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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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搬演《劉崇龜》故事的文化意蘊新論

·喬孝冬·

摘要五代《劉崇龜》故事是私情冤獄故事的先驅，以“人智”為主的破案元素，加之情節(jié)曲折離奇，因而在不同時代被沿襲、模仿、充實和演繹，明代小說家在對五代《劉崇龜》故事進行再創(chuàng)作過程中注入了明代文化新質：首先演繹、擴大了題材內(nèi)容，注入了晚明社會思潮商品化的變革因素；其次偏重私情描寫，明代小說家重私情描寫的目的在于希望能夠對商品化社會思潮下的新型男女關系“欲”與“理”對抗做出調整，但在調整過程中禮教的訓誡意義借助小說得到了彰顯。最后，故事的敘事風格也發(fā)生了諸多演變，無論是神判還是人判，都淡化成為情節(jié)得以發(fā)展、完結的一種結構小說的便利方式，無高下之分。

關鍵詞《劉崇龜》私情冤獄公案改寫

五代王仁裕的《劉崇龜》①是一篇著名的兼具私情和冤獄的文言短篇小說，程毅中《唐代小說史話》稱：“《玉堂閑話》中的作品如《劉崇龜》可以說是宋代以后公案小說的先驅，是由唐到宋小說題材擴大的一個跡象?！雹趯W者屈小玲《〈胭脂〉與私情冤獄筆記源流考辨》考察了陳洪謨《治世余聞錄》、祝允明《野記》、曾瑞卿《王月英元夜留鞋記雜劇》、馮夢龍《情史類略》卷十八《情累類·張藎》、蒲松齡《胭脂》同出《劉崇龜》這一案例③。譚正璧《陳御史巧勘金釵鈿》本事考證《古今小說》卷二《陳御史巧勘金釵鈿》與《雙槐歲鈔》卷四《陳御史斷獄》、《情史》卷十四《柳鸞英》本事見《許公異政錄》、《堅瓠廣集》卷之五《柳鸞英》、《曲?？偰刻嵋肪硎摹垛O釧記》、《龍圖公案·鎖鑰》、《龍圖公案·包袱》，蒲松齡的《胭脂》都是同一題材的搬演附會④。明代小說家對《劉崇龜》這則案例故事發(fā)生強烈的興趣，各種故事版本達到幾十篇之多。馬幼垣認為明代公案小說存在著“主題和情節(jié)的不斷重復和一字不漏的互相抄襲”現(xiàn)象，這是導致同一題材反復搬演的重要因素⑤。考察對《劉崇龜》故事搬演的十幾篇小說，除了《龍圖公案·借衣》與《陳御史巧勘金釵鈿》主題情節(jié)重復，有抄襲痕跡，其他故事在搬演過程中，都有自身的再創(chuàng)造，對公案故事同一題材的搬演其實不應該看做互相抄襲或者僅僅是水平的運動，而應該看成是螺旋式的上升，在搬演改寫過程中，小說也充分融進明代的文化內(nèi)涵，表現(xiàn)出對所處時代世道人情的理解。以《劉崇龜》同類題材的搬演為例，考察其流變及其原因，不僅可以借此認識公案小說的重要支流“私情冤獄”這類小說的敘事風格、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作品面貌等流變的新質因素，還可以借此揭示出明代小說家面對社會思潮商品化變革的不同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以及晚明社會變革對公案小說的特殊影響力。

一、明代小說家對《劉崇龜》的搬演以及構成的兩大故事體系

《劉崇龜》這則文言筆記雖粗具案例梗概，卻能突出多種巧合因素。該案私情敘述方面較為簡單，只是未婚男女偶然邂逅，私約相會。后來少女被賊殺死，少年夜訪發(fā)現(xiàn)血尸逃離現(xiàn)場，后蒙冤又被昭雪。小說對未婚男女私情以及女子招禍等，筆墨干凈而有分寸，并沒有過分渲染。而在冤獄方面卻能突出“彭城公之察獄，可謂明矣”。小說主審官劉崇龜面對嫌犯，不輕下判決，首先從作案動機上做出了合乎邏輯的正確推理，然后勘查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線索，用“拉網(wǎng)”式普查法，調動社會法治資源來破案，最后揭謎破案。小說贊賞主審官能夠明察秋毫，妙計迭出，避免了一起可能造成的冤案。作者借這則具有轟動效應的社會奇聞表現(xiàn)了這樣一個司法觀念：斷獄必須多方查考，不可草率從事。五代《劉崇龜》故事破案是建立在“人智”的基礎之上的，破案全程沒有任何怪異詭譎因素夾雜于其間。這種寫法，不同于一般史傳的一筆帶過，也不同于傳奇小說的隨意編造，所以可貴⑥。中國古代公案中的某些作品，在寫法上，即使拿外國現(xiàn)代偵探小說作家公認的創(chuàng)作法則來衡量，也完全是中規(guī)中矩的。五代《劉崇龜》故事因其小說的傳奇性與題材的開創(chuàng)性，確定了“私情冤獄”類別公案小說的基本模式，《劉崇龜》故事在私情冤獄方面偏重于冤獄，詳細交代成案環(huán)節(jié)，又認真敘述了破案的步驟，要緊處決不草草帶過，通過敘事突出對斷獄者人智因素的贊賞。

在明代公案體擬話本小說發(fā)達的背景下，明代小說家從私情和冤獄兩個內(nèi)容方面對《劉崇龜》故事都進行了更為細膩和曲折豐富的加工與創(chuàng)造，增加了許多新的元素，融合了明代市民階層文化興起后的審美情趣，最后形成了兩類模式，一類是以《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為代表的悔親騙奸模式，同類題材的有《雙槐歲鈔》卷四《陳御史斷獄》，《堅瓠廣集》卷之五《柳鸞英》，《龍圖公案》卷二《借衣》，《鎖匙》，《包袱》，《阿彌陀佛講和》等；一類是以《陸五漢硬留合色鞋》為代表以信物騙奸模式，《治世余聞錄》下篇卷一，《九朝野記》卷四，《諫言長語》《智囊補》卷十《察智部臨海令》，《情史類略》卷十八《情累類·張藎》，《古今情?！肪矶都t繡鞋》等與此同出一源。這兩類私情冤獄故事的共同點是發(fā)現(xiàn)犯罪事件-對犯罪事件的假判斷-對犯罪事件的正確判斷-真相大白。情節(jié)本身兼及獄訟冤獄與私情，明代小說家在敘述這類故事時由冤獄轉向偏重私情描寫，融入了明代小說家對商品化社會思潮新興元素下人的欲望關注，明代小說家在社會時代風潮變遷中企圖重新構建新型的男女戀愛關系模式，但最終卻不得不屈服于傳統(tǒng)禮教。

二、明代社會商品思潮變革下的文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

明代晁瑮《寶文堂書目》著錄載：《醒世恒言》卷16《陸五漢硬留合色鞋》與明代陳洪謨的《治世余聞錄》、祝允明《野記》情節(jié)類似，此案當為明代成化前后時事，而傳說甚廣，故版本各異。《陳御史巧勘金釵鈿》御史陳濂是明代成化時人，《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也是以明代成化為背景?？疾烀鞔膶懙摹秳⒊琮敗匪角樵┌腹适驴梢园l(fā)現(xiàn)：許多故事背景多設置于成化弘治時期，這不是偶然的。明代成化至正德前期是朱明王朝文學發(fā)展的轉折時期，明代中期令人眼花繚亂的文學流派紛爭以及晚明熱鬧非凡的社會思潮變革，都與這一時期的士人心態(tài)與文學發(fā)展狀況緊密相關。

三、明代“私情冤獄”故事多重私情描寫，突出訓誡意義

明代商品化發(fā)展過程中，小說家適應社會變革思潮，對展現(xiàn)欲望與禮教抗衡的男女關系雖然有所經(jīng)權，有所調整，譬如馮夢龍對田氏改嫁就表現(xiàn)出“禮順人情”的一面，但這種調整是極其有限的，擁有話語權的男性作家強調女人對“禮”的遵循才是第一要務，集中體現(xiàn)了男權話語的強勢。

四、超自然描寫與人智描寫并行為小說敘述的藝術手段

明代私情冤獄或悔親殺人類題材搬演的十幾篇故事中，“神判”與“人判”并存，所謂“神判”，借助神明啟示如禱神示夢、占卜問卦、拆字斷句等判案。《龍圖公案·鎖匙》和《龍圖公案·包袱》同為悔親殺人的題材，《鎖匙》采用的是神判，《包袱》采用的是人判，所謂“人判”借助個人智慧如現(xiàn)場勘查、心理窺探、常識推理等判案?！舵i匙》殺人兇手是“偶入女室”，動機僅僅是盜竊財物；偶然闖入的賊，因而具有不確定性，采用“拉網(wǎng)”式普查法來破案，一則容易重蹈《劉崇龜》故事敘述模式覆轍，二則難度太大，根據(jù)情節(jié)需要《鎖匙》采用“禱神示夢” 破案式，這種以非人為超自然描寫的破案，帶有宋代的司法制度的特點，宋代以來政府提倡地方官員采用的傳統(tǒng)治政方式，可以利用城隍神崇拜來協(xié)助司法察獄和治政，《龍圖公案》中的包公斷案很多采用超自然描寫方式，往往與拆字斷句、占卜問卦聯(lián)系起來，成為展示文人才華智慧的一種手段，另一方面也是結構情節(jié)引起讀者興趣的一種懸念方式?！栋ぁ分械臍⑷藘词謩t為子昌友，是蓄意而為，動機更為復雜?！栋ぁ钒捎谩巴醒约夼钌戚o取奩具為式”，利用對方貪財好色心理，以人智的方式麻痹罪犯，常常是施以“美色”“物誘”“獎賞”等手段達到破案目的。同為包公題材，無論是采用人判還是神判，都出于藝術設計方面的用意，即它是來自敘事的困境，是情節(jié)得以發(fā)展、完結案件偵破的一種藝術手段，體現(xiàn)了小說家道德說教或獵奇的創(chuàng)作動機，對此描寫，不能一味當作封建迷信落后因素而加以批判，或將其作為評判藝術作品價值高下的標準，作為講故事的一種方式，從藝術視角而言對此無須過分苛責。有些故事如《柳鸞英》《鎖匙》等則采用既有神判又有人判相結合的破案方式，表達了作惡天理難容，冤案必被昭雪的美好理想。

綜上所述，五代《劉崇龜》故事最初作為一個簡單的故事作中心的母題，經(jīng)明代小說家的沿襲家搬演，直至清代《胭脂》仍襲用這一題材。一方面，受到商品化變革的社會思潮沖擊和“王學左派”心學異端等新文化因素的感染，作為公案小說的分支冤獄私情公案故事也呈現(xiàn)出了新的精神意蘊和氣象。另一方面，明代成化至正德前期是朱明王朝文學發(fā)展的轉折時期，這一時期的文人心態(tài)與文學發(fā)展狀況緊密相關。由于中國封建君主制發(fā)展到明代已高度強化，從政治體制的結構來看，明朝前期與中后期又有很大不同，這一變化始于成祖永樂時期，定型卻在憲宗朱見深的成化時期。私情冤獄小說雖然融入了新興的市民文化，但是由于正統(tǒng)理學所代表道德意識的正統(tǒng)與強大，擁有話語權的男性作家借助冤獄和私情小說表現(xiàn)出了“情”對“禮”的自覺遵循和維護。明代作家對《劉崇龜》這則私情冤獄小說的改寫和搬演，為我們?nèi)姘盐彰鞔咳诵膽B(tài)、文學流變及社會思潮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注：

① [五代]王仁?！秳⒊琮敗烦鲎浴队裉霉P記》。王仁裕(879-956)，甘肅天水人。著述甚豐，新舊《五代史》有傳?！队裉霉P記》3卷，《宋史·藝文志》子類著錄，原書佚失，現(xiàn)存170篇散見于《太平廣記》以及《唐語林》《紺珠集》《類說》《說郛》等書。

② 程毅中《唐代小說史話》，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292頁。

③ 屈小玲《〈胭脂〉與私情冤獄筆記源流考辨》，《中華文化論壇》2011年1期。

⑤ 馬幼垣《明代公案小說的版本傳統(tǒng)》，《中國小說史集稿》，[臺灣]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147頁。

⑥ 陳鴻彝《中華法治史話》，群眾出版社2013年版，第349頁。

⑦ 張顯浩、劉重日、劉毓鈴《中國經(jīng)濟通史·明代經(jīng)濟卷》，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0版，第675頁。

⑧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3頁。

⑨ 楊一凡《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編第五冊《皇明條法事類纂》卷20《禁約私造斛秤尺并賣米麥煤渣豬肉等項插土灌水例》，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

⑩ 謝國禎《顧亭林學譜》，商務印書館出版1957年版，第56頁。

作者單位：金陵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文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