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書難讀,不獨名物訓(xùn)詁之難而已。名物訓(xùn)詁一切清楚,可以謂之通經(jīng)乎?此猶不必相干也。此話,要說便長,吾不愿多說,亦不必我說。吾只述我少年讀《詩經(jīng)》的一個故事。
我在少年讀《詩經(jīng)》之先,已經(jīng)讀過《四書》,當(dāng)然也不甚了解。卻是當(dāng)讀《詩經(jīng)》時,便曉得把孔子論詩的話來印證?!墩撜Z》記孔子曰:“《關(guān)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蔽以凇蛾P(guān)睢》章中,細細玩索這個義味,硬是玩不出來?!墩撜Z》又記夫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蔽夷菚r似用《詩》義折中的注本,雖把朱子《詩傳》中許多以為淫奔的說法,多改正了。還有硬是淫奔之詩,還能變改朱子的說法的。除淫奔以外,還有許多發(fā)抒忿恨心情的詩,如何全說無邪?《論語》又記,“子謂伯魚,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朱注,正墻而立者,物無所見,一步不能行。易言之,即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樣子。人而不為二《南》,保故便至如此。我苦思這道理總不知夫子是怎生見地,朱注也不能開我的胸次,我又悶極了??傊?,我當(dāng)時除遵注疏,通其可通的字面而外,于《詩經(jīng)》,得不到何種意境。又想借助孔子的話來印證,無奈又不能了解孔子的意思。
到后來,自己稍有長進,彷佛自己胸際有一點物事的時候,又常把上述孔子的話來深深體會,乃若有契悟。我才體會到孔子是有他如大造生意一般的豐富的生活,所以讀《關(guān)睢》便感到樂不淫哀不傷的情味。至于思無邪的說法,緣他見到宇宙本來是真實的,人生本來是至善的。雖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表現(xiàn),卻須知不善正是從善對照出來的。而善也待不善才顯發(fā)的。不善與善相對,畢竟是顯發(fā)一個絕對的善來。吾夫子從他天理爛熟的理蘊去讀詩,所以不論他是二《南》之和,《商頌》之肅,以及《鄭》之淫,《唐》之嗇,《秦》之悍,《雅》之怨等等,夫子卻一概見為思無邪。元來《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的表現(xiàn),貞淫美刺的各方面,稱情流露,合而觀之,畢竟見得人生本來清凈。夫子這等理境,真令我欲贊嘆而無從。宋儒便追尋不到。反說甚么善的詩可以勸,惡的詩可以懲。用這般狹隘的見解,來推測圣懷,也就不會讀《三百篇》。
再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何故便成面墻。我三十以后,漸漸識得這個意思,卻也無從說明。這個意思的豐富與淵微,在我是無法形容的。郭象《莊子注》,所謂“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就是這般滋味。如果要我強說一句,我只好還引夫子底話:“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這個意義,廣大精微,孔子哲學(xué)的根本主張就可于此探索得來。他確是受過二《南》的影響。話雖如此,但非對孔子底整個的思想有甚深了解的人,畢竟不堪識此義味。
我又可引陶詩一句,略示一點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一句,試讀《葛蕈》、《采蘋》諸詩,潛深玩味,便見他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種欣悅和適勤勉溫柔敦厚莊敬日強等等的意趣,現(xiàn)前具足,用不著天國與涅盤來安慰。我們讀二《南》,可以識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于面墻了。這是孔子所啟示于我的。
孔子論詩是千古無兩。唯孔子以他底理境,去融會三百篇的理境。唯三百篇詩是具有理境的詩,才能引發(fā)孔子的理境,這兩方面的條件,缺一不行。
我想我個人前后讀《詩經(jīng)》和《論語》的經(jīng)驗,我深信讀經(jīng)之難,不僅在名物訓(xùn)詁。訓(xùn)詁弄清了,還不配說懂得經(jīng)。這是我今日鄭重向時賢申明的苦心。
至于中學(xué)應(yīng)否讀經(jīng)底問題,我不愿意多說。不獨青年學(xué)生難得懂,而教者實難其人。假設(shè)有好教員,《四書》也未嘗不可選讀一些。如我們知杭州私立清波中學(xué)。經(jīng)袁心燦、蔡禹澤、張立民幾位先生酌授《四書》,于學(xué)生身心,很有補益。不過諸位先生都是躬行君子,學(xué)生自然觀感而化。
(摘自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的《熊十力全集》。本文系上世紀(jì)40年代初作者在重慶北碚勉仁書院任教時為學(xué)生講解六經(jīng)而作,首刊于1945年南方印書館出版的《讀經(jīng)示要》)
教育·綜合視線2016年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