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依偎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7-0-02
《包法利夫人》是法國作家福樓拜的代表作。在這本小說中,福樓拜塑造了包法利夫人這一經(jīng)典形象。對包法利夫人這一人物形象的評價,多年來基本趨于一致,即認(rèn)為她是一個耽于金錢與情欲、囿于自己不切實(shí)際幻想的一個女人。她為追求虛無縹緲的感情表現(xiàn)出了勇敢與不顧一切,卻又葬送了自己的財(cái)產(chǎn)、家庭和生命。這是基于社會道德、以人們普遍認(rèn)可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對包法利夫人的評價。而本文嘗試以西蒙·波伏娃女性主義的觀點(diǎn)去分析包法利這一人物形象。
(一)女性作為“他者”存在,會將自己寄托到他人上
與他者相互依存的一個概念是自我,兩者表達(dá)方式是二元性的,即對自我的確定,必須通過他者。波伏娃認(rèn)為,人就是指男性,要定義女性是什么,參照物是男性。他者對于自我而言,具有附屬性、內(nèi)在性、非主體性、被決定性等等。這些特征也毫無保留地反映在了女性身上。
包法利夫人理想的生活是富裕而充滿詩意的。她迷戀盛大的舞會,迷戀舞會上的浪漫與優(yōu)雅;她理想的愛情是波濤洶涌的、轟轟烈烈的。她渴望像一個貴族一樣生活在華麗的城堡里,與一名王子般高貴、浪漫的男人擁有永遠(yuǎn)熱烈的愛情。
在包法利夫人嫁給夏爾之后,她為實(shí)現(xiàn)自己理想中的愛情做了很多努力。她給夏爾念浪漫的詩,唱憂傷的小調(diào),她希望夏爾能由此變得多情,變得感性,能理解她夢幻而詩意的內(nèi)心。閑時她會畫素描,讀書。她也會為丈夫脫衣脫鞋,在夏爾治療病人的時候提供幫助。但夏爾是個老實(shí)、無趣、呆板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他無法理解包法利夫人心中的風(fēng)花雪月。當(dāng)她在與夏爾的日常生活中看到了愛情、婚姻與她的憧憬相悖時,她開始憎惡夏爾。
“她對他越來越厭煩……吃完東西用舌頭舐牙齒,每喝一口湯他都發(fā)出粗魯?shù)捻懧?。由于開始發(fā)胖,兩頰鼓起的肉把本來已經(jīng)很小的眼睛擠得更靠近太陽穴了?!?
包法利夫人的理想在夏爾這不能得到實(shí)現(xiàn),于是她將對夢幻愛情、富裕生活的追求轉(zhuǎn)移到其他人身上。
第一個對象是賴昂。當(dāng)賴昂與她談?wù)撛姼?、談?wù)撘魳罚杏X賴昂與她的精神世界有一絲相通。賴昂的到來,猶如前來救她脫離孤凄處境的白帆。
但兩人并沒有走到一起,還有些膽小羞澀的賴昂不知如何開口,索性離開了。包法利夫人寄托在賴昂身上的理想瞬間又落空,她感到無所事事:
“一個為愛情作出巨大犧牲到頭來卻連愛情也犧牲的女人,其出路之一便是開始無聊的消遣和浪費(fèi)?!?
于是包法利夫人開始以消費(fèi)購物為消遣、以改變發(fā)型為消遣、以讀書為消遣,然而伴隨著這些消遣的是她一天天的虛弱與消瘦。后來當(dāng)魯?shù)婪虺霈F(xiàn),給予她充滿激情與甜言蜜語的愛情,她將夏爾和賴昂拋之腦后,毫無猶豫地選擇了做魯?shù)婪虻那槿恕?/p>
不難看出,包法利夫人作為“女性化”女人,擁有他者的顯著特點(diǎn)。她無法通過自身對周圍世界的感知與把握來確立一個自我,并且擁有獨(dú)立意識。她人生的意義需要依附在男性身上,她需要男性帶給她理解、浪漫、陪伴,滿足她所有的物欲、情欲與幻想。她以男性為主體,進(jìn)一步確定了自身作為女性的非主體性。
(二)女性作為他者實(shí)現(xiàn)“自我”的途徑——幻想
對于女性在成長期的困境,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
“她真正的人的地位和女性使命之間是割裂的?!以谶@兩者之間爆發(fā)沖突:一是作為主體、主動性和自由的最初要求,一是促使她承認(rèn)自身是被動客體的性欲傾向和社會要求?!?
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對確立自我的訴求。男性的這種訴求往往是被鼓勵的,他們不僅可以再不斷的嘗試中確立自我,甚至還可以突破自我,實(shí)現(xiàn)超越性。而女性應(yīng)該成長為何種模樣,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固定的形象。這種要求不僅由男性提出,還由年長的女性不斷重復(fù)與加強(qiáng)。在男性為主體的世界里,社會環(huán)境、學(xué)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向女性勾勒出一個“女性氣質(zhì)”的模式,這個“女性氣質(zhì)”是符合男性審美與需求的。當(dāng)一個女性處于成長期時,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些行為只要滿足了“女性氣質(zhì)”,就能得到回饋,就能感受到滿足這種“女性氣質(zhì)”后的自己會有多大的魅力與力量。于是,她就按照這種氣質(zhì)成長,她把符合這個氣質(zhì)的自我看成真正的自我。
“事實(shí)上這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在這個女主角與她的父母和朋友所熟悉的實(shí)際面孔之間,始終存在極大的不同。因此,她說服自己,她不被人理解:她同自己的關(guān)系因此更熱烈:她迷醉于自己的孤獨(dú),感到自己與眾不同、高人一等、異乎尋?!恢毕矚g遐想:她會比以往更加沉迷于這種傾向;她在富有詩意的陳詞濫調(diào)下掩蓋使她恐懼的世界,給男性安放上月光、彩云、柔和的夜的光輪……”4
喜歡幻想并且在幻想中得到滿足是女性的共性。包法利夫人少女時代在修道院閱讀過大量浪漫、夢幻的書籍,她在這些故事中尋找自我,或者說虛構(gòu)自我。在小說中寫道,包法利夫人閱讀的故事里的愛情是這樣的:
“從頭到尾都狂奔的馬匹、陰森的樹林、內(nèi)心的不安、海誓山盟、陣陣嗚咽、無盡的淚水、久久的親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鶯、雄獅般偉岸的情郎卻溫柔似羔羊、人品一等、衣冠楚楚、哭起來山崩地裂?!?
這些愛情都發(fā)生在與世隔絕或華麗堂皇的地方;故事中的男主角都有王子般氣質(zhì);關(guān)于愛情的道具如小船、月光都是輕柔的、纏綿的;關(guān)于愛情本身盛滿了晶瑩的淚水與轟轟烈烈的誓言。這些與包法利夫人日后追求的愛情幾乎一樣。從這些故事里,她覺得愛情本身是不顧一切的、狂妄的,因此為了愛而做出不顧一切的舉動讓人激動與感慨。如書中有一個片段是她與魯?shù)婪驔Q定私奔時她的心理活動:
“匹匹駿馬拉著他們的車子飛馳,奔向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們將一去不復(fù)返……他們終于選擇了海邊,住在海灣深處一所矮小的房子里,房頂長著一棵可以遮蔭的棕櫚樹。每日,他們坐在一葉扁舟里出海,在舒適的吊床里尋歡作樂?!?
然而這個愿望并沒有實(shí)現(xiàn),魯?shù)婪蜃詈筮x擇了離開她。在他們決定私奔到魯?shù)婪螂x開她這段時間里,包法利夫人一直沉醉在無邊無際的幻想中,并且在這幻想中培育出了美麗的自我。如書中所說:
“她的美表現(xiàn)出內(nèi)心世界與外在環(huán)境的和諧統(tǒng)一。她心潮澎湃,一切都外化為她的美麗。她的向往,她情場的經(jīng)驗(yàn),還有那永不削弱、退潮的幻想,就像自然的陽光雨露肥料,可以培育花朵一樣,也豐富著艾瑪。”7
包法利夫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閱讀了大量的愛情故事,把自己也置于了這樣的愛情故事之中。她按照故事呈現(xiàn)出的女性形象來勾勒自己的形象,使自己完全成為書中的女主人公。她在這樣的幻想中虛擬出了一個自我,并努力去實(shí)現(xiàn)這個非真實(shí)的自我。波伏娃認(rèn)為,這種幻想是由于女性沒有擁有符合她需求的生活,所以她需要借助文學(xué)作品、借助藝術(shù)來展開自己的想象,對自己有所補(bǔ)償,同時把自己塑造符合想象中“女性氣質(zhì)”的角色。
(三)失去愛情后女性訴求需要的另一方式——宗教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
“如果環(huán)境不允許她有人間的愛情……她會選擇在天主那里崇拜神性?!?
魯?shù)婪驋仐壈ɡ蛉酥?,她開始了狂熱的宗教崇拜。當(dāng)然這種對神、對天主的崇拜是虛無縹緲的。
“被崇拜者總是多少不在場的,他通過含糊的符號與崇拜他的女人溝通。”9
這種神性的愛是難以捉摸的,甚至可以在想象中進(jìn)行,通過自己制造出來的畫面來沐浴這種飄渺的感覺。包法利夫人在失去愛情后,就開始追求這種超越塵世愛情的情感,并且感覺到這種情感是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這種感情的模糊性與無止境與包法利夫人渴望中夢幻永恒的愛情恰好相符。
加深這種情感與信仰的,是包法利夫人的病。在《第二性》中,波伏娃提到有很多女性會刻意的傷害自己,讓自己神志不清。這是由于女性需要將自身虛無化,她要通過病痛的折磨讓自己處于一種神志不清的混沌感里,在這個混沌感之中,她更能捕捉到同樣模糊、同樣混沌的天主。包法利夫人的病伴隨著這種昏沉虛無的感覺,她覺得:
“艾瑪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力量灌注……如同香燃著化為青煙一樣,她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飛升……強(qiáng)烈的天堂的幸福使她沉溺而不能自拔……她看見,在蔚藍(lán)的天空中,坐在黃金寶座上的天父,光輝燦爛、崇高神圣,他在手持綠色棕櫚樹的圣徒中間,揮手示意那些長著火焰翅膀的天使來到人間,接她到天上來?!?0
包法利夫人行善積德、閱讀宗教經(jīng)典、跪著懺悔祈禱,但她的信仰不僅僅是止步于此。在禱告的時候,她對天主說的話,正是她與魯?shù)婪蛴H密無間時說的纏綿的情話。她把他們之間的愛情放在這樣一個圣潔空氣之中,好像這樣的愛情可以散發(fā)出想溫潤的香氣,可以抵達(dá)她想象中的不朽。這個時候,人間的愛與神性的愛已經(jīng)融合在一起了。當(dāng)包法利夫人在現(xiàn)實(shí)中不能觸摸到魯?shù)婪驅(qū)崒?shí)在在的肉體,不能再與魯?shù)婪驌碛锌梢酝ㄟ^身體感知的愛情時,她把這個情人的形象虛擬化、模糊化,就如波伏娃所說:
“正是越過他們?nèi)怏w在場的面紗,他們的莊嚴(yán)才顯示出來?!?1
包法利夫人得不到在人間的愛情,把這一切轉(zhuǎn)移到一個虛無的宗教上。因?yàn)樘摕o,所以才給了她幻想與憧憬的空間。然而這并非真正的信仰,只不過是她轉(zhuǎn)移寄托的一個方式罷了。
注釋:
[1][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孫文正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6頁
[2][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孫文正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2頁
[3][法]波伏娃,《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88-89頁
[4][法]波伏娃,《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94頁
[5][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孫文正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3頁
[6][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孫文正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1頁
[7][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孫文正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0頁
[8][法]波伏娃,《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529頁
[9][法]波伏娃,《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529頁
[10][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孫文正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7頁
[11][法]波伏娃,《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5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