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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婚禮和兩場葬禮

2016-05-14 22:46草白
山花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大舅葬禮

草白

1

那年冬天最冷的午后,父親的自行車停在樓下等我。我們要去參加小舅的婚禮。我的母親早在三天前就去了那里幫忙。此刻,他們大概已經(jīng)忙得熱火朝天了。我想象著那屋里的場景,桌上擺滿吃的東西,爐灶里燉著肉,蒸籠屜子里全是各式糕點,食物的香味四處逃竄,相擁相撞在一起。我很想催父親騎快一點,又有點害怕自己忽然出現(xiàn)在那種場合里。她們肯定會拿各種食物往我手里塞,我的口袋很快就會裝滿各種好吃的,那些熱情的婦女,被邀來幫忙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可她們對我那么好,甚至有點討好我,要是平常時間,在外面碰到我,肯定不會對我那么好。我有點害怕這樣的好,它們隨時可能消失。

除了拜年,八歲的我很少去外婆家。外婆家很遠,在鎮(zhèn)子的另一頭。外婆的孫子、孫女很多,她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好,這讓我猜不準她最喜歡誰。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每個大人都有偏愛,可外婆似乎沒有,不知道她是真的沒有,還是隱藏得深。我常常不理解外婆,不知道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想來想去,還是因為我見她太少的緣故。

我坐到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下坡的時候,風鉆進脖子里,這才覺得冷。出門的時候,父親就說這兩天可能要下雪,讓我多穿一點。我提前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新棉鞋,感到比過年還要興奮。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婚禮。在母親的家族里,很多婚禮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了。外婆的另兩個兒子,我的大舅和二舅,都是在下雪天結(jié)婚。大雪紛飛,使得前來參加婚禮的親戚們被滯留三天三夜,他們吃喝玩樂,賭博談笑,好不快活?;蛟S,這次也會下雪。想到雪,我有點興奮。我喜歡下雪。下雪的好處實在太多了,第一個好處就是沒人管,不用上學。我的臉頰在父親的棉襖后背上摩挲著取暖。我的鼻子肯定凍得通紅,我感到那里有一絲兒疼痛感。父親的自行車開始偏離大道,駛到一條小路上。那是一條布滿碎石的小路,我的屁股被震得生疼,感到自己隨時可能從那上面翻滾下來。為了不讓自己掉下來,我緊抓著父親的衣服不放。車子駛過大樟樹,曬谷場,碾房,遠遠地聽見一陣喧鬧聲。不等車子停穩(wěn),我掙扎著從上面跳下來。他們在劈柴,空地上的干柴堆得很高,粘稠的木頭的汁液流淌在地上,被凍住了。天氣太冷了,干柴的表面蒙上一層白花花的水氣。好像那些柴也感到冷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于灼燙的爐火之中,將自己燃盡。

那些用力劈柴的人,他們在我背后大聲說著什么,好像在和我父親說話。他們不斷抬高的嗓門讓我想起一個新學的成語,這讓我感到興奮,全身熱乎乎的。

外婆家很大,有許多房間,有專門的兔子房,雜物間,儲藏室。人住的地方干干凈凈,物住的地方混沌昏暗。還有許多房間沒有人住,不是從來沒有人住,而是那些曾經(jīng)住過的人,現(xiàn)在都死了。房間們也都老了,墻壁黑乎乎的,地板踩上去咯吱作響,窗戶很小,蒙塵之后,更顯得暗黑無邊。那里適合老鼠一家繁殖生息,還有蜘蛛們,據(jù)說它們每天都要更換一張網(wǎng),真是太勤快了。

那樣的房間我很少進去。

這天,我進入的是一個最大的房間,一些模糊的微笑的面孔,嘰嘰喳喳的聲音,陌生而友好的婦女,是一個家庭要干一件大事慣有的場景。我敢肯定全村一半以上的婦女都在這屋子里了。她們行走的身影,忽然揚起的談話聲,手里抓握著的勞動工具,讓這里顯得無比擁擠。我尋找母親和外婆的身影,隆冬陰暗的屋子,許多張密集而酷似的臉龐,簇擁著來到我的面前,讓我難以辨認。一個下巴長痣的女人認出了我,她招呼我,將冒著熱氣的食物硬塞到我手里,我感到手心被燙了一下。她的聲音酷似我的姨母,我想從她臉上進一步辨出姨母的神情,可沒有成功。我很快就被另一個女人領(lǐng)到一間更加昏暗的偏房里。在那里,我見到了母親,外婆,還有兩位姨母。她們分散地坐在床沿和椅凳上,高高低低,似乎在商量什么事。看到我進來,最小的姨母抬了抬頭,說了聲,你來了。我的母親沒有說話,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有點不開心。我的外婆縮在角落里,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慢慢地,我聽明白了,她們在說我的二舅媽。

幾天前,二舅媽和外婆發(fā)生爭吵,認為外婆偏心小舅,將婚禮弄得這樣鋪張,還給新娘子買全所有金器,想當年,她什么也沒有。她要外婆拿出錢來,分她一點。二舅來了,苦苦相勸。憤怒的二舅媽根本不聽,干脆躺在外婆的屋子里裝死??礋狒[的村人聞訊而來。二舅媽仍躺在地上,就像一個真正的死人那樣一動不動。二舅站在邊上,臉上淌汗,連連搓手,無計可施。有人說干脆在她身上澆一瓢糞水,看她是真死還是裝死。

聽到這里,我笑出聲來。外婆卻哭了。

姨母們紛紛安慰外婆,說大好日子不許哭的,外婆慢慢從腋下取出手絹,拭了淚。

有一陣子,屋子里安安靜靜的,沒有人說話。很久了,外面人聲喧嘩,她們卻躲在這陰暗的屋子里?;蜃蛘?,或靜默,或偶爾出聲。這里的空氣與外面的很不同,外面是熱的,浮動著的,這里則是涼的,篤定的,無限往下沉的。我坐著昏昏欲睡。期間有一兩個人探頭探腦地進來請示婚禮方面的事務,得了回答后慢慢退出去。

她們在說小舅,說他好吃懶做,不知給他娶了老婆后會不會有所變化,希望他能好好過日子,不要再讓外婆操心。她們一直說著小舅,似乎那是她們永不衰竭、永遠無法放下的熱情。泥水匠小舅,三十歲了,幫人造屋砌墻,前半天還歪著腦袋站在腳手架上砌磚,后半天卻撂下拌好的水泥、石灰不見了,主人最后在賭博場上找到他。有一次,被債主追著到處躲,在我家樓上藏了三天。

這樣的事情一件件,在各人的腦海中翻滾,可她們并不完全相信這些事情的存在,特別是在這一個特殊的日子里。他要結(jié)婚了,他會變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們以共同的沉默和善心來捍衛(wèi)這個可能并不會出現(xiàn)的事實。

大人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多煩惱,一個人都要結(jié)婚了,還讓人說長道短。二舅媽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不可能變好了。結(jié)婚不能改變,什么都不能改變。我的腳趾頭麻麻的,有點疼。我狠狠地跺了跺腳,想要站起來走開。就在這時,外面響起連續(xù)的炮仗聲。這聲音太響,太突然,好像要把房屋震碎,將一切連根拔起。她們紛紛站立起來,摸索著向房間的出口走去。房間與房間相連,昏暗與昏暗相連,我很快就迷路了。我看到一束亮光,走到那亮光所在的地方,只見一把靠窗豎著的槍?;覊m嗆人的氣味被我吃進嘴里。我試圖舉起那把槍,卻不堪其重,幾次放下。我費力地將那槍舉了一會兒,才發(fā)覺自己來到的是一個被廢棄的房間??諝馑坪跏撬赖?,地板踩著咯吱作響,床板上結(jié)了蛛網(wǎng)。整個房間到處都是蛛網(wǎng)。我的臉上也被纏上了蛛絲,絲絲縷縷的異樣感,好像被什么東西罩住了。

裸露的床板上躺著塵灰,很厚很厚的灰,只要有人走近,它們就會被震動得飛起來。好似那些死去的時間馬上要借尸還魂活過來。我遠遠地看著那張床,似乎看到上面有人躺過的痕跡。我母親和我姨母們?nèi)諠u發(fā)育的身體,永遠被埋在這塵灰底下。

后來,當我走到屋外,發(fā)現(xiàn)下雪了。一開始,它們只是試探性地扯著碎棉花星子,過了一會兒,越下越大。這盼望已久的大雪,并沒有讓我感到興奮。我還想著那屋里的事情,想著外婆的神情,一點也興奮不起來。我和一群小孩站在一起。我們在等新娘子來。送親的隊伍已經(jīng)抵達村口的樟樹下,馬上就要進村了。點炮仗的男人叼著一支煙,一臉壞笑地望著那條被雪弄得濕漉的小路。村里所有的新娘都從這條路上走來,都要經(jīng)過鞭炮的狂轟濫炸,那些膽小的被嚇哭過,哭哭啼啼地逃走,又扭扭捏捏地回來。雪花發(fā)了瘋似的,寂靜無聲地飄落,飄落,似乎要將來路覆蓋,掩埋,卻毫無作為。

這時候,我看見小舅,他穿著西服,打著格子領(lǐng)帶,頭頂著幾片雪花,瑟瑟發(fā)抖地從茅廁那邊走來。剛才,他是去上廁所了嗎?他為什么要在這時候去上廁所。他的新娘就要到了,他是緊張了嗎?

小舅看到我了,好像又沒有。他從我身邊一晃過去了,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他沒有走向迎接新娘的道路,而是躲進旁邊的屋檐下。我聽到他的嘀咕聲。他好像在說,這天真冷??!

那天余下的時間里,我的耳邊一直響著這句話,這天真冷??!

雪下得更大了,那么多那么大的雪,卻不能被我攥在手心里,也不能被我留下,多么遺憾!

晚上,我躺在覆蓋著雪的外婆的屋子里,想著新娘子那只被喜蛋染紅了的手。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她和小舅親吻一只蘋果,都親到嘴了,人們哈哈大笑。我也笑了。

2

我的表哥死了。最先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母親。她撐著一把黑傘來學校告訴我。那天沒有下雨,可她撐著傘。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盡管有陽光,很好的陽光,可我的母親不是一個講究的人,她不可能在出太陽的時候還打傘。況且那是冬天的太陽。

那是一個中午,我正在寢室里吃飯。我的母親進來了。她手里拿著那把長長的黑傘,不是折疊傘。它的顏色讓我感到突兀。我們家好像沒有這樣一把黑傘。母親遲疑著將傘柄勾在桌子上,確定它不會掉在地上,才向我走來。她挨著我坐下。我們坐在我在那個寢室位于下鋪的床上。我停下嘴里嚼了一半的米飯,望著她。

她說,你的大表哥死了,就在今天早晨,我來告訴你這件事,馬上要走。后天,你爸爸會來接你,去參加葬禮,反正是星期六,你不用請假。母親說那些話的時候,并沒有任何悲傷,而是想著我要不要請假的事。

我望著那大半盒米飯,感到再也無法將剩余的扒進嘴里。

母親望了我一眼,遲疑地說,你好好吃飯,我走了,你爸爸會來接你。

那個周五的下午,放學了,寢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在逐漸變暗的屋子里等父親來。天很冷,底樓的窗戶明顯漏風。往常喧鬧的場所忽然安靜下來,有一種不敢辨認的荒涼。我坐在床上,將腳裹在棉被里取暖,想著即將到來的表哥的葬禮。我從來沒有參加過葬禮。我們家的人都還活著,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還活得好好的。他們沒有死??涩F(xiàn)在,我的表哥死了。他才二十八歲,還沒有結(jié)婚。他永遠也不可能結(jié)婚了。

想到這里,我還是不能想象死亡對我表哥到底意味著什么,對我大舅家意味著什么,對我外公外婆意味著什么。我只是感到好奇,為什么有人會死,死得那么突然。死應該讓人感到悲傷。可我沒有哭,我哭不出來,那些眼淚根本就不存在。我忽然對自己無法哭泣的事實感到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原來是一個如此狠心的人。

我開始想象一個人躺在一張木板上。在他腳邊,有一盞吃酥油的燈正被點燃。那個人不吃不喝,一動不動。那個人就是我表哥。也有可能,那個人并不是我表哥,他只擁有我表哥的肉體,真正的表哥已經(jīng)遠行??墒?,表哥會去哪里呢?

想來想去,對表哥的死,我只有好奇,而沒有悲傷。

我已經(jīng)不能再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了。我十六歲了,感到自己有點重,上坡的時候,感到父親明顯在喘氣。我沒有問他要不要下來走,盡管很想這樣做。當車子終于騎到下坡路上,我和父親都喘出一口氣。我默默打量著父親的后背,想著或許他正在出汗。我忽然感到自己有點悲傷,為父親,也為自己。本來,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待在家里,吃著熱騰騰的晚飯,手腳都暖哄哄的。

天快黑了,冬天的傍晚總是黑得很快。外婆的村莊就在前面了。遠遠地,我聞到了空氣中紙錢燃燒的氣味,還有隱隱的誦經(jīng)聲?;蛟S,還有突然響起的不規(guī)則的狗吠聲。我忽然感到害怕,對表哥死亡的確認正從這一刻開始。他可能真的死了。所有跡象都在表明,這個村子有人正在死去,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表哥。他們領(lǐng)我去見表哥最后一面。我見到了表哥。其實,我看到的只是那個存放尸體的冰柜,它在轟轟作響。我不知道為什么大冬天他們還要將表哥放在冰柜里,是因為死人再也不用害怕寒冷了嗎?表哥的樣子我沒有看清楚,可在我腦海里,卻比看到的還要清楚。

表哥的摩托車開到轎車的肚子底下。臨死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真難受。他們說表哥的胳膊一直是蜷縮著的,折斷了才放進冰柜里。我看到那只丑陋的散發(fā)出死亡氣息的冰柜,也就等于看到了表哥,折斷了胳膊的表哥正躺在里面。

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外婆的村莊里,另一種惡毒的咒語也隨之蔓延。他們無恥地認定是外公外婆的存在折損了表哥的陽壽。我對這樣的言論感到憤怒,同時也覺得悲哀。他們肯定是被傷心沖昏了頭腦,才會如此愚蠢。姨母們更是憤恨不已,將言論的傳播者認定為心懷叵測的舅媽們,而對她們的手足兄弟則表現(xiàn)出了應有的寬容和同情。

悲痛的舅舅舅媽為了盡可能挽留他們的獨子在人世的時間,將整個葬禮搞得漫長而繁瑣。唱經(jīng)的道士坐了一屋子,敲鑼打鼓的樂手排成長隊,職業(yè)哭靈人三五成群,你方唱罷我登場。從清晨到午后,哭哭啼啼,沒完沒了。我們饑腸轆轆,耐性盡失,又勉力維持,感到再也無法從中獲得任何關(guān)于悲傷的情緒。

我死去的表哥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一具黑色棺材里,我似乎看到他側(cè)身皺眉的模樣,他想避開這些喧囂,可棺材太小,肉身被生生地嵌著,連翻身都不可能。

墓地歸來的人圍坐等食。像完成一件艱難之事般,他們疲憊的表情里透著輕松,膨脹暴突的饑餓感抵消了原本就不多的一點悲傷情緒。他們浮著臉,在低頭與抬頭之間快速切換,東張西望,努力克制著什么。酒鬼們或許已偷偷地查看過是否有酒可喝。幾個性子略顯活潑的婦女則低聲議論著什么。

就在這時,我的大舅搖晃著身子,從門口進來,一屁股坐到餐桌前。他叫我?guī)退ト「笨曜???曜尤?,大舅開始吃飯。滿滿一碗飯,他就著菜,不多久就扒光了。期間,我聽到表哥的名字被大舅數(shù)次提及,好像葬禮根本就沒有發(fā)生,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與那個名字所對應的肉體還在這世上歡蹦亂跳地活著。

大舅吃了三碗米飯,死者的名字就著飯菜, 一次次地被他吞下。

當父親和別的親人,順著大舅的語境,也試探著提及那個名字,試圖接受那個名字給他們帶來的新鮮而別扭的感覺,并希望能對此感到適應,卻發(fā)現(xiàn)事情遠沒有想的那么簡單。那個名字因其所對應肉身的死亡,其實也歸于死去的行列。因為本能,人們只想遠離死者,遠離他的名字和物品,離得越遠越好。

大舅成了悲傷的人,他坐在自己的悲傷里,他的悲傷程度與對那個名字的提及次數(shù)成了正比。一個悲傷的人就是一個孤獨的人。他的世界與別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葬禮之后,一切物品、陳設(shè)各歸原位,塵埃與紙屑被清掃干凈,桌椅板凳送還各家。我的外婆也坐回黑暗的房間里。當我無意中推開屋門看到她時,她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慌張,試圖從側(cè)身的位置上站立起來,可她沒能站立起來,只是抱歉地望著我,眼神里含著祈求,似乎叫我別告訴別人她在這兒。

我是來和外婆告別的,我要回去上學了,我叫她保重身體,多吃飯。還沒等我說話,外婆忽然一把抓著我的手,她的手很涼,好像要將我拖拽到水里去。她仰頭望著我,身體仍坐在低處的椅凳上。我的手被她緊緊地抓握著,我等著她和我說點什么,哪怕像大舅那樣將表哥的名字含在嘴里不放,或者痛哭流涕一番,我都能接受??伤裁匆矝]有說,只緊緊地拽著我的手,起先只是一只手,后來兩只手一起合攏著來抓,將我的手夾在中間。屋子里很涼,風從我的褲腿里鉆進去,又從脖子里鉆出來。整個人都灌滿了風。

祖屋要拆遷了,高速公路經(jīng)過這里,外婆說。

嗯,我點點頭,早就知道這事了。

下次你再來這里,這些房子都不在了,你外婆也不在了。外婆說。

不會的,外婆,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顯然那些惡毒的咒語影響了她的心情。

我走出很遠,外婆仍站在門口,看著我。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外婆是喜歡我的?;蛟S,她最喜歡的人就是我。

葬禮之后第三天,開始下雪,紛紛揚揚的大雪。我想象雪落在外婆的屋頂上,將外婆的屋子裹住,將通往外婆家的小路覆蓋,將外婆門前的樹都變成雪樹。這個世上就沒有人能找到外公外婆了,連死神也找不到他們。

我的外公外婆就可以永遠活著了。

3

我坐在外婆的新屋里。這屋子是個平房,幾年前高速過境拆了老屋新造的,離村莊的中心有點遠,離田野卻近。門窗上的油漆涂抹得厚薄不均,木頭紋理坑洼不平,墻壁上的劣質(zhì)石灰一旦觸碰到,便紛紛往下掉。一開始,他們便認定這房子的主人住不久,才會造得如此粗劣。

此刻,除了外婆和我,他們都去了墓地。外婆老了,自然不能親自送行,而我則因為生肖與亡者相沖,也不準去。

三天前,我的外公棄世了。消息傳來的那個清晨,我還在睡夢之中,母親來到我的房間,告訴我這件事,她說自己要先過去,等我睡醒了再來。我聽從她的建議繼續(xù)睡,可沒有睡著。對外公的離世,我們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他癱了三年,這三年中數(shù)次病危。

我和外婆坐在屋子里,聽著外面幾個幫忙操辦喪事的村人在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不時有器物發(fā)出的撞擊聲傳來。他們很忙,可能在準備午飯吧,所有從墓地歸來的人都是要大吃大喝的。

屋里只有兩張床,其中一張的床板已經(jīng)被拆卸,豎在門前空地上。地上桌子上胡亂攤放著外公生前用過的衣物,藥品,還有一些不知派過什么用場的東西,顯得形跡可疑。一個人死后,他生前的貼身物品宛如也死了一般,充滿著污穢氣,讓人不想去觸碰一下。人們通常會將這些東西燒掉。

外婆和我在河邊焚燒外公的遺物,風很大,不辨方向,胡亂地吹,為了讓那些物品更迅速更容易地化為灰燼,外婆還帶了一瓶菜籽油。我將菜油倒在外公的衣服上,感到自己正做著一件荒誕透頂?shù)氖?,就在前天,這衣服還穿在它的主人身上,現(xiàn)在主人離開了,這衣服就要被燒掉,說是為了讓主人更方便地帶走它,其實我知道是因為人們不想再看見它了。

我和外婆站在冬天幾近枯竭的河邊,望著那堆即將出現(xiàn)的灰燼發(fā)呆,那些斷續(xù)出現(xiàn)的煙霧掠過我們的身體,散成煙跡,消散在不遠處。因為有風和菜籽油的幫忙,灰燼出現(xiàn)的速度很快,比我想象的要快,由此我想到外婆在焚燒遺物上是有經(jīng)驗的。幾年前,我二舅的兒子也死了,同樣是車禍。

現(xiàn)在,終于輪到外公了。對外公的離世,誰也沒有感到過分悲傷。外婆松了口氣,整個家族的人都松了口氣。有爺爺去那邊的世界照應,兩個孫子該不會寂寞了。

我們從冬天的河灘邊慢慢往回走,外婆的腳步顯得遲緩,好像有什么東西拖著她,使得她疲憊而恍惚。我則想著那堆灰燼,無論什么紅的綠的東西只要成為灰燼,都是一樣的。

外婆將空了的菜油瓶遞給我,轉(zhuǎn)身走到水渠邊,冬日水渠的水很冷,水流稀少而緩慢,她下蹲著吃力地將那些水從低處撩起,顫栗著將雙手打濕,揉搓著,寒冷刺激到她了,讓她的身體縮了又縮,比原先小了好幾寸。

我站在不遠處的田埂上看著她,等著她走近,我要挽著她的胳膊,將她攙扶回家。她已經(jīng)向我走來了,她的腳步很小,顯得瑣碎。我似乎看到雪花向她飄來,它們先是覆蓋她的頭發(fā),胳膊,然后是全身,她慢慢地成了一個白色的人。過去三天里,她幾乎沒吃什么東西。我的姨母們叫她別亂走,她就乖乖地在屋子里坐著,坐在外公那張已被拆卸的床板邊上,看著別人進進出出。

她晚年生活的畫面在我腦海里緩緩展開。輪流住到三個舅舅家,如自閉癥患者一般長久地躲在閣樓上,整日抽煙,越來越老,老得不能下樓,一日三餐端到床前吃,直到患了什么病,也不需要再治,某一天咽氣了,敲鑼打鼓,抬到山坳里埋了。遺物澆上菜籽油,能燒得更利索些,燒完后,她的一生也就真正完了。

對這個過程的想象并沒有讓我變得更加難受,我已經(jīng)很少難受,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的心變成什么樣了。此刻,我只想領(lǐng)她回家,一個老人剛剛焚燒完老伴的遺物,她的身體很輕,悲傷讓她變得很輕,一陣風就能將她刮倒。

外婆蜷著身體,低下頭,對逆風行走感到吃力。我不得不放慢腳步等她。那座石拱橋就在前方,橋洞下有張飄蕩的貓皮,一只貓而已,我嘀咕著,將目光移開去,我去拉外婆的手,她的手瞬間變得很冷,好像要結(jié)冰了。我走到橋上,橋及橋下的虛空忽然將我托起,要把我送入一個飄蕩的世界里。

遠遠地,我看見送葬的隊伍悄無聲息地過來,近了,我看見樂隊解散,抬棺人不見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的小姨夫,他捧著外公的牌位,面無表情地向一個并不存在的地方走去。那酷似夢游者的表情似乎在說,他并不知道自己行走在一場葬禮的尾聲里,他的悲傷還沒有得到有效釋放,這一切就結(jié)束了。在他身后,有人摘了白帽,有人將系在腰身上的麻繩解開,有人蹲在樹底下抽煙,有人在講電話。

外婆拉著我的手向他們走去,她要與他們匯合,向他們請教這場葬禮中她所不知的部分,那讓人難忘的部分。

我看見了大舅和大舅媽,他們好似在爭論什么,一路不停地說話,大舅的白帽已摘下,在雙手之間交替拿著。二舅低著頭,形色匆忙。與此同時,我在婦女中間看見了二舅媽。我甚至看見她臉上謹慎的、篤定的、一閃而逝的笑容。她和那群婦女在送葬回來的路上似乎找到了讓人興奮的話題。我們并沒有看見小舅和小舅媽,或許他們早就回到村子里去了。

隊伍也離開大路,向著村莊的方向走去。

外婆仍向著那路的盡頭張望著,渴盼著遇上另一支隊伍,一支真正悲傷的隊伍。只見一群老年人踱步而來,有人坐在三輪車上,有人柱著拐杖,他們互相攙扶著,每挪動一步都要付出所剩無幾的體力。

“他們是老人協(xié)會的,也來送人?!蓖馄蓬澛暩嬖V我。

這群送人的老者,隨時都有可能被人送走,可他們還是來了,又慢慢地走遠了。過了很久,那條路上都沒有人來,送葬者大概都回去了,他們將外公抬進墓地里埋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就回家去了。

我們?nèi)哉驹诼房凇?/p>

這時,一個穿白色喪服,戴白色帽子,穿白色體操鞋的女人出現(xiàn)了。她脫離隊伍,獨自一人,那么悲傷。她的悲傷如此顯眼。好像她是這場葬禮中唯一感到悲傷的人,是所有悲傷的結(jié)晶體。

下雪了嗎?那是個雪人嗎?外婆一下子抓住我的手。

不,那不是雪人,是我媽!

此刻,我母親正一路嚎啕而來,她的哭聲驚醒了我,讓我想起三年前父親的葬禮,她也一身縞素,如此大哭。

外婆向著那白色的人兒走去,她的嘴里發(fā)出呼喊,似乎要將那個人的悲傷完完全全地吞進肚子里,與自己的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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