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我曾經(jīng)以作者的身份討論過福貴的人生。一些意大利的中學生向我提出了一個十分有益的問題:“為什么您的小說《活著》在那樣一種極端的環(huán)境中還要講生活而不是幸存?生活和幸存之間的分界在哪里?”
我的回答是這樣的:“在中國,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生活和幸存就是一枚分幣的兩面,它們之間輕微的分別在于方向的不同。對《活著》而言,生活是一個人對自身經(jīng)歷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jīng)歷的看法?!痘钪分懈YF雖然歷經(jīng)苦難,但他是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福貴的講述里不需要別人的看法,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講述的是生活。如果用第三人稱來敘述,如果有了旁人的看法,那么福貴在讀者的眼中就會是一個苦難中的幸存者?!?/p>
出于上述理由,我在其他的時候也重復了這樣的觀點。我說,在旁人眼中,福貴的一生是苦熬的一生,可是對于福貴自己,我相信他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于是那些意大利中學生的祖先,偉大的賀拉斯警告我:“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在他生前和葬禮之前無人有權(quán)說他幸福。”
賀拉斯的警告讓我感到不安。我努力說服自己:以后不要再去議論別人的人生。
(馨蔓摘自作家出版社《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