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馬路對面有個戴口罩的女人沖我打招呼,我一面朝她點頭,一面想她是誰。她穿著白色羽絨衣,戴粉色的口罩,向我匆匆走過來。這使我有點兒害怕,我對未知的事物都有點兒害怕。她走到我對面,喊了一聲陳犁,我緊張地看著她,兩只手插在口袋里沒有拔出來。她摘下了口罩。我才認(rèn)出來她是差點成為我老婆的一個女人。在她嫁給另一個男人之前,我們還約過幾次,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聽說她兒子都念中學(xué)了。她年輕時很漂亮,現(xiàn)在看上去也還可以,但有點消瘦了。我說:你瘦了。她說:怎么能不瘦呢。她抬抬眉毛,把頭發(fā)往腦后掠掠,開始連綿不斷地說話,大意是說以為自己的人生很順暢,并且會一直這么順下去,但沒想到,她難以啟齒地頓了頓說:老公換腎了。她長嘆了口氣。我覺得她嘆息的不是老公的病,而是她自己的命運。接著她說了很多有關(guān)腎的事。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他的腎已經(jīng)像兩顆石頭那么硬了。她接連不斷說了十五分鐘,最后對我說:你也小心自己的腎,男人的腎一出事就是大事。這么粗暴地說完后,她就向我擺擺手,走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并沒有多想什么。她那么富有,提起幾十萬的醫(yī)療費眼都不眨一下,我沒有什么資格同情她。而且她身上有種長期優(yōu)渥生活養(yǎng)成的東西,讓我覺得自卑。但是在當(dāng)天夜里起來撒尿的時候,她的話又鳴響在我耳邊:他晚上老是起來尿尿。我模糊覺得有哪里不對。因為我也跟她老公一樣,很多年沒有去體檢了。我不喜歡體檢。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像中國這樣,許多人排成一串等著屠宰似的挨個躺到某張床上去。有時簾子還不拉上。有一次,我下面的鏈兒還沒拉上,一個婦女就進來了,她看了看我那兒,又抬頭看了看我,呵呵笑了一聲。為這記冷笑,我半年沒緩過勁兒來。我至少有五六年沒體檢了吧。我睡意朦朧地覺得哪兒不對頭了。包括夜尿,聽口罩女人說,正常人六十歲以前是不夜尿的。這么說來,我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了?
我開始想我的腎,想了以后就有點害怕。我掏出手機,在搜索框里打了個“腎”字,下面跳出十幾條默認(rèn)條目,在其中一條上點了點,又跳出來一百多萬條搜索結(jié)果。選了篇點擊量大的讀下去,上面說,合上七個癥狀就要小心了。我比對了下,好幾個我都符合。它說人一天上六至八次廁所是正常的,我趕緊算自己一天上幾次廁所,一般起床時一次,出門前再上一次,早上的時候,水喝的多的話,在十點左右會去上一次,水喝的少就不去了,飯前一次,午睡前一次,午睡起來一次,下班前一次,晚上就頻繁了,我一般睡前一定要上一次廁所,但因為睡了會兒沒睡著,就又去上一次,這樣算起來,我一天要上十次以上廁所,這是不是不正常了?它還有一條說,解出來的小便應(yīng)是淡啤酒色,如果是茶色的就不對了。我核對下,我小便的顏色還是可以的,應(yīng)該是淡淡的啤酒色,看上去簡直能喝。但它又說,小便解了后如果產(chǎn)生了很多泡泡,泡泡又很長時間沒有化開的話,就說明尿里面有蛋白質(zhì),就不好了。于是,我再看那些泡泡,泡泡有時少,有時多,如果睡一夜起來上廁所的話,泡泡就多了,而且也不容易破開,浮在上面。我就想,是不是里面有蛋白質(zhì)呢?
這么一想我就有些恐慌。我不想讓這種恐慌被別人知道,包括我老婆。我老婆已經(jīng)跟我分屋睡很久了。我老婆年輕時長得不壞,但三十歲之后敗得很快,尤其做了網(wǎng)商后經(jīng)常熬夜,人瘦得皮包骨頭,黃頭發(fā)裹著的臉慘白慘白。年輕時她喜歡跟朋友泡吧,我不放心,常常去查崗,為這事我們常吵。吵到后來她離崗了,開了家網(wǎng)店。她的網(wǎng)店只賣一樣?xùn)|西:杏干。雖然后來加了肉松與魚干,但主打的仍是杏干。杏干圓、粒小、原色,表面皺巴巴,裝在一個牛皮紙袋里,賣相很不漂亮,我疑心不會有人買,但老婆說現(xiàn)在大家就愛吃原生態(tài)的食物,賣相越不好越能賣,且這種杏干有個特點就是,開吃后“根本停不下來”。事實果真如此,就這么一小包杏干,每月的營業(yè)額可以高達上萬元,但也可以想見,我老婆的工作量有多么大。我摘幾段工作對話:
顧客:它是純天然的嗎?
老婆:是的,無硫磺無熏制,無任何加工,老人小孩安心食用。
顧客:你能保證百分之百純天然?
老婆:是的。
顧客:如果不是純天然可以退貨嗎?
老婆:如果您有質(zhì)檢部門的證明可以退貨。
顧客:它的味道是酸的還是甜的?
老婆:酸酸甜甜的。
顧客:酸多一點還是甜多一點?
老婆:入口有淡淡甜味,含一會兒有酸味產(chǎn)生,咀嚼時既酸又甜。
顧客:會不會太酸,我不愛吃酸。
老婆:我們的產(chǎn)品根據(jù)大眾口味研制,符合大部分人需求,您可以先買一包試試。
顧客打了中差評之后,老婆常在下面跟帖罵街。我提醒過她和氣生財,這樣罵人所有顧客都能看到,多不好。老婆翻翻白眼說,不罵,你讓我憋死啊。也試錄幾段:
顧客:杏干太硬、太酸,大家別買。
老婆:把杏干說得一文不值,卻不退貨,不就想訛點錢么,傻逼!
顧客:質(zhì)量真的很一般。
老婆:跟你的人品很般配,不是嗎?
顧客:發(fā)貨太慢。
老婆:下單二十五分鐘就發(fā)貨,你TM還想要多快?趕著去注銷戶口???!
做生意以后,老婆就不怎么跟我說話了。這可以理解,她沒有力氣說話了。她也不跟我睡了,這也可以理解,我們沒時間睡了。她每天十點左右起床,這時我已經(jīng)去單位上班了。我回家時,正是她最忙的時候,快遞員幫她在架空層里打包,把當(dāng)日的杏干訂單郵寄出去,我要么幫他們一起干活,要么先回家做飯。每天基本都是我先吃飯,過好久她再上來。每天都是這樣。久而久之,我們習(xí)慣了不說話的生活,有時偶爾兩個人面對面坐在餐桌上,還有些不自然,像客人一樣拘謹(jǐn)。她說:不好意思,老讓你做飯。我說: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想想這句話有點生硬,就補充說:你別客氣,多吃點。再想想,這句話仍是有問題的。但也沒辦法了。
所以我心里的一些事,沒可能跟老婆講,哪怕它抓肝撓心,也只能憋著。我也不想去醫(yī)院,我討厭在醫(yī)院這個窗口那個門口排幾個小時的隊,討厭被各種器械照來照去。我希望一生中除了確認(rèn)死亡上一次醫(yī)院,別的時候都不用上醫(yī)院??床∠窆艜r候那樣由個白胡子老頭給捺捺脈就好了。我自己給自己看病,不斷拿著標(biāo)準(zhǔn)對照的時候,新的癥狀出現(xiàn)了:口腔潰瘍。也是七大癥狀之一。那天我?guī)е鴥鹤尤コ宰灾E牛E琶靠土?,相?dāng)實惠,我計算過,兒子每次吃十五串骨肉相連,光這一項就能把六十元全吃回來。但那天我剛把烤熟的牛肉放進嘴里,就感到舌根一陣陣粘連的鈍痛,痛不厲害,能抵擋住,本來我也不會很在意,但我腦里馬上跳出來一個詞:口腔潰瘍。也就是說,我離腎病的標(biāo)準(zhǔn)又近了些。但我不能不吃烤牛肉,不吃的話,六十元就賺不回來了。我一邊痛一邊吃著,想著或許該上哪兒看一看了,至少預(yù)防下吧。
我決定上網(wǎng)搞點藥。老婆網(wǎng)店剛開張的時候,我常常上去替她刷好評,不但我刷,我還得動員辦公室的其他同事刷。老婆給我有任務(wù),每天必須刷十條好評,刷不到十條,回家就挨刷?,F(xiàn)在不用刷好評了,但淘寶那套東西我也基本熟了,沒事的時候也像個婆娘一樣在上面逛逛。反正我也沒事。我很閑。我們辦公室里五個人,我最閑。我們辦公室門口,掛著塊牌,牌上就寫“辦公室”,后面還有個“2”字。辦二。辦一里坐的才是真正的辦公室人員,有辦公室主任、副主任、退下來的老主任?,F(xiàn)在的主任也快退下來了,一退下來他就要跟老主任一樣端著茶杯坐在辦公室里,又愜意又不愜意。我們辦里坐的都是司機,我是二號,一號坐我對面,他也挺閑。一號長得像只蚱蜢,又瘦又細(xì),不久前撿了只“元寶”,撞了一大一小,雖然事情已經(jīng)擺平,車頭車尾紙都燒過了,但大家都不愿坐他的車,他自己也心有余悸。
我閑是因為給大佬(前局長)開車,大佬犯事了,我連帶著在警局蹲了一夜,第二天一襠屎尿地出來了。那是真的蹲,不帶抬頭的,兩只手扣在肛門后邊。起先我的腿像有許多蟲蟻爬來爬去,再后來像很多很粗的針在扎,再再后來我就沒有腿了。還有腰。還有扣在后面的手。都沒了。燈二十四小時地亮著,照得房間像一個雪白的宇宙。有一會兒我想睡覺了,就像不倒翁那樣搖晃會兒。出來后,大家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又客氣又疏遠,像我掌握著什么似的。據(jù)說大佬在里面很不擋事,供出了自己的情人,一個財務(wù)室的女人,女人皮膚很白,長得有點像舞蹈演員楊麗萍,性格也像她一樣不合群。辦案人員來的時候,小楊正在衛(wèi)生間里,外面的人怎么叫也不肯出來。后來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她竟跳了樓。這事發(fā)生后大佬的形象一下捋了底,原先覺得他弄個小金庫辦事情多少有些不得已的人,都轉(zhuǎn)了說法,說像大佬這樣的美男子有個情人沒啥,但不該把自己情人賣了。不用說我也成了顆棄子,指給哪個副局是不用想了,就說公用吧,也沒人招呼我,就這么懸擱著。
店主發(fā)給我一張診斷單,讓我先填一填。這我真沒想到,原來淘寶上的店家這么專業(yè)。我想這一點必須跟老婆說一說,讓她也學(xué)一學(xué),現(xiàn)在淘寶店家專業(yè)化了啊。表單上說:每個問題都很重要,請務(wù)必誠實客觀回答。它的第一個問題是:男性早期有無長期手淫史或者性生活過頻現(xiàn)象?非常不幸的是,這兩條我都有。我的手淫史長到自己也記不清從哪個時期發(fā)生。我最近看到新聞?wù)f有群中學(xué)生集體對著上課的女教師手淫,而且手淫了不止一次,那位教師竟然沒有發(fā)覺。我覺得這新聞有點虛假,要么就是這位女教師有點虛偽,這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我當(dāng)初的手淫就是老師報告給家長的。午睡的時候,老師發(fā)現(xiàn)我棉被中段不斷波動,喉嚨里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額間全是汗,馬上曉得我在手淫了。老師命令我把雙手放在外面。放在外面也不行,只要一離開老師的視線,我的手仍在那兒不斷摩擦。因為太舒服了,當(dāng)躺在那兒睡不著又沒事干時,我發(fā)現(xiàn)的這個身體游戲太好玩了,不需要其他輔助工具,玩具都長在身上。這件事,教師羞恥家長打罵都沒有用,它就這么伴著我長大了。
至于性生活過頻,可能跟我當(dāng)初的女朋友有關(guān)(對,就是那個戴口罩的女人)。她是一個性敏感度極低的女人,在第一、二次做時很難產(chǎn)生高潮,一般要做三次以上她的高潮才會來,才會發(fā)出那種真正從骨頭里迸出來的銷魂的聲音。如果沒有得到高潮,她會像小孩子一樣亂發(fā)脾氣,隨手拿起任何可以抓到的東西朝我丟,我眉毛上的疤就是一次她抓起水果刀朝我扔來留下的。我對她毫無辦法。她少女時很漂亮,腰肢纖細(xì),乳房適中——我不喜歡過大的水袋似的乳房,喜歡她那種剛可一握的尖翹乳房,把在手里時,尖尖的乳頭像鳥嘴啄著我的掌心。所以只要有機會在一起,我們一個晚上總要做個三、四次。她特別喜歡在早晨時做,在我身上摸來掐去,把我弄醒,那時的她迷人極了,一頭亂發(fā)裹著小臉,交媾姿勢大膽多變,叫床放蕩得讓人不敢相信?,F(xiàn)在想起來,她沒能嫁給我是一件幸事,但當(dāng)時,我傷心得好像整個世界都灰掉了。
有些題目很難回答,比如勃起無力,雖然它作了追問:“勃起無力是中途疲軟還是硬度不夠?”這兩種情況我都有,但我認(rèn)為,如果換一個性對象的話,或許這些問題都不會發(fā)生。并且也很難界定,究竟怎么樣才是夠硬,怎么樣才是不夠硬,是不是進不去就算不夠硬,但進不進得去還跟通道的潤滑度有關(guān),這真的很難界定。那么我到底該填有還是沒有,我怕填輕了,配的藥不靈,又怕填重了,藥量又過了,吃了反而對身體不好。它還問了舌苔:“請看下現(xiàn)在舌苔是什么顏色?紅、黃、黑、白?你的舌邊有牙齒印沒有?”在它問之前,我從來沒注意過我的舌苔,我很少照鏡子,更不會在照鏡子時觀察舌頭。由此我想到中華醫(yī)學(xué)真是高深,只需要看看舌苔就能判斷身體狀況,不必像西醫(yī)那么大動干戈。我打開手機的自拍功能,伸長了舌頭,伸舌頭這個動作真是難看,我看到眼袋凹陷,再是法令紋,自己真是老了啊。但舌面看得不是很清晰,似乎是健康的粉紅色,又似乎浮著層白色的米粒似的東西。
在我這么伸長舌頭左看右看的時候,對面的一號終于從電腦里抬起了頭,他說:你在干什么?
我說:看我的舌頭漂不漂亮。
他說:別扯。
我說:我可能得絕癥了。
他說:別胡扯。他湊過來看了看說:太暗看不清楚,好像有些厚。我們倆坐的位置沒有窗,是比較暗。他說:去衛(wèi)生間看吧。
我們這層樓有兩個衛(wèi)生間,一間在左面樓道口,離我們很近,但因為小楊在那兒跳了樓,暫時封了,另一間在右面樓道盡頭,離我們很遠,隔了十幾間科員辦公室,有時還得排隊,但只能去那邊上。右邊衛(wèi)生間洗水池鑲著面鏡子,很明亮。我對著鏡子伸長了舌頭,一號也把舌頭伸了出來。
他問:什么顏色是對的?
我說:紅色吧。
跟他的舌頭一對比,我舌頭的問題就顯現(xiàn)出來了。他的舌頭細(xì)膩、紅潤,看上去健康可口,完全可以直接放案板上,切片,加點蘸料就可以上桌。我的舌面上有一層漸變的白色粒子,白粒在舌尖部位薄一點,越接近舌根越厚,且發(fā)黃,看上去像未洗凈的垢跡。最要命的是,在左面的舌邊上有一排清晰的牙齒印,鮮紅淋漓,像被誰咬過似的??吹竭@一排牙印時,我簡直目瞪口呆,這是在什么時間,在什么情況下咬的牙印,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它對應(yīng)的又是身體哪個部位的問題?我的身體里藏著多么巨大的秘密啊。一號拍拍我的肩膀,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說:吃點藥吃點藥。他去食堂了。
我慢吞吞往回走,輕輕攪動著舌頭,感到來自口腔隱隱的疼痛。我意識到以前的感受是多么局限,比如喝水,以前我只關(guān)注體表部分:水含入口腔,大口吞咽,解除渴感。所有的感覺在到達喉部時結(jié)束了——好像水在咽喉那兒突然消失了一樣。但實際上它還在繼續(xù)往下走,流入食道(如果水量足夠大的話,能沖刷道壁上的積垢),在狹窄的賁門那兒屯積了會兒,再緩緩進入胃部,接下來它還會往身體的深處繼續(xù)流動,經(jīng)過胰管,進入腸道,有一些會以尿液的形式流出體外(又回到了外部)。這些細(xì)微的過程,現(xiàn)在漸漸被我感受到了。我能覺察到它清涼而蜿蜒的游走,甚至能感到器官在水滲入時的顫抖與僨張,一杯水,大約經(jīng)過半個小時,它就會來到腸道,引起微小的尿意。甚至像屎的形成這樣復(fù)雜的過程,我也能依稀分辨出來,當(dāng)食糜成為條狀物進入直腸,我就基本能判斷它在離肛門多遠的位置上,多久后可以引起便意。當(dāng)對身體的感受越來越敏感并為此暗暗得意的時候,頭部的疼痛漸漸產(chǎn)生了。頭幾天我沒有在意,我想大約是感冒了,最近感冒的人很多。但六七天后,頭繼續(xù)在疼,并且開始伴隨頭暈,我希望是感冒了,但我既沒有咳嗽流涕,也沒有發(fā)燒。只有頭在疼。
這是七個癥狀中的最后一個,也是我擔(dān)心已久的一個癥狀,只要這個癥狀不出現(xiàn),我還可以寬慰自己,說自己沒得病。但它還是來了。它是在早上九點開始的,這時候三號四號五號都跑出去了,甚至一號也出去了,只有我一個人,我坐坐、站站、翻翻報紙,踱到了隔壁文印室,文印室里只有個叫老張的老頭,據(jù)說從單位成立始,他就在這兒了,我進去時,他抬起頭從老花鏡上方盯了我會兒,他的樣子很嚴(yán)肅,這讓我有點兒緊張。
他說:你臉色不好。
大佬出事以后,他是第一個說我臉色不好的人,也許別的人也看出來了,但他們就是不說。他們也許在回避什么,也可能在懷疑什么。
他說:等大佬的事定性了,你的事也有著落了。
我說:會開了我嗎?
他搖搖頭,踩踩樓板問我知不知道小楊家屬在六樓上班。這我當(dāng)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我沒吱聲。他說科技局的人在傳,小楊家屬受了刺激腦子出問題了。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給老婆洗腳,現(xiàn)在小楊沒了,他還天天端盆水在床前,把毛巾潑得嘩啦嘩啦響。
我不吭聲。
他問:小楊坐過你的車嗎?
我搖搖頭。但在搖頭的同時,我眼前立刻重現(xiàn)了她在車燈光柱里走近的畫面。她穿著條黑長裙,披著蓬松的頭發(fā),款款地走過來,走近后,彎下腰察看我的車牌,即便路口只停著一輛車,她也一定要看清楚車牌才會上車。彎腰的時候,她的頭發(fā)垂了下來,她把它捋回到雪白的耳朵上方。上車后,她一般坐在后座右側(cè)的位置上。與我是一個對角線的關(guān)系。我常常從后視鏡偷窺她,而她一般都看著窗外。
大佬為什么要把她供出來呢,這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啊。老張說。
我回來在窗前站站,再坐坐,把報縫再翻一遍。好像就是在翻報縫的時候,頭痛開始了。一開始的痛并不顯著,像一個小孩躡手躡腳從外面溜進來,無聲無息搞破壞。先是隱隱的,從腦袋的一角滾過來,不像是痛,而像是一個球碾過一樣,有些重,有些墜。滾過來的球停在腦袋的另一邊。當(dāng)它停下來的時候,頭疼就消失了。但過了會兒,又滾過來一個,接著又來了一個。當(dāng)許多球一起在腦袋里滾動,你就感到,腦袋吱吱地疼,疼得讓人發(fā)狂。
我像小學(xué)生一樣認(rèn)真填寫的卷子得到了答復(fù),回復(fù)不像通常那樣從聊天軟件里發(fā)過來,而是頗為隆重地投遞到了郵箱里。它說:“您的癥狀已經(jīng)超出本店通用藥方的治療范圍,建議您去醫(yī)院看看?!彼€說,如果非要吃他們的藥的話,不能保證療效。這說的雖然可能是實話,但我還是難以接受。聽起來跟得了不治之癥似的??紤]再三后,我還是拍下了一個療程的藥量,總好過不吃吧。藥被磨成細(xì)細(xì)的粉末,裝在一個個茶包似的小袋里,開水泡泡就能喝,店家說最好吞下三分之二的藥渣,這有點兒難,那些藥渣的味道很腥,吃起來就跟塘泥似的。
服藥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單位里有不少吃保健藥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有病,病因是不是跟我一樣。早上我去水房泡藥的時候,也常常碰到他們在泡藥,有膏方、螺旋藻、鹿血,有位同事一直在喝童子尿,還說口感不錯。我們有時候也就此交流些什么。更多的時候,我什么也不想跟他們說。他們專喜歡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八卦,或者一些小道消息。比如他們說大佬快要量刑了。又有人說大佬其實挺硬氣,根本就沒有舉報小楊,小楊出事后,他在里面絕過幾天食,警察把他綁在架子床上整兩天,拉屎尿也不放下來,他才妥協(xié),說悔不該跳進糞坑做王八,遺臭萬年。有時我也跟那些臨退休的老家伙一起在陽臺上動動身板,那個熱心店家就是這么提醒我的,除了吃他們家的藥,還得堅持鍛煉。那么有時我也毫無章法地鍛煉會兒,不是動動脖子,就是拍拍腿。不像他們那樣有規(guī)律,那種肚子拍一百下、腿拍一百下、脖頸拍一百下的鍛煉法,我怕自己會瘋掉。我偶爾也會透過陽臺看下面的空間,十樓落差的地面看起來離我很遠,往下跳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常常想小楊當(dāng)時閉眼一跳的那個英勇勁兒。這件事曾經(jīng)被我推到很遠的地方,現(xiàn)在它又拉近了。
在我的印象里,大佬好像從來就沒有追求過小楊。這是大佬厲害的地方。像小楊這樣的女人,越刻意對她做什么,越可能失敗。有那么幾次,他帶著小楊去一些非景區(qū)的田陌拍照片,他擺三角架支相機的樣子使人相信他只是需要這么一個模特兒。他讓小楊在田野里奔跑,走動,或者大笑,沉思,甚至哭泣。他說:相機只是一種記錄,一種對時間的切割,你不用忘記它的存在,相反,我們每時每刻都要記得有鏡頭的在場。大佬的魅力可能就在這些地方,這些東西沒法學(xué)習(xí)。他倆的關(guān)系發(fā)生質(zhì)變是在一次梅園游嬉時,那天突然下暴雨了。我原本呆在車上睡覺,聽到雨點噼哩啪啦打在車窗上,就拿著兩把傘去找他們。走遍坡下的整片梅林,也沒見他們,后來爬上一個陡坡,走了很長一段路,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一片更大的梅樹林,林子里有一間小屋。小屋門關(guān)著。我當(dāng)然不至于傻到去敲門。我在遠處觀望了會兒,就回車睡覺了。他們返回的時候,我伸伸懶腰,如夢初醒似的。小楊有點兒不一樣了,女人自以為沐浴在愛情里的時候就是這樣,像粒珍珠一樣閃閃發(fā)光,非常漂亮。
我常去小楊家接她。她家在小區(qū)中心花園邊上,花園很大,像一只落在地上的大飛碟。花園里老在放《最炫民族風(fēng)》,肯定也放過別的音樂,但這個音樂我印象最深,因為每次聽了都禁不住起雞皮疙瘩。樓道燈從六樓開始亮起來,亮到一樓時,穿黑裙的小楊慢悠悠走出來,頭發(fā)濕答答地披在肩上。后面跟著她的丈夫,丈夫拎著件衣服,或者別的什么。在樓道口,他們通常要拉拉扯扯說上幾句什么,但很快,小楊就擺脫了男人,微抬下巴向車子走過來。她走路的樣子像個女王,是我見過走起路來最好看的女人。于是男人扭動一下身體,向妻子揮手告別。遠遠望去,他似乎比穿著長裙高跟鞋的妻子更矮小一些,揮手的動作像只招財貓。那個時候看,他就挺神經(jīng)質(zhì)的。
我把服藥后的情況記在一個小本上,比如“一天如廁十次”、“睡況良好”、“頭疼有改善”、“仍然頭疼”、“口腔仍潰瘍”,來了解身體的變化。但遺憾的是,這種變化似乎并不怎么顯著,常常一項有所好轉(zhuǎn),另一項又變得嚴(yán)重,像是蹺蹺板一樣。尤其在“疲軟不堅”這一塊上,癥狀似乎比以前更為嚴(yán)重了。這期間我跟前女友約了一次,確切地說,是她先找的我。她約我在以前常會的一家兩岸咖啡見面,這家咖啡店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在一座大廈的四樓,窗外是開闊的江景,五樓以上就是客房,以前我們常常吃點東西就去開房,駕輕就熟了。所以她約我在那兒見面,應(yīng)該已經(jīng)隱含了跟我敘舊情的意思,我這么覺得。那天是我?guī)讉€月來打扮得最利落整齊的一天,出門時,從不抬眼瞅我的老婆居然問我上哪兒去,我說:去見一個律師。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這么個答案,但老婆不再問了。
她穿了一條黑裙子,外面罩著件灰色條紋的皮毛披肩,胸口裸露的地方汗毛隱約豎著??瓷先ズ懿槐E2贿^穿得這么妖嬈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還是挺滿足虛榮心的,漂亮的女人即便老了些,還是漂亮的啊。我問她丈夫的情況怎么樣。她說丈夫非常幸運,配對的腎是一個出車禍的小伙的,小伙才十九歲,又沒什么病,這樣的腎源是最好的了。手術(shù)結(jié)束從麻醉里出來不久,丈夫就恢復(fù)精神有說有笑的了,于是從各地飛攏來的親友都欣然散了。但沒想到術(shù)后第四天夜里,丈夫忽然高燒抽搐人事不省,醫(yī)院采用各種急救措施都不見效,下了病危通知書。當(dāng)時,有個病人家屬悄悄拉過她問有沒有給死去的小伙還過愿,她說沒有。那病人家屬說,這腎啊是小伙身上的器官,取出來給別人他當(dāng)然不樂意,這是他想拿回去呢。于是她連夜趕到車禍現(xiàn)場燒了一大捆紙錢,說來也怪,幾小時后丈夫的燒就退了。
我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我這個前女友說話一向浮夸,有六七分便要說成十分,不過聽上去也不像全沒影兒的事。再說我也想多聽聽好消息,就聽她往下說。她說這幾月還在術(shù)后的養(yǎng)護階段,不能出門,連家里人與丈夫見面也得戴上口罩。因為全身嚴(yán)重水腫,飲食高度控制,每天像吞飯一樣吞藥,她丈夫情緒有點兒不穩(wěn)定,有一回半夜獨自起來走上了樓頂?shù)钠脚_,在那兒徘徊了很久。她發(fā)覺后很生氣,問丈夫是不是想往下跳。她告訴丈夫凱旋大廈跳樓女人的模樣,頭往下卡進了胸腔里,親人費盡力氣才把腦袋拔出來的?!拔铱砂尾粍幽愕哪X袋”,當(dāng)時她氣呼呼地說。
她這么說讓我很不舒服,因為她說的那個女人就是小楊,雖然情況沒有她說的那么嚴(yán)重,但跳樓后的小楊脖子似乎確實變短了。有人說,是頭撞在地上之后,最柔弱的頸骨折斷了。所以腦袋好像扎進了肩窩里。
后來我們再聊了會兒,不知為什么,我完全沒了開房的興致,這種感覺男人自己最心知肚明,就是那種興奮不起來,全然“不能”的狀態(tài)。店里客人輕聲說話的嗡嗡聲連成一片,使我聽她說話非常費勁。我感到越來越累。恰好老婆打電話來讓捎點膠帶回去,我就買了單。起身時女友的眼神十分失望,我想她是不會原諒我了。其實我也很遺憾,身體不跟趟的感覺太差了。是不是吃的藥不太對癥呢。我向店家咨詢有沒有專治“疲軟不堅”的藥。不多久,對方就回復(fù)了我,問我近期性生活發(fā)生在什么時候?我說三個月前。他說失敗成功?我答半途而廢。他問為什么?我說索然無味。
接下來他又問了大約七八個問題。然后說: “您平常是否屬于內(nèi)向、馴順而又極少慍怒的性格?”
我說:“是的。”
他問:“是否經(jīng)常著魔般的沉思?”
我說:“是的?!?/p>
“您可能是抑制型人格,”他說,“近期是否有一些事件導(dǎo)致您羞愧或壓抑?”
在他的提醒之下,我想起局子里的一段簡短往事。那天傍晚,兩個笑嘻嘻的警察把我從號里(他們叫留置室)提出來,讓我在行政樓與一棟平房間的小徑上來回奔跑,每走到其中一個身邊,他就在我的屁股上踹一腳,我陀螺般轉(zhuǎn)個身,再向另一個警察跑去,即我像一只輕便自動的皮球由他倆來回踢動。我的形態(tài)也很像皮球,反剪雙手,彎腰拱背,頭謙卑地深深垂下。這么幾個來回之后,只要一湊近哪個警察的身旁,我便主動把屁股撅高,便于他們踹在臀部中間肉質(zhì)最肥厚之處獲得良好腳感,同時也最大程度地減少震動。憑良心說,他踹的力道并不重,根本達不到損傷器官的地步,雖說有那么幾下稍重一些,使我踉蹌幾步,差點兒撲倒,但都不算什么。致命的一點在于,那時候我肚腹里正脹著一包屎尿,他們這么一腳踢來在我的腸腹間引起巨大震蕩,每一下都使我差點兒屁滾尿流。我得摒住氣息收緊括約肌逼尿肌,才勉強控住局面。但后來那個高大的警察失去了耐心,他把腳跟稍提了提,輕輕在我后腰上捻了一捻,我感到腰眼兒一酸,肚皮間一松,接著下體一熱,一波熱屎滾滾而下,并伴隨著嗶里啪拉的氣流聲。這時,正好有個秀麗的女警從小道經(jīng)過,一見此景,她捂上鼻嘴,嫌棄地從我身邊匆匆而過。我羞愧不已。跟大佬這么久,我多少沾染了他身上的一點文藝氣息。這么丟丑的事,還是第一次發(fā)生。確切地說,在女警用嫌惡、厭棄、看一只狗的眼神看我的時候,我身上作為“人”的體系崩塌了。
我對他們說了些他們想聽的話,有些話可能他們并不一定想聽,我也一并說了。我說的時候,完全忘記掉我是一個人。我沒有廉恥了。我就是一條狗。我一定把不該說的說出來了。在那種狀態(tài)下,我完全失去了判別的能力。
我問:“如果是心理原因怎么治療?”
他說:“我們有專門針對精神性腎患的藥方,您可以試試?!?/p>
我說:“包治嗎?”
他說:“心理疾患原因復(fù)雜,我們只能做到緩解,不能根治?!?/p>
我的頭疼越來越嚴(yán)重了,有時我不得不頭扎一塊毛巾,頭擱椅背兩腿伸長地半躺著。它在我頭腦里形成的圖案越來越古怪,有時像格子框、跳棋盤、網(wǎng)格和蜂巢,有時會組合出更繁瑣的形狀,非常像由音樂的聽覺形像制成的電子圖案,好像在我身體內(nèi)部有誰依據(jù)頭疼的起伏、曲線設(shè)計出這些圖形似的。甚至它似乎入侵了我的夢境,在睡夢中我也能看見狀如馬賽克萬花筒的極其復(fù)雜的圖形,甚至見到過一個黑衣女人背朝我高高站在一張桌子上,每次當(dāng)她似轉(zhuǎn)頭未轉(zhuǎn)頭的時候,我就猛地驚醒,一身都是汗。鑒于我的身體情況,在調(diào)整分工的時候他們把小五的會務(wù)歸了我。出車的排檔比早前(大佬出事前)減少了。對此我沒有意見,我現(xiàn)在這狀態(tài)確實不適合出車。這可能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會議室有會的時候,我就必須拎著水壺從南到北貫穿整條走廊,持續(xù)不斷為人們添水,我的送水量取決于與會者的喝水量,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是海量,好像不是來開會,而是來喝茶的。粗摸估算下,以來回十趟計,相當(dāng)于每天負(fù)重行走三千米,也算是不錯的鍛煉。還別說,我感覺自己的精神頭兒似乎好了一點。那天我提著水壺走在廊上,看見有個戴眼鏡的男人在辦一探頭探腦。我問他干嘛。他說:大佬在哪兒?他瘦瘦小小,戴著副很厚的黑框眼鏡,背只黑包,看上去有點兒眼熟。自大佬出事以后,很少有人找他,我不由駐腳觀察了他一會兒。他從背包里拿出個文件夾,文件夾里夾著內(nèi)刊上大佬發(fā)言的照片與文章,文章上圈圈點點畫了許多線條,他說:大佬文章寫得蠻不錯的。我差點笑出來,文章是新主任還副時寫的,雖然大佬本人文采也不錯,但他絕不可能去寫這種東西。這是基本規(guī)矩吧??磥磉@個人毫不懂人情世故。我說:大佬不在這兒,沒什么事的話先回吧。
此男說:“我想見見他?!?/p>
老主任提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遙遙走來,看見男子,皺眉說:“你怎么來了?大佬出事了,跟你說過很多遍了!”
眼鏡男說:“我想見見他?;蛘吒銈兞牧乃残?。”
連我都看出來這男人有問題了,正想避開,老主任過來扯扯我說:“把他送回家去,”又把嘴湊我耳邊,加重語氣說,“他是小楊的家屬,受了刺激腦子有問題?!?/p>
幾個人半抱半推把眼鏡男弄到了車庫,又好說歹說把他塞進了車子。一路上他非常文雅地跟我解釋:“他們是不是跟你說我有點偏執(zhí)?也不能說我一點也不偏執(zhí),不管怎么講,這樣的事落到誰頭上,總得適應(yīng)一段時間吧。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腦子絕對沒有任何毛病?!?/p>
但我由于過度緊張,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把腳踩在油門上,大冬天的滿頭是汗。車行不過十幾分鐘,就到了他家樓下。我頭也不回地說:到了,下車吧。后座久久沒有回應(yīng)。我一回頭,嚇了一跳,他抓著椅背正虎視眈眈盯著我,鼻子幾乎撞到了我的鼻子。
他說:“我沒有說地址?!?/p>
他確實沒有說。
他說:“你連幾棟都知道?!?/p>
我手心直冒汗。
他說:“這條路你開得非常熟,” 接著他恍悟,“您就是替大佬開車的師傅吧,幸會幸會”。他伸出手?jǐn)[出副要與我握手的樣子,我沒把手遞過去。
他把手收回去互搓著,激動地說:“太好了,終于找到一個知情人可以聊一聊了。請您回答我一些問題好嗎?”
我說:“我該回去了?!?/p>
他說:“除非您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不下車?!?/p>
我說:“你想問啥?”
他說:“我想知道大佬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身高、體重、愛好、特長,您都跟我聊一聊。這段時間,我收集了很多他的資料,但還很不夠,我需要有第一手的資料,這樣我才能把他整個人想象出來?!?/p>
我說:“你為什么要想象他?”
他說:“自打事情發(fā)生后,您知道,一開始我很難受,她的出軌甚至比亡故更讓我難受。您或許無法想象這種胸部淤塞無法呼吸生不如死的感受。但后來我慢慢想,妻子喜歡上的是什么樣的人?憑著我對妻子真摯的愛,她喜歡的人我一定也會喜歡。所以我想在頭腦中建立這個人的模板,然后也去喜歡他,甚至愛他,這樣我與妻子的感覺就同步了?!?/p>
我巴不得這會兒頭疼得讓我馬上暈厥在地。但失望的是,頭疼竟然毫無預(yù)兆地消失了,我向穹宇般的大腦深處搜索了會兒,那兒一片黑暗,沒有任何閃電在其間劃過。我只得向他簡略描述了大佬的長相。
他又追問了些細(xì)節(jié),比如“抽不抽煙”、“酒量好不好”、“愛穿哪類襯衫”、“有什么習(xí)慣用語”,之后又問:“有一個問題您可能會覺得冒昧,但我必須問您。請告訴我,他倆一般在哪兒做愛?”
我沒回答。
他說:“您千萬別以為這里面有齷齪的念頭,妻子剛走那陣,我的腦袋完全亂碼了,只聽見‘嗡的一聲,里面什么也沒有了,完全回想不起來那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就連妻子怎么下葬的都不知道,我想那是因為我對痛苦妥協(xié)了,所以我就成了一個瘋子。您懂我的意思嗎,如果妥協(xié)就永遠妥協(xié)?!?/p>
我看了看他坐著的地方。
他說:“……在車上?”
我點頭。
有那么一小刻,他似乎想從座位上彈起來,但很快他克制了這個動作。他左右看了看車座,試著躺下來,由于座位太短,他不得不把兩條腿分開,一條撐在車門上,另一條撐在前座椅背上,叉成個“人”字。他不斷調(diào)整臀部使自己躺得舒服些。躺了會兒后,他說:“我妻子就是這么躺的?!比缓笏榔鹕?,跪在座椅上(在剛才那個姿勢兩腿間的位置上),這個姿勢更為困難,一跪起來,他的腦袋就頂?shù)搅塑図?,基本上他采取跪姿的話,就直不起腰,他調(diào)整了好一會兒,并嘗試了腰胯向前類似于做愛的姿勢。在做這個動作時,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痛苦,又像有點兒欣慰。做完這組動作之后,他仍在座位上坐下來,微笑地望著前方,靜默了會兒。
“我有點兒明白了,這樣做愛雖然不舒適,但有一種特別的刺激?!彼拥卣f,“這個體驗對我很重要,也就是說,我妻子可能僅僅是因為這種刺激而跟他在一起?!?/p>
接著他說:“我有一個最最痛苦的問題,也是一直沒想通的問題,必須請教您,”他把兩只手相互絞了絞,說,“既然大佬是一個這么優(yōu)秀的人——我妻子喜歡的人不可能不優(yōu)秀,并且也愛我的妻子——不可能有男人不愛我的妻子,那他怎么會在審訊室里把我妻子供出來?他這個行為完全把他瓦解了。我沒有辦法喜歡這樣的人。”他忽然抬頭咆哮了一聲,聲音大得嚇了我一跳,“我沒法統(tǒng)一對他的感受,這真的讓我無法忍受。也許我真的會發(fā)瘋?!?/p>
“……也許他并沒有這么做?!?/p>
“你說什么?!”
我握著方向盤,方向盤與手掌接觸的部分已經(jīng)粘乎乎的了。我說:“你剛才說不能用別的手段去逃避它,是這樣嗎?”頓了頓我又說,“你說必須承受痛苦,如果妥協(xié),就永遠妥協(xié)是這樣嗎?”
我看著前方的街景,那是她曾經(jīng)多次在光柱中向我走來的地方,我說:“那么我就跟你說說在看守所發(fā)生的事,那天他們訊問了我?!?/p>
作者簡介:
莉莉陳,生于70年代,現(xiàn)居浙江諸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