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立軍
屈原處于上古文明的語境,周身閃耀著浪漫瀟灑的詩性靈光,憑借楚民族奇異瑰麗的想象,神游宇宙、叩問蒼天,他以才情卓犖的靈感,創(chuàng)造靈動飛揚的意境,在夢幻世界和天神、地祗、人鬼展開心靈的對話。屈賦的光芒照亮了詩國的天空,毛澤東對屈原心追手摩,常在詩篇中表達浪漫情懷。本文就屈原、毛澤東筆下涉及的不周山、昆侖山、岷山、九嶷山作一次匆匆巡禮。
一、不周山
不周山為古代傳說中的神山,具體位置在哪里,到目前為止仍懸而未決,一般認為是指昆侖山西北的帕米爾高原。這座神山,最早見于先秦典籍《山海經》,該書的《西山經》說:“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日不周之山?!薄洞蠡奈鹘洝氛f:“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日不周?!睍羞€提到了此山以產美味嘉果見稱。郭璞注“不周山”云:“此山形有缺,不周匝處,因名云。西北不周風自此山出?!毕鄠鞑恢苌绞侨松裣嗤ǖ牡胤?,只可惜它天遙地遠,終年寒冷,長年積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到達。屈原在《離騷》中云:“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蓖跻荨冻o章句》云:“不周,山名,在昆侖西北?!薄短靻枴罚骸鞍酥萎?,東南何虧?”、“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均提及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觸不周之山的事情。屈原義而見疑,忠而被謗,精神苦悶時神游不周山,這既是一種精神上的高蹈,更是一種對黑暗現(xiàn)實的不滿。屈子發(fā)疑,追問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真相,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顯露出理性精神覺醒的曙光。
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毛澤東的《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也寫到了不周山。
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
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
《淮南子·天文訓》說:“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薄秶Z·周語》說:“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侍旄ジ?,庶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韋昭注:“賈侍中(指后漢賈逵)云:共工,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顓頊氏衰,共工氏侵陵諸侯,與高辛氏爭而王也?!保妒酚洝匪抉R貞補《三皇本紀》說:“當其(按指女媧)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p>
毛澤東按:諸說不同。我取《淮南子·天文訓》說,共工是勝利的英雄。你看,“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彼懒藳]有呢?沒有說??磥硎菦]有死,共工是確實勝利了。
從以上情況看,毛澤東的詩中引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具有豐富的意義。周振甫先生說:“用共工來比紅軍,把共工爭帝來比紅軍與反動派的斗爭,頭觸不周山,指紅軍的起來革命,要打破反動派統(tǒng)治的天下。”毛澤東此詞,發(fā)展了共工神話,把“共工怒觸不周山”賦予了時代意義,使這則關于不周山的古老神話獲得新生。
二、昆侖山
巍巍昆侖,撲朔迷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昆侖”一詞在《山海經》中出現(xiàn)20余處,是一個有著特殊地位的神話中心,很多古代神話,如夸父逐日、西王母與三青鳥等,都起源于昆侖山?!渡胶=洝け鄙浇洝氛f:“又北三百二十里日敦薨之山......出于昆侖之東北隅,實惟河源?!睗h武帝在張騫打通西域之后,就派了后續(xù)的使者,前去探尋黃河源頭?!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吩疲骸皾h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日昆侖云?!?/p>
屈原在作品中多次寫到昆侖,《離騷》中說:“遑吾道乎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薄毒鸥琛ず硬分姓f:“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涉江》中說:“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碧貏e是在《天問》中,屈子針對當時流傳昆侖的許多內容大膽發(fā)問,“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四方之門,其誰從焉?西北辟啟,何氣通焉?”昆侖神話的大致內容初見端倪?!袄錾綇V萬里,高萬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它是東方文明的圣殿,是長生不老的仙鄉(xiāng),同時也是求仙者、失意者的精神之鄉(xiāng)。屈子心煩意亂,上下求索,希望得到慰藉,撫平受傷的心靈。屈原對昆侖神話的質疑,反映了他大膽懷疑和批判舊說,勇于探索真理的精神。
長征途中,毛澤東“馬上低吟三五句,燈前速記六七行”。1935年,紅軍長征翻越岷山的時候,毛澤東佇立岷山峰巔,思接千載,心騖八極,寫下了著名的《念奴嬌·昆侖》: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
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
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
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
毛澤東寫的該詞虛實相生,想象奇特,以雄放揮灑的氣勢,指點江山,評說昆侖的千秋功罪,在他的筆下,不食煙火的蠻荒昆侖,儼然成了看盡人間滄桑的歷史老人。昆侖的形與神與詩人的情與理完美的結合。1958年12月21日,毛澤東對該詞作批語:“昆侖: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國改為‘一截還東國。忘記了日本人是不對的。這樣,美、英、日都涉及了。別的解釋不合實際。”
1959年毛澤東說:“如有可能,我就游黃河、游長江。從黃河口子沿河而上,搞一班人,地質學家、生物學家、文學家,只準騎馬,不準坐卡車,更不準坐火車,一天走60里,騎馬30里,走路30里,騎騎走走,一路往昆侖山去......我很想學明朝的徐霞客?!焙髞碛捎趪H形勢的變幻,計劃中的黃河、長江源頭之旅從此耽擱下來。
昆侖山,是一代天驕到晚年都想騎馬去看一看的大山。
三、岷山
常人對岷山的認識,一般是從毛澤東的《七律·長征》中的詩句“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開始的,想到岷山連綿不斷,終年積雪,高不可攀。
岷山是一座歷史悠久,內蘊豐富的名山。在先秦時期,有關岷山的記載就屢見不鮮,《尚書·禹貢》中說:“岷山導江,東別為沱,又東至于澧。”《茍子·子道》中說:“昔者江出于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濫觴?!鼻谠娖侗仫L》中亦有涉及,“馮昆侖以瞰霧兮,隱岐山以清江。憚涌湍之磕磕兮,聽波聲之洶洶?!蓖跻荨冻o章句》:中說“隱,伏也。岐山,江所出也?!渡袝啡眨骸綄ЫQ约弘m遠游戲,猶依神山而止,欲清澄邪惡也。岐,一作山曼,一作汶。”《史記·封禪書》中說:“自華以西,名山七......瀆山,蜀之汶山?!薄妒酚浰麟[》中說:“《地理志》:‘蜀郡湔氐道,滑山在西。郭璞注云:‘山在汶陽郡廣陽縣,一名瀆山也?!焙榕d祖《楚辭補注》云:“岐,山曼,汶,并與岷同。《書》日,岷山導江。岷山,在蜀郡氐道縣,大江所出?!妒酚洝纷縻肷??!读凶右袅x》引《楚詞》:隱汶山之清江。隱,依據(jù)也?!鼻半[岐山以清江,憚涌湍之磕磕兮,聽波聲之洶洶”,就是依憑岷山遠眺,觀瞻清澈的長江,只見江面波濤洶涌,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登山則情滿于山,屈子的浪漫情懷,2000多年后,引發(fā)了巨大的回響。
1935年,紅軍長征翻越岷山,毛澤東站在山頂極目四望,第一次看見了雪峰如海的世界,感受著一個神話傳說般的世界。岷山的風光激發(fā)詩人的靈感,毛澤東因此創(chuàng)作出了千古絕唱《念奴嬌·昆侖》?!赌钆珛伞だ觥吩}為《念奴嬌·登岷山》,毛澤東自注:“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睂τ凇案册荷角Ю镅敝械摹搬荷健辈灰藫傅锰?,該山在四川松潘縣北,綿延四川、甘肅兩省邊境。周振甫先生說:“寫岷山千里雪,實際上是用岷山來概括長征中過雪山的艱苦斗爭。紅軍在1935年6月過夾金山、夢筆山;7月過長陂山、打鼓山、拖羅崗,這些都是千里積雪的雪山?!泵珴蓶|堅信:“太現(xiàn)實了,不能寫詩?!背霸谠姼璧耐寥郎?,浪漫主義是一朵永開不敗的花朵。
四、九嶷山
遠古時期舜帝到南方巡游,死于蒼梧之野,也就是今天永州市寧遠縣九嶷山一帶,隨即葬于該地。他的兩個妻子娥皇、女英得知消息后,以淚洗面。她們淚灑竹林,竹子染上斑斑淚痕,人們把這種斑竹稱為“湘妃竹”。娥皇、女英投湘水殉情,她們英魂不滅,湘水起波,成為湘水之神。
這一美麗的傳說,許多古籍有記載。《山海經·海內南經》中說:“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惫弊ⅲ骸凹淳乓缮揭??!薄逗冉洝罚骸澳戏缴n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惫弊ⅲ骸吧浇裨诹懔隊I道縣南,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總名其地為蒼梧也?!薄耙伞?、“嶷”相通。關于湘妃之死,也以《山海經》所載為最早。《山海經·中山經》中說:“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日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惫弊ⅲ骸疤斓壑幗瓰樯??!蓖艏洝渡胶=洿妗分姓f:“帝之二女,謂堯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相傳謂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二妃奔赴哭之,隕于湘江,遂為湘水之神,屈原《九歌》所稱湘君、湘夫人是也?!?/p>
凄美的傳說,感動了屈原,他有專門吟詠二妃的詩篇,想象著“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媚媚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離騷》云:“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蓖跻葑ⅲ骸熬乓?,舜所葬也。舜又使九疑之神,紛然來迎,知己之志也。”《九歌·湘夫人》中說:“九疑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蓖跻葑ⅲ骸熬乓?,山名,舜所葬也。言舜使九疑之山神,繽然來迎二女?!薄哆h游》中說:“指炎神而直馳兮,吾將往乎南疑”,王逸解釋說:“過衡山而觀九疑也?!?/p>
九嶷山在屈子筆下成了精魂所駐之山,黯然傷神之山,它與洞庭湖中的君山遙遙相對,傾訴著相思的纏綿。
延安時期,毛澤東與舊友樂天宇聊天,說他很喜歡九嶷山的斑竹,以惋惜的心情對樂天宇說:“我是湖南人,卻沒有去過九嶷山。”樂天宇的家鄉(xiāng)正好在九嶷山,一次,樂向毛澤東念起何紹基的詩:“生長月巖濂水間,老來才入九嶷山。消磨筋力知余幾,踏遍人間五岳還?!泵珴蓶|表示以后一定去九嶷山看看。由于工作繁忙,毛澤東的這個愿望一直未能實現(xiàn)。1961年秋天,毛澤東早年的三位好友周世釗、李達、樂天宇赴京拜訪主席,周送一幅東漢文學家蔡邕的《九疑山銘》的墨刻,李送兩支斑竹毛筆和一首詠九嶷山詩,樂送一段九嶷山斑竹和一首七言詩。舊友相逢,促膝敘舊,格外高興,毛澤東睹物思鄉(xiāng),情寄故人,以浪漫的筆調寫了一首《七律·答周世釗、李達、樂天宇同志》,郭沫若在編輯毛澤東詩詞時建議改為“答友人”,意取多數(shù),建議被采納,其詩如下:
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
在詩人的想象中,九嶷山的輕煙繚繞,娥皇、女英兩個“帝子”以云為衣,乘風而下,她們的形象遠不是屈原筆底的愁苦不堪。“斑竹一枝干滴淚”之后的“紅霞萬朵百重衣”,使抑郁悲哀的凄絕,化作光鮮流麗的美艷,這是毛澤東詩詞中最為浪漫瑰麗的一首。
通過對屈原、毛澤東筆底四座神山的匆匆掃描,我們能夠看到,屈原、毛澤東別具一格的博大胸襟和浪漫情懷,給詩歌插上了靈動的翅膀,增添了蔥蘢的詩意,他倆以卓爾不凡的手筆,熔鑄了絢麗多彩的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