酢酢稹稹?。 ○○□□○○□?!酢酢稹稹?。□□□○○。○□○○。○□○○□。 重陽
右譜一章十句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噴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寶枕紗廚半夜秋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右李易安
《醉花陰》雙調五十二字,前段五句,三仄韻,二十六字,后段同。上面的譜式對句讀、平仄的標識一目了然,大體正確,但也有失察之處,如“瑞腦噴金獸”的“噴”字當為“銷”,平聲。此外,有的字可平可仄,沒有標出,葉韻之處也未標志。可見《詞學筌蹄》作為詞譜是相當粗糙的,時有訛誤,詞譜草創(chuàng)之初恐怕在所難免。
早在宋代,隨著詞與音樂的逐步脫離,某些詞人已開始唱和、模擬名家詞集,將之作為創(chuàng)作范本。例如南宋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三家唱和《清真集》,按照清真詞作的平仄四聲和韻依次填之,實際上已將《清真集》當作詞譜看待了。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在明代也甚為常見,如明前期著名詞曲家陳鐸有詞集《草堂余意》,就是次韻唱和《草堂詩余》而成,明人張杞也有《和花間集》。明代前中期《草堂詩余》流行,明人將其改編成填詞范本——詞譜,就屬于情理之中的事。周瑛明確交代編纂此書的目的就是為“學者按譜填詞”提供范本:“《草堂》舊所編,以事為主,諸調散入事下。此編以調為主,諸事并入調下,且逐調為之譜。圓者平聲,方者側聲,使學者按譜填詞,自道其意中事,則此其筌蹄也?!盵5]
《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涉及詞調182調,選詞367首,《詞學筌蹄》錄詞調176調,錄例詞354首。將《詞學筌蹄》與《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據吳昌綬等《景刊宋金元明本詞》)二書所涉詞調、詞作比照一番,可以看出《詞學筌蹄》的詞調、例詞來源以及編排上的某些特點。
《詞學筌蹄》中的詞調基本上源自《草堂詩余》,詞調編排初看雜亂無章,但似乎有“以類相從”的考慮,即將詞調中有相同或相近詞語的排在一起。如卷一開頭《瑞龍吟》、《水龍吟》、《丹鳳吟》、《塞翁吟》4個詞調的尾字均為“吟”字,接下來《帝臺春》、《武陵春》、《絳都春》、《沁園春》、《漢宮春》、《海棠春》、《畫堂春》諸詞調尾字均為“春”字;卷二所列《青門引》、《華胥引》、《如夢令》、《梅花引》、《江城梅花引》、《六幺令》、《千秋歲引》、《陽關引》、《聲聲令》、《探春令》、《木蘭花令》、《惜余春慢》、《丑奴兒令》、《品令》、《聲聲慢》、《石州慢》、《浪淘沙慢》、《瀟湘逢故人慢》、《拜星月慢》、《蘭蕙芳引》等26個詞調,調名尾字多為“令”、“引”、“慢”字;卷四所列《天仙子》、《卜算子》、《搗練子》、《江神子》、《風流子》、《女冠子》、《八六子》、《更漏子》、《何滿子》、《南柯子》、《南鄉(xiāng)子》、《行香子》、《生查子》、《清平樂》、《西平樂》、《大圣樂》、《齊天樂》、《永遇樂》、《傾杯樂》等22個詞調,調名尾字多為“子”、“樂”字,這種編排方法與明代后期的《嘯余譜》頗有近似之處,只不過《詞學筌蹄》尚未形成明確的體系。
《詞學筌蹄》對詞調的同調異名現象沒有予以辨析。《草堂詩余》所涉詞調中就有同調異名的現象,如《念奴嬌》與《酹江月》,《玉樓春》與《木蘭花令》,《菩薩蠻》與《重疊金》,《慶春澤》與《高陽臺》,《桂枝香》與《疏簾淡月》等,作為詞選,調名重出的問題不算太大。但是,作為詞譜的《詞學筌蹄》卻不予以辨析,實足成為明顯的疏誤。
將《詞學筌蹄》與《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所錄詞作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二書同一詞調下所錄詞作基本相同,《詞學筌蹄》在《草堂詩余》一書基礎上進行了少量增刪,如補錄蘇軾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等;但《詞學筌蹄》也往往照抄《草堂詩余》的錯訛之處,如《草堂》所錄詞作誤題作者的情況較多,《筌蹄》幾乎全盤照搬,跟著出錯;《草堂》所錄詞作多不署姓氏作者,易讓讀者誤認為是承前省略,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筌蹄》也不細察,故產生不少作者誤題的情況。明代第一部詞譜《詞學筌蹄》由宋代詞選《草堂詩余》脫胎而來,雖然該書比較粗糙,錯漏甚多,其篳路藍縷的開創(chuàng)之功不容忽視。
二、《詩余圖譜》:增補《草堂詩余》未收的詞調詞作
與《詞學筌蹄》比,張綖的《詩余圖譜》也是在學習、借鑒《草堂詩余》等詞集選本的基礎上編纂而成的,但其體例更為細密、完善,影響也更大一些。
張綖(1487—1543),字世文,號南湖居士,江蘇高郵人,其詞學著述有《草堂詩余別錄》、《詩余圖譜》、《南湖詩余》等數種?!对娪鄨D譜》三卷,初刻于明嘉靖十五年(1536)*張仲謀先生在臺北“國家圖書館”見到明嘉靖十五年《詩余圖譜》初刻本,并撰成《張綖〈詩余圖譜〉研究》一文,見《文學遺產》2010年第5期。,后又多次重刻。通行版本有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謝天瑞《新鐫補遺詩余圖譜》十二卷,前六卷為張綖《詩余圖譜》,后六卷為謝天瑞所增補,今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中。此外還有明末毛氏汲古閣《詞苑英華》本。
詞調的編排方式是編纂詞譜者首先要解決的問題。詞作為一種音樂文學,唐宋時期的部分詞集即按宮調編排,按理說,詞譜按宮調編排應是合理的選擇,但在詞樂失傳、詞已成為案頭文學的大背景下,按宮調編排的難度較大,也不便初學者。明代詞譜《嘯余譜》對詞調的編排,嘗試根據詞調名的字面意進行分類編排,沒有把握住詞調的體式特征,也不太可取。張綖找到了簡便易行的方法,即以字數為標準,將詞調分為小令、中調、長調三類編排,《詩余圖譜·凡例》指出:“詞調各有定格,因其定格而填之以詞,故謂之填詞。今著其字數多少,平仄韻腳,以俟作者填之,庶不至臨時差誤,可以協(xié)諸管弦矣?!盵6]張綖首創(chuàng)的“三分法”對后世影響極大,清代詞譜大多采用小令、中調、長調三類編排詞調。
《詞學筌蹄》已經開創(chuàng)前列圖式,后附詞例的詞譜形式,張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完善,試舉卷一對《菩薩蠻》的標注:
《菩薩蠻》 一名《重疊金》,一名《子夜歌》,又與《醉公子》相近
前段四句四韻二十四字
后段四句四韻二十字
詞李太白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痍@干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可以看出,《詩余圖譜》每調先標示平仄譜式,平聲用○,仄聲用●,平而可仄者用,仄而可平者用,還標明詞調的句數、字數、換韻情況,同調異名的現象也得到辨析?!对娪鄨D譜·凡例》云:“詞有同一調而名不同者,蓋調有定格不可易,名則可易。如東坡赤壁《念奴嬌》因末有‘酹江月’三字,后人作此調者,即謂之《酹江月》,又謂之《赤壁詞》,又謂之《大江東去》,因其一百字,又謂之《百字令》之類是也。亦有同義易之者,如《蝶戀花》謂之《鳳棲梧》、《鵲踏枝》,《紅繡鞋》謂之《朱履曲》之類是也。今皆列注名下,云‘一名某,一名某’,使覽者知其同調?!盵7]這種譜式考慮到詞調的多方面特征,對填詞者的確會有較大幫助。
明代《草堂詩余》流行,頗受讀者重視。有證據表明,張綖作詞、選詞以及編制詞譜的詞學活動與《草堂詩余》都有密切關系。張綖于嘉靖十七年(1538)編成《草堂詩余別錄》一書,這部小型詞選共選錄唐宋詞79首,選錄詞人40余家,蘇軾入選13首,秦觀入選8首,遠多于其他詞人的選詞數量(其他詞人大多只選錄一、二首作品),《別錄》所選北宋詞明顯多于南宋詞,這與《草堂詩余》的選詞傾向基本相符。張綖《別錄》自序明確指出,其編選《別錄》的目的是刪除《草堂詩余》的“猥雜不粹”之作,而保留“平和高麗之調”:“歌詠詩余者,唐宋以來之慢調也,吳文節(jié)公(吳訥)于《文章辨體》亦有取焉。雖亦艷歌之聲,比之今曲,尤為古雅,故君子尚之。當時集本亦多,惟《草堂詩余》流行于世,其間復猥雜不粹。今觀老先生朱筆點取,皆平和高麗之調,誠可則而可歌。復命愚生再校,輒敢盡其愚見,因于各詞下漫注數語,略見去取之意,別為一錄呈上。倘有可取,進教幸甚?!盵8]朱崇才先生認為,根據序中語氣和“老先生”等稱謂來看,《別錄》很可能是張綖年輕時學詞的“作業(yè)”,“老先生”極有可能就是他學詞時的業(yè)師王磐(號西樓)。[9]張綖曾從同鄉(xiāng)前輩王磐學習詞曲,朱曰藩《南湖詩余序》曰:“先生從王西樓游,早傳斯技之旨。每填一篇,必求合某宮某調,第幾聲,出人第幾犯,務俾抗墜圓美合作而出,故能獨步于絕響之后,稱再來少游。”[10]84從二篇序言可看出,張綖在創(chuàng)作上比較注意詞體的音律規(guī)范,這為其編纂詞譜奠定了較高的詞學素養(yǎng)。
《詩余圖譜》初刊于嘉靖十五年(1536),在此之前張綖能夠見到的《草堂詩余》版本一為洪武本,一為成化十六年(1480)劉氏日新書堂刊本。由于成化本源自洪武本,所以張綖閱讀、研習的《草堂詩余》當為洪武本。茲將二書所錄詞調、詞作予以比照,就會有所發(fā)現?!对娪鄨D譜》共錄詞調149調,例詞223首。張綖對《草堂詩余》所涉詞調及所選詞作的借鑒、增刪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詩余圖譜》沿用《草堂詩余》已有詞調,但抽換了所錄之詞。如《草堂詩余》中《長相思》一調,選錄的是馮延巳“紅滿枝,綠滿枝”和李煜“一重山,兩重山”二首詞作,《詩余圖譜》則將馮詞更換為張先的“蘋滿溪,柳繞堤”一詞;又如《清平樂》一調,《草堂詩余》原選趙令畤“春風依舊”一詞,張綖換為黃庭堅“春歸何處”與韋莊“春愁南陌”二詞。值得注意的是,有的詞調下錄有多首詞作,每首詞代表了不同的體式,如《南鄉(xiāng)子》一調錄詞3首,蘇軾“霜降水痕收”詞為雙調五十六字,前后段各五句四平韻;李珣“煙漠漠”詞為單調三十字,六句兩平韻三仄韻;歐陽炯“畫舸停橈”詞為單調二十七字,五句兩平韻三仄韻。這表明,張綖選錄詞作時已經注意到同調異體現象,雖然尚未象后世詞譜(如萬樹《詞律》、《康熙詞譜》)中明確標示“又一體”,但其編纂詞譜時已經有意選擇更多體式的詞作以備讀者參考。
《草堂詩余》無相應詞調,《詩余圖譜》新增了若干詞調、詞作。新增詞調為:《上西樓》、《戀情深》、《繡帶子》、《望仙門》、《相思兒令》、《洞天春》、《秋蕊香》、《醉紅妝》、《戀繡衾》、《釵頭鳳》、《唐多令》、《系裙腰》、《金蕉葉》、《定風波》、《鳳銜杯》、《黃鐘樂》、《解佩令》、《謝池春》、《看花回》、《感皇恩》、《殢人嬌》、《兩同心》、《小桃紅》、《連理枝》、《粉蝶兒》、《憶帝京》、《師師令》、《剔銀燈》、《御街行》、《一叢花》、《山亭柳》、《柳梢新》、《拂霓裳》、《雪梅香》,共計34調。如新增《戀情深》詞調,錄五代毛文錫詞一首;《繡帶子》詞調,錄黃庭堅詞一首;《相思兒令》詞調,錄晏殊詞一首;《洞天春》詞調,錄歐陽修詞一首;《醉紅妝》詞調,錄張先一首;《戀繡衾》詞調,錄陸游詞一首;《黃鐘樂》詞調,錄五代魏承班詞一首;《御街行》詞調,錄柳永詞一首;《山亭柳》詞調,錄晏殊詞一首。值得注意的是,《草堂詩余》本有相應詞調,張綖并未采錄,如若干常見常用詞調如《西江月》、《如夢令》等,《詩余圖譜》卻未收錄,不知何故。
從詞調與例詞的選擇來看,張綖編纂《詩余圖譜》時,詞學視野已較開闊,不再局限于《草堂詩余》一書,還參考其他唐宋詞選或詞集文獻。如《詩余圖譜》所錄詞調《黃鐘樂》,僅見《花間集》魏承班一首,宋之后別無作者,所以,張綖編《詩余圖譜》時參考過《花間集》,當屬無疑。張綖還從《花庵詞選》、《樂府雅詞》等總集以及詞人別集中選錄了部分詞作,進一步充實《詩余圖譜》的詞例。有意思的是,《花間集》中有諸多詞調可供增補,《詩余圖譜》卻未予充分采錄。稍后的《詞體明辯》則充分重視和收錄《花間集》、《尊前集》等詞選中的詞調,彌補了這一缺憾。
三、《詞體明辨》:增錄《花間集》、《尊前集》等詞選中詞調
張綖《詩余圖譜》問世三十余年后,又有一部詞譜問世,并在《詩余圖譜》的基礎上有了新發(fā)展,這就是徐師曾編纂的《詞體明辨》。徐師曾(1516—1580),字伯魯,號魯庵,江蘇吳江人,一生勤于著述,撰著頗豐,著有《文體明辨》等。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中說明,其書乃據明初吳訥《文章辨體》一書增刪訂補而成。該書《附錄》卷三至卷十一為《詩余》部分,列出詞體譜式,實際上是一部詞譜。如清人沈雄指出:“柳塘詞話曰:徐師曾魯庵著《詞體明辨》一書,悉從程明善《嘯余譜》,舛訛特甚?!盵11]806張仲謀先生指出,《文體明辨·詩余》這部分后來很可能以名為《詞體明辨》的單行本行世,卻受到人們誤解,因為程明善《嘯余譜》中詞譜內容乃是輯錄徐師曾《詞體明辨》而成的,可能因為《文體明辨》卷帙繁重,傳本甚少,前人未細察二者關系而導致誤解。[12]
徐師曾編纂《詞體明辨》時,張綖《詩余圖譜》已開始流行并產生影響,所以《詞體明辨》對《詩余圖譜》多有取資借鑒,并提出自己制譜的新思路。其《詩余序》曰:“詩余謂之填詞,則調有定格,字有定數,韻有定聲。至于句之長短,雖可損益,然亦不當率意而為之。譬諸醫(yī)家加減古方,不過因其方而稍更之,一或太過,則本方之意失矣。此《太和正音》及今《圖譜》之所為作也。然《正音》定擬四聲,失之拘泥;《圖譜》圈別黑白,又易謬誤。故今采諸調,直以平仄作譜,列之于前而錄詞其后。若句有長短,復以各體別之。”[13]序言中可看出,徐師曾對《詩余圖譜》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但不同意其用黑白圈的方式標示平仄?!对~體明辨》在詞調編排方式上,也沒有借鑒張綖按照小令、中調、長調的編排方法,而是采用以類相從的標準,將詞調按“歌行題”、“令字題”、“慢字題”、“近字題”、“犯字題”、“遍字題”、“兒字題”、“子字題”、“天文題”、“地理題”、“時令題”、“人物題”等25類排列。這種編排體例與明前期《詞學筌蹄》的詞調編排方式有近似的地方,但顯得更為細密周詳;與《詩余圖譜》小令、中調、長調三分法相比,則顯得繁復冗雜,有些混亂。例如,“令字題”至“子字題”是按詞調名末字相同者分類編排,“二字題”至“七字題”則是以詞調名字數分類編排,讀者就不免疑惑:“子字題”中所列詞調名都是三個字,如何不列入“三字題”中?所以《詞體明辨》的詞調編排方法并不合理,不便檢索和使用,所以此種詞調編排方式沒有得到后世的認可和仿效。但是,《詞體明辨》在平仄標注方式上進行變更,并明確列出同調異體的譜式,成為該譜的顯著特點和創(chuàng)新之處,這種制譜體例對后世詞譜編纂者有較大啟示,如清代《詞律》、《欽定詞譜》處理同調異體時,即標注為“又一體”。
《詞體明辨》所錄詞調數較《詩余圖譜》(嘉靖初刊本)明顯增多?!对~體明辨》共錄詞調329調,421體,與《詩余圖譜》所錄詞調比照,可以發(fā)現《詞體明辨》將《詩余圖譜》所錄詞調悉數收錄,僅《阮郎歸》、《桃源憶故人》等詞調未收?!对~體明辨》較《詩余圖譜》新增一百多個詞調,這部分詞調和例詞從何而來呢?
《詞體明辨》參考了《花間集》、《尊前集》、《花庵詞選》等唐宋詞選,并從中大量采錄詞調、例詞或其他詞學資料。例如,《荷葉杯》、《上行杯》、《楊柳枝》、《竹枝》、《歸國遙》、《柳含煙》,《贊成功》、《獻衷心》、《定西番》、《接賢賓》、《感恩多》、《西溪子》、《贊浦子》等詞調乃從《花間集》中采錄,詞調后的例詞也從《花間集》中選錄。該書所列《荷葉杯》譜式中的4首例詞,均錄自《花間集》;又如《竹枝》一調,共錄詞8首,其中劉禹錫、白居易所作的5首錄自《尊前集》;《楊柳枝》一調,錄詞5首,劉禹錫所作2首錄自《尊前集》,其他3首錄自《花間集》。《花間集》作為第一部文人詞總集,標志著詞體文學在文辭、風格、意境等方面文體特征的進一步確立,也集中代表了詞在格律方面的規(guī)范化,《詞體明辨》從《花間集》中大量采錄詞調和例詞無疑是必要的和合理的,對進一步豐富詞譜中的詞調具有積極意義。
《詞體明辨》還注意參考《花庵詞選》。如《雨霖鈴》一調,錄柳永“寒蟬凄切”詞,當取自《花庵詞選》;又如“歌行題”《瑞龍吟》一調附周邦彥“章臺路”詞,詞后有注文:“此詞自‘章臺路’至‘歸來舊處’是第一段,自‘黯凝佇’至‘盈盈笑語’是第二段,此謂之雙拽頭,屬正平調。自‘前度劉郎’以下,即犯大石系第三段,至‘歸騎晚’以下四句再歸正平,今諸本皆于‘吟箋賦筆’處分段者,非也?!盵14]103其實,此段文字錄自黃升《花庵詞選》對周邦彥《瑞龍吟》(章臺路)一詞的尾批。
除了唐宋詞選,《詞體明辨》也采錄其他詞集所涉詞調與例詞。值得注意的是,《詞體明辨》中新增的《千年調》、《昭君怨》、《六州歌頭》、《錦帳春》、《尋芳草》等詞調,例詞都只選錄辛棄疾詞,當是依據稼軒詞集錄入的。《草堂詩余》選詞較多的是周邦彥、秦觀、蘇軾、柳永等人,辛棄疾僅有10余首詞作入選,《詞體明辯》收錄辛詞多達40余首,數量僅次于北宋周邦彥詞,這表明明代中后期,稼軒詞受到詞壇的注意,制譜者也及時跟進。
總體而言,從《詞學筌蹄》到《詩余圖譜》,再到《詞體明辨》,明代詞譜所錄詞調與例詞趨于豐富,參考的唐宋詞選等詞學資料趨于多樣,制譜的體例也趨于細密,為清代詞譜的編纂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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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黃升.花庵詞選[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何旺生)
Acceptance of Anthologies of Tang-Song Ci by Cipu of the Ming Dynasty
GAN Song
(schoolofHumanities,HefeiNormalUniversity,Hefei230601,China))
Abstract:Anthologies of Tang-Song Ci provides an important foundation and reference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Cipu in the Ming dynasty. Ci Xue Quan Ti derived directly from Cao Tang Shi Yu. The majority of cases in Shi Yu Tu Pu of ZHANG Yan are from Cao Tang Shi Yu, which XU Shi-zeng had selected from Hua Jian Ji.
Key words:Cipu of the Ming Dynasty; Anthologies of Tang-Song Ci; acceptance; Ci tune
[收稿日期]2016-02-06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唐宋詞選的接受與明代詞學演進”(12YJC751016),安徽高校省級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明代詞集序跋整理與研究”(SK2012B381),安徽高校省級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宋代詞集序跋研究”(2011SQRW102)
[作者簡介]甘松(1979-),男,湖北公安人,合肥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詩詞學。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2273(2016)02-006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