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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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說中的書法史例
——以《水滸傳》和《儒林外史》為例
·劉超·
摘要明清小說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莫不以小說故事的歷史原型為創(chuàng)作依托,小說家也會把自身所處時代下的價值判斷自覺或不自覺的加入其中。筆者試以《水滸傳》《儒林外史》為例,探析《水滸傳》作者即元、明人們心目中的“宋四家”;試圖從《儒林外史》來看明末清初時期的書法社會生態(tài)與書法中平民意識的覺醒。
關(guān)鍵詞明清小說民間書法生態(tài)平民意識
明清小說故事中存有豐富的歷史史料。在書法史論研究領(lǐng)域,是否可以從民間文學資料中發(fā)掘真實歷史中的書法是我們值得思考和研究的方向。正如王明珂先生所說:“真實的歷史,不應是‘典范歷史’的聲音,也不只是某一種‘邊緣歷史’的聲音;真實的歷史是荷塘里所有青蛙的和鳴?!雹俦疚囊悦髑逍≌f故事中的書法事例為依托,大膽設(shè)想并推理,借此來探析、印證、還原歷史中的書法,其中還存有頗多不妥之處,權(quán)作拋磚引玉,以求方家斧正。
一、從《水滸傳》談起蔡京書法兼論元、明時期人們心目中的“宋四家”
《水滸傳》是一部長篇章回小說,故事描寫了發(fā)生在北宋末年宋江領(lǐng)導的農(nóng)民起義,歌頌了起義英雄的反抗精神和正義行動,塑造了一大批梁山好漢的光輝形象,與小說《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合稱為四大名著。關(guān)于《水滸傳》,學界普遍認定為施耐庵依據(jù)前人留下來的傳說、話本、戲曲為基礎(chǔ),經(jīng)過自己的再創(chuàng)作而寫成;隨后,羅貫中(《三國演義》的作者)又對這部書進行加工,即“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世人普遍稱《水滸傳》的作者為施耐庵。羅貫中與施耐庵大約是同時代人,他們大致生活在元末明初,也就是說小說《水滸傳》成書于元末明初②。
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太師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吳用知他(蕭讓)得蔡京筆跡……”③
在這里小說以吳用的口吻首次提到蔡京書法在當時為世人所熟悉并被推崇。在第四十回,無為軍黃通判(黃文炳)因信封里的“翰林蔡京”圖章識破,書信非蔡太師親筆,為他人偽造。
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況兼這個圖書,是令尊府恩相做翰林大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今升轉(zhuǎn)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于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④
黃文炳再次提到“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同時還說到“翰林蔡京”圖章多見于“法帖”,可見蔡京的書跡是時人書法學習取法的對象,并有墨跡流傳于民間而形成法帖,能夠說明在小說中蔡京的書法在當時即北宋末為世人所崇尚。然而,這畢竟是小說家之言,還不足以確定蔡京書法水平之高以及蔡京書法在北宋時真正享有這么高的聲譽?,F(xiàn)實中的蔡京書法是什么樣子的呢?是不是如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在北宋盛行?蔡京的書法在當時真的和蘇、黃、米并稱天下嗎?帶著這些問題我們?nèi)ソ议_歷史上真實的蔡京。
蔡京(1047—1126),字元長,興化軍仙游(今屬福建)人,寧熙三年(1070)進士。為官屢歷沉浮,崇寧元年(1102)拜相,旋為太師。蔡京善于逢迎,先后四次任相,長達17年之久。蔡京勾結(jié)宦官,把持朝政,大肆揮霍,腐敗昏庸,禍國殃民,被斥為北宋“六賊之首”。靖康元年(1126),宋欽宗即位后,蔡京被貶嶺南,沿途死于潭州(今湖南長沙)。然而,這位臭名昭著的奸相,有著極高的藝術(shù)天賦,尤其在書法方面造詣頗高。蔡京的書法淵源,初學蔡襄,繼而學徐季海,不滿足于此,又上溯二王,遂成自家面貌。蔡京書法因其人品因素,古今書論可謂貶多贊少,前人書評缺乏客觀性。如果我們想認清歷史上真實的蔡京書法,必須以其書法作品本身的優(yōu)劣來下結(jié)論。
蔡京留下的書法作品并不是太多,正是由于其名之惡,自南宋以降人們因人廢書故。今日,蔡京書法尺牘墨跡唯《節(jié)夫帖》為世人所知曉,其它尺牘法帖流傳甚少,墨跡僅以題跋、題簽的形式附驥于他人作品而得以流傳保存下來。如《徽宗十八學士圖題跋》《聽琴圖題跋》《唐玄宗鹡鸰頌跋》《千里江山圖跋》,還有散見于《大觀帖》里的題簽。觀其《節(jié)夫帖》筆法與字勢運用嫻熟,字形大小疏密,章法跌宕有生氣,此貼風格與米芾較為接近;《徽宗十八學士圖題跋》《唐玄宗鹡鸰頌跋》用筆矯健,意氣灑脫,深得二王之旨,既顯功力又見蔡氏之才情;《大觀帖》里的小字題簽,用筆精到嫻熟,氣息典雅麗正。筆者近日看到,日本二玄社出版石川九裼《書の宇宙——文人の書·北宋三大家》印有蔡京一幅書法作品《送郝玄明使秦詩》,用筆自然爽利,墨色濃淡相間,實屬蔡京書法中的上乘佳作。同時,蔡京的書法水平得到了當朝皇帝徽宗的賞識,《宣和書譜》的修撰蔡京是主要負責人,從《宣和書譜》卷十二《蔡京傳》中對蔡京的贊譽語以及《宣和書譜》不入元祐諸臣“蘇黃”,可以看出徽宗皇帝對蔡京書法鑒賞能力的肯定。如果說蔡京只是憑借其位高權(quán)重攀附于徽宗而主持《宣和書譜》編撰的話,那么《大觀帖》里散見的小字題簽就足夠證明蔡京之書法實力。蔡京書法,學習古人,集眾家之長,成自家面貌,書法造詣在北宋應當有一定的地位。
南宋時期,人們因蔡京禍國殃民,斥之為“六賊之首”,隨著“書品人品”觀已深入文人士大夫心中,這一時期書論對于蔡京書法的記載莫不以厲聲討伐或緘口不言。上文小說中提到“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宋四家”之蔡京之說雖為小說家言,卻能反映出元末明初(甚至可以說是元代中葉)民間人們心目中的“宋四家”。關(guān)于“宋四家”中“蔡”的蔡襄、蔡京問題,歷來爭議不斷,莫衷一是,因此學界已有不少論著⑤。筆者在此并不做“蘇黃米蔡”或者“蔡蘇黃米”排序問題以及“宋四家”概念的提出與演變問題的探究與考證;而是立足于《水滸傳》的小說家之言,發(fā)掘小說創(chuàng)作時代環(huán)境下作者及其同時代大眾心中的那個“宋四家”。
眾所周知,小說《水滸傳》成書是在元雜劇、民間話本基礎(chǔ)上整理加工而成。小說中,生動幽默、逼真形象的故事情節(jié)多賴于民間大眾間的口口傳說,是人民大眾廣為認可的約定俗成的看法。有學者考證,把小說《水滸傳》成書時間推前至元代中葉,這樣其成書時間更接近宋代,小說中故事在民間流傳演繹的真實性更為可靠些。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shù)史上,如“竹林七賢”、“唐宋八大家”、“馬遠夏圭”、“揚州八怪”等等類似的稱謂,無一不是后代的廣大民眾對其前人的總結(jié)歸類似的稱謂。這種稱謂,在總結(jié)歸類時其中也隱含有一些規(guī)則在里面,或是遵循同一時代環(huán)境,或是在同一地域(兩地域如南北、東西對峙關(guān)系),或是他們之間存在著同一的文學藝術(shù)造詣高度和審美觀念。蔡京與蔡襄相比在時間上與蘇、黃、米更近,同時蔡襄書法多繼承唐人法度,是宋中期“繼絕世”的人物,而蔡京書法已屬“尚意”的范疇與蘇、黃、米的藝術(shù)審美觀念相符。我們從這種思考問題的角度出發(fā),去看元明時期人們心目中的“宋四家”,及其小說《水滸傳》中“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以蔡京書法與蘇、黃、米并稱為四家的合理性。
七、制定智慧專項規(guī)劃,開展重大智能裝備科技公關(guān)等。鼓勵社會資本設(shè)立產(chǎn)業(yè)投資基金,推動智慧物流模式創(chuàng)新。出臺財稅引導政策,解決新技術(shù)、新模式、新業(yè)態(tài)出現(xiàn)的數(shù)字化治理問題和政策障礙。
明人《書畫傳習錄》卷三載:
世稱宋人書,則舉蘇、黃、米、蔡。蔡者,謂京也,后世惡其為人,乃斥去之,而進端明書焉。端明在蘇、黃前,不應列元章后,其為京無疑矣。⑥
明人張丑《清河書畫舫》持同一意見并進一步指出蔡京書法能夠與蘇、黃、米并稱還在其書法風格。張丑云:
宋人書例稱蘇、黃、米、蔡,(蔡)者謂京也,世惡其為人,乃斥去之,而進君書焉。書在蘇、黃前,不應列元章后,其為京無疑矣。京筆法姿媚,非君可比也。⑦
當然,在元、明也不乏持有不同觀點之人,只是他們觀察問題的角度切入點不同而已。筆者以上所論無意于判斷誰是誰非問題,而是從小說中的書法事例試探討小說創(chuàng)作時代環(huán)境下人們的書法觀。
二、從《儒林外史》看明末清初時期書法生態(tài)與平民意識的覺醒
清人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部杰出的長篇諷刺小說?!度辶滞馐贰访鑼懥私賯€人物,小說內(nèi)容描寫明季,因其作者生活于清代前中期,筆下的人物十之八九在明末清初可以找到歷史原型。魯迅先生對《儒林外史》評價很高,不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單辟一篇,而且稱“是后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
在《儒林外史》中的眾多人物的描寫里也不乏有擅長書法的“書法家”們。在小說第二十八回《季葦蕭揚州入贅,蕭金白下選書》,書法家辛東之因揚州鹽商馮氏邀他留住半年,自認為馮家該送他二三千銀子,而分文未見。辛東之抱怨并向人吹牛道:
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將來死的時候,這十幾萬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里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最少也得送我一萬銀子,我那時就把幾千與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⑧
不久,書法家辛東之得知杜慎卿到了南京,就急急趕去巴結(jié),送給杜慎卿一幅大字書法作品。從上面這兩則事例,我們可以得到如下信息:鹽商主動請書法家;書法家辛東之因鹽商沒給銀兩而抱怨;書法家辛東之用書法作品主動巴結(jié)官老爺??梢钥闯觯髂┣宄蹰L江中下游地區(qū),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達,書法繪畫伴隨著鹽商階層的消費需求也日益走向商品化,鹽商們附庸風雅,書法繪畫藝術(shù)也開始被世俗審美所左右,書法作品作為攀附達官顯貴的一種有效工具,書法家本身置身于名與利之間。此處,可以影射出清代“揚州八怪”諸書畫家們的賣書鬻畫生活及其藝術(shù)社會環(huán)境狀況。
類似的事例在《儒林外史》中還有記載。在小說第四十和四十一回中描寫了一位才女沈瓊枝,她被揚州鹽商宋為富騙進宋府娶為妾,沈瓊枝不從,把房間里值錢的金銀首飾打包,扮作老媽子逃逸到南京去了。到南京沈瓊枝以寫扇作詩、刺繡為業(yè),她自己還寫了個招牌,其文曰:
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nèi)。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⑨
就這樣,一個女子私開門館,當?shù)赜泄夤鲪荷傧雭碚急阋说?,沈瓊枝怒罵相對,面對官府、衙役也毫不怯弱。前來求扇,買書畫斗方,托人帶捎刺繡的,應接不暇。一名女子敢于向封建傳統(tǒng)、惡勢力、世俗眼光挑戰(zhàn)而實現(xiàn)自我之價值,并以書畫得以謀生,可以反映出小說中所描繪的書法已從文人士大夫書齋中走出來,為廣大市民階層所接受。這也正是明末清初那一時期書法社會生態(tài)的真實縮影,書畫日益商品化,消費群體開始有市民化甚至是出現(xiàn)平民化傾向;書畫家們開始走出書齋,創(chuàng)作主體也開始由士大夫轉(zhuǎn)向一般性知識分子(包括女性知識分子)。如果說辛東之與沈瓊枝的書法事例,能夠體現(xiàn)出明末清初時期的書法社會生態(tài),那么在《儒林外史》中另一則“奇人奇書”的事例,能夠窺探出明末清初書法中平民意識的覺醒。
小說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記敘了四個“奇人”,其中第一個說的就是“會寫字的”,這人叫季遐年,自小貧困無家業(yè),寄身于寺院。對于季遐年的書法,文中寫道:
他的字寫得最好,卻又不肯學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創(chuàng)出來的格調(diào),由著筆性寫下去……就是寫個十四字的對聯(lián),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筆,都是那人家用壞了不要的,他才用。⑩
“不肯學古人的法帖”,指的是不肯學習世俗人眼中認為的法帖,而并不是不學習古人書法。這里的筆用破的,飽蘸濃墨,由著自己的性子書寫,不正是能夠從徐渭的書法墨跡和傅山的“四寧四勿”書法理論中得到印證﹗這種奇怪的書寫方式,不正是在晚明尚“奇”美學思潮下所產(chǎn)生的嗎?字因人奇,人奇字亦奇。季遐年本人之奇的表現(xiàn)文中描寫道:
季遐年性格奇怪,行為奇特,寫的字又奇,就是這樣衣衫襤褸、貧窮潦倒的下層人,有著自己的獨特鮮明的個性,這種個性可以從一批清初遺民書家身上找到共鳴。當別人嫌棄他鞋子上的滋泥,當富貴人家請他到主人府上作字,季遐年的回應是何等的不屑和嗤之以鼻,相反當他書法興致來時,你不讓他寫,他卻非得寫給你不可。就這樣的一個身份低微“奇”人,書法雖也“奇”卻能夠得到王公貴族和平民百姓的認可,無不說明在書法中平民意識已覺醒。
三、小結(jié)
《水滸傳》《儒林外史》作者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莫不以小說故事的真實歷史背景為依托,同時還有小說創(chuàng)作者本人所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的影射。郭志坤先生在《中國宣傳史》(先秦卷)一書中說,“口頭宣傳,就是到近現(xiàn)代也是宣傳的重要手段。在書寫條件差的古代更是這樣。當時知識和思想的傳播方式,一面靠口耳相傳,一面靠觀察模仿。歌謠、諺語、傳說、故事、神話等,常常用口頭傳述為宣傳”,所以《水滸傳》中有關(guān)蔡京書法事例的記載,正是元末明初(甚至是元代中葉)人們對宋代蔡京書法及其蔡京書法地位的評價,雖然說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的描寫具有一定的虛構(gòu)成分,但我們以此為視角來探析元末明初(甚至是元代中葉)人們心目中的“宋四家”具有一定的探索意義。同樣,吳敬梓《儒林外史》小說中的三則書法事例對我們了解明末清初書法社會生態(tài)以及書法中平民意識的覺醒具有較為直觀呈現(xiàn)的參考價值。
注:
① 王珂明《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
② 沈伯俊《水滸研究論文集》中有:陳中凡《試論〈水滸傳〉的著者及其創(chuàng)作時代》一文認為《水滸傳》當作于元代中葉,即十四世紀前半期,從體制和語言可以得證??梢哉f《水滸傳》的成書時間又向前推了幾十年,這對下文筆者探討蔡京書法在元末人心中的地位,找到更有力的理論支撐。
③④ [明]施耐庵《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22、529頁。
⑤ 專著有啟功《論書絕句》(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曹寶麟《中國書法史·遼宋金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等。論文如林祖泉等《“蘇黃米蔡”應為“蔡蘇黃米”》,《福建論壇》1989年第3期;陳職儀《為蔡襄冠“宋四家”書品正名》,《福建學刊》1992年第5期;趙保紅《“宋四家”之“蔡”究為何人》,《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王興國《宋四家之“蔡”乃為“襄”而非“京”的幾點明證》,《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01年第5期等。
⑥⑦ 水來佑《蔡襄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83年版,第31、38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藝術(shù)學院
責任編輯:徐永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