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金眾
(陜西師范大學(xué) 宗教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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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
左金眾
(陜西師范大學(xué) 宗教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710062)
摘要:孟子是先秦儒家重要的代表人物,其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內(nèi)圣”思想。其中在宗教鬼神思想上彌補了孔子的不足,提出“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白冎谩备拍钍敲献拥氖讋?chuàng),“變置社稷“的鬼神思想,有著深刻的歷史思想原因。孟子的“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與其“人本”的天道性命、仁政思想以及 “報應(yīng)”理論,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關(guān)鍵詞:孟子;人本;變置社稷;宗教鬼神
先秦的儒學(xué)是儒學(xué)的奠定時期,其在各方面影響著后代的儒家,同時也深刻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觀念。孟子是思孟學(xué)派集大成者,繼承了孔子的“心性”思想,是孔子思想“內(nèi)圣”的杰出代表,在儒家以及中國哲學(xué)中具有重要的地位。然而,學(xué)術(shù)界對于孟子思想的研究,大多基于在天道性命、仁政經(jīng)濟、道德倫理上;其對于孟子宗教鬼神思想的論述并不多。“儒學(xué),不僅探討上帝鬼神觀念,探討神人關(guān)系,也著重力研究‘修齊治平’之學(xué)?!盵1]先秦儒學(xué)雖然不是宗教,但卻有著形成宗教的基因,正如任繼愈先生所說:“春秋時期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學(xué)說本身就是直接繼承了殷周奴隸制的天命神學(xué)和祖宗崇拜的宗教思想發(fā)展而來的……所以這種學(xué)說本身就具有再進一步發(fā)展成為宗教的可能?!盵2]而這種基因卻隱藏在孔、孟等先秦儒家奠定人的思想中。筆者認為,對孟子鬼神觀的研究探索,有助于我們從儒學(xué)源頭上探索中國人鬼神觀念。同時,也更有利于我們從儒家內(nèi)心深處了解儒家的宗教鬼神思想。
夏商周三代有著濃重的宗教鬼神傳統(tǒng),“夏道遵命,事鬼敬神……殷人尊神,帥民以神,先鬼后神……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遠之?!?《禮記·表記》)其影響也是深遠的,春秋戰(zhàn)國理性的思想雖然開始逐漸從宗教迷信和神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三代的宗教信仰在東周子學(xué)的突破中并沒有完全消釋,它自身經(jīng)過轉(zhuǎn)化而在東周子學(xué)中繼續(xù)有所表現(xiàn)”。[3]上博簡《魯邦大旱》中有“庶民知說之事鬼也”,宗教信仰和鬼神祭祀已是春秋戰(zhàn)國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一種學(xué)說或思想的形成并不是孤立的社會現(xiàn)象,它與當(dāng)時社會大背景的各方面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尤其是對大眾的關(guān)注。儒家有著深刻的鬼神情感和宗教情結(jié),其對宗教鬼神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在濃重的禮儀祭祀之中。因此,孟子的思想不可能脫離或回避社會現(xiàn)狀,對宗教鬼神置之不理。
一 “社稷”神的淵源
總而言之,“社稷”之神源于古人對農(nóng)業(yè)的崇拜,“社稷”作為土地神和谷物神,是地示中的至高神,同時也是國家的保護神;在西周已經(jīng)普遍流行?!熬讶送羯琊⒅y”(《左傳·隱公四年》),因此,“社稷”還代指國家政權(quán)?!皣笫?,在祀與戎?!睂Α吧琊ⅰ惫砩竦募漓胧桥c軍事比肩的大事;“建國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廟?!?《禮記·表記三十二》)“國有大故、天災(zāi),彌祀社稷禱詞?!?《周禮·春官·肆師》)“從九式均節(jié),一曰祭祀之式?!?《周禮·大宰》)因而,社稷在國家的政治和社會精神生活中具有極重要的地位。祭祀雖然重要,但并非是“淫祀”,而是有條件的祭祀。②一旦開始了對某對象祭祀,便不輕易中止、廢棄,“凡祭……有其舉之,莫敢廢也,廢則有后患。”“對神靈信仰的表現(xiàn),主要是祭祀活動……倘若放棄祭祀,甚至?xí)谌艘杂懛タ趯?,如葛伯不祀,商湯伐之;殷周慢于鬼神,百姓怨望,諸侯有叛?!盵1]因此,哪怕是對鬼神稍微地懈怠或放棄祭祀都會引發(fā)國破家亡等嚴重的事態(tài)。此外,祭祀也有暫時中止的情況,③不過這種廢止更體現(xiàn)對鬼神的敬重而非褻瀆。
二 “變置社稷”思想提出的大環(huán)境
“變置”一詞,首次出現(xiàn)于《孟子·盡心下》(以下只標(biāo)記篇名):
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栥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干旱水溢,則變置社稷。
《辭源》解釋“變置,變換改立”?!白冎蒙琊ⅰ币馕吨鴮ι琊⒅襁M行變換改立,這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的首創(chuàng)。孟子提出“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有著深刻的歷史和思想因素。
西周初,在人的世界觀里,上帝是深不可測,天命是可以轉(zhuǎn)移的,“天難枕思”“天命靡?!?。然而,天命的轉(zhuǎn)移不是隨機性和無絲毫規(guī)律可循的;“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天命轉(zhuǎn)移的依據(jù)便是“德”。《毛公鼎》銘記宣王說:不顯文武,皇天宏厭厥德,配我有周,應(yīng)受大命。只有高尚的徳操,才能克配上帝,贏得天帝的信任與授命。而有“德”的表現(xiàn),即“敬天法祖”和“保民”?!疤煲曌晕颐褚?,天聽自我民聽?!碧煲庾嬉馊Q于民意,“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周書·泰誓上》)“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尚書·康誥》)“敬天法祖”最終還是歸結(jié)在“保民”和重視百姓問題上。西周的“天命轉(zhuǎn)移”“敬德”“保民”學(xué)說,打破了天命鬼神意志的絕對性和永恒性;體現(xiàn)了重人、重德和輕神的思想,極大提升了人的地位。“西周的文化又是三代文化漫長的產(chǎn)物,經(jīng)歷巫覡文化,從原始宗教到自然宗教,又發(fā)展為倫理宗教,形成了孔子和早期儒家思想產(chǎn)生的深厚根基。”[6]這為孟子以“人”為本,重視內(nèi)在德性“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奠定了歷史思想基礎(chǔ)。
西周末春秋初,“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上博簡《鬼神之明》)。出現(xiàn)了許多怨天、罵天和抱怨天帝鬼神的“不明”的現(xiàn)象?!罢把鲫惶?,則不我惠。”(《詩經(jīng)·大雅·瞻仰》)“浩浩昊天,不駿其德?!?《詩經(jīng)·小雅·雨無正》)“昊天不傭……昊天不惠……昊天不平。”(《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民莫不谷,我獨何罹;何辜于天,我罪何有?!?《詩經(jīng)·小雅·小弁》)不僅抱怨上天、天帝,還抱怨“社稷”、祖先等鬼神;“既曰天也,猶有怨言?!?上博簡《孔子詩論》)“旱既大甚……不殄禋祀,自郊但宮,上下奠瘞,靡神不呆,后稷不克,上帝不臨……旱既大甚……祈年孔夙,方社不莫……大命近止,無棄而成……瞻仰昊天,曷惠其爾?”(《詩經(jīng)·大雅·云漢》)鬼神權(quán)威受到嚴重的挑戰(zhàn)和辱沒。
此外,在春秋社會上還形成一股極度“重人輕神”思潮。國家的興衰重在人事而非鬼神,“國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傳·桓公六年》)吉兇禍福是人為的結(jié)果與鬼神無關(guān),周史興談到宋國“六鷁倒飛”現(xiàn)象時說:“是陰陽之事也,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左傳·桓公六年》)同時,把人提升到“神之主”的極高地位,“夫民,神之主也。”人是神之主,鬼神順從于人,“神者,聰明正值壹者也,依人而行。”(《左傳·莊公三十二年》)鬼神的地位受極度的動搖和蹂躪。
春秋時代,人們咒天、罵天,甚至把“人”抬高到“神”之主的地位;輕慢鬼神,怠慢祭祀,更有甚者有某些中止祭祀現(xiàn)象;雖然人們在思想和能力上具備“變置”鬼神的潛質(zhì),但是,似乎并沒有確切的相關(guān)資料記載和足以證明當(dāng)時人們已經(jīng)明確地提出對鬼神“變置”的概念和已經(jīng)對鬼神采取“變置”的舉措。嚴格來講,早在夏、商、周三代是存在“變置”鬼神的現(xiàn)象的: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以地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禮記·祭法》)這種發(fā)生在改朝換代基礎(chǔ)上,對祭祀對象的變換和改立,本身在實際行動上就是對“變置”鬼神思想的最好體現(xiàn),只是在口頭和文字上沒有或者本身就不愿意明確提出來罷了。明確提出對鬼神“變置”概念的是孟子。
在儒家內(nèi)部,孔子思想的核心為“仁”,“仁者,人也”。在神和人態(tài)度上,“子不語怪、力、亂、神”;其更多地注重現(xiàn)世和人事,“季路問鬼神。子曰:不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篇》)或許“天道遠,人道邇”,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關(guān)注死及死后之事,也并非關(guān)注人之外的鬼神,而是注重充分發(fā)揮人的能動性處理好人事,“為仁由己,而由人乎”(《論語·顏淵篇》),強調(diào)“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論語·學(xué)而篇)??鬃诱J為做好本分之事,鬼神也為之感動。上博簡《魯邦大旱》中記載:魯邦大旱,哀公謂孔子:“子不為我圖?”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惟正刑與德?!膛c德以事上天,鬼神感之,大旱必止矣。”體現(xiàn)孔子強調(diào)務(wù)本人事,注重現(xiàn)世的人文思想,這也對孟子以“人”為本,“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奠定了現(xiàn)世“人本”基礎(chǔ)。
此外,孔子對鬼神懷有敬畏和妥協(xié)之情,盡力不得罪鬼神,“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竈,何謂也?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再次,孔子也相信鬼神的存在,“子疾病。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論語·述而篇》)從孔子在命困窘之時向鬼神禱告之事來看,孔子的思想世界里,鬼神有著一席至關(guān)重要的地位,對待鬼神,并不是所謂的“力足則求乎人,不足則求乎神”的現(xiàn)實主義心理,而是把鬼神作為處在其內(nèi)心深處無形的依靠。這也同時反映孔子對鬼神缺乏徹底“革命”的勇氣。對孔子的思想繼承問題上,孟子揚其所長,補其不足。彌補了孔子在宗教鬼神思想上的不足,明確提出“變置社稷”的思想,徹底堅持孔子“重人”的人文理性思想。
三孟子“人本”的“變置社稷”的思想
孟子在繼承和彌補孔子思想的基礎(chǔ)上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以“人本中心”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7]其“變置社稷”的鬼神思想與其“人本”的天道性命、政治、善惡報應(yīng)等思想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1.孟子政治上的“人本“思想。
萬物以人為貴,“天生萬物,人為貴。”[8]表現(xiàn)在孟子政治哲學(xué)思想上,即“民為邦本”;“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離婁上》)人是家、國、天下的核心?!懊駷橘F,社稷次之,君為輕?!泵瘛⑸琊?、君三者之間,百姓雖然在身份、地位等輕于社稷、君,但卻重于社稷和君;其原因在于,民心的向背對于國家政權(quán)的安全有著決定性的作用,“得民心者,得天下”。因此,“人心是一切政治作為的基礎(chǔ)……德性主體‘?dāng)U充’或?qū)嵺`為人政治領(lǐng)域的展現(xiàn)。”[9]“仁政”以“民”為核心進行保民、養(yǎng)民、教民。正如梁啟超所說,“孟子言以民為貴……所言不忍人之政,皆以為民也?!盵10]鬼神祭祀也旨在為民,朱熹認為“社,土神;稷,谷神;建國則立壇壝之,蓋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11]很明確,“民為邦本”,立社稷之神志在為民?!安粌H政治的一切是為人民,并且人民可以決定政治的一切。”[12]孟子認為,在黜置人和生殺等問題都應(yīng)取決于民眾的意見。④對于那些不稱職的王侯,人們有權(quán)廢除和改換?!熬写筮^則諫,反覆之而不聽,易位也;……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萬章下》)“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盡心下》)這種罷黜國君和諸侯的舉措,并非是弒君謀反的行為,“賊人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賤,殘賤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鼻∏∠喾矗谡鐝堘匪浴暗煤跚鹈駷樘熳?,自然失乎丘民而為一夫,故曰‘聞?wù)D一夫’。”[13]“民本”政治哲學(xué)思想,表現(xiàn)在宗教領(lǐng)域,即“以人為本”變換更立不恪守職責(zé)的鬼神,“干旱水溢,則變置社稷”。
2.“人本”天道性命思想和修養(yǎng)體系。
“在孟子的天道觀中,有著明顯的神學(xué)成分,但這種神學(xué)觀點不是殷周以來傳統(tǒng)神學(xué)天道的繼續(xù)?!盵14]在那個充滿著鬼神迷信年代,孟子是不能完全忽視宗教鬼神問題的。“中國文明初始時,先民們將‘天’視為‘上帝’、‘神’……所謂‘天人關(guān)系’實質(zhì)是人神關(guān)系……隨著社會發(fā)展‘上帝’‘神’的權(quán)威衰微,人的作用得到肯定,但不意味著天人、神人關(guān)系的中斷?!盵15]因此,對孟子宗教鬼神思想的探討與其天人關(guān)系是密不可分的。關(guān)于中國哲學(xué)中“天”的觀念,馮友蘭先生已經(jīng)備述了。⑥[16]對于孟子宗教鬼神思想,我們緊緊地圍繞主宰之天、命運之天和義理之天等人格化具有神之屬性的“天”來探索。
孟子的天人關(guān)系,側(cè)重以人合天,是建立在“心性”基礎(chǔ)上的天人合一。在“心性”上講,“萬物皆備于我”,人皆可與天合一。但就現(xiàn)實而言,由于人 “放心”“陷溺其心”致使蒙蔽了固有的“良心”。但善心善性和“良知良能”不曾須臾離開人,仍然存在于自心中只是“弗思而矣”,“仁義禮智……我故有之,弗思而矣?!?《告子上》)其得失取舍,皆在人為?!扒髣t得之,舍則失之,……求在我者?!?《盡心上》)因此,人完全可以通過修養(yǎng)達到天人合一。對此,孟子提出了一套“本于人”的內(nèi)省“心性”修養(yǎng)思想,具體表現(xiàn)在:
第一,不動心。
公孫丑問“不動心,有道乎?”孟子答曰:“有?!?《梁惠王上》)“不動心”需要“守約”“持其志勿暴其氣”“養(yǎng)吾浩然之氣”等;同時還要“配以”儒家的仁義理智等倫理道德,使身心時刻保持著“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亡,勿助長也”。他認為,只有遵守儒家的道德和修養(yǎng)規(guī)范,才能守住心中固有的善性。
第二,求放心。
孟子認為,人之所以不能成為圣賢,關(guān)鍵在于心已經(jīng)放失,“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放其心而已矣?!?《告子上》)他認為“求放心”是追求“學(xué)問”的唯一途徑,也是引導(dǎo)人認識自我固有善性的唯一途徑。而“良心”的放失,與“夜氣”的放失有很大關(guān)系,因此,孟子特別注重“存夜氣”。在“求放心”過程中,孟子也看到了“心”的重要性,“心之官能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先立乎大者,則小者不能奪也?!?《告子上》)主張“立乎大者”“修其天爵”。以充分發(fā)揮“心”的主導(dǎo)作用來“求放心”。
第三,擴充心。
在孟子看來,僅通過“不動心”和“求放心”是遠遠達不到“天人合一”之境的,還需要進一步擴充人所固有的善心和善性。他認為“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孫丑上》),只有把人固有的“四心”“四端”“四德”等充分進行擴充,才可以由“內(nèi)圣”到“外王”。圣神皆是人擴充固有善心和善性的結(jié)果,“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能化之為圣,圣而不可知之為神”(《盡心下》)。善、信、美、大、圣、神等,都是擴充先天固有的道德本性的結(jié)果?!懊献油ㄟ^肯定性善,保證了天人內(nèi)在聯(lián)系,使人與天溝通交流成為了可能?!盵17]“天即圣人,圣人即天,從心所欲,由仁義行也,出乎自然從容不迫?!盵18]通過擴充先天固有道德,完成由凡人到圣賢的過渡,可以“通天地之命”與神合一。
第四,盡心。
“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可以事天矣。”(《盡心下》)“事天”,趙岐注“行與天合”。人與天之間的距離,通過“性”來拉近,“盡心、知性、知天也為儒家天道性命相貫通的形而上的信仰,建立了一套‘即內(nèi)在而超越’的理解形態(tài)?!盵19]“孟子把心、性、天統(tǒng)一了起來,‘天’是人的善性的極度概括?!盵20]人只有盡力深察內(nèi)心所固有的善性,才能體悟出事物本性之相通,進而達到天人合一?!疤焖囊磺校苍谟谌诵摹献诱撎烊岁P(guān)系,降低了天的至高地位,提升了人精神境界,天不再神秘,人可以修養(yǎng)達到。”[21]
第五,煉心。
孟子主張在各種環(huán)境下對人身心進行磨練,“天降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滕文公下》),“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盡心下》)“孟子更以自己配天,觀其善養(yǎng)‘浩然之氣’的事天氣概,便可明白?!盵22]通過在各種環(huán)境下砥礪人的心境,培養(yǎng)“浩然之氣”,煉就人的大丈夫性格。
第六,反身而誠。
孟子認為,“我”備萬物,關(guān)鍵在于能否發(fā)現(xiàn)自己這顆心。“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離婁下》)?!靶杏胁坏谜?,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離婁上》),一切的外在和內(nèi)在都在自身中。孟子內(nèi)省的修養(yǎng)體系和天人關(guān)系自始至終貫穿著“人本”的主線,“天命必定通過人來實現(xiàn),人在‘天命’之下不是消極的、被動的、無能為力的。”[23]萬物皆備于人,人可以與天合一,也可以與神合一,這種“人本”的天道性命和修養(yǎng)體系具有明顯的否定鬼神的意義,在根本上為孟子“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奠定了系統(tǒng)的“心性”論基礎(chǔ)。
3.“人本”的“變置”鬼神思想。
“天人相分”不是荀子所獨有的;東周時就有“天人相分”的思想,“有天有人,天人相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定矣?!盵8]在孟子思想中同樣有天人相分的思想。天帝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比穗m然在地位和能力上不如天地鬼神,但天帝鬼神的意志和思想來源于民,并且順從人的意愿,“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懊裰?,天必從之?!薄吧瘢斆髡刀颊咭?,依人而行?!?《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因此天意就是民心,真正起主宰作用的不是天帝鬼神而是民。人們誠心恭敬祭祀鬼神,表達其意愿;社稷等鬼神順從民意,恪守職責(zé),護國護民。
“祭,為教之本?!?《禮記·祭統(tǒng)》儒家特別注重鬼神祭祀,通過“神道設(shè)教”,以“事神治民”。孟子也不例外,“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也?!?《萬章上》)在祭祀鬼神上不敢有絲毫的怠慢,“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滕文公下》) “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離樓上》)在這方面,孟子不折不扣地相信和祭祀鬼神,是理性的,其目的是服務(wù)現(xiàn)世的人事,“于上帝鬼神權(quán)威喪失而平行發(fā)展的是,人的命運由原來為天掌握改變?yōu)樽约赫莆铡薄21]然而“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干旱水溢,則變置社稷”。王船山認為:“犧牲既成矣,省滌之道盡矣;栥盛既潔,烹飪道盡矣;祭祀既以時矣,恪共之道盡矣;然而或旱干焉或水溢焉……而過在社稷,則以其無能利民也,于是毀其壇墠,而更知之,以示鬼神之有過,而必自新也。”[24]社稷鬼神,有職責(zé)護佑人事,一旦其不能履行其職責(zé),人們便可以變換更立新的鬼神,體現(xiàn)著顯著的實用主義色彩。在人神問題上,孟子“以人為本”,人雖在地位上低于神,對神予以敬重;但神的思想意志卻取決民心,人可以敬神,也可以“變置”鬼神。因此,在本質(zhì)上,人處在神之上的地位,真正起主宰作用的是人自身。
四孟子基于“人本”的“報應(yīng)”理論
“善惡報應(yīng)”不是佛教和道教的特產(chǎn),儒家也有“報應(yīng)”思想,“但要說儒教不講報應(yīng),則是有意無意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歷史事實?!盵25]孟子對《詩》《書》有著獨特的情感。⑤并通過引用它們闡發(fā)“善惡報應(yīng)”思想。
孟子認為“善惡報應(yīng)”是自身擇取的結(jié)果,“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而自身、家、國等禍福也是由本身和內(nèi)部引起的,并非是鬼神等外力作用的結(jié)果。“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離婁上》)因此,孟子在“善惡報應(yīng)”問題上,尤其注重人自身的作用;并認為福禍是由自身的“良心”造成的?!胺灿兴亩擞谖艺撸詳U而充之矣……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孫丑上》)這是強調(diào)人的自身作用,不把善惡福禍歸結(jié)為鬼神?!安话岩磺袣w結(jié)于‘天志’,歸結(jié)為‘神’,而是歸結(jié)為‘民心’,歸結(jié)為‘人’,這里雖沒有明確的無神論詞句,但表達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無神論思想?!盵26]因此,“本于人”的“善惡報應(yīng)”思想給孟子“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提供了堅實的“人文”基礎(chǔ)。
五結(jié)論
孟子首次提出“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的思想,是哲學(xué)史和宗教史上一次壯舉。在人神關(guān)系上,從本質(zhì)上而言,人完全占據(jù)著主動權(quán)具有決定性作用,徹底超越了鬼神的束縛;基于在某些方面或某些目的,人可以主動抬高神或貶低神。在孟子思想中,人與宗教鬼神之間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孟子的“變置社稷”的宗教鬼神思想,具有實用主義、人本主義、無神論、理神論、有神論等各方面色彩;同時,對后世中國哲學(xué),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思想,范縝等人無神論思想,宋元明的理學(xué)、心學(xué)等等有著不同程度的影響。
注釋
①社神種類繁多的表現(xiàn),今梳理如下:
甲、按祭祀社神的規(guī)格等級:大社-王社-侯社-置社-州社-黨社-里社-族社-書社;
乙、按社神名稱:社-土-后土(宮后土)-地主(大地主、宮地主,野地主)-田主-田公田母-土地爺;
丙、按社神職能:喪國之社-勝國之社-軍社;
丁、按社神類型:先公土-某地之社;
戊、按社神分布:社-方-五社。
② 祭祀的對象是有條件的,《國語·魯語上》魯國大夫展禽列舉了作為祭祀的四種情況,“夫圣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再祀典。”
③《禮記·曾子問》中孔子列出九種停止祭祀的情況:天子崩、后之喪、君薨、夫人之喪、君之大廟失火、日食、三年之喪、齊衰、大功。
④《梁惠王下》中孟子認為:“國君進賢……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
⑤關(guān)于孟子對《詩》《書》的特殊情感,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談到: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蘇軾在《孟軻論》中說:“自孔子歿,諸子各以所聞著書,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統(tǒng)要,若孟子可謂深于《詩》長于《春秋》?!傲簡⒊凇蹲x孟子界說》中談到“孟子于六經(jīng)之中,其所得力在《春秋》。《孟子》七篇,引用《詩》35次,《書》29次,《春秋》15次”。
⑥馮友蘭認為“天”概念有五種:物質(zhì)之天、主宰之天、命運之天、自然之天、義理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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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 No.:B222.5Document Mark:A
(責(zé)任編輯:宋瑞斌)
Religious Spirits of Mencius Change God of the Land of a Country in China
Zuo Jinzhong
(Research Center of Relig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 'an, Shaanxi 710062,China)
Abstract:Mencius is an important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the pre-Qin Confucianism, who inherited the internal saints of Confucius thought. Mencius advocated the change god and land of a country theory to make up the inadequacy of Confucius thought. The concept proposed by Mencius has a profou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 There are close relationship among those ideas raised by Mencius ,such as thought of change god and land of a country, people-oriented theory , benevolent governance ideas and the "karma" theory.
Key words:Mencius; people-oriented; change god and land of a country; religious spirit
中圖分類號:B222.5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758(2016)05-0027-6
作者簡介:左金眾,在讀碩士,陜西師范大學(xué)宗教研究中心。研究方向:佛教史、儒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