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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獵人

2016-05-16 23:28達隆東智
四川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馬駒老爸

林闊里一只熊抱著松樹咆哮,喀嚓一聲,熊連樹根一起轟倒,地下?lián)P起陣陣塵土和柴沫子。熊扒拉著一股雪,急著爬坡,“嗷—嗷”地發(fā)出吼叫,雪被咯吱咯吱地踩響。

騰格里山的棕色熊兇猛得不得了,頭皮厚厚地堆在額頭上,耳朵微尖的立起,從風中一嗅到氣味,眼睛就兇巴巴地睜大,讓踉蹌在林窩里的莫勒根心驚肉跳。

哎!那只熊的腋窩白里透紅地泛光,可被子彈挨著肩胛,嗖嗖打斷了后腿,毛尖上燎起一股燒焦的火氣。它猛然一跳,撞在樹椏杈里,“轟—轟”的兩聲,就吼著咆哮起來。它嗖地伸出毛茸茸的前掌,“啪”地撕走了路邊的一根枝椏。

莫勒根是怕熊嗖地立起后,從風里嗅到人氣味,呼哧呼哧撲過來,把他撕成個肉片,才嗤嗤點起捻子,“砰”地開了火。棕色熊的運氣正旺著,那個冒著煙氣的呼嚕嚕子彈,沒有擊穿乳色腋窩,偏偏擊傷了它的一條腿,像狗叫聲嗖嗖地從林闊里飛穿。

這下,棕色熊更加厲害,狂妄的咆哮,能震耳欲聾,它縱身一跳,像公牛在坡上只打滾兒。旁邊的褐色母熊也呼呼吼著,撕開樹皮和地下的草根,胡亂地填著剛剛裂開的傷口。那一槍沒有擊中熊的要害,可打斷了褐色絨毛下的一條后腿,皮下滲出猩紅的血跡,染紅了被風吹呼的毛尖。棕色熊和母熊臂對臂地抱起來,打著呼?;煸谝黄?,從坡上滾到坡下,莫勒根趁機從林闊里溜走。

莫勒根肩胛上挎的是哈柔那火槍,不是劣質(zhì)的槍,他打槍的功夫一點都不賴,噴一次熊熊青煙和火,子彈頭鉆出個孔不會有錯。可今天那么亮的一大塊腋窩,偏偏就給打歪了,像在石頭上打飛子彈,嘩地冒出金星,“砰”的一聲,熊沒有被撂倒,僅僅是打斷腿而已。要不是跟隨的母熊和它撕咬糾纏,轉(zhuǎn)移目標,莫勒根早就完蛋了,差點成了棕色熊的口下肉。

那只熊被風呼啦啦地掠起一股長毛,一瘸一拐的吱吱地打起響鼻,在雪壁梁上呼哧呼哧噴出白氣,幸虧莫勒根溜得快,朝沒有風向的下坡跑,不然早被熊扒到掌心里,撕個片甲不留。

他眼里冒著一股金花,唰地紅成一片,可沒見到和棕色熊撕咬的那只母熊。

莫勒根知道,熊的前腿短,后肢長,下坡時,厚厚的頭皮耷拉到眼睛上,摸不清地下的路,沒有上坡那么利索。他在雪地里撞撞跌跌地跑,渾身濕透了汗。他怕熊背后像火焰嗤嗤燃起的毛尖,一股被風燻來的臭氣,怕熊瘸著腿轉(zhuǎn)身撲過來,把他從踉蹌的雪泥中扒拉走。

突然,莫勒根在地上打了一個趔趄,他眼前一發(fā)黑,差點被一根枝椏絆倒,才知道跑出了那個林闊,渾身輕松了一下,東瞧西望地徑直地往回趕路。

那桿被青煙燻黑的哈柔那火槍,是阿拉善旗額爾德尼王族的傳家寶。

額爾德尼王不會平白無故地把阿柔娜嫁給他,他要有一樣東西讓額爾德尼王看中,才肯讓阿柔娜心甘情愿地跟著他走,才覺著女兒嫁給這個野豹子,不吃一丁點虧。額爾德尼王看中的是他打獵的靈敏勁頭,豹子樣走山路的那個兇相??捎幸稽c他看不上,他騎馬的秉性遠不及他,在他的胯下不會騎出好馬來的。這臭小子真怪,擱著成群的牛羊不要,偏要哈柔那火槍不成,那桿生銹的破槍到底那一點吸引了他。

那天,莫勒根說,阿柔娜的心比金子還亮,讓他從心底透出一股股熱氣,他要帶阿柔娜去拜他們家的神邸,見他的爹娘去。額爾德尼王說,要想帶走我的女兒,你必須有樣威武的東西在眾人面前亮相,不然,我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你來的時候甩著兩只手臂,只拽著一根荀子木拐棍來的,走的時候,我不會讓女兒兩手空空跟你去,更不會讓你們私奔,我要風風光光地把女兒嫁出去,還要配很多很多的嫁妝,“五畜”一樣都不能少。莫勒根說,我雖然窮得叮當響,滿身刮不上二兩肉,可我那里是騰格里的山,有成群的大角鹿,還有出沒的巖羊,足夠讓我們吃喝一輩子。我不會要你的一分一厘,我只要你的哈柔那火槍就值了。

額爾德尼王說,哎!你這莫勒根真怪,我女兒又不是傻瓜蛋,跟你去死死盯著騰格里的山,去喝西北風,去吃干柴沫子行嗎?再說,那桿熏黑的哈柔那火槍,管桿銹了,準星歪了,扳機不聽使喚,還不如一根中用的木棍,你拿它當拐杖用嗎?莫勒根說,嗨,你這額爾德尼王犟得像頭公牛,明明我的山里放不成牲口,陡峭得像天梯,出門就是山崖,走路還得顛腳尖,不像你們走起路像風輕飄飄的,閉眼能穿過前面的山架。

再說,額爾德尼王還得好好檢驗一下他的槍法,那桿生銹的破槍到底中用嗎?他要當眾人面再試他一次。以前老聽別人夸口,哈柔那火槍頗神奇,錚亮的槍口噴出火一樣的子彈,讓獵手們瞠舌頭,是他祖父木日根肩胛上挎過的老火棍,在他的這輩子里,槍管是冷還是發(fā)燙,還從來沒摸過,只見別人的槍膛里冒煙和噴火。年輕的時候,他光顧騎了好馬,實在沒弄過槍那破玩意兒。

祖父木日根打哈柔那火槍的功夫深得很,連打快搶都跟不上,蹲在一處不挪窩,就能開幾十次火,青煙在他頭頂上從未斷過,讓別的槍手摸著鼻子,伸出大拇指連連叫好。

哈柔那火槍怔住了所有的槍手,威力不小,說祖父能把月下發(fā)亮的銀針,打成兩截子。要是莫勒根這小子能有這個能耐,阿柔娜跟他去也就不吃虧,他二話不說,就把阿柔娜嫁給他算了。

在眾人眼里,莫勒根什么都不是,好像真的是一文不值的窮光蛋,騎馬摔跤都不是別人的對手,額爾德尼王丟人現(xiàn)眼的,上門女婿讓他很沒面子??勺尡娙祟拷Y舌的是,莫勒根能讓哈柔那那桿破槍,這么快“砰—砰”地發(fā)出轟響,吱吱噴出熏熏青煙,不費吹灰之力,打飛傭人頭上頂?shù)哪就?,從搖搖晃晃的銅幣孔中打出子彈。眾人拍手叫好,額爾德尼王的哈柔那火槍名不虛傳,終于用上排場了,讓窮光蛋女婿大顯身手了。

額爾德尼王想,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個像銀子一樣發(fā)亮的夜晚,他把眾人召集在寒光閃閃的朦朧月下,想讓他們見識一下哈柔那火槍的威力,顯示一下上門女婿的槍法,這是他們迫不及待的事。

幾天前的比試,像鏡子一樣顯在他的腦海里,莫勒根騎馬的功夫差點笑掉前輩們的大牙,可讓他大吃一驚的是,槍法卻如此的神奇,讓銹氣的槍管錚亮發(fā)燙,眾人和他無話可說。這一次,在星光燦爛的月夜里,聚眾比賽非同小可,就當銀匠在月下打造銀具,比試手藝一樣珍貴。

打中熠熠閃亮的銀針,不是件容易的事,對額爾德尼王來說,簡直比登天還要難。那個閃著銀子樣的準星,和照著月光的銀針,閉上一只眼睛瞄準,能有把握嗎?除非在這世上睜著雙眼打槍的人才行。眾人在草叢中立下的銀針,還沒有火槍的彈條粗,針眼沒有準星里的缺口大,那是一根縫褐子的大針,簡直是剝莫勒根的皮。不過,這是眾人立下的規(guī)矩,以前被祖父月下打中的銀針,也不比這個細,幸好幾天前打飛了木碗和銅幣,莫勒根心底有點把握。不然,又讓眾人見笑,哈柔那火槍不像他祖父說得那么神奇,說阿柔娜嫁給莫勒根,是把一朵馬蘭花插在了牛糞上。

阿柔娜的心嘭嘭地直跳,要是莫勒根眼光出錯,嘴角漏了氣,槍口一晃,不要說打成兩截,連銀針的邊都沾不上。莫勒根真的會贏這場比賽嗎?他輸?shù)艨删蛻K了,肯定難以服眾,阿爸也不會把她嫁給莫勒根,那哈柔那火槍因此而落名,他只有拽著荀子木拐杖,自個兒滾回家里,這腸子割斷肉割不斷的淚,往哪里咽呢?

阿柔娜暗暗地在月下合著雙手祈禱,心里像懸著一塊石頭一樣難受。

突然,月下鋪開了一道銀子般撲閃的光氣,打銀針的比賽,像箭在弓上千鈞一發(fā),等待明月照得透亮一些。額爾德尼王還是有點擔憂,莫勒根雖說有熊心豹子膽,瞄準槍口的氣憋得再厲害,槍托端得再穩(wěn),可今晚畢竟風大,寒氣重,稍微疏忽一下,子彈就打歪了。他信莫勒根能沉得住氣,會拿出打豹子獵熊的勇氣,屏住呼吸能穩(wěn)穩(wěn)地打出去,可子彈像狼嚎嗷嗷地穿過夜空,能不能打中銀針,奪得勝利,娶走阿柔娜,就看他運氣好不好。

莫勒根從一塊青石板上支起了槍,從準星里瞄著那個錚亮的銀針,缺口里閃出一道白露露的旭光,眼眶里滾出了幾滴淚珠。莫勒根重新又支起槍叉子,拭去眼角的淚花,瞄準銀針 “砰”的一聲,那個萬籟俱寂的月夜被打破,子彈呼呼地飛穿,銀針嘩嘩地閃了兩下,好像嗖地挪動了一下,錚亮的光氣又射到準星里,眾人嘰嘰喳喳地喧嘩了一陣又悄無聲息。莫勒根知道,子彈打在草叢中震動了銀針,沒有剛才那么明顯,要想再打中銀針更難了。他猛地站起來端起槍,瞄準錚亮的地方開火,又“砰”的一聲,銀針被打飛,嗖地斷成了兩截,嘩嘩地在草叢里閃了兩下,人群里嘩地響成了一片,莫勒根聽不清是掌聲還是笑聲,他沒有分辨出來。

莫勒根終于奪得了比賽的冠軍,哈柔那火槍一鳴驚人。他真的拽著荀子木拐杖,沒有要額爾德尼王的一分一厘,也沒讓他舉辦隆重的婚禮,空著手帶走了阿柔娜。臨行時,額爾德尼王還是放心不下。莫勒根說,您老不要念著女兒,我會像對待我父母一樣地疼她,會像愛惜哈柔那火槍一樣地愛她,騰格里的山會養(yǎng)育我們一生一世。

莫勒根經(jīng)常跟那只棕色熊在林闊里周旋,他們在騰格里山上是棋逢對手。要不是那天撞到熊的老窩前,不得已,他是不會輕易開火的。以前,棕色熊老撞到他的槍口下,打著驚天的響鼻,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掠著一股呼嚕嚕的風,遠遠地躲開他的視線,在林闊里晃悠悠地消失??伤鼜牟慌叵?,撕碎路邊的枝椏,眼睛沒那么兇巴巴的,更不會讓莫勒根毛骨悚然,擔驚受怕地開槍。

莫勒根壓根兒不該對棕色熊動刀動槍,嚇唬嚇唬也就罷了,可熊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把他給嚇壞了,渾身的汗毛都一根一根地豎起。熊也是給逼急了,這才拼命地嘎斷樹桿,擋住了他的去路,不然他們不會那么貿(mào)然地沖突。

棕色熊的傷口還沒有腐爛,就被母熊一口一口地給舔好了,可留下了顛著的一條瘸腿。熊肯定會扳著拇指算,會時時念叨他,有朝一日把他扒拉到掌心里,一塊一塊地撕碎,到時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那只棕色熊臥在走風漏氣的洞穴里,聲嘶力竭地耗了一個月,它打心眼里鄙棄莫勒根,狗眼看不清那么大一塊乳色腋窩,一槍崩了它倒好,可偏偏打成了瘸子,那個瘸腿讓它耗盡了力氣,嗓音都吼啞了,不是母熊用唾沫時時舔著傷口,它的那條瘸腿早就斷了,更不會皮包骨頭地連著根筋耗到今天。

那一天,莫勒根穿過冷颼颼的雪壁梁,偶爾撞上了那只棕色熊,它孤零零地耗在雪中,一瘸一拐地呼哧。它耷拉著頭皮,兇巴巴地吼了一聲,在他前面呼啦啦掠起一股風,像是從熊的鬃毛上燃氣的一股火。他已經(jīng)抹不開身子,只能和熊面對面地對視,站在雪中死死盯緊對方。真是冤家路窄,雪壁梁通往騰格里山的路只有這一條,熊和莫勒根無法挪動,左右都是冷颼颼的懸崖和曾被雪崩席卷掩埋的險峰,沒有回頭的余地,只能死死地抗衡。

那個被他擊傷的瘸腿熊,見了他就瞪眼睛,呲牙咧嘴地哼哧在路中間,這一次不會輕易放過他的,他只能踩著咯吱吱的雪耗著,風中的人味和熊的白露露哈氣相透,迎面?zhèn)鱽硪还纱瘫堑某粑叮鞘切芤父C里散發(fā)的狐臭,那天和熊沖突的時候,在它的老窩前,差點把他醺到。

哎!今天,他再也沒有辦法回頭,直愣愣地面對熊,他欠熊的一條命不說,還激怒了那只母熊,那天沒有屏住呼吸,手指一發(fā)抖,把子彈給打歪了,這會兒還欠著熊的一條腿哩,難怪熊這么慘烈地吼叫,死死盯住不肯放過他。

那只棕色熊嗖地立起頭皮,刨著剪子般的前掌,在風中打了一個驚天的響鼻,呼哧呼哧向他走來,他前面掠起了一股呼啦啦的風。他知道,那是熊的毛尖上噴出的火一樣的熱氣,呼嚕嚕地發(fā)出聲音,讓他毛骨悚然,渾身被汗?jié)裢噶恕?/p>

他一直避開熊走路,怕撞到熊慘烈的掌下,把他撕成一片片,血肉黏糊地喂幼崽。他知道,只要熊輕輕扒他一掌,就會擰斷他的脖頸,腦袋瓜子嗖地掉地,血跡斑斑地撕成肉片,連一根骨頭渣子都找不到,阿柔娜只憑著撕爛的衣服,認定他的死活就是了。這下,被熊死死地困在雪壁梁上,真像把明晃晃的刀架在脖子上,實在沒有挽回的余地。

熊在雪中“嗷—嗷”地吼了兩聲,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向后挪動了一下身子,整了整肩胛上的槍,可他沒敢取下來,若他動得厲害一點,熊肯定會吼著撲過來,非扒了他的皮,撕碎他的骨頭不可。他只能紋絲不動地盯著熊,尤其是它兇巴巴的那張毛臉,眼睛血紅地睜大,又用毛茸茸的利掌撕著什么,像一掌一掌地扒到他的臉上一樣難受。

莫勒根有點膽怯,熊掌像一把利劍一樣在風中舞開,嗖嗖地好像撕開他的面容,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男脑谛厍焕镞诉说孛吞?,他第一次跟熊這么近距離地接觸,盡管那天他無可奈何地開了火,打斷了熊的一條腿,撕裂的吼聲把他給糊涂了,也沒有今天這么擔驚過。他渾身哆嗦,好像肩胛上的火槍也在咔嚓地發(fā)出聲響??伤M量鎮(zhèn)靜自己,說服自己,不要懼怕突如其來的震撼,他越是這樣哆哆嗦嗦,越是這樣膽戰(zhàn)心驚,熊就越會逼近他,讓他走投無路地跳下萬丈懸崖,或被雪崩掩埋。

這會兒,哈柔那火槍對他來說,一點都不中用,熊連點火捻,摸槍機的機會都不給??伤僖矝]有資格支著槍口,對準棕色熊,那樣對熊是極為不公平的,是慘烈的。熊已經(jīng)失去了一條腿,再無法與黑洞洞的槍抗衡,即使他支起槍,手臂也會發(fā)抖,也瞄不準熊的要害部位,放不了一槍,只能被熊扒到掌心里撕碎,只有在雪壁梁上等死。不過,莫勒根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做好了和熊最后搏斗一場的念頭,他只有拿槍當棍子用,這樣可能會有緩和的余地。

以前,他在家門口的那座山上崗領教過棕色熊,距離很近的時候,他從不摸槍,只拎著一根木棍,和熊不停地周旋,熊和他面對面地抗衡,一個盯著一個的臉。熊伸出一只爪掌,莫勒根用棍子打熊的掌心,被他打疼了,就伸出另一只爪掌,這樣一次又一次打,反復地伸出,熊的掌心被打腫了,它就用毛茸茸舌頭舔著,又一次伸出來,挨莫勒根的打,就這樣死死地耗著,不停地周旋,最后,熊實在招架不住了,就一步一步地后退,慢慢地挪動身體,往后溜走。

那時,熊沒有和他糾纏過,也沒有過節(jié),每次撞在一起,就像和他逗樂似地撓著玩。可今天熊大不一樣,跟他慪氣,賭被他打斷瘸腿的惡氣。他知道,熊今天非出這口氣不可,非要了他命不可,可他只有沉住心氣慢慢應付才行,不然,他今天死定了。

他拿定主意了,他要跟熊狠狠地賭一把,可決不跟它拿槍動刀,有一根中用的棍子就行了。他盡量不要招惹熊,不要激怒熊逼著對他下口。他只是穩(wěn)住性子,和它無序地周旋,尋找往回溜的機會。今天,再不能拿槍指著熊開火,哪怕是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也罷,他也不動刀動槍,即使是把這條老命搭上,也不能對熊開槍,這樣才對得住熊的那條瘸腿。

突然,那只棕色熊吼了一聲,又咯吱吱地踩響了雪,瘸腿在雪中打了一個趔趄,嘩嘩地撲到他面前,一股火辣辣的熱氣直噴他臉面。莫勒根沒有去摸槍,也沒有后退半步,只是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死死盯緊熊的臉,等待脫身的機會。熊又吼了一聲,嗖地從地上刨起了雪,雪又刷拉地落到熊的鬃毛上,毛尖上掠著一股風呼嘯。熊又嗖地伸出爪掌,啪啪地像劍一樣在他面前舞了幾下,他戴的狐皮帽被撕走,頭皮陣陣發(fā)疼,掠著冷氣的一股水流到額頭上,一絲血腥氣直嗆鼻。他知道,熊的這一掌,險些把他的頭蓋骨給掀開,把臉頰一爪撕碎。他沒有在意頭上流的血,風吹著沒有血色的鐵青臉面,他還是紋絲不動地立在雪中,死死盯著熊的臉。熊暫時停止了襲擊,好像為自己出了一口氣,稍稍安穩(wěn)了一下??伤莾窗桶偷难劬?,血紅地盯著他,又從風中吼了一聲,嗖地伸出另外一只掌,啪啪地向他撕來。這一次,熊離自己太近了,這一掌扒拉下去,他就沒命了,或連一塊骨頭和肉渣子都留不下。再不趕緊躲避一下,就成了熊掌下的肉片了。

熊又吼了一聲,啪啪地舞起劍一樣的掌,他眼疾手快地向后閃了一下,熊的那只掌嗖地擦過他的肩胛,“砰”的一聲槍響,莫勒根驚呆了,哈柔那火槍不知不覺地自發(fā)。不過,那一槍沒有擊中棕色熊,熊猛地蹦跳了一下,又呼哧呼哧撲到他面前,熊以為莫勒根又向它開了火,差點又被擊傷撂倒。這一聲槍響,激怒了熊,它暴跳如雷般地開始向他發(fā)起攻擊。這下,莫勒根實在沒轍,肩胛上的槍也被撕走,地上連根棍子都找不到,赤手空拳的怎么對付熊呢?

莫勒根毫無把握,也沒有反擊的能力,任憑熊怎么扒拉都不動一下。剛開始,他確實有點心驚肉跳,可被熊這么幾次折騰,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干脆坐在雪窩里,讓熊撕碎算了。他雙手合十地禱告,心里不停地念叨熊,那一聲槍不是我開的,是被你用爪子嘎住了扳機碰發(fā)的,我今天壓根兒就沒有摸槍,上次是碰到你的老窩前,不得已才打斷了你的腿,可我不是故意的。突然,那只熊似乎猜到了莫勒根的心思,嗖地收起了掌,伸出舌頭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雪窩里,眼睛猙獰地盯著他。

莫勒根放松了一下身體,又抬起頭死死盯緊熊。他終于能松一口氣了,幸運地躲過了這一劫。熊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絲毫不給他讓路,但好像比剛才鎮(zhèn)靜多了,和平時走路巡視一樣,再也不吼叫,也沒有發(fā)出吱吱的響鼻,只是呼哧呼哧地喘出白氣,眼珠轉(zhuǎn)著抬起了頭。莫勒根知道,熊死也不會給他讓路,這么長時間和熊耗起來,也不是什么辦法,也耗不過熊,這么耗下去,只有在冷颼颼的雪壁梁上餓死,被風吹化或被雪掩埋??尚苣芸傅米。伙嬎?,不吃任何東西,能耗十天半月不成問題??伤麤]有那么強壯的體力跟熊抗衡,這樣下去,他的血氣會被熊耗干,人也就耗死了。他只有尋找脫身的機會,循著雪坡找到脫口,慢慢地溜走,哪怕從雪中爬過去也得走。

莫勒根只有硬著頭皮爬過去,才能活命,也只有從熊坐的斜坡上溜過去,才能脫開身??梢徊恢斏?,就會把他摔到崖下,摔碎骨頭架子找死,這跟被熊撕碎有什么兩樣呢?他琢磨著,慢慢向右挪動身體,不能讓熊看出一點點破綻??删驮谒矂由眢w的一霎那,熊忽地睜大了眼,又吼了一聲,可沒有動身子,伸出掌刨著地上的雪,像不停地警告莫勒根似的。它在他的前面耗著,就是不讓他溜走,和它一起抗衡,到底誰能橫過誰。要么撕破臉搏斗起來,這樣才覺著它不吃虧似的。

他已經(jīng)顧忌不了那么多,死活就這么一次,爬過去滑下石崖也是個死,被熊耗著餓死也是個死,不如趁早試一下。

那只棕色熊也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莫勒根從它的右面溜了過去,它嗖地收起前掌,扒著地上的雪,一縱身趴在右面的梁頂上,用乳色尖鼻嗅著地上的血氣。突然,他急中生智,隨手掏出兜里裝的火捻,嗤嗤地點燃。他把吱吱燃火的捻子攢緊手里,又對著熊高高地舉起來,生怕熊從他的手里搶走火捻,這是他唯一自救和脫身的辦法。

熊似乎嗅到了火捻的煙味,嗖地收起前掌,啪啪地刨著雪,“嗷—嗷”地發(fā)出吼叫,轉(zhuǎn)身向后徑直地邁出,莫勒根心底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

那只棕色熊邁一步露一次腋窩,歪著脖子向后看莫勒根,在雪中打了幾個趔趄,又“嗷—嗷”地發(fā)出一聲聲吼叫,徑直地往另一座山崗馳去。

莫勒根從棕色熊口下脫身后,在雪窩里再也沒有找到哈柔那火槍,不知被熊扒到哪個溝洼里去了,或被雪掩埋,連一點印跡都找不到。

那一次,莫勒根確實狼狽得不值一提。他長這么大,還沒有這么被野獸嚇過,平時的熊心豹子膽不知哪里去了。棕色熊差點讓他嚇破了膽,險些喪了命,連衣服都撕爛,襠也給扯破了。他來到家里的時候,狼狽得不一般,沒顧得上什么就闖進帳篷,不料,阿柔娜和幾個女的正聊得熱鬧。他一進門就把阿柔娜和幾個女人嚇壞了,他亂指著自己身上撕爛的衣服,又指著底下的褲襠嚷嚷,幾個女人咯咯幾聲就跳出了房門,才發(fā)現(xiàn)家伙從下身里出來,阿柔娜用皮袍裹住他后,使勁喊著那幾個女人回來。

莫勒根這一次跟熊哼哧了一天,險些被它撕成個肉片,也覺得忒懸了。不過最終,棕色熊還是放過了他,讓他有了脫身的機會,他才點起火捻,轟跑了它,是那根嗤嗤的捻子救了他一命。他打心眼里感激棕色熊,它舞著劍一樣的掌,沒有撕傷他,熊好像有意防著他一樣,它每舞動一次掌,他的心就顫抖一次,讓他感到恐慌和心悸,可每次只是擦身而過。他知道,熊的利爪兇猛得很,只要挨上一絲絲就會皮開肉綻,瞬間血流昏迷而死。那一個個利指甲更兇殘,劃過去就會利開一道深口,疼痛而死。可熊真的沒有撕到他身上來,就是頭上被輕輕劃了一道小口,也沒有被猛烈的掌擰斷脖頸,丟了性命。

阿柔娜說,哎!熊真的把你給嚇怕了,下回見了不尿褲襠才怪,不像爺們,鬼鬼祟祟地躲在家里干啥哩。她一直催著莫勒根去找火槍,干一點男人該干的事。莫勒根說她,再不要埋怨自己沒有爺們氣概,誰說被熊嚇破了膽,只要眼睛看見的地方,他都一一找遍了,哈柔那火槍真的不翼而飛。

不知是為何,哈柔那火槍震動了騰格里山下的獵民,其威力不是僅僅說說而已,那個月下打斷銀針的比賽,像風一樣傳遍了騰格里山,把莫勒根說得神一樣懸乎??扇缃窆崮腔饦寔G了,莫勒根只有閑著肩胛逛林子,拎著木棍給褐色雄獐下套子,土里土氣的挖坑墊溝,混口飯吃。嘿嘿,他快成了無能之輩,連個山口的野味都弄不回來。

阿柔娜想,光埋怨自己的丈夫,瞎折騰不是個辦法,莫勒根整天沒頭沒腦地下套子,整個人像丟了魂兒似的,一點收獲都沒有。他還不如以前那么靈敏,連野豹子的心胸氣都沒了,膽小得像娘們似的。哎!干脆自己上那個雪壁梁找找,也許有一絲希望。

哈柔那火槍是她爹的傳家寶,是她倆的命根子,憑著莫勒根在月下把銀針打成兩截子,她才和他走到了一起,不然,他爹死都不肯把他嫁給莫勒根的。再說,莫勒根已經(jīng)打消了找火槍的念頭,他說,爹肯定絮叨錚亮的哈柔那火槍,活該,命里注定沒有就沒有,不要硬逞強了。

阿柔娜知道,要去雪壁梁找回哈柔那火槍,就得背著莫勒根神不知鬼不覺地去,讓他知道了,打死都不讓她去找。因為,他忌諱冷颼颼的雪壁梁,在那里他不知倒了多少次霉,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也許有一天,他撞到棕色熊慘烈的口下,嗖地被熊掌撕走臉頰,唰地紅成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凌晨,阿柔娜趁他睡懶覺的空兒,一股旋風似地奔上了雪壁梁。她知道,想找到哈柔那火槍可難了,雪不知下了多少場,已經(jīng)把溝壑掩埋得嚴嚴實實,雪壁梁幾乎成了死胡同,那條通往騰格里山的路被雪封死??伤囊庖褯Q,就得硬著頭皮去,即使找不到錚亮的槍管,也得把槍托那個破玩意兒追回來,從雪沫里拋也得拋出來,不然,無法面對老爸和族人,赫赫有名的哈柔那火槍不翼而飛,笑不掉獵民的大牙才怪。

雪壁梁上的那條路被雪掩埋,連一絲痕跡都沒有。阿柔娜只是扒著眼睛瞧一瞧,看看有沒有別的路可走??裳┍诹憾傅孟裉焯?,兩面的石壁冷颼颼的,在她屁股底下嗖嗖地吹著一股冷風,猛烈地把她吹到溝壑底似的。她真的不敢相信,熊和莫勒根是怎么搏斗的,這么狹窄的石壁上,他是怎么脫身的,也得拿出一點爺們的氣概來。她連站都站不穩(wěn),還想去拋出那個破玩意兒能行嗎?

突然,在通往騰格里的山那邊,忽地隱現(xiàn)出一絲模糊不清的路跡,她從雪中踉蹌著,睜大眼睛瞧著前方。她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那一絲絲模糊的蹤跡忽地變成了爪印,像人沒了腳后跟,爪指在地上清晰地踩出。她知道,那是棕色熊的后掌印,還帶著一絲腥紅的血跡,在雪中打了幾個趔趄,是一瘸一拐地踩出的,被風掠著一股鬃毛走的,她能看出熊的一條瘸腿踩在雪中不規(guī)則的掌印。

昨晚,她用皮袍裹住頭昏睡,突然被熊的一聲吼叫驚醒,還吱吱打著響鼻,屏住呼吸還能聽到它的呼哧聲。她沒敢叫醒莫勒根,怕他醒來后,念叨著熊,心里又放不下。

一絲亮光透過霧氣照到了雪地上,阿柔娜循著熊的掌印,一步一步地踩進雪窩,踏著被熊踩出的路跡走去。突然,她的眼簾里映入了一絲亮氣,像金子一樣在雪中泛光,射的眼睛滾出了幾蛋淚,她嗅出了一股鐵銹氣,似乎猜到了那一股閃著光氣的東西,是哈柔那火槍的錚亮管桿。

她在地下打了幾個趔趄,一不謹慎滑進雪洼里,瞬間就變成了雪人兒。突然,她無意識地止住了腳步,前面沒路可走了,熊好像長了翅膀從石壁里飛走,掌印在雪中絕跡,要么熊從雪崩里掏出一個洞穴溜走了。

阿柔娜怎么也得相信自己的眼睛,熊是沿著通往騰格里山的那條路走的,是挨著雪壁梁的頂端擦掌而過,不會有錯的。奇怪的是,再沒有路可行,她差點從石壁里栽下去,幸好站得穩(wěn),不然,掉進崖里,摔得粉身碎骨。

她得拿出莫勒根跟熊搏斗的勇氣,拿出熊跟他賭氣,大發(fā)雷霆似的那股狂妄勁,不然,她走都沒走出雪壁梁,就被怔住了。哎!雪壁梁真的讓人心驚肉跳,那股惡風使勁掠著,呼啦啦吹響了她的皮袍領子,從身子骨里透出了一絲絲寒氣,她直哆嗦,渾身的每一根筋都在痙攣,心從胸口嘭嘭跳出似的。

阿柔娜直愣愣地站著,死死盯著發(fā)亮的那一塊雪地,她沒敢再朝前邁一步,等雪化得薄一些,差不多能看清那條路跡,就能從雪底下拋出槍來。

阿柔娜被風吹得實在招架不住,她在皮袍里凍得嗑下巴,渾身都是一股冷氣,她不知道,如何耗過梁頂上呼呼的那股風,吹得她上氣不接下氣。

她真的沒轍了,只好蹲下去,坐在雪窩里干耗。

她得硬著頭皮等下去,等到太陽曬得爆裂一些,把雪曬化了,她才能踉蹌到發(fā)亮的那個地方。她知道,這雪壁梁上撐的雪,不是老天爺下的,而是從遠處的峰底下吹來的。從霧氣里飄來的雪,被風又吹上了天,根本就落不到雪壁梁上,是風像熊吼著吹來了一片片雪花,一次又一次地堆積成山的。中午被太陽曬化了,晚上又被冷風吼著,一波一波地吹起來。

阿柔娜在雪窩了打了一絲盹兒,感覺身體有些困乏。她知道,午休到了,太陽的毒日頭也曬不化堆積成山的雪,她只好干咽著唾沫星子,等到中午曬化一些,再看看有沒有哈柔那火槍的印跡。她在雪窩里又打了一絲盹兒,醒來時,一絲強光直耀眼。她知道,那是太陽的光氣照到雪上,像強磁射著她的皮膚,射著瞳孔的光。她也約莫到,那桿帶著鐵銹氣的槍管,在雪窩里錚亮,像等她去從雪底下拋出來似的。

忽然,那股像磁石樣的光氣,慢慢地從雪地上落去,眼里映照的紅綠光,也慢慢消失。她看見那桿錚亮的槍管了,前方的雪窩里印出熊的蹤跡,她已經(jīng)看清了通往騰格里山的那條路,她能從雪窩里踉蹌著,走到埋著槍管的地方。

她從雪地里打了一個趔趄,嗖地摔了一跤,又收起皮袍衣襟站起來,踉踉蹌蹌來到掩埋槍管的地方,忽地看見了破爛的背帶,那個臟兮兮的槍托顯在雪中,槍口被雪塞死。阿柔娜從雪底下刨出了火槍,又挎到肩胛上,從雪窩里踉蹌著邁出。 忽然“嗷”的一聲,熊從雪壁梁的頂尖發(fā)出了吼叫。阿柔娜真的被嚇了一跳,被熊的吼聲給怔住了,她沒敢再朝前邁一步,尚若她再敢動一下,熊肯定會把她撕個片甲不留。她背著那桿破槍,連頭都不敢歪一下。

她看見那只棕色熊孤零零地耗著,站在梁頂上死死盯緊她不放,又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毛尖上燃起一股火一樣的光氣,在風中呼嚕嚕地吹開。熊又從梁頂上吼了一聲,吱吱踩著雪,從地上打著趔趄,向她慢慢地逼近。

阿柔娜有點懼怕,怕熊那股臭氣醺到她,鬃毛呼嚕嚕地出聲音,被風呼啦著把她卷進崖里;怕被兇殘的熊掌,一爪一爪撕碎她的肌膚,吸盡最后的一滴血,讓她死去。突然,那只熊大搖大擺地向她走近,好像沒有一點懼怕她的感覺,也沒有撕傷她的心思一樣的傲慢。

阿柔娜紋絲不動地站在雪窩里,又死死盯著熊,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知道,這會兒,再不能胡亂動,只能聽天由命了,就等熊發(fā)泄一頓,把跟丈夫的慪氣,撒到她身上。

她無話可說,莫勒根已經(jīng)招惹了熊,還打斷了它的一條腿,在雪壁梁上哼哧了一天,最終讓熊放了他一馬??山裉?,阿柔娜為尋那桿破槍,又招來了熊的一頓咆哮,但比它和丈夫在梁頂上哼哧溫馴多了,至少不呲牙咧嘴地吼著,伸出掌刨開雪,向她發(fā)起攻擊??尚軋A睜著血紅的眼睛,耷拉著厚厚的頭皮死盯著她,像是在盯著挎在肩胛上的哈柔那火槍。

也許,今天熊的目標不是她,是那桿破玩意兒,它跟哈柔那火槍慪氣,恨那只瘸腿老跟它作對,不讓它好好走路,拖著鬃毛飛馳不開,無法向另一座山崗尋食咆哮。讓它老蹲在雪壁梁上,像是在等待它的仇敵一樣。

那只瘸腿害得它無處藏身和躲遠。瘸腿疼得厲害了,在雪窩里貼緊地皮臥一臥,被風掠一掠傷口,就麻木了,一閉眼睛,就打著呼嚕鼾睡一陣。

熊一直惦記著,從那桿破玩意兒擊傷了它的腿后,它身上就呼呼燃著一股火氣,兇狠打從心眼里來,燒著它眼睛血紅血紅的,在雪窩里發(fā)出驚天的吼聲,逼著它在雪窩里挖出了洞穴。

阿柔娜知道,熊在雪碧梁上筑了窩,再也不肯離去,像是撕裂不到對手,熊就不會善罷甘休似的。這條通往騰格里的路險極了,又被熊時時刻刻把持著,過路人避著哼哧的熊,一個個毛骨悚然地從石崖底下溜掉。 熊伸出掌刨著地上的雪,掠著一股冷風,又“嗷”地吼了一聲。阿柔娜覺著,熊的眼睛兇巴巴地圓睜著,一直死死盯著她的肩胛,吱吱挪著身體逼近她。

熊忽地一縱身伸出掌咆哮起來,她沒有來得及躲閃,就嗖嗖地被熊撥走了火槍,被風掠著呼嚕嚕地發(fā)出聲音,頭巾也被扇飛,胸口有點裂疼,哈柔那火槍被拋進石壁里去了。

阿柔娜被熊的一掌撕裂聲嚇糊涂,傻乎乎地呆在雪窩里,眼巴巴地瞧著熊。那只熊立在雪窩里,又刨了一陣雪,從地下打了幾個趔趄,歪著脖子瞪了她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開。阿柔娜忽地反應過來,吱吱地踩著雪邁開步,徑直地往石壁底下走去。

她踉踉蹌蹌地來到石壁底下,循著被熊拋出槍的痕跡,仔細搜尋。她不停地拋著崖下的雪,從雪底下拋出了哈柔那火槍,一股旋風嗖嗖地掠著皮袍,呼啦呼啦發(fā)出聲響。 “嗷”的又從風里傳來一聲撕裂的吼叫,她看見熊直愣愣的坐在石壁頂上,立起耳朵,往下死盯著她,又一掌一掌地扒著石壁上的雪。忽然,轟的一聲巨響,熊底下的雪嗖嗖地卷來,阿柔娜眼疾手快地扛著槍閃開。那是被激怒的熊震出的一大塊雪波,在不斷地崩塌,像是把雪壁梁掩埋得無影無蹤。

那只熊紋絲不動地坐在石壁頂上,蒼鬃蒼毛下嗖嗖地飄出一片片雪沫,又扒拉著石壁上的那棵大樹枝椏,一聲接一聲地在雪窩里發(fā)出吼叫。

他看著阿柔娜的皮袍被劃出了幾道口子,胸腔口被撕走了一塊皮子,她白嫩的皮膚整個露出。她像個男人兇巴巴地站在門口,呼哧呼哧背著哈柔那火槍,他看花了眼,淚從眼窩里不知不覺地滾出。

莫勒根望著妻子有點奇怪,忽地把她拉到懷里,摟住她不停地吻著。阿柔娜被丈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有點害羞。因為,他們還沒有拜佛成親,一直在等候莫勒根的爹娘。突然,他發(fā)現(xiàn),阿柔娜胸口被撕開的皮袍里,露出白嫩嫩的乳房,像巖羊的奶頭在皮袍里晃著,飽滿的乳房頂著皮袍。突然,在他的身體里涌滿了一股熱氣,心嘭嘭地跳起來,他抱緊阿柔娜,慢慢地把她拉到了身下。

阿柔娜說,你想干啥哩,我是你沒有過門的媳婦,這是遲早的事。莫勒根說,你當然是我媳婦,我平時連一個手指頭都沒碰過你,今天我就要定了。

阿柔娜“不要,不要”地喊著,慢慢被莫勒根拉開衣襟,揉到了底下。突然,他發(fā)現(xiàn)阿柔娜白嫩的乳頭上被劃去一絲絲紅印,他心疼地撫摸了一下,又瘋狂地吻起來。

他說,阿柔娜,你的乳頭是讓熊第一次看見,還是讓我第一次看見的?阿柔娜說,你這個傻瓜蛋,當然是熊第一次看見的,它看見了又怎么樣?你是人,熊是獸啊,它又不是你大哥,你倆誰比誰呀?

莫勒根逗著她哈哈大笑,你這個軟蛋,怎么先讓熊給看見了。那天,我想看一眼,可你勒緊系腰,裹住皮袍,死都不讓我碰一下。

阿柔娜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你還有心思拿我當玩笑,我今天差點被熊吃了,要是讓它吃了,你永遠就見不著,還看個啥哩,還高興嗎?不是熊要看我的東西,而是被它撕開的。

莫勒根趴在阿柔娜身上使勁喊著,深怕她聽不見似的,我是逗你玩的,我肯定比熊強,你說了,我是人,它是獸啊……

他們就這樣胡亂地擁抱,吻著,像馬在地上打著滾兒,像雪球在草叢里滾來滾去的。

那年春末,騰格里山下被風掠起了一絲絲溫熱,棕色熊用掌拋著凍土,從洞穴里透開了一絲絲口子,被風輕輕一掠,打著吱吱的響鼻驚醒。它和母熊居然同一刻醒來,呼哧呼哧從黑兮兮的洞穴里爬出來,抖落著渾身的土胚,發(fā)出驚天的吼叫。熊從凍土下嗅著一股血氣,循著那條小路,在雪窩里打了幾個趔趄,“嗷”地吼了一聲,咚咚地驚跑了山上的巖羊,又吱吱打著響鼻找到了旱獺洞。

莫勒根知道,熊出眠的時候,它嗅著地上的一股寒氣,呼哧呼哧去挖洞里的旱獺。旱獺和熊、蛇都是同一天出洞,還有老鷹睜開血一樣紅的眼睛,盯著熊挖出土窩窩里的旱獺,一只一只地從蒼鬃蒼毛底下溜掉。

那只熊挖出洞口的石子,一掌一掌地拋開土坯,嗖地把掌子伸進旱獺洞里,打著輕輕的呼嚕,刨著土窩窩里的洞口。洞里透進一絲絲寒氣,頓時在里面發(fā)出了吱吱的聲音。

他知道,旱獺被寒氣這么一吹,迷迷糊糊地驚醒,就會一只一只地往外溜。熊不停地從腋窩兩邊拋出土,它把洞口刨大了,伸進一只掌子,誘惑著旱獺從洞里出來。

旱獺似乎嗅不到熊的那股臭氣,循著熊挖開的洞口,一個一個地往外跑,又被熊扒拉到掌心夾在腋窩下,吱吱地發(fā)出聲音??傻刃馨严乱恢缓但H扒到掌心里時,腋窩下的那只旱獺早就溜走了。這樣反反復復地捕捉,一次又一次地掙脫,只剩最后一只旱獺,熊才呼哧呼哧地撕開皮毛,忽地往肚里吞。

那只毛茸茸的金黃的旱獺,夾在熊白里透紅的腋窩底下,吱吱從鼻孔里發(fā)出呼叫,撲哧地動彈著想溜走,可被熊嗖地一掌撕碎頭骨,慘叫了一聲就沒氣了。熊將尸體和皮毛撕成幾塊,呼哧呼哧吞進肚里,又伸出舌頭舔著掌心里粘的猩紅。

熊吞食完被挖出的旱獺后,在洞口的土窩里呼呼地打起滾兒。

熊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被冷雪凍青了的葉脈和果枝。那片紅彤彤的皂莢林里,熊已經(jīng)筑起了洞穴,潮濕的洞穴里鋪著一層厚厚的樹皮,里面有被風凍干的枝子,還有鬃毛一根一根被潮氣沾在地下。

熊刨著地上的雪,“嗷”地從洞口發(fā)出吼叫,咯吱咯吱踩著雪邁步,打著趔趄,走進皂莢林里。

熊站在一棵脫了皮的樹下,伸出掌子,從枝椏叉里打下一堆果子,又一口一口地撥到嘴里嚼著,那葉脈和果枝被雪覆蓋著,像冰坨咔嚓咔嚓斷開,嘩嘩嘩地掉到樹底下,又被熊一爪一爪地從地下拾起,往嘴里使勁填著。

熊又大搖大擺地從樹底下穿過,枝椏被咯吱咯吱地搖響,風吹著皂莢林,雪刷拉刷拉地掉地,枝椏里嗖地紅成了一片,和熊那雙血紅的眸子相映,棕色毛片顯出火紅的色澤。

騰格里山下的那片皂莢樹,紅得耀眼,像枝椏里透出一顆顆眸子,讓熊食著黃里透紅的果子,獨立不羈地熬過秋野,“嗷—嗷”地吼著進入冬眠。那一棵棵皂莢樹被秋風掃過后,葉脈和果枝居然沒有掉落,也沒有橙黃,被飛落的雪刷拉刷拉裹住,像牧羊女穿著秀氣的紅襖,在雪霽里血紅地透出,冬夜里被風嗖地一掠,枝椏里顯出紅彤彤的一片。

哎!那片葉子紅彤彤的皂莢林,是棕色熊住在山下的命根,它從母胎里一產(chǎn)下來后,就在枝椏叉底下打滾兒,噗嗤噗嗤滾成一團,在透明的雪里吐著濃濃唾沫,尖嘴巴噴出白露露哈氣。它食著凍凝的葉脈和果枝,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往外爬。

熊從樹上撕開了一根枝椏,咔嚓地掉在地下,又啪啪地被它扒到掌心里,用尖嘴剝開皮啃食。枝椏叉里透出血紅的果枝,被風冷颼颼地耗著凍裂,讓熊嚼起來齒牙咯咯響。

莫勒根發(fā)現(xiàn),熊不知是什么緣故,它一直循著通往騰格里的那條山路,吼著走過雪壁梁,而且,每到那個季節(jié)都從這條路口進入,然后,非去那片皂莢林不可。

熊不停地用掌扒拉著地下的枝椏,一次又一次地剝著椏杈里面,果枝被它啃食得干干凈凈,又咔嚓折斷了椏杈根。熊覺得味道美極了,像秋后剛剛泛紅的果子,鮮得像冬雪那么晶瑩。熊啃完枝椏里的果枝后,伸直脖子仰著頭,用前掌扒著樹上的另一根枝椏。

熊哼哧哼哧喘著粗氣,飽餐了一頓,就匆匆地離開了那片紅林子,向凍土地奔去,看看有沒有直立行走的旱獺出洞,把它扒到掌心里,撕碎皮毛,嗅著一股土氣味吞食掉。

莫勒根整了整肩胛上的槍,聽熊吱吱打起響鼻,從枝椏底下呼哧呼哧走開,雪從樹上刷拉刷拉落地,又被熊掌扒拉到枝椏叉里,雪窩里顯出熊的一個個掌印。那時,莫勒根從不跟熊慪氣,也互不猜疑和傷殘,熊走熊的路,他逛他的道,互不相干,只是偶爾和熊撞到一起,默默地對視幾分鐘,悄無聲息地讓開道,各自棄之而去。

莫勒根是看著熊長大的,自從熊住進那片血紅的皂莢林后,葉脈和果枝從未澄黃過,在風底下呼啦啦吹干,又咯咯地發(fā)出聲響,讓熊呼哧呼哧地出洞,喀嚓地撕去一根根枝椏,飽食一頓棄之而去,再低頭嗅著地上的一股土氣味,去刨挖凍土窩窩里的旱獺。

那個被風呼呼掠起的凌晨,飄著零零落落的幾片雪花,草叢里映出紅彤彤的一片草莓。莫勒根揉著有眼屎的眼眶,呼嚕嚕地打著噴嚏睡醒。不知是什么東西,從帳篷前噗嗤噗嗤地掠著一股風,從茂密的枝椏叉里滾出來,發(fā)出像在地上嗖嗖滾雪球一樣脆響,用掌刨著土坯,吼著撲進草叢里食草莓,嘴角噴出一股一股的白氣。

莫勒根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個被黑乎乎東西滾過的草地上,野草刷拉刷拉地被撲倒,嘩嘩地閃著一股火燎般的光氣。他沒有見過這么有雄風氣的家伙,走起來搖搖擺擺的,扇著路兩邊的草叢,噗嗤噗嗤發(fā)出聲音,絨毛在風中呼啦啦立起,又噗嚕嚕地掠起一股火焰似的熱氣。

它吼著來的時候,不是孤零零的一只,在無邊無際的蒼茫林闊里咆哮,比它矮一點的母性的那一只,眼睛血紅,還帶著毛茸茸的幼崽。它倆是肩擦肩地挨著身架來的,在雪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那個時候,莫勒根是一個淘氣的毛頭孩子,整天騎著綴滿布條的木頭馬在蹦跳,就當它是一匹鐵蹄寶馬,在茂密的林闊里飛馳。他以為,是山坡上雄風的公牛又在撒野,用犄角翻起地皮,在乳牛群里哞著尋伴??赡且宦曮@天的吼叫,不像公牛那么熟悉,吼著讓他心驚肉跳,毛骨悚然。

對呀!他確實沒見過毛茸茸的這個家伙,還有毛尖上透著火辣辣熱氣的那個伴兒,讓他有點生疏和擔驚。他兩腿夾著木頭馬站在草叢中,不斷地從莖葉下摘著吃草莓,酸溜溜的果汁噎得他只打飽嗝,一股騷腥氣直嗆鼻。他還是那么認真地摘草莓,根本就沒在意旁邊扒拉的動靜。

莫勒根這毛頭小子,一見紅姍姍的草莓,口水就不住地往下流,像只老鼠掉進糧倉里不知天高地厚,活蹦亂跳地使勁往里鉆。他也和狗臉毛乎乎的家伙一樣,往死里踩踏叢中的草莓,嘩啦啦地撲倒了一地露水草,白露露霜水濕透了他的褐衫,一股寒氣像從骨頭縫里透出一樣逼人。那個野氣沖昏頭的山洼洼里,除了紅得像件襖子的皂莢樹以外,實在沒有可食的東西。

騰格里山該到了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那個節(jié)氣正是熊來熊往的時候,它扒拉著洞口的土坯,呼哧著摘野果的火候正旺著哩??赡崭@傻小子,一點都沒有嗅出熊的那股氣味。嘿嘿!他跟熊摘草莓正摘得熱火朝天哩,又跟那只幼崽摻和在一起,搶那塊芳草地的那片草莓。他和熊崽爭來爭去的,搶了最好的果子,把好端端掛在莖葉下的草莓,又鋪了一地。幼崽用掌扒著莫勒根的肩胛,和他臂對臂地抱起來,又使勁撕著旁邊的灌木,一根一根地被它扒拉到地上。

莫勒根雖然覺得肩胛刺啦啦的疼痛,可幼崽并沒有用力去撕他,好像輕輕扒了他幾下。他看著幼崽毛茸茸的掌里伸出尖指甲,又嗖嗖地收回去,讓他心悸和猶豫。

那只臉像狗的家伙,歪著脖子收起摘草莓的掌,呼地從地上立了起來。莫勒根覺著,那個毛茸茸的狗臉拉長了一截子,嘴里噴出一股白氣。這一次,他看得真真切切的,確實像狗一樣的咆哮,可下巴尖尖的,嘴角黏糊著白白的唾沫,這是他草叢里看到的矮一點的家伙。

那只氣勢洶洶的像公牛樣的家伙,還在草叢里撲哧撲哧地食草莓,像牛在啃著草一樣賣力。莫勒根確實沒見過這么笨頭笨腦的家伙,身子骨像頭牛哼哧,臉和耳朵像狗呲牙咧嘴的??伤暮闷嫘挠謥砹耍胫纱喔揍潭芬魂?,玩?zhèn)€痛快。他和幼崽抱起來,又使勁摔在地下,毛乎乎的小家伙滑溜溜地從他懷中掙脫,吱吱發(fā)出聲音。他和幼崽的個頭差不多,可它結實得像塊木頭墩子,立起來比他稍微矮一點。它黏糊著唾沫的嘴巴,碰在他臉頰上,有點撓癢。嘿嘿!這濕漉漉的狗鼻子挺靈的,還噴出一股熱氣,臭烘烘地噴到他臉上,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幼崽像他家的褐色公狗,噴出的哈氣一模一樣,差點把他醺到,從山坡上栽下去。

草叢里“嗷—嗷”地吼了兩聲,是立著的那只家伙仰著頭吼的,又噴出了一股白氣。突然,它嗖地收起前掌,扒拉著地上的土,呼哧著撲到他和幼崽面前,又啪地一掌把一棵灌木連根拔起,轉(zhuǎn)著眼珠子向他咆哮,又呼嚕嚕地舞開掌子。莫勒根膽戰(zhàn)心驚,他怕那只毛茸茸的掌子,忽地伸出利指甲,嗖地把他撕成一片一片的喂幼崽。

那只幼崽從他懷里猛然掙脫,又縱身跳到那家伙跟前,呼嚕呼嚕用掌子撕著它的臉,那家伙好像比剛才溫和了一些,啪啪地收起前掌,和幼崽抱在一起撕咬起來,在草叢里滾成了一團,又刷刷撲倒了一叢叢野草。

幼崽在被雪下滑的草地上打了幾個趔趄,又翻身滾到莫勒根前面,像雪球在地下滾來滾去的,毛乎乎身下滾出一片紅地毯,草莓蛋子不停地滾落。幼崽隨時摘著血紅的草莓,吱吱地發(fā)出鼻鼾聲。那只黑里黑氣的家伙,看見自己的幼崽蹦來蹦去的,停止了走動,耷拉著厚厚的頭皮,死死盯緊莫勒根不放。

莫勒根站在那里只發(fā)呆,沒在乎笨頭笨腦的另一只家伙。它壓根兒就沒動彈過,連瞧都沒瞧他一眼,只是摘草叢里的野果,嗖嗖地撕去一根根枝丫,又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停地用尖嘴巴食地下掉落的果子,偶爾從鼻孔里噴出一股一股的白氣。

那只幼崽撞撞跌跌地滑進雪洼,被雪滾成泥球,毛尖上閃著一股火辣辣的光氣,用前掌啪地撕去一根枝椏,嗖地甩得老遠老遠,可還是沒驚動呆頭呆腦的家伙。莫勒根有點好笑,那只幼崽竟成了他們之間的玩具,像緩和他與黑乎乎的兩個家伙的沖突,幼崽悄無聲息地救了他一命,不然,他早就沒命了,成了它們口下的一堆肉渣,幾根白瘆瘆的骨頭塊塊罷了。

忽然,從風中傳來一陣脆耳的聲音,喂!傻小子,你蹲在狗熊堆里,湊什么熱鬧,你不怕熊扒了你的皮,擰開你的頭蓋骨,眼睛嘩嘩地一閃,腦袋瓜子呼地劈成兩半,刷地紅成一片,眼睛都沒眨一下,就倒在血紅的草莓窩里,讓熊一掌一掌地把你撕碎。

莫勒根見老爸站在松樹底下直發(fā)抖,手里攥著火捻,肩胛上扛著那桿老火棍。他從心里埋怨老爸,為何不嗤嗤地燃起捻子,砰砰地開火,讓它們瞬間倒地,吱吱地噴著一股一股的血,不讓它們有喘氣的機會。

莫勒根第一次從老爸嘴里聽到,“狗熊”這個生疏的詞。從前老爸也帶他去過獵營地,見過豹子和巖羊一類的獵物,他年小幼稚,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連槍指著獵物黑乎乎的胸口都沒敢做過,更何況摳動扳機,用老火棍轟一轟。一聽見砰砰的槍響,他就嚇得像尿褲襠一樣難受。再說,莫勒根站起來還沒老火棍高,連槍叉子朝左朝右支起來,火藥裝多裝少都沒個底,還能擊中個野獸嗎?

老爸那桿被青煙熏黑的火棍,對莫勒根來說,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他連一根手指頭都沒動過,指望著把它支起來發(fā)火或獵只巖羊太費勁,還不如拿根棍子跟野獸斗一斗,逛逛林闊就知足了。

他老爸轉(zhuǎn)念一想,嘿嘿!這臭小子,膽兒夠大的,以前巖羊抵架,犄角啪啪地響,把他從門口嚇跑,呼哧呼哧地鉆進房里,一次嚇怕了再不出門,今兒卻鉆進熊堆里不怕死。

老爸暗示了他好幾回,要他趕緊從熊堆里爬出來,甩開它們的羈絆,趁它們沒有防備的時候溜掉。不然,熊一旦被激怒,為保護幼崽,會嗖嗖地伸出前掌,扒拉著地皮疙瘩,把他撕成個肉渣,或片甲不留。多么兇險的一幕啊!莫勒根不知什么時候能從熊堆里脫身,讓老爸少操一份心,輕松一下就好了。

這傻小子,肯定把熊當成山坡上抵架的公牛,在土窩窩里滾成了泥球,哼哧著旁邊的牛群。這熊呼哧呼哧摘野果的舉止,和公牛喘著粗氣相似,那個黑茸茸的毛片,扇著一股火氣似的,直愣愣地往頭上躥,像燒火一樣熱。

老爸擔憂,莫勒根的頭腦再不清醒,和熊崽摻和上幾次,那只氣勢洶洶的母熊,肯定會對傻小子下口,要么把他撕成個八片子,要么把他一口吞食掉。

他老爸急中生智,忽地拿出鷹翅骨煙頭,噗嗤噗嗤地抽起煙,草莓窩里頓時吼起來。那只熊和母熊吱吱打著驚天的響鼻,撕著路邊的枝椏,呆頭呆腦地躲避著。那只熊崽還在草莓窩里蹦跳,又像雪球一樣在草叢里滾,向熊和母熊馳出的方向奔去。莫勒根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幾只黑乎乎的家伙就跑得無影無蹤。

他見老爸咯咯地在樹底下笑起來,你這傻小子真能出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看你命有松樹皮那么厚就不錯了。你以為,今天見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連廝殺你家黑頭羯羊的狗熊都認不出來,還兩腿夾著木頭馬,得意個啥呀。差一點被熊扒了你的皮,扔到溝底里,被狼啃盡你的肉,留下白瘆瘆的骨骼,非讓白頭雕叼走你的趾骨不成。你見了熊毛乎乎的臉不怕嗎?連躲都沒躲一下,就混在里面,摘著吃草莓,敢和熊崽死纏死纏的,那是在玩命,熊可沒你爸媽那么仁慈,它不把你撕成個肉渣片才怪。

死老頭,你還咯咯地笑啥哩,狗熊差點把孩子給吃了,趕快把他扶起來,不然,膽就嚇跑了,魂也沒了。莫勒根的老娘,突然從一棵樹底下走出來,使勁催著老伴,又不停地往莫勒根站的那邊走去。老爸撲哧一笑,你他娘的,虧你是個老獵人的后代,前些天,老子扳著你的指頭讓你練槍,你連摸都不敢摸一下,看著熏黑的槍管,像尿褲子一樣害怕。那會兒,老子見了熊的模樣,頭發(fā)都一根一根地立起來,把我嚇得透出了一身冷汗,連眼皮都沒有眨巴,腳后跟都沒抬一下。你娘嚇得不成人樣,連個大一點的氣都沒敢出,夾在樹底下只抹眼淚。熊都走了一大會了,那股臭氣被風呼呼地吹走,她還大驚小怪地叫喚啥呀?這會兒,不讓我笑一笑,非讓人哭哭啼啼才行。

臭老頭,你瞎嚷嚷什么,孩子都嚇成個呆子了,也許被熊的一股氣味熏到,被“嗷—嗷”的吼叫怔住了,還不趕緊去領孩子。莫勒根的老娘在不停地埋怨他老爸,老爸還是噗嗤噗嗤地抽煙,一股青煙在他的頭上燎起。

其實,莫勒根只是和它們混在一起,稀里糊涂地食了一頓草莓,和熊崽玩了一陣,就莫名其妙地轟跑了它們,他沒有受到一點點驚嚇,連反應都沒反應過來,就把熊驚得無影無蹤。

那只熊崽好玩極了,就當他和那兩個家伙間的玩頭。雖然在他身上劃了幾道紅印,可一點都不礙事,沒有荊棘刺火辣辣的那樣難受,至少沒有劃破皮肉,流出猩紅紅絲。莫勒根從心理上沒有對熊產(chǎn)生恐懼,不像老爸一見熊就發(fā)抖。也許他壓根兒就沒見過熊,或許見了,就當坡下的公??纯矗粼谂H豪镒邉?,哼哧著食草那么簡單。

老娘指著鼻子罵他,還蹲在草叢里發(fā)什么呆,今天,不是你老爸那股熊熊的青煙,你早就成了熊的口下肉。那會兒,你老娘蹲在樹底下急得團團轉(zhuǎn),眼淚蛋子一把一把地往下抹,心口疼得厲害,心只咚咚地往外跳,像塊石子壓住胸口那么難受,我怕我的心蛋兒被熊扒拉走,再也見不著了,那得讓老娘怎么活下去才行。

對莫勒根來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老爸和老娘真是大驚小怪的,他看熊也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在他眼里,只不過像一頭毛乎乎的公牛,兇巴巴站在峰頂上,向牛群哼哧哼哧地示威罷了,根本就危害不到他性命。

其實,這幾只毛茸茸的家伙,他以前在皂莢樹底下碰過,是遠遠看見的,在土窩窩里滾成泥蛋,把地皮疙瘩翻了個一塌糊涂,踩出狗爪一樣的蹤跡。一看見他,就怕他一樣遠遠躲開。他在那片血紅的皂莢林里,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沒個啥怕頭。哎!看樣子,今天把他倆給嚇糊涂了,看老爸的樣子還挺狼狽的,在樹底下縮成一團發(fā)抖,只噗嗤噗嗤地吸煙鍋頭。那會兒,老爸心里一直想怎么讓他脫離熊的威脅。

嗨!不管怎么說,他都是爹和娘的心頭肉,二老為他捏了一把透透的汗,也許心寒極了。

在熊堆里摘著吃野果子,是騰格里山第一次從獵戶門口傳的丑聞,不笑掉獵民的大牙才怪。他們根本就不信,熊和人怎么能摻和到一起的,在草莓窩里和熊崽玩命,嘿嘿!這不成了山下獵民的一個笑柄,把莫勒根越傳越懸了。

銀鬃騍馬肚里懷著阿魯骨馬的種,那個馬種是名馬的根,是騰格里山為數(shù)不多的馬駒。它不知怎么招惹了熊,狠狠地被撕了幾道口子,倘若流產(chǎn)掉馬駒,豈不可惜了好馬種,讓莫勒根傷透心。他心想不把熊皮剝掉,也得打成個黑窟窿才行。嗨!這棕色熊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根本就不長一點點記性,瘸腿還沒有痊愈,又惹了一身騷,這會兒誰閑著沒事干,非招惹它不成。

銀鬃騍馬撕心裂肺的一聲長嘶,讓莫勒根心寒死了,他差點暈了過去,幸虧被妻子摁在皮袍里,不然,他早就拿槍動刀的,去雪壁梁和熊狠狠地干一仗,讓它再癲著瘸腿往雪窩里踉蹌,好好打幾個趔趄才甘心。它惹不起獵手就算了,干嘛去撕咬懷駒的騍馬,它肯定記恨被莫勒根打斷的一條瘸腿,騍馬還沒有下駒,就被咬成了半死不活。莫勒根覺著,他跟熊有怨氣,恐難化解,熊對他的怨恨深著哩,總有一天有個了斷,不然,這到何年何月才是個頭。

這一次,熊是沖著他來的,沒處發(fā)泄跟他的慪氣,就把騍馬當靶子亂咬了一頓。他知道,他和熊還有一場惡仗,熊一直對他有怨恨,在他背后,好像有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熊不把他撕成個八片子,壓根兒就不罷休似的。

妻子一直埋怨莫勒根沒出息,都是你閑著沒事干闖的禍,眼睜睜打斷熊的一條腿不說,它在雪窩里掏了一個又一個的洞,哼哧在雪壁梁的那條路上,非逼人躲開它不成。這會兒可好,你指望銀鬃騍馬給你下駒,等到下輩子去吧,它連命都保不住了,我看你還逞啥能,還跟熊賭氣,想狠狠干一仗,得等它掀開你的頭蓋骨,你才甘心。你根本就不是熊的對手,你知道嗎?它是騰格里的蒼熊,毛尖上掠著一股刺啦啦的火氣,一般人未敢動一根毫毛,你廝殺了它,騰格里的神會饒恕你嗎?你假若動了蒼熊,會給你和族人帶來滅頂之災的。是你撞到熊的洞口,激怒了它,讓熊沒有躲避的余地,才吼著向你發(fā)出了攻擊。你以為熊皮是紙糊的,它渾身是土和沙,泥窩窩滾出的土坯,夠你背十皮袋,土和絨毛粘成硬片,子彈頭還鉆不出個眼子來。就那么一絲白里透紅的腋窩,恍恍惚惚的能擊中個啥,錯過那一點點位置,你就別指望把熊撂倒。你還是閉上臭嘴,夾緊禿尾巴,乖乖地待在家里,侍候你的銀鬃騍馬就是了,它可懷著阿魯骨馬的種,騍馬死了,這一里一外的你不可惜嗎?

莫勒根當然心疼騍馬肚里的駒子,他扳著指頭一天一天地算,騍馬怎么也該到了下駒的月份,該死的熊把騍馬拖垮,支不起身子骨,傷口一次一次地化膿,還能嗅出一股腥氣味來,阿柔娜一天到晚地端水喂草,就當它是爺們伺候。

莫勒根請來鄰居的長輩接生,他說,騍馬這次是難產(chǎn),養(yǎng)胎里的駒子是倒著來的,是受傷引起的,不從下身里接出來,自己恐難生產(chǎn)。聽著騍馬一聲又一聲的嘶鳴,阿柔娜心里不是滋味,她撫摸著騍馬的鬃毛,悄悄地抹淚。棕色熊從皂莢林里吼了幾聲,恰好與騍馬的嘶鳴聲吻合。熊還是嘎著枝椏里的果枝,不停地刨著地上的凍土。

熊是剛剛從泥土窩里爬起,透著一股冷颼颼的寒氣出來的,食完凍凝的果枝,就去挖凍土穴里的旱獺,這無非是銀鬃騍馬死亡的一次預兆,騍馬的嘶鳴和熊的這一聲吼叫,像針一根一根地扎進他心窩難受,他怎么都不會忘記,那一刻慘烈的嘶聲,該不會是巧合吧?銀鬃騍馬難產(chǎn),棕色熊出洞,該不是這一里一外命絕的時候?再怎么說,銀鬃騍馬是他們的命根,從馬種而言,也是阿魯骨馬的根。在騰格里山的峽谷里,好馬的根種,一年比一年少,差不多快絕跡了,留不下它們母子倆的命,他們家就沒有好馬的根了。這阿魯骨馬的根,是該死的清兵絕的后,罵他們的娘,騷八輩子祖宗都不虧,可他比誰都清楚,阿魯骨馬的體格不大,雖說沒有蒙古馬那么彪悍,奔馳快,可一個個力大強勁,在騰格里山是出了名的好馬。

那一年,一陣風颯颯吹呼的秋后,一群騎著塊頭大馬的清兵,來到騰格里山的峽谷里。身著米藍色軍服,頭戴鍋蓋式的紅纓帽,像一群烏鴉覆蓋了滿峽谷,一片一片的皂莢林刷刷地紅起來,映紅了滿臉殺氣的清兵。一聽說清兵來了,聽見一桿桿破槍的聲音,部落里連個人影都見不著。清兵扛的是英式土槍,山里人管它叫“土炮”,這賊亮賊亮的槍管,“砰”地一聲轟響,能把峽里的谷峰給震塌。

清兵黑壓壓地包圍了他爺?shù)亩C子,是阿魯骨馬吸引了他們的視線,騰格里山就剩爺沒逃生。爺站在風口嘿嘿地笑起來,嘴里不停地罵清兵,騷你八輩子祖宗,爺怕你們不成,有種的,就朝爺?shù)男乜陂_槍,爺連眼都不會眨一下,眨了就是你們孫子,是軟蛋。一個清兵用槍口指著他,讓他說出部落人的藏身處,逼他交出家里的銀兩。爺口氣硬朗地說,不像你們狼心狗肺的官兵,見錢就眼紅,心窩子黑黑的,像吃人肉、喝人血的瘋狗那么慘烈。老祖宗是不讓我們貪心的,夠吃夠喝就行了,我這兒身無分文,要命有一條,要肋骨十二根,你們覺著行嗎?

那些清兵哈哈大笑,你說的沒錯,我們是一群喝血的瘋狗,甚至是一群沒心沒肺的餓狼,爺們不吃不喝幾天幾夜,為了你們這些不守規(guī)矩的韃子,躲到山窩窩里,不給官府繳一分一厘的款子,想當山里的野百姓沒門兒。今天,我們想一鍋端了你們的老窩,讓你們命絕黃泉,在騰格里山當孤魂野鬼算了。你要老實說,部落里的人藏到哪里了,不然,我們會扒了你的皮,啃盡肉,把骨頭渣滓扔進谷里喂狼不可。

呸!爺又不是嚇大的,你們嚇唬誰呀,有膽的把槍對準爺?shù)哪X門,可休想動我阿魯骨馬一根毫毛。

那伙黑壓壓的清兵拿著槍,朝著谷里胡亂地鳴槍,“砰,砰”地驚動了馬群,群里的騍馬“嘶—嘶”地叫著向外驚脫。爺又大發(fā)雷霆,你們這群瘋狗,見啥殺啥,谷里找不著人影了,就拿土炮轟我的馬群,那里面全是懷駒的騍馬,這一里一外的命珍貴,這樣無辜地殘害命,你們就不怕遭報應?

嘿嘿!死老頭,你連命都保不住,還他娘的管騍馬的死活,還拉著一副老臉倒教訓起我們來了。爺們自打穿上這身米藍色官服,扛上這桿賊亮的鳥槍后,連殺人都不眨眼,打死這么一群騍馬,還不如碾死個蛆蟲螞蟻。當上這官府的兵,就得殺人玩命,還不知造的是哪門子的孽,報應是個屁。只要你現(xiàn)在說出他們的藏身處,還來得及,不然,我們的槍炮可不長眼,把騍馬群打成個血肉橫飛,把你打成個黑窟窿,非陪葬不可。

你們敢跟我的馬群較勁,動一根汗毛試試看,我就和你們豁出個命來拼。藏在谷里的人都拿槍頂你們,他們是熊心豹子膽,一個個都不要命的人,我看你們能對付得了嗎?爺站在梁頂上挺直腰桿,恐嚇著那伙清兵。

幾個清兵又嚷嚷起來,嘿嘿!不要命的怎么跑的連鬼影都不見,我看大兵來了,一個個嚇得尿褲襠,丟了魂兒似的,像老鼠鉆進夾縫里不敢出來。

爺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說,呸!誰怕你們了,他們不想和一群瘋狗較勁,讓狗白白地咬一口。

清兵又說起來,你個死老頭,還逞啥能呢,一個人想扛起來,沒那么容易,你不看看背后的槍口一晃,忽地噴出一股青煙,不把你打成給肉餅才怪。

爺又向清兵喊話,我可沒有你們說的那么膽小怕死,爺雖然老了,可這把骨頭硬得很,比坡下的榆木疙瘩還硬,更不會咔嚓一聲斷掉,你們不要白費心思,不要以為人多,把爺給嚇倒了,爺?shù)纳嚼镉谢⒗切鼙?,它們可餓得要命,只要嗅到地上的一股血氣,不把你們囫圇吞食才怪,那時,你們連一根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那些清兵恐嚇了一陣爺爺,也沒有理會他說的話,從一塊一塊的青石板上支起槍,就“砰—砰”地轟起來,子彈呼嚕嚕地發(fā)出聲音,在林闊里嗖嗖飛穿,騍馬被一個個擊倒,峽谷里血肉橫飛,嘶鳴聲不斷。他眼看著騍馬群被清兵趕盡殺絕,心里像針一根一根地扎進去難受。爺?shù)男墓擒浟?,他跪在地上向清兵哀求,不要再開槍,放過那群騍馬吧,這一里一外的命,比他兒女還金貴,那是全部落人的命根,要不就對著他的腦門開火,爺給它們償命算了,不行讓官兵趕到衙門里,待產(chǎn)下駒子后,再趕盡殺絕也不遲。

那幫烏鴉似的清兵,一個個板著冷面孔,不給爺一個好臉色看,還是“砰,砰”地放槍,騍馬嘶鳴著一個個被撂倒。爺又捧著雙手,撲通跪倒在山坡前,不停地祈禱,騰格里的神啊,求您放過那群懷駒的馬群,制止這無辜的殺戮吧。谷里的槍聲不停地轟響,一聲聲嘶鳴碎了爺?shù)男?,可他的祈禱無濟于事,那該如何是好。

突然,清兵在峽谷里停止了射擊,扛著槍,從石堆里拉出幾具馬尸,剖開五臟六腑,從胸腔里捧著喝血,又在尸體旁哈哈狂笑,今天喝不上人血,就喝足馬血算了,聽說,這阿魯骨馬長著一身好膘,肉特別的鮮,這一點果然名不虛傳。爺看幾個清兵像一窩狼崽,餓瘋了一樣撲向馬尸,他們沒有在林闊里點起火,沒有烘烤馬肉吃,直接從馬腿骨上割下一塊塊肉,滴著腥紅的血,大塊大塊地吞食。

他們又從馬的盆腔里取出胎盤,血肉黏糊地挑在馬刀上,故意讓爺看著心里難受,還不停地喊話,這阿魯骨馬的肉好吃極了,吃起來比人肉香,沒有那股腥氣味。

爺又開始罵那幫清兵,狗娘養(yǎng)的,你們有點人心的話,就架起火,烤著吃肉,不要血水都沒淌盡,就像狼啃著吃肉,像瘋狗一樣吸血。要是再敢把騍馬開腔剖肚,挖出馬駒,讓爺看見了,爺就一把火點了這峽谷,到時誰也別想活著出去。

一個清兵不顧爺?shù)淖钄r,又沖進石頭堆里,對一匹半死不活的騍馬下手,拔出大刀揮了兩下,嘩地豁開肚子,吱吱地噴出一股血,從盆腔里割除胎盤,用手捧著血一口一口地喝,又從腿骨上割下肉,一塊一塊吞進肚里。騍馬“嘶—嘶”地鳴了兩聲,馬駒從胎里活蹦亂跳地掉到地下,哧哧地發(fā)出一股聲音,騍馬吁一口長氣,呼呼打著噴嚏,嘴和鼻孔里噴出血死了。

爺?shù)难劾餂_紅了一股血氣,石堆里刷地紅成一片,那些清兵把爺給逼瘋了,他的眼睛血紅地睜大,忽地端起槍,嗤地點燃火捻,“砰”地向清兵開火,他應聲倒地,嘴里吱吱噴出一股血。爺又裝上火藥,連連打倒了幾個清兵,一伙清兵黑壓壓地圍過來,對準爺?shù)纳碜印芭椤椤钡亻_火,爺被火一樣的子彈呼嚕嚕擊穿,子彈眼里噴著血,他咬斷舌頭,齒牙咯咯地響,嘴里冒著血,扶著槍慢慢地跪倒在地下。

清兵又哈哈地狂笑起來,把你個死老頭,賊骨頭還硬得很,滿身都是血黏糊的黑窟窿,還不是跪倒在地上,給爺們磕頭求饒,趕快說出他們的下落吧。爺?shù)芍劬锲鹱欤薜赝铝艘豢谘f,只要爺有一口氣在,決不會向一群狗低頭,低了就是孬種。

爺又猛然舉起槍,轟倒了幾個清兵,清兵所有的槍口對準他,“砰—砰”地響了起來。突然,谷里砰砰響起了一股槍聲,那是部落里的人轟出的,他們在半路上遇到了清兵的伏擊,不然早就來救爺和馬群了,這會兒,他們是來救爺?shù)摹?/p>

“嗷—嗷”地從谷里傳來一陣吼叫,爺又扶著槍靠近石板坐起來。爺知道,那是皂莢林里棕色熊吼出的,是給他勇氣和壯膽,爺雖被血氣迷昏頭,連氣都喘不過來,但沒忘記給槍填火藥、裝子彈。爺看見滿地都淌著血,和皂莢樹的葉脈紅成一片。他眼里扇著黑壓壓的清兵,充著一絲絲腥紅的血跡。

爺又聽見熊“嗷”地吼了一聲,皂莢的枝椏叉在咯咯地脆響,嗖嗖掉落了一片片紅葉,刷地染紅了整個峽谷,看見一個個穿米藍色衣服的清兵,瞬間變成了紅人,天和地也刷地紅成了一大片。

騰格里山里又傳來了群狼的嚎叫,“嗷—嗷”地向他冬窩子逼近。爺吁了一口長氣,咯咯地笑起來,清兵的死期到了,他看見清兵一個個地端著槍,開始向后退縮。

爺使出渾身的勁,扶著槍慢慢地站起來,胸腔里吱吱地灌滿了血,他還是硬著頭皮,扶著槍站直了。

爺看見一伙清兵迷了路,掉進石崖里滾下去。那些寥寥無幾的騍馬,幸運地躲過了槍聲,循著熊的吼叫,拼命地向那片血紅的皂莢林馳去。

爺又咯咯地笑了,他的騍馬群有救了,給阿魯骨馬留下了根,沒讓該死的清兵絕后。爺又猛地舉起槍,從枝椏叉里放了幾槍,又“砰—砰”地撂倒了幾個清兵,清兵頭也沒回地只顧往前逃跑。

爺又見一伙清兵撞上狼口,嗥著被廝殺開,林闊里清兵亂喊起來,有的被狼咬斷喉嚨,噎著氣嘶啞地發(fā)出聲,能聽見血吱吱噴地的聲音。

熊吼著從林闊里追擊清兵,跟上去廝殺了幾個,清兵像無頭的蒼蠅,一個一個在林闊里亂躥。

突然,爺看見一片霞光嘩地射出來,紅得和地下的血映在一起。爺知道,太陽落山,天快黑了,阿魯骨馬跑遠,部落里的人都安全轉(zhuǎn)移了。

爺?shù)男厍焕锕酀M了一股一股的血,呼嚕嚕地打著水泡發(fā)出聲響,他感覺心口壓著一塊石頭,喘不過氣來。爺忽地握緊槍桿,身體慢慢地倒下去,最后吁了一口長氣,輕輕地閉上了血紅的眼睛。

莫勒根一想起爺被清兵的子彈擊穿,打成血肉黏糊迷昏而死的事,就咬牙切齒地記恨起來,不知這氣打哪里冒出來。

他知道,這命絕的清兵,不僅血洗了騰格里山,也屠殺了阿拉善的蒙古人,額爾德王曾抗擊過大批的清兵。這一群瘋狗走到哪里,血就把山口給染紅,紅得像水淌出河口,溝壑里塞滿死尸,走起路來絆腳。

莫勒根也曾見過那身米藍色官服,還有鍋蓋式的紅纓帽子,是在騰格里山的洞口撿到的,是老爸罵著他扔到溝底燒毀,他只見過一回。

他爸說過,這是那年革命軍追殺清兵,流竄到這里后,藏在洞里餓死的。這年頭,可使不得這些破玩意兒,誰家有了清兵的一丁點東西,就是罪魁禍首,誰家就得倒霉,不要說官兵來殺頭,就連部落里的人都會抄你八輩子祖宗。

以前,他們部落的人都很富有,在巴斯墩草原上生活得很自在,都是該死的清兵,騎著高頭大馬,持著明晃晃的大刀,屠殺了部落里的人,搶走了牲口,逼得他們走投無路,這才來到騰格里山下避難的。哎!他爸一提起清兵,就氣糊涂了,那眼里充了血似的,從鼻孔里哼著不說話。

那匹毛片銀鬃的騍馬被熊撕傷后,的確是難產(chǎn),鄰居的長輩接了幾天都沒能產(chǎn)駒,莫勒根心急如火,不知如何是好。他覺著銀鬃騍馬的難產(chǎn),是因他而起的,怪就怪在自己沒那個能耐,只獵傷了熊的一條腿,可它一直沒把怨氣撒在他身上,兇巴巴地在雪壁梁哼哧,讓進進出出的人畜擔驚受怕??伤睦飼缘茫軕K烈的一掌,把一里一外的命搭上不說,連阿魯骨馬的根,也要在騰格里山絕跡。

銀鬃騍馬躺在圈灘里,幾天幾夜沒有飲水和食草,一聲接一聲地發(fā)出嘶鳴。哎!阿柔娜心里像扎針一樣難受。鄰居的長輩說,騍馬沒有多少力氣了,再不想辦法接下馬駒,它就恐難保命了??砷L輩實在無能為力,即使保全了騍馬的性命,也保不住馬駒,他只能用祖輩的手技試試看,能否安全把馬駒接生下來,心里還沒個準字。

說啥也得救救銀鬃騍馬,它的命金貴多了,是騰格里山最好的馬種。部落人的叮嚀使長輩不得不用一點心機。他得拿出最好的手技,救活這一里一外的命,才是莫勒根的本意。他日夜守在騍馬打滾的圈灘里,嗓子都喊啞了,連唾沫星子都咽不下去,騍馬還是沒能產(chǎn)下駒子。

長輩只能順著騍馬的下身伸進手, 完好地接出馬駒,才對莫勒根有個交代。他知道,騍馬養(yǎng)胎里碰不得一絲東西,那是柔性的母體,不能有半點疏忽,稍不謹慎,就會要了騍馬的命。他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養(yǎng)胎里黏糊糊的,一股熱氣燒著他的心似的。他順著養(yǎng)胎慢慢地摸著了馬駒的頭,是倒著往里的,怪不得騍馬是難產(chǎn),是熊吼著撕了騍馬一掌,動了胎氣造成的,不然,騍馬也不會遭這份罪的。

哎!得好好地下一番功夫,得拿出心靈手巧的本事,才能保住這一里一外的命。長輩往里伸進了手,輕輕撥著馬駒的頭,只要撥正了,就能輕松地產(chǎn)出馬駒來??烧f得輕巧,從軟乎乎的養(yǎng)胎里,扶正馬駒的身體,讓母體和生命不受一絲絲傷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用不得半點多的力氣,還得用心輕輕地撥,從養(yǎng)胎里撥正馬駒的位置。

銀鬃騍馬“嘶—嘶”地鳴了兩聲,喉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嘴角噴出一股哈氣。它實在沒有多少力氣可使,下巴黏糊著一絲白沫,眼睛眨巴了兩下,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下。突然,長輩心里涌上了一股熱氣,他真的把心思全用在養(yǎng)胎里,精心撥正了馬駒身體,又輕輕地往外拽了一下,騍馬“嘶”地叫了一聲,馬駒隨著黏糊的羊水產(chǎn)了下來,它吱吱地發(fā)出聲響,騍馬輕松地舒了一口氣,癱軟在地上,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嘶鳴。

這一年的旱災鬧得厲害,圈里的牲口死得所剩無幾。可騍馬斷了奶,體質(zhì)瘦弱,連自己的心頭肉都不認,這可急壞了莫勒根一家,但不能眼睜睜看著馬駒拖垮,活活地餓死。

熊扒的那一掌,差點要了騍馬的命,成了難產(chǎn)不說,還是個早產(chǎn),幸虧躲過了那一劫,把一大一小的命給撿回來??涩F(xiàn)在它的傷痊愈了,只是體力瘦弱,斷了奶,即使認了馬駒,也沒有力氣養(yǎng)活它,得趕快喂好草好料,養(yǎng)好體力,才能養(yǎng)活馬駒。

莫勒根知道,騍馬除了增強體力外,還得好好讓它認領馬駒,得拉幾天幾夜的毛日英胡爾(琴)才行,讓騍馬從骨里動情,才能服輸認駒。不然,它真的鐵了心,不看一眼心頭肉,那可就糟了。

阿柔娜以前也拉過他爸的老琴,拉起來可有勁,像風呼啦啦地奏出音來??墒悄崭业拿沼⒑鸂柶频脜柡Γ鈿げ怀蓸幼?,看起來像根木頭棍子,在門背后掛著,煙氣熏熏地落滿塵灰,木頭恐怕早就朽了,弄不好,連拉都沒拉,就咔嚓一聲折了,那可真的沒轍了,誰又會制作這破玩意?可這馬駒天天得喂奶,青黃不接的,上哪兒去找奶食呢?萬一騍馬鐵了心,不認自己的駒子,那可就維持不了多久,馬駒就得活活地餓死。

莫勒根的琴比她拉得好,可他非要讓她去拉琴,說馬駒是他的命根,一定得救活它。它是雄性馬駒,將來在騰格里山的各個部落里,培育出更多的阿魯骨馬,不怕再失去好馬的種,精心養(yǎng)殖一群騍馬下駒,讓前輩們說著來勁該多好。可莫勒根一見銀鬃騍馬,骨子就軟了,這琴都沒拉一下,心就碎了,淚就從眼窩里滾出來。

在那個黑乎乎的圈灘里,騍馬被一陣脆亮的琴聲驚醒,可它連拉琴的地方也不看一眼,只是達拉著耳朵,嗅著地上的土胚,吱吱地打著響鼻,低著頭噴出一股白氣,風中傳來悠悠的琴聲。

阿柔娜挺直胸膛,坐在一塊青石板上,不停地拉著毛日英胡爾,琴在她的手指間呼呼脆響,弦下掠出一股風,吹著琴箱沙沙作響。阿柔娜覺著,這琴聲比她老家的脆亮渾厚,悠悠地傳出騰格里山,和風嗖嗖地呼嘯起來。

這么脆亮的琴音,打不動體力弱質(zhì)的騍馬,她真的有點心寒,都拉了一天一夜了,手指頭彈疼,胳臂也困了,可騍馬的眼里沒有一絲光氣,連馬駒都沒瞧一眼。這可急壞了莫勒根,那匹馬駒一直拴在騍馬前,渾身噴著鹽水,讓母親舔一舔認領駒子,可騍馬像忘記了從前的心頭肉,用柔軟的嘴唇撥著馬駒,用蹄子踢了好幾回,像不是從它懷胎里產(chǎn)下的,讓馬駒又生疏起來。

夕陽西下的時候,阿柔娜還在拉毛日英胡爾,她已經(jīng)換了好幾個曲調(diào),可總是提不起騍馬的性子,動不了它的心思。它還是低著頭,嗅著地上的那股土氣味,不停地打著噴嚏,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哎!這銀鬃騍馬不認馬駒,那可真是負了她的一片苦心,莫非騍馬真的鐵了心,乏得連一點底氣都沒有?她知道,這馬是通人心的,只要人有一點點靈犀,馬就立刻靈敏起來,銀鬃騍馬任性極了,不讓馬駒挨一下它身子,要是斷了奶,馬駒就得活活地困死。

莫勒根的老爸說過,春乏的時候,騍馬產(chǎn)下駒子,即使用好料好草填著喂死,不一定有奶水。它從骨子里不認駒,打死都擠不出一滴奶子,騍馬的奶像體內(nèi)流的血一樣珍貴,是迎著它的性子來的,它的性子犟了,奶水自然會斷,這是馬的秉性所在。她試過幾次騍馬,是硬著頭皮,讓它又踢又咬的,死纏著擠了幾次,可連一滴滴奶都沒有擠出來。

阿柔娜又換了一個曲調(diào),呼呼地拉響了毛日英胡爾,谷里傳來一陣熊的吼叫,是從那片皂莢林里吼出的,西邊的山頭映紅起來,天快黑了,騍馬死死地站在圈灘里,低著頭,鼻子底下打著驚天的噴嚏。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莫勒根拉著馬駒,拴在騍馬前,阿柔娜又拉起了一段曲子,聽著讓騍馬動情。一曲一曲脆亮的琴音,一陣陣蕩進谷里,不停地穿響,悠悠的從河谷里蕩出來,像股水潺潺地淌開。她每拉一次毛日英胡爾,心里就等待騍馬抬頭,讓它淚汪汪地認馬駒。

這人憔悴,馬駒也瘦了,她喂養(yǎng)了一個月的心思,白白費了??伤蝗绦姆艞?,不停地拉著毛日英胡爾,一次又一次地換著曲調(diào),等待騍馬心動認駒。

谷里飄來零零落落的雪片,濕透了那片皂莢樹,被風呼呼一掠,枝椏咔嚓咔嚓地折斷。樹下傳來熊的一聲吼叫,“嗷—嗷”地震醒了騍馬,它猛地抬起頭,看著枝椏下打滾的熊。熊扒拉著地下的雪,拾著掉落的果枝,一口一口往嘴里填著。

一陣風呼嚕嚕地發(fā)出聲音,嗖嗖地折斷了一根根枝椏,刷刷打起一波一波的雪,阿柔娜還是不停地拉著毛日英胡爾,晚霞從西邊的山頭,慢慢地落了下去,和晶瑩的雪花映在一起,又和那片皂莢林透出火紅的光。

騍馬“嘶—嘶”地發(fā)出了鳴叫,好像聽到了悠悠的琴聲,淚盈盈地看著馬駒,又打起吱吱的響鼻。熊又“嗷”地在林闊里吼叫,這一聲,差點把銀鬃騍馬驚跑,“嘣”地掙斷了韁繩,呼哧呼哧來到馬駒前,它好像清醒了許多,急速護住自己的幼崽,馬駒蹬著繩子,不停地吸著奶頭。阿柔娜挺直身子,徑直地拉著毛日英胡爾。

熊又“嗷”地吼了一聲,銀鬃騍馬一縱身,又靠近了馬駒,馬駒的尾巴在它身下微微蠕動,阿柔娜加大了琴聲,用心拉著毛日英胡爾,悠悠的琴聲在晚霞中回蕩。

她知道,銀鬃騍馬的奶像血一樣流下來,若停止了琴聲聽不到音,奶水立刻會斷。

一束霞光忽地透進了谷里,刷地映紅了那片皂莢樹,映照著枝椏地下打滾的熊,又嗖嗖地染紅了它的絨毛。

一個飛雪彌漫的黃昏,一伙土匪闖進了峽谷,死死圍住了莫勒根的冬窩子,死活不肯放過他老爸。一個穿著馬靴的領頭板 著面孔,遠遠地指著老爸吼道,是你通風報信后,解放軍才剿了我們的老窩,弟兄們嗆著一口一口的血,倒在了黑洞洞的槍口下,今天血債血還,你給我的生死兄弟一命抵十命,還不夠還,這會兒,非扒你的皮,喝了你的血,把你一刀一刀地削成肉片,你信嗎?

其實,他老爸也不認識解放軍,只是聽說而已,沒有通風報信可言,那伙土匪純粹是扯淡。只聽“轟—轟”的幾聲炮響,崩塌了谷峰上的雪,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土匪亂躥,四處搶劫殺人。嗨!老爸還是怨那一聲一聲的炮擊,沒有太大的威力,非幾炮轟掉他們的老窩不成,要么不驚動他們,要么徹徹底底滅了他們,讓部落里的人有個安生的日子。

老爸他們一天到晚地躲避,提心吊膽地防著,后怕那股土匪根基深,在騰格里山雄踞了幾十年,像塊朽木疙瘩,硬得啃都啃不動。解放軍的那幾炮厲害,差點轟掉他們的老窩,至少是不會明目張膽地欺負他們了??蛇@一筆一筆的賬,非算在獵戶們的頭上不可,土匪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會兒,部落里的人一一跑光了,就剩他老爸一家沒逃生,真成了土匪的活靶子,在黑洞洞的槍口底下晃著,像一個個去白白地送死。其實,他們早就可以脫身,可他老爸一直哼著,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這幫土匪是騰格里山民養(yǎng)肥的,平時他們搶一半,詐一半,啃盡了山民,是吃著山民的血汗長大的,他們不會不講一點人心吧。嘿嘿!莫勒根心里發(fā)笑,老爸也想得太天真了,那伙賊人,就差沒喝人血,沒吃人肉了,還指望著槍口底下,留一個活口,鬼才信呢。

莫勒根覺著,這樣跟土匪硬對硬地干起來,吃虧的肯定是他老爸。那個土匪頭晃著槍口,指著老爸的腦袋厲聲呵斥,你給老子今天聽好,把銀元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乖乖地交給我,把好牛好馬趕到爺們的眼前,不然,爺們的幾十桿槍,一起對準你砰砰開火,非把你打成血糊糊不可。他老爸口氣還硬朗,呸!老子又不是嚇大的,有種的朝胸膛開槍吧,沒有八顆十顆子彈,是轟不倒老子的。嘿嘿!你瘦得骨頭都一根一根地翹起,嘴還硬得不行,不要說幾顆子彈轟不倒你,只要風嗖嗖一吹,就把你刮到溝底里,撞不死才怪呢。一伙土匪嚷嚷了一陣,就一個一個地端著槍,向老爸站的地方逼近,槍口底下呼呼地掠著一股風,呼嚕嚕地發(fā)出聲音。

莫勒根看著土匪明晃晃的槍口,直直對準老爸的胸口,槍機咔咔地脆響,子彈頭咔嚓咔嚓地上膛,就差摳動扳機了。他老爸挺直腰桿,嗖地從懷里伸出了老火棍,眼睛血紅地盯著那伙人。

莫勒根還沒有反應過來,土匪的槍膛里就“砰,砰”地噴出火,轟轟的幾聲,把他老爸打成了血包。莫勒根哇地喊了一聲,跳著從那里沖過去,幸虧被阿柔娜拽了回來。老爸扶著槍桿,踉蹌了幾下,嘴里吱吱噴出一攤血,身子慢慢地倒下去。莫勒根眼里像充了一塊血,心頭一狠,忽地支起哈柔那火槍,就在砰砰開火的一霎那,被妻子擋住了槍口,妻子說,這么多槍桿晃著,你連火捻都點不著,就被土匪打成黑窟窿,老爸替你擋了這么多顆子彈,身上沒塊囫圇的,你這樣不是白白送死嗎?剛才,老爸不是一直使眼色,催我們趁早離開這里,不要管他的死活算了。

那伙土匪又端起了槍,從雪地里打著趔趄,一個跟一個地向他走近。土匪多半是沖著馬群來的,遠處的炮擊轟隆隆地響起,莫勒根知道,那是解放軍的部隊在剿匪,一天一天地向騰格里山逼近,土匪想劫去幾十匹好馬,從山窩子里一個一個地逃命。

莫勒根強咽著心口的淚,收回了哈柔那火槍,帶著土匪走進了林窩里。土匪跟著他,是想得到藏在洞里的銀元,在馬群里挑幾匹上好的馬,往別的林闊里逃生。莫勒根是蒙著土匪,鉆進林窩的,等到了林子密的地方,再一個一個地收拾不遲。

既然土匪是為藏寶而來的,就得跟他們繞繞彎子,好好地在林子里玩命,讓他們也嘗一嘗,被血嗆著咽氣的滋味。可那個黑胡子土匪頭狡猾透頂,一不謹慎,就讓他給看出一絲絲破綻,非一槍崩了他不可,弄不好,妻子也跟著他搭一條命。

莫勒根指著對面的山頭說,我老爸藏寶的地方可神得很,一般人是無法靠近的,你們就得乖乖聽我的,就一步一個腳印地跟著我來,時時看著腳尖走路,不然到處都是地洞石崖,掉進去連尸首都找不到。那個黑乎乎長著草的洞穴,滿窩子都藏著銀元,那是圖爾胡氏族幾代人的藏寶地,山脊背后的群馬,是騰格里山有名的阿魯骨馬,你們想騎幾匹就騎幾匹,就由著你們的性子去挑吧。

黑胡子聽完莫勒根的一番話,將信將疑地走開,他真的看見山頭底下有一個黑咕隆咚的洞穴,山梁背后的坡下,能聽到騍馬“嘶—嘶”的鳴叫。嘿嘿!這下弟兄們有享不盡的財寶,那個黑乎乎的洞口,閃著一絲絲銀光,讓他睜不開眼孔,掠著一股股冷氣,挺惹人的,能嗅出一絲絲銀子味來。今天,總算找到了財寶,發(fā)一筆不小的橫財,帶著它可以神通廣大,穿山越嶺地充幾千支槍炮,幾萬發(fā)子彈不成問題,和解放軍的大兵抗衡一年半載綽綽有余。

土匪跟著莫勒根摸進山底下,哈哈地笑起來,那笑聲里掠著一股冷風,呼嚕嚕地穿響在林空,幾只烏鴉“哇,哇”地林闊里飛走。莫勒根心里嘿嘿發(fā)笑,這下他們的死期就到了,連黑烏鴉都為他們送行,兩面是冷森森的石壁,前方是深峽谷底,林子密得摸不著一絲路跡,弄不好,那伙人迷了路,失足掉進石壁縫里,碰碎骨頭,瞬間變成一堆肥肉,非喂狼不可。他們得意不了一個時辰,就嗆著一股股血氣,一個一個地去見鬼吧。密林深處藏著精明的獵手,只要他一聲口哨,從枝椏縫里伸出槍口,“砰—砰”地轟幾聲,土匪就一個一個地吐血倒地,把谷口染紅,溝壑里非塞滿死尸不可。

這伙見銀子眼紅的土匪,得意得不要太早,搶慣了山里人的財寶,一聽說銀元一類的東西,心里就撓癢癢,不知天高地厚的,拿命都不當回事??伤麄兡睦镏?,這黑乎乎藏寶的洞穴,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突然,背后“砰—砰”兩聲槍響,土匪們嘩地混成了一團,東瞧西望地摸不著頭腦。其實,莫勒根早就繞到后面去了,他從樹底下嗖地打了一個暗哨,是獵手們用老火棍轟的。這下土匪亂成了一團,他們伙里被擊倒幾個,其余的端著槍,鬼鬼祟祟地往林窩里亂躥,也胡亂地放槍。

莫勒根背后閃出了一個人影,“砰”地向他開了一槍,他沒來得及躲閃,狐皮帽被打飛了。這鬼影子都不見,槍法挺準的,打飛他狐皮帽的,騰格里山?jīng)]幾個,莫非今天真遇見對手了。又“砰”地一聲,子彈呼嚕嚕地發(fā)出聲,嗖地擊穿了他的皮袍,幸虧被穿進衣襟里,不然,他早就沒命了。莫勒根忽地伸出槍,“砰,砰”地朝子彈飛來的方向開火。背后又閃出一個黑影,哈哈地傳來一陣冷笑,你小子壞心眼倒不少,領著我們?nèi)ヒ娯攲殻瑓s繞到后面去了,想耍我們,背后打黑槍,算什么漢子,狗日的,老子非打斷你的腿,一刀一刀地把你削死。今天,我和弟兄們都栽在你手上,這口惡氣非除不可。那聲音回旋在林闊里,又“砰—砰”地開了兩槍。莫勒根覺著,這對手不像是就地要了他的命,子彈頭偏著他的腿腳飛。他從哈哈的冷笑聲中聽出來是那個黑胡子土匪頭,子彈是盒子槍里碰發(fā)的,可他躲在哪里,莫勒根沒見一絲鬼影。突然又“砰”地從枝椏里轟了一聲,這一槍差點擊中了他的胸口,他立馬躲到樹背后,從枝椏里轟了幾槍,可什么也沒看見。

“嗷”地從林窩里吼了一聲,是他的側(cè)面發(fā)出的,又“砰”的一槍,發(fā)出了呼嚕嚕的聲音。咔嚓一聲,一個黑乎乎的家伙,扇著一股風倒在他前面,他一縱身就看見了熊。他暗暗驚喜,是棕色熊替他擋了那顆子彈,可沒有打進熊的體內(nèi),更沒有擊中腋窩,只是打到熊的皮毛上,揚起了一股塵土。熊又吼了一聲,就呼哧呼哧地撲到樹根下,“哇”地大喊了一聲,吱吱噴出了一股血,一顆人頭刷地落到地上,血糊糊的,長著滿臉的胡須。莫勒根擔驚受怕的驚喜,是熊擊出了一掌,擰斷了黑胡子的頭,救了他一命。

他聽見滿林窩都是槍聲,土匪在林闊里喊著亂躥,有的迷了路,滾進山崖里,有的掉進石洞里,一個也沒有逃出林窩。

騰格里山上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差點把山口一個一個封死,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把打著呼嚕的莫勒根從皮袍里驚醒。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心里的底氣弱了,有點心悸和憂郁。哎!棕色熊可蒼老多了,腳掌凍裂,下巴達拉著,齒牙掉得沒剩幾顆。那片被雪凍凝的果枝,血紅得像塊肉,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填,好像成了它的命根,不敢離開半步,生怕被獵手們搶光似的。

那個吼聲離奇得不得了,讓他噎著嗓子,吐不出唾沫星子,心口悶著透不過氣來。熊絲毫沒有移動,像什么東西,死死地掐住它的脖子,從山脊背后吼出的一樣。莫勒根覺著,熊不至于饑餓到?jīng)]有一絲力氣,臥在樹下耗盡血氣走不動,那吼聲可在幾棵大樹下穿響,莫非它被獵手的套子卡住,鐵絲扣子拴緊,脫不了身,才那么無奈地吼叫。

如今的棕色熊沒有多少力氣可使,毛尖上那股呼嚕嚕掠起的熱氣消了,嘴巴有點瘋癱,噴不出一股一股的哈氣,翻一座山得換一口氣。母熊失蹤的當晚,它就“嗷—嗷”地吼了兩聲,吱吱地發(fā)出響鼻。那一聲長嘶,讓他的發(fā)髻一根一根地立起,渾身濕透汗,不知是風掠了一下,他眼睛瞇著睜不開,還是一絲傷感涌上心頭,幾滴淚滾出了眼窩。哎!棕色熊那副可憐勁頭,不正也是他的下場嗎?有朝一日,孤零零地耗盡血氣,干咳著唾沫星子,噎著一口一口的風,熬過一宿一宿的黑夜,不是嗎?他確信,會有那么一天,他失足掉進雪洼冰窟窿里,被風呼呼吹進溝底噎死。一股嗖嗖的雪崩崩塌后,掩埋掉那片血紅的皂莢林,也把熊活活地困死。

他無論如何也得瞧熊一眼,看看被他槍傷的瘸腿,皮連著筋斷了,皮毛長了蛀蟲,趾骨里壞死了。那一條傷殘的瘸腿,是母熊一口一口舔好的,這下,母熊失蹤了,它沾不上一絲黏糊的唾沫,嗅不到那股熱乎乎的氣味。 熊的傷口又感染了,被雪刷拉刷拉地凍凝,在呼呼的風里耗干血氣,瘸腿像一根朽木棍子,咔嚓一聲折了,熊“嗷—嗷”地吼了兩聲,栽倒在樹底下,呼哧呼哧喘出長氣。

嗨!他看見了,熊在一棵脫了皮的皂莢樹下臥睡,風呼嚕嚕打出一股聲響,那是熊毛尖上發(fā)出的呼嘯,熊的一股白氣正噴著他的額頭,離他越來越近了,屏住呼吸,能聽見熊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哎!他得看清楚前面的路,那是通往騰格里的一條小路,是被熊時刻把持的一條窄路,一不謹慎,就會掉進石壁里,被風吹進溝底,一頭撞死。那一片片血紅的枝椏,被風呼嚕嚕吹得脆響,咔嚓咔嚓地折斷,可熊連一絲反應都沒有。莫非,熊真的逃脫卡住的套子,和這紅得像血一樣的谷里入冬。

看樣子,熊實在無力掙扎,它的血氣耗干了,胸口堆著一根一根的枝椏叉,被它啃食得干干凈凈,白花花地剝了皮,沒有一絲塵土,熊的齒牙也一一印在上面。嘿嘿!莫勒根這一次不用怕熊了,最怕的是,他們見不了一面,熊就吱吱地咽氣。

熊好像趴在洞口,拖著下巴,轉(zhuǎn)身就能摸進洞里入眠似的。可他明明知道,熊被鐵絲扣子掐著喉嚨,實在沒多少力氣可掙,它的胸口淌著一攤血,黏糊著毛染到下巴,又被寒氣掠著凍凝,冰坨似的咔嚓咔嚓地脆響。

槍管里呼嚕嚕發(fā)出聲,那是一股風掠著肩胛上的哈柔那火槍,他踉蹌著一步一步走近熊。忽然,樹底下咔嚓一聲,熊嗖地立起來,“嗷—嗷”地發(fā)出一陣吼叫,可吼聲嘶啞得厲害,嚇得莫勒根直冒汗,忽地向后跳了一下??圩釉M熊的脖子里,循著毛尖滲出一絲絲血跡,在風地里凝成一片,下巴黏糊著一股白沫。他知道,熊被鐵絲勒緊喉嚨,噎著吼不出聲來,再不想想辦法,熊就被扣子活活勒死。

熊使勁伸出掌,扒著鐵絲扣子,有氣無力地發(fā)出吼叫。哎!那一掌一掌撕去的聲音變?nèi)趿?,不像以前呼嚕嚕擊出,把一根一根的枝椏叉,咔嚓咔嚓地折斷。熊已?jīng)無力甩出掌,向他發(fā)出兇殘的攻擊,它的動脈被鐵絲壓住,像硬化了一樣,無力拉斷扣子,它被一股嗅出的血腥氣,迷昏了頭,使出渾身的力氣,也無濟于事,再這樣下去,不把熊勒死,也把它耗死在那里。

他已經(jīng)嗅到了一絲血氣,那是從熊的喉管里呼出的,是扣子勒緊它的喉管后,嗆出的一口血氣。熊掙扎得太厲害后,樹桿也歪了,枝叉被它一根一根地弄到地下,又被它撕成木頭節(jié)節(jié)。熊又“嗷”地吼了一聲,樹桿咯吱吱地搖響,凍凝的果枝,刷刷落地。莫勒根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來,讓熊從扣子中脫身。

這些年頭,他不僅欠著熊的一條瘸腿,還欠熊替他擋子彈的一條命,熊有恩于他,他不該拿槍動刀的,逼著熊對他慘烈地下口,和它成為死對頭。

前些年谷口的那樁槍殺,像火一樣烙在他心頭,不是熊替他擋了那顆子彈,呼嚕嚕打飛它的一撮撮絨毛,他肯定會沒命的。

莫勒根被熊的一陣吼聲震醒,忽地支起槍叉子,瞄準拴扣子的那根禿樁,只有打斷樁子,熊才會有脫身的機會,能救熊一命,算是和它扯平,誰也不欠誰了。

說起來容易,打準那個禿樁可就難了,萬一熊動得厲害,拉斷樁子,忽地撲到他面前,倒扒他一掌,那可就兇險極了。莫勒根沒敢再靠近熊,從密實的枝叉里瞄準禿樁,“砰”的一聲,那一槍擊中了禿樁,可沒打斷木頭,咯吱吱地晃了幾下,熊又吼了一聲。他調(diào)轉(zhuǎn)了一下槍口,瞄準樁根轟了一槍,只聽咔嚓一聲,熊一邊吼著一邊拉著禿樁驚脫。熊沒向他撲來,而是向那座雪壁梁的老窩奔去,熊得救了。他收起哈柔那火槍,徑直地往冬營地趕路,背后又傳來熊“嗷—嗷”的吼叫。

峽谷里響起了一陣陣回聲,兒??!你和你的爺真有骨氣,脈里流著圖爾胡家族的血,爺和爸的血不會白流,你不愧是騰格里的子孫,只要解放軍的炮聲轟進谷里,趕走這幫土匪,朝霞像血一樣映紅起來,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莫勒根嗆了一口氣,耳邊蕩著老爸的回音,又咯咯地笑起來。山那邊“轟—轟”地震來炮聲,那是騰格里山里又在剿匪,是解放軍在炮擊土匪的老窩,一聲比一聲大,一次比一次近。熊從皂莢樹底下吼了一聲,又呼哧呼哧扒著枝椏里的果枝。一束紅光嗖嗖地照到雪峰顛,刷地映紅了騰格里的滿山遍野。

作者簡介:達隆東智 男,裕固族,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部散文學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二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悠悠牧草地》1部。曾獲甘肅省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第二十屆“文化杯”全國梁斌小說獎、甘肅省第四屆黃河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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