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周 芙都李依競

偉大的「侏儒」
—— 中國古代史官的柔與韌

文 _周 芙都李依競

一

史官向來是命賤的。兩千多年前的漢朝就已經(jīng)如此了。

學(xué)史的人莫不奉司馬氏為開山祖師，畢竟一部開天辟地的《史記》擺在那兒，是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就此樹立了為歷代敬仰的正史典范，成為了史學(xué)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然而漢武帝端坐朝堂之上，一聲令下就閹割掉了這位祖師爺?shù)恼紊?。究其原因，也不過是他在被召問時仗義執(zhí)言，為李陵辯護了幾句而已。按理說，在文化普及率非常低的漢朝，能認字就已算是不俗。更何況，司馬遷師從董仲舒、孔安國，十歲誦古文，二十南游江淮、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不論放在哪個朝代，都是游歷頗豐的大儒。可偏偏“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身陷囹圄竟至“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的境地。這樣巨大的反差在后人看來，就好比一個炙手可熱的梨園頭牌突然演了丑角兒，一個威震天下的鏢局領(lǐng)袖突然成了跑堂兒，著實讓人跌破眼鏡。

可在當時，別說申辯，連抱怨都是不敢的。司馬祖師爺在回信中都只能委委屈屈地說，是因為自己“未能盡明”所以“明主不曉”，以致“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孝經(jīng)》有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焙螞r司馬祖師爺受的，是比剔毛發(fā)、毀肌膚、斷肢體殘酷百倍的腐刑，至此大節(jié)已失，終生為鄉(xiāng)黨所笑，為流言所謗，著實辱沒先人，再無面目上父母之丘墓。

然而他沒有死，也沒有反抗。先父的遺命言猶在耳，論著未成，草創(chuàng)未就，文采未表于后世。于是他列出文王、仲尼、屈原等一干人麻痹自己，然后隱忍茍活著。每日神色恍惚，居則若有所失，出則不知所往，每每想到自己遭受的恥辱，汗水涔涔而下發(fā)背沾衣。

《曲禮》有云：“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可中國古代的歷史長河中多的是禮崩樂壞的時代，國人早已習(xí)慣生存于亂世，看多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對小小的史官用用刑又何傷大雅呢？

本來嘛，史官是什么？“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從一開始就為主上所戲、流俗所輕。在睥睨天下的統(tǒng)治者眼里，區(qū)區(qū)一個史官與螻蟻何異？而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些螻蟻一樣、侏儒一樣的存在，卻隱忍著、沉默著，不經(jīng)意間被拿住了軟肋。

二

古來帝王將相，無論取得了多大的宏圖偉業(yè)，究其一生也不過為了“贏得生前身后名”?？韶S功偉績之外難免有些不愿為人知的蠅營狗茍，一旦這些被如實記載，最后到底會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恐怕就難說了，畢竟“得失一朝，榮辱千載”。

稍微有點頭腦的臣子都知道為自己的主子粉飾太平，即使還保留一點文人的氣節(jié)，至少也是三緘其口、諱莫如深。畢竟，伴君如虎，生殺予奪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可偏偏這些最能主導(dǎo)后世輿論走向的史官大都迂腐得很，他們命賤，卻不怕死?！蹲髠鳌肪陀涊d了這么一個故事。宣公二年，晉靈公無道，卿士趙盾屢諫不聽，反對其起了殺心，趙盾被逼出逃，可尚未逃出國境，便聽聞族弟趙穿殺了靈公，于是去而復(fù)返重歸卿位。時任太史的董狐認為“趙盾弒其君”并載于史書，趙盾自然否認，可董狐義正言辭地說：“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說來也是董狐好運，畢竟他面對的是被孔夫子贊為“古之良大夫”的趙盾，雖然趙盾那時已是權(quán)傾朝野的卿相，完全可以殺其滅口，可他卻只是“嗚呼哀哉”地申辯了兩句，也就自認倒霉默許了董狐給他安上這個“弒君”的罪名。

同時代的齊大夫晏嬰都知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通機變者為英豪”，而史官這個群體總是顯得尤為怪異。他們往往門衰祚薄無權(quán)無勢，卻每每敢于直面強權(quán)秉持異見；他們明知這小小的不屈無異于飛蛾撲火、螳臂當車，卻還是義無反顧地以卵擊石、以身殉道。

大概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太過懾人，又或者秉承這樣信念的人殺之不盡，最后連膽敢“弒君”的崔杼也只好“舍之”作罷。

“晉之董狐，書法不隱；齊之南史，直書崔弒?！笔饭賯儽P直書的先河一開，從此像是背脊上的一根刺，令無數(shù)人寢食難安。劉知幾的《史通》有專門的篇目論述史官直筆，說“史之為務(wù)，申以勸誡，樹之風(fēng)聲。其有賊臣逆子，淫君亂主，茍直書其事，不掩其瑕，則穢跡彰于一朝，惡名被于千載”，又在《雜篇》中進一步闡釋：“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于褒貶，不書無損于勸誡。”

而將這勸誡之功、褒貶之意發(fā)揮于極致的，無疑是被整個中華儒家文化圈尊奉為“至圣先師”的孔子了。

三

《三字經(jīng)》有云：“《詩》既亡，《春秋》作，寓褒貶，別善惡?！贝呵飼r期君弱臣強，各路諸侯割據(jù)一方，周王室日益式微。其時，各國不再采風(fēng)而風(fēng)亡，諸侯不覲天子而大雅亡，天子不享諸侯而小雅亡，宗廟祭祀不繼而頌亡?？鬃觽跽恍?，痛諸侯專肆，據(jù)魯國史料作了《春秋》，所以孟子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

相信但凡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所濡染，都不會不知道所謂“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其中最有名的例子應(yīng)該就是《春秋》開篇隱公元年所載：“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薄蹲髠鳌纷⒅唬骸岸尾坏?，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這個解說著實精妙，令人拍案叫絕。

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笨梢娨环矫婵桌戏蜃哟藭r行文的功力爐火純青已臻化境，故而“筆則筆，削則削”，當機立斷揮灑自如；另一方面也看出他對刪修《春秋》極為重視——不放心任何人插手，必須親力親為。所以連孔子自己都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事實上，太史公非常推崇孔子的《春秋》，認為“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還把《春秋》奉為“禮義之大宗”。《漢書?藝文志》概述《春秋》說：“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蹦撤N程度上，太史公的《史記》就是秉承了《春秋》的精神：直其文、核其事、不虛美、不隱惡。

但孔子作《春秋》又不僅僅是記史，也不單單在褒貶善惡，他是在為禮崩樂壞的時代重新審度一個標準、丈量一個尺度。對他來說，治史，是為了明道。

如果說“秉筆直書”代表了古代史學(xué)的基本原則，那么“微言大義”則是代表古代史學(xué)的最高境界。孔子一方面尊重已發(fā)生的歷史事實和記錄，一方面又通過對歷史的呈現(xiàn)來完成對現(xiàn)實的批判，這種道德倫理的重新構(gòu)建已經(jīng)脫離了一時一地的局限，具有了“蓋棺定論”式的權(quán)威性和永恒性，以致最后竟起到“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的作用，影響可謂深遠。

《左傳》有云：“《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賢人誰能修之？”孔子一生顛沛流離，生逢亂世處處碰壁，甚至一度“累累若喪家之狗”，但終能成《春秋》而使“亂臣賊子懼”，已足以“自見于后世”了。

若干年后，司馬光在他的私修筆記《涑水紀聞》中記載了這么一則故事：（宋）太祖嘗彈雀于后園，有群臣稱有急事請見，太祖亟見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詰其故，對曰：“臣以尚急于彈雀?！鄙嫌?，舉柱斧柄撞其口，墮兩齒，其人徐俯拾齒置懷中，上罵曰：“汝懷齒欲訟我邪？”對曰：“臣不能訟陛下，自當有史官書之?！鄙霞葢钟终f，賜金帛慰勞之。

想來董狐、南史、孔子們?nèi)掠兄?，也該相視撫須而笑了吧?/p>

【周芙都，西南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李依競，西南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李 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