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文翔 TEXT: SONG WENXIANG

為什么當下的作品缺乏感染力?
——石魯藝術精神與武漢美術館舉辦石魯作品展的意義

文：宋文翔 TEXT: SONG WENXIANG

WHY PRESENT WORKS LACK APPEAL-SIGNIFICANCE OF SHI LU' S ARTISTIC SPIRIT AND OF THE WORKS EXHIBITION BY WUHAN ART MUSEUM

石魯《冬引丹江水》 紙本水墨設色 81.1cm×145.4cm 1957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當今的中國畫畫壇一片繁榮景象，著名畫家、畫壇大家（名家），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拍賣市場屢創(chuàng)高價。然而，這種狂熱的“繁榮”表象中，卻缺乏符合這個時代的真正感動人的作品，是這些作品畫得不夠好嗎？顯然不是。這些作品要尺幅有尺幅，要技術有技術，既不缺視覺表現(xiàn)力，也不缺筆墨功夫，可為什么這些眾多的大作就是感動不了人呢？按理說，許多畫家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幾十年乃至一輩子，都應該悟透了何為藝術以及藝術何為的問題了，可為什么在這些宏幅巨制的作品中卻掩蓋不了內容的空洞，貌似純熟的筆墨情趣下卻隱藏著用筆用墨的死板與生硬，讓人味同嚼蠟，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因此，這也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此籍斀袼囆g創(chuàng)作的作品缺乏感染力的原因，也是我們武漢美術館為何要舉辦“石魯作品展”的初衷。

在筆者看來，石魯?shù)乃囆g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藝術本質的主動追索和對人生生命態(tài)度的感悟理解上，落實到藝術創(chuàng)作上就是如何面對傳統(tǒng)以及如何面對生活的認知上。石魯曾經說過：“中國畫并不是沒有表現(xiàn)力，它和油畫表現(xiàn)中很多原理是相同的。當前的問題主要是擺好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痹诋斈?，石魯立志要創(chuàng)造出足以表現(xiàn)今天現(xiàn)實生活的具有中國風貌的人物畫表現(xiàn)方法。由此他醞釀了不少表現(xiàn)革命斗爭的重大題材，但當時囿于一時還沒有找到與之相適應的表現(xiàn)方法，故暫且擱置，沒有急于著手制作。自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他把大量的艱辛勞動投入山水及少量花鳥畫創(chuàng)作中，他認為山水花鳥畫中有非常豐富的技法經驗可以作為創(chuàng)造新的國畫人物畫的表現(xiàn)方法，他之所以在這方面花費大量心血，最終還是為了解決人物畫的問題，那才是他的主攻目標。為此，他鉆研了古代畫論，通過汗牛充棟的論著，他找到他想能汲取的東西，由此遍臨了宋、元、明、清畫跡。龔半千、石濤、八大、虛谷、吳昌碩諸家的作品他都進行過悉心研究。此外，他非常重視以書入畫的傳統(tǒng)之道，像真、行、草、隸、篆各類書體他均涉獵，他臨過《祀三公山碑》，他臨過金文、篆書《書法之道無窮》《景行再高道大語史》等巨制條幅，他融顏體、瘦金書、魏碑于一爐，幾進幾出，取古人之法為我所用。這一切都為他后來的人物畫打下了堅實的根基。王璜生在《于無畫處筆生花——石魯?shù)臅r代與藝術》一文中認為：“石魯有著厚實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礎，同時又有著叛逆的獨立創(chuàng)造精神，他在前輩吸收外來營養(yǎng)革新改造中國畫的基礎上，以‘一手伸向傳統(tǒng)，一手伸向生活’的姿態(tài)，注重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靈感，在傳統(tǒng)中尋找創(chuàng)新資源，從而成為了在中國畫領域里最富于探索性、創(chuàng)造性和實驗性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所積極參與和推進的‘長安畫派’，也使新中國的畫壇有了新的文化建樹和研究課題?！雹?/p>

在石魯看來，“伸向傳統(tǒng)”，不是把自己交給傳統(tǒng)，讓自己傳統(tǒng)化，讓自己穿上古人衣冠扮演古人，不是每一筆都有明顯的來處且還得表現(xiàn)在人能看得見的膚淺層面。石魯學傳統(tǒng)，是繼承和吸收傳統(tǒng)中的優(yōu)良文化營養(yǎng)，不是先把自己學成“四王”、大滌子或虛谷、八大，他狠命地向傳統(tǒng)的藝術巨人學習，但不是死靠著一輩古人，成為其翻版，或是刮死人臉上的胭脂給自己化妝。而是讓古人成就自己，走自主創(chuàng)新之路，即所謂六經注我，而非我注六經。石魯說：“把古人的筆墨吃透，變成自己的東西。”到20世紀70年代之后,石魯全力進入文人畫的現(xiàn)代蛻變、藝術的大寫意階段。幾乎把傳統(tǒng)的畫理和古訓都踏在了腳下，完全不管不顧。他用自我的筆墨破壞一直沿襲的古訓為突破口，在與傳統(tǒng)拉開巨大距離的同時，也與普遍的認同拉大了距離。他引入金石不是取其美，而是直接用毛筆追求刀鑿斧刻之態(tài)；他強調力感不是靠運筆的直、拙、重、澀，而是靠前人不曾用過的神經質的抖動、高強度的提按和破壞性的轉側。此時石魯從中國繪畫最高層面的文人畫入手，先打入傳統(tǒng)再解體傳統(tǒng)，而不是直接移植西方現(xiàn)代的反“中和”形態(tài)，可以說是腳踏實地地革命和反叛。他將文人畫推向了充實的、不和諧的、躁動不安的極端，創(chuàng)造了奇絕悲壯的慘烈之美。

石魯認為，“生活之主體為人，觀察體會人以類萬物之情”（石魯《學畫錄》），伸向生活是他創(chuàng)作續(xù)以為繼的核心基礎。石魯曾說：“中國畫，在題材內容上要新，要有時代精神，不能老停留在古人所表現(xiàn)過的一套里。在形式上，也要不斷創(chuàng)新，要有時代的面貌特征。如何創(chuàng)新是個復雜問題，不能整天閉門苦思冥想，要到生活中去求新創(chuàng)新……”新中國現(xiàn)代藝術創(chuàng)作，凡涉及“深入生活”“表現(xiàn)生活”一類話題，即被多年來的政治宣傳淤積成膚淺的理解，誤解為表現(xiàn)生活就是畫工人煉鋼、農民種地、當兵站崗，而繪畫在特殊年代還形成一種變異的“程式”，即“紅、光、亮”。這種越來越露骨淺薄的誤解，不僅背離藝術，更偏離宣傳。其實，石魯?shù)摹吧煜蛏睢?，不是形式膚淺的生活，石魯說：“生活不是從打開介紹信和行李卷開始的?！笔斔^生活，即如王羲之所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蘭亭集序》），注重的是讓人立足現(xiàn)實生活，去“觀”、去“察”，觀察生活、研究人性，在生活中尋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的上漲點。如此，即使畫工人煉鋼、農民種地、當兵站崗，也必不是表面淺薄的表達，而是“非繪其形，乃繪其德”，即畫畫家對工人煉鋼、農民種地、當兵站崗的理解、認識和感情，讓工人煉鋼、農民種地、當兵站崗在畫家的創(chuàng)作里，回歸到“題材”的本位，而表現(xiàn)的是畫家的主觀世界，“畫山水，先要識山水”（石魯語）。人無德不立，藝術亦無德不立，按照錢穆先生的理解，繪畫就是畫家以畫“立德”，可謂石破天驚，一語中的。而石魯?shù)某菜枷牒椭腔?，很早就將自己定位于這個正確的弦上，難怪他奏出了20世紀中國畫的最強音。

石魯《擊鼓夜戰(zhàn)》 紙本水墨設色 179.8cm×67.7cm 195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石魯《山區(qū)修梯田》 紙本水墨設色 245cm×108.5cm 1958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其實，石魯提倡“一手伸向傳統(tǒng)，一手伸向生活”的主張是中國畫學習與創(chuàng)作的一種方法論，也是為藝術同道指引的一種路徑。不過，傳統(tǒng)與生活并不是創(chuàng)作的兩個面，它是兩者合二為一才能產生效能的。在筆者看來，石魯對這兩者的理解是透徹的，這種理解是真正融入了他的生命的、他的精氣神的、他流淌的血液之中的。也正如此，從他作品畫面上汪洋恣肆的用筆來看，我們就能真切地感受到：筆墨的力量來自于石魯?shù)木窳α俊木珰馍瘛⑺魈实难?。而這種飽滿而激憤的作畫狀態(tài)正是發(fā)自于他內心對藝術的徹悟：是一種“筆墨是我，我就是筆墨”的藝我兩忘的境界。顯然，這與一般畫家無內在而深刻的體驗下的表皮化的筆墨形式完全不一樣。多年來，眾多的畫家都把傳統(tǒng)與生活這兩個口號喊得震天響，可有誰是能把傳統(tǒng)與生活這兩者真正地內化到自己的生命精神中并以燃燒生命鑄就藝術的呢？顯然，石魯?shù)乃囆g精神就是這樣鑄就的。

的確，是應該反思我們的畫壇為什么缺乏感動人的作品的時候了。當下的畫壇，“高峰”是遙遠的幻象，“高原”更是虛浮的表象。許多“藝術作品”并不具備創(chuàng)造性，更不具備深刻的思想性。許多人的“作品”是一種文化垃圾,即根本不具備經典和高層次的文化形態(tài)，其實就是對史上畫作以及對別人畫作進行仿制的“作品”，千人一面、百人一面，臨摹幾張古畫，就成文人畫大家了。于是乎,幾百幾千畫家們的作品都好像是一個人畫出來的，非常俗。其實真正理解了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同仁們都看得出來，這種到處張掛的“作品”，充其量是書畫“快餐”，是類似肯德基快餐店里生產出來的沒有實際營養(yǎng)的通用快餐消費產品。針對這種現(xiàn)象,吳冠中曾一語道出了這些“作品”沒有感染力的原因：“整個社會都浮躁，刊物、報紙、書籍，打開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畫廊濟濟，展覽密集，與其說這是文化繁榮，不如說是為爭飯碗而標新立異，嘩眾唬人，與有感而發(fā)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樸素心靈不可同日而語?！闭f到底，當前藝術創(chuàng)作缺乏感人力量的原因在于缺乏“有感而發(fā)”的藝術創(chuàng)作，一個連創(chuàng)作者自己都沒有感動的“作品”怎么可能感動別人呢？由此可以判斷，當下畫壇的確得了?。阂环N無病呻吟的病，而且這種病傳染得很厲害，放眼望去，一片沒有靈魂的“作品”充斥著整個畫壇。

石魯?shù)淖髌分阅軌蚋腥旧鐣蟊?，是因為他的作品充盈著他強烈的情感。石魯是在革命年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在內心深處他對黨和人民、對哺育他成長的陜甘寧革命根據(jù)地和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大潮充滿激情和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他多次深入生活，在陜、甘、青的藏區(qū)、建筑工地，畫了許多寫生，為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岸鴱娜珖夥胖钡健幕蟾锩埃纳畹缆?、思想和藝術主張又是和黨、和國家舉步的節(jié)拍相一致?！雹谟捎诟锩蛻?zhàn)爭生活的經歷，石魯對陜北高原和延安有著深厚的感情和深沉的眷戀，他早期繪畫中大量的表現(xiàn)黃土高原和延安的作品，無不質樸厚重，情真意切。石魯認為：“不能設想一個在革命的艱苦環(huán)境中未曾經過任何實踐的人，更懂得陜北黃土高原樸質而雄渾的美。經過相當體驗的人，總是一往情深。”③“我的作品到底該是什么，總是要按照內容和自己的審美興趣、個性要求，來創(chuàng)造一種恰當?shù)谋憩F(xiàn)形式?！薄盀榱诉m合自己的全部感情，就會追求一種全新的形式?！雹苓@種全新的形式是對特定表現(xiàn)內容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在前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從來就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例子可以借鑒，而石魯卻“總是依據(jù)對象不同，意境不同，感受不同，而用筆用墨用色不同，手法靈活多變，將黃土高原的共性寓于個性之中。”⑤因此，從審美的高度對陜北黃土高原繪畫題材的發(fā)掘，使石魯對繪畫的情感投入尋找到了適合自己個性氣質的最佳切入點，生活之情和藝術之情達到了高度的和諧和統(tǒng)一。他從客觀現(xiàn)實和革命生活經驗中獲得的獨特的抒情方式，終使自己的個人情感和理想得到升華并轉化為特殊的圖景——其主流是一種極其輝煌的、豪情萬丈的、追求“崇高”境界的現(xiàn)代山水人物畫模式，使他的作品具有特定意義的“歷史的特征”。

然而，石魯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到了駭人聽聞的迫害，肉體和精神的折磨使他幾度瀕臨絕境。特殊的經歷，使石魯在創(chuàng)作情感上發(fā)生了蛻變，尤其是后期的繪畫、書法、詩詞中，更是凸顯出他強烈的人格情感。石魯“正是用他自己的人格在作畫。如果石魯沒有熾烈的激情，就不可能追求熱烈奔放的新生活。正是這種蓬勃激昂之心，讓他最終選擇了革命和延安，選擇了在火熱的生活中尋找藝術的靈感，而不是一生端坐書齋畫室里平平靜靜地琢磨純筆墨。如果石魯沒有詩人般的敏銳和靈性，就無法在繽紛繁雜的大千世界捕捉詩意，無從產生多姿多彩的繪畫、書法、詩歌和文學作品。如果石魯沒有崇高的藝術理想和堅定的真善美必勝的信念，就不會有昂揚的斗志、不屈的反抗精神和捍衛(wèi)真理的勇氣。如果石魯沒有堅定、頑強、永不滿足、不斷自我革命的精神，就不會產生一次又一次藝術創(chuàng)作的高峰⑥”。由此，可以看出石魯晚期的藝術風貌不僅僅是藝術形式和內容上的變化，而是由客觀生活感動之情轉化到主觀世界“我”的情緒抒發(fā)，呈現(xiàn)出一個藝術家在心路歷程上對待藝術創(chuàng)作情感投入的蛻變，這種從作品中直接刺激并震撼著觀眾視覺與心靈的情感流露遠比早期作品的情感更強烈、更直白。

“一切藝術史都是當代史”，武漢美術館舉辦石魯作品展的目的就是通過展覽、研究以期獲得對石魯作品的重新認識，讓社會大眾、藝術界同仁們感受到石魯作品中的情感力量，真正理解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是因何而感動人的，真正認識到我們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為了什么。只有這樣，我們整個社會的藝術創(chuàng)作才會健康有序，得到積極而良性的發(fā)展。

毋庸置疑，有靈魂的人格才會鑄就有靈魂的作品。石魯作為“長安畫派”的領軍人物，其作品中打動人心的，不僅僅是他在推進中國畫創(chuàng)新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積極開拓的銳意精神和深厚扎實的筆墨技巧，更是人格力量在作品中顯現(xiàn)出來的那種強烈的真情流露?？梢哉f，他的作品就是他人生的寫照：畫為心聲矣！

注釋

①王璜生《于無畫處筆生花——石魯?shù)臅r代與藝術》，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

②郎紹君《夭折的巨匠：石魯》，選自程征主編《長安中國畫壇論集》，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

③石魯《生活“藝術散記”石魯札記》，選自石丹《中國名畫家全集——石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

④石魯《新情新意——在北京“西安美協(xié)中國畫研究實習作品展”座談會上的發(fā)言》（《美術》1961.6［14］），選自石丹《中國名畫家全集——石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

⑤郎紹君《夭折的巨匠：石魯》，選自程征主編《長安中國畫壇論集》，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

⑥《慷慨悲歌歌一曲、狂飆為誰從天落——回憶我的父親石魯》，見http://blog.sina.com.cn/ tiandirenzazhi天地人雜志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