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駿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泰戈爾《流螢集》
2008年是個閏年,也是國際語言年、國際地球年、國際衛(wèi)生年。起先陳冠希老師上了頭條,旋即南方雪災(zāi),暮春汶川地震,盛夏北京奧運,仲秋神舟七號太空漫步。
春節(jié)前夕,我去印度和尼泊爾旅行。從上海飛德里,先去齋普爾,再赴阿格拉的泰姬陵,從德里乘機抵達加德滿都。彼時尼泊爾尚是王國,綿延千年的君主制窮途末路,共產(chǎn)黨(毛主義)即將通過選舉掌權(quán),街邊處處鐮刀榔頭標(biāo)語。我在博卡拉住了三晚,再經(jīng)加德滿都飛回德里。
最后一夜,我在德里機場度過。
我低估了北印度的冬天,北風(fēng)爬過興都庫什山與帕米爾高原,席卷過克什米爾山谷,蹂躪亞穆納河畔,莫臥兒人的帝都,以及當(dāng)我一踏上這片土地,就為之詫異憐憫的不計其數(shù)的流浪漢,包裹著單薄的南亞式線衫或毛毯露宿街頭,還不如隨處可見的馬匹、駱駝還有野狗。就像左邊那個漫長的句子,我在機場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取到登機牌,才知道航班延誤,不知要等多久。我托運了兩只行李箱,裝滿各種漆器盒子,描繪波斯風(fēng)格的帝王將相、花鳥蟲魚。我把它們像俄羅斯套娃那樣裝起來,大盒子套小盒子再裝更迷你的。我還手提兩個大包,全是難辨真假的開司米羊絨和絲綢地毯。
過了印度海關(guān),透過候機樓的玻璃,眺望德里難得清澈的夜空。大概是寒流潔凈了空氣,一排排巨大的國際航班飛機,涂裝各自標(biāo)志,在跑道燈光和無垠黑夜的襯托下,散發(fā)著鄉(xiāng)間夜總會爭奇斗艷的濃濃氣息。
晚點候機,無處可去,形如喪家之犬。延誤航班堆積如山,許多歐美背包客各自尋找空地坐下,有些干脆全家打起地鋪。路過貴賓休息室門口,偶遇一場輕度爭吵。男服務(wù)生用印度人特有的表情說明某種無奈,爭議的旅客是個戴著口罩,包裹厚厚頭巾的印度男人,露出一雙老鷹似的眼睛。他至少一米八五,鶴立雞群。眼角皺紋已上了年紀。和許多印度人一樣,眉心一點朱砂。古風(fēng)白袍,衣擺飄飄,從頭頂?shù)侥_底,加上羊毛圍巾,像寶萊塢電影里的蒙面強盜,又不似紅頭巾或藍頭巾的錫克人。雖然我的英語拙劣不堪,但這些天耳濡目染,與店主討價還價“this one”、“How much money”、“Impossible”,印式英語水平突飛猛進,竟然聽懂了爭執(zhí)的大概。也是因為大面積延誤,頭等艙和商務(wù)艙休息室人滿為患,不再接待。男人幾乎要揭下口罩,露出真相,但手指顫抖著垂落,悻悻然走開。
我的機票是經(jīng)濟艙,登機口坐滿了人,至少兩個航班擠在一起。我害怕在機場過夜,也不期待這種環(huán)境里的艷遇,盡管閃過一兩個印度與歐米的美人,一鼻子濃烈的香水味。趁著還有大把時間,我去免稅店買了兩條煙。上海卷煙廠的中華,包裝上全是惡心的畫面,價格比國內(nèi)便宜不少,盡管我這輩子沒抽過一支煙。
好不容易,覓到個空蕩蕩的書店。下雪了。不是幻覺。雪花細碎輕盈,比不得北國的鵝毛大雪,卻被橫沖直撞的風(fēng)裹挾,在候機樓的玻璃上,砸出無數(shù)小白點。
德里近一百年來的第一場雪——背后傳來一句典雅悠長的印式英語。
回頭看到印度人的臉,裹著白色包頭,好像剛從一千零一夜的飛毯下來,就要掏出笛子與眼鏡蛇。這不是在貴賓休息室門口撞見的大叔嗎?
他的口罩不見了,面孔罕見的白,幾乎像南歐膚色。標(biāo)準的印度五官,但更為立體和端正,唇邊兩撮灰色小胡子,有古代雅利安人遺韻。令人難忘的臉。
Nice to meet you!
從不與陌生人打招呼的我,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英語,絲毫不帶中國或印度口音。
Nice to meet you,too.
他用印式英語回答。后半夜的機場,許多人都已去酒店,書店是最安靜的角落。我的英語結(jié)結(jié)巴巴,經(jīng)常搜腸刮肚想半天,還要掏出口袋本英漢字典??吹轿业睦仟N,他故意放慢語速,耐心地反復(fù)說兩三遍,同一個意思用不同的相近詞匯表達。
老頭問我是不是中國人?他很高興,我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中國朋友。他抱怨他的航班也延誤了,貴賓室進不去,那些服務(wù)生就是屎。沒錯,他用了個經(jīng)典的“SHIT”。
當(dāng)我問起他干嘛戴口罩?他回答,在印度,從總理到議員到百萬富翁到不可接觸的賤民,沒有一個不認識他這張臉。
但我不是很相信印度人的鬼話。老頭也許只是找人解悶。他與我肩并肩,站成一排,欣賞德里百年一遇的雪。夜空的下半部分,被燈光照得略顯污濁;上半部分,冷月被烏云屏蔽,泄露銀盤般的光暈。
他說了聲GOOD BYE,戴上蒙面口罩,獨自走向候機樓另一端。他沒攜帶任何行李,雙手空空離開,也許全部家當(dāng)都藏在寬大的長袍里?他沒留下名字,但這不遺憾,反正我也沒做自我介紹。
在書店一個鐘頭,可惜大多是英文書,看完一部插圖本《印度愛經(jīng)》,我走向登機口碰碰運氣。印度航空公司,居然沒通知我(也許廣播的時候被我漏了?人在國外總是自動忽略各種聽不懂的廣播聲)就開始登機。再晚三十分鐘,或在書店打了個盹,我就要在德里機場多呆一天。我排在隊伍最后,確認是飛往上海的航班。乘客大多是中國人,一張張疲憊不堪的面孔,幾乎每人都提兩只箱子。
凌晨三點,上了飛機。我暈頭轉(zhuǎn)向往前走,直達經(jīng)濟艙尾端。我的座位糟糕,雙通道的大飛機,被夾在中間。左邊是膚白似雪的中國大媽,右邊是面黑如炭的印度大媽,散發(fā)濃烈的咖喱味。俯瞰德里雪夜的愿望,就被兩位大媽剿滅了。
艙門關(guān)閉,等待起飛。我準備睡一宿,有位空姐過來,皮膚黑了點,但眼睛又大又亮,標(biāo)準的印度美人。她的印式英語速度很快,表情親切友善,不斷向我做出起來的手勢,但我只聽清最后兩個字:COME!
多希望再跟個BABY。不明白啥意思,我盡情幻想一番,往人世間最美好的方向,將紅眼航班化作紅顏航班,但只有一個結(jié)論:她把我當(dāng)做恐怖分子?想用甜美的笑容將我誘捕?
我卻無法拒絕這樣的“COME”,擠出狹窄的座位,印度空姐示意我拿好行李。我拎著大包小包,在經(jīng)濟艙全體目送之下,跟著空姐走向客機前端。
來到土豪的頭等艙。第一排左側(cè),靠窗的座位上,有個白布裹頭的印度老爹,看到我就摘下大口罩。哇,原來是今晚認識的新朋友。他露出和藹微笑,伸開雙臂邀請我坐下。
原來我被莫名其妙地升艙了。我對天使般的印度空姐心存感激,沒來得及詢問QQ號或手機號,飛機滑行起飛。
我放好行李,坐在印度老爹身邊,系緊安全帶。我能清晰地看到舷窗外,大雪毫無停歇之意,燈光閃爍的候機樓,猶如神話里的水晶宮。
本次航班的頭等艙很空,三個中國人,兩個歐美人,只有他一個印度人。老頭告訴我,身邊座位正好空著,便吩咐空姐給我升艙。我問他哪來那么大的權(quán)力?還是那句話,在印度,沒有人不認識他的臉。
空客A340客機沖過跑道,加速度將我推向椅背。我感激地看著身邊的老頭,經(jīng)歷漫長而疲倦的機場之夜,突然與這樣一個人近在咫尺,肩并肩要度過五六千公里的旅途,放在唐玄奘的時代需要度過半輩子光陰,真有種做夢的感覺!
飛機騰空的瞬間,老頭鎮(zhèn)定自若,毫不理會脫離地面的失重感。六十秒內(nèi),我想已到上千米高度。機身略微傾斜,夜空彌漫雪花,天穹露出一道弧度,遠遠拋下停機坪上的飛機們。
舷窗外,我看到一只老鷹的影子,幾乎與我的視線平行。難以想象它飛到這樣的高度。雖然在印度,這是無處不見的動物。昨晚我住德里市中心的酒店,就有幾十只老鷹密集盤旋,好像隨時要來享用我們的腐尸。酒店隔壁的工地有株大樹,藏著好幾個鷹巢。而在中國大城市的天空,這一物種已基本滅絕。我把頭湊到舷窗邊,貼著印度老爹的胡子,鳥瞰整個德里。黑暗無邊的貧民窟的孩子們正在沒有光的世界里,被寒冷的死神帶往恒河的波濤中。
飛機漸漸平穩(wěn),三萬英尺,向東而去。他問我還好嗎?我說棒極了,反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出一串我完全聽不懂的詞。
好吧,印度人的名字。但他搖頭說,這些都不是人的名字。
不是人?我想起各種飛機題材恐怖片的畫面。
老爹話鋒一轉(zhuǎn),那些都是神的名字。
神?
嗯,你相信嗎?我就是神。
他微笑,長長的嘴角幾乎彎到耳根子,眉心那點朱砂更為細長,宛如楊戩的第三只眼。
GOD——這個發(fā)音相當(dāng)標(biāo)準,絲毫不帶印度口音。
而我默默在心里補充了兩個字:經(jīng)病。
誰都能看出我的不屑。老爹并無不快,繼續(xù)給我印度式的微笑,用極慢速的印式英語,在后半夜的國際航班,接近天庭的云端上,講述神的一生——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印度人也如此想象上古,在他們的大洪水時代,有個宇宙金卵,孵化出第一位神,名號“梵天”。在茫茫宇宙間漫步,因孤獨而創(chuàng)造了一位女神莎維德麗。她很害羞,不愿接受大神每時每刻的關(guān)注,但無論躲到東南西北哪一邊,大神都會生出一個頭來看她。此時又有了一位喚作濕婆的大神,雖然出道晚于梵天,卻有后來居上之勢。為救莎維德麗出苦海,濕婆砍掉了梵天的第五個頭。從此,梵天只有四個腦袋,四條胳膊,就是泰國常見的四面佛。他以四頭四臂示人(我想哪吒是他的盜版),坐騎是孔雀或天鵝,偶爾乘坐七只天鵝所拉的戰(zhàn)車出巡宇宙……
后來,梵天與另一位叫做毗濕奴的大神,偶遇濕婆大神的林伽,上頂黃天,下接厚土,如同竣工的通天塔。梵天與毗濕奴分頭前往尋找林伽的終端。毗濕奴變成野豬向下挖洞,梵天變成天鵝翱翔蒼穹。但這林伽太偉大了,根本找不到頭。毗濕奴只好讓濕婆收下自己膝蓋,承認濕婆才是宇宙真實的梵,就是老大。梵天卻不然,他的資格最老,豈能示弱?他作為天鵝一直往上飛,謊稱發(fā)現(xiàn)林伽的起點。濕婆是全知全能的神啊,大發(fā)雷霆,詛咒梵天不被三界眾生所拜。
為解釋自己身世,坐在我身邊的“神”,在紙上精確地畫出林伽、野豬和天鵝。
看到圖畫才明白——林伽就是男人的性器官,濕婆大神威武!
如果你是神,那我是什么?幻覺嗎?為了表述“幻覺”這個詞,我翻出口袋本英漢字典。
他從容作答,神,可以化作不同的形象來到人間,未必是神像呈現(xiàn)的模樣。也許,有時是個女子,有時是個頑童,有時卻是個動物,比如天上的老鷹。
起飛時看到的那只鷹,難道也是梵天的化身之一?也許還有無數(shù)個分身正在飛往中國,分布在這架飛機上的各個角落。
凡間的人們多是瞎子和聾子,根本無法看到真正的神。他們以為到廟里跪拜焚香就行了?大錯特錯,神怎么會是毫無生命的石頭和木頭呢?神是宇宙間無所不在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靈性。往往就在你們身后,甚至在你自己身上,你們卻一無所知!可憐的凡人!他說了三遍,碰到我不懂的詞,還幫我確認英漢字典上的拼寫。
“神”說到口干舌燥,問空姐要了杯水。飛機在濃密云層上東行,左邊恰能遙望見喜馬拉雅的雪峰,在數(shù)百公里之遠,仿佛不斷露出海面的白色群島,微暗而連綿不斷。印度時間,凌晨四點三十分,一輪巨大的月亮,懸掛在珠穆朗瑪或別的什么八千米高峰之上,將整個夜空渲染得如同做夢,美不勝收。太不真實了,我很想把自己掐醒。
老頭卻睡著了。
梵天大神的最后一顆腦袋,正倚在舷窗邊,發(fā)出均勻的鼾聲。神就是神啊,打呼嚕都這么有節(jié)奏這么性感。不過,我以為一位大神,他的睡眠應(yīng)是盤腿漂浮在機艙中間,或端坐在機翼之上,衣袂飄飄地穿越云層與月光。
我也困得不行,但又怕這場夢會很快破了,醒來一切都不存在,仍然在經(jīng)濟艙被左右兩位不同膚色的大媽護法加持著。我強忍疲憊,打開背包,取出一本介紹印度文化的小書,從中國帶來閱讀解悶的,翻到其中一頁——
梵天本是宇宙精神“梵”的人格化體現(xiàn),當(dāng)他演化為具有肉體,便不可避免地開始墮落。他在天宮享受榮華富貴,貪戀美色,霸占屬下的智慧女神;他庇護了無數(shù)魔鬼在世間作惡。公元六世紀后,原本梵天享有的萬有之神的地位,逐漸被濕婆或毗濕奴取而代之。至今,全印度只剩兩座供奉他的廟宇。
當(dāng)我醒來,還在頭等艙,剛才撐不住睡著了。我的左邊,那位偉大的神打著呼嚕,唇邊掛著一長串口水,像許多上了年紀的大人物,一派衰老之相。我想象幾萬年前,這位大神在天上尋歡作樂的情景,再看眼前這老頭,口水已弄臟了長袍。我忍不住,掏出幾張紙巾,擦干凈他的嘴角。他沒被弄醒,繼續(xù)發(fā)出鼾聲。
舷窗外,晴空萬里。機翼下,濃云密布。想必已至中國領(lǐng)空。算算時差,北京時間過中午了吧?我順便調(diào)整了手表。
空姐來詢問餐牌。我們的“神”懵懵懂懂睜開眼,向空姐投去如焰似火的目光。頭等艙可選擇菜單,他大概回憶起“神”的身份,老老實實選了素食。坐在印度教徒旁邊,我不好意思點牛肉,便挑了咖喱土豆米飯。
我想,要是“神”的這副軀殼得了老年癡呆癥,會不會遺忘了自己是神,而徹底混同于凡人呢?幸好他還記得我,問候我休息得如何?
空姐把早餐連帶午餐都送來了。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當(dāng)我想入非非,才發(fā)現(xiàn)她盯著旁邊的老頭。她向“神”遞出一張便簽紙與一支筆,祈求他賜予簽名。
空姐對老頭說,先生,很高興為您服務(wù),我是看著您的電影長大的!還有我爸爸也是!
看得出她很激動,但得體有禮,不像腦殘粉一般打擾別人休息,便退到簾子背后了。
我盯著老頭的臉,似乎看出幾分臉熟。也許對中國人來說,所有寶萊塢明星統(tǒng)統(tǒng)都長一個樣,就像中國人到了國外都被認為是李小龍或成龍。
他微微皺起眉頭,表情復(fù)雜,難以言盡。
終于,“神”說話了,我承認,我是個電影演員。
六十六年前,他出生在南印度一個小公務(wù)員家庭,屬于第二等級的剎帝利種姓。在那個陽光濃烈,人民膚色黝黑,說著南印度語的邦里,他的淺膚色和美男子容貌,簡直萬里挑一。他受過不錯的教育,印式英語流利,十八歲考取印度最好的大學(xué)。他從小愛電影,最崇拜格里高利·派克,在大學(xué)就開始表演戲劇,又去寶萊塢參加選秀,一門心思投入演員生涯。他的第一個角色是偵探,又是拳頭又是枕頭地征服了殺人犯和美女,也征服了上億的印度女粉。他成了炙手可熱的明星,年紀輕輕拿了影帝,每年至少主演六部電影,海報貼遍整個印度,包括最閉塞的窮鄉(xiāng)僻壤。
你會跳舞嗎?
我印象中的印度電影,哪怕恐怖片,都會沒由來地串出一群男女歡快地載歌載舞,再接著鬼哭狼嚎。
老頭點頭稱是,手舞足蹈,擺出一組很古怪的姿勢,在我看來就像羊癲瘋。這是他的一部經(jīng)典電影中的舞姿,曾如神曲傳遍印度大街小巷,每個孩子都會跳上一段,略像幾年后流行全球的江南Style。
他告訴我,三十歲后,他拒絕出演任何現(xiàn)實題材和偶像人物,只扮演一種角色——神。
演過濕婆、毗濕奴、羅摩,甚至演過釋迦摩尼與耶穌,但他最愛演的是梵天。三十多年來,他在一百多部電影中扮演梵天,但很少有男一號,通常是男二與男三,有時竟是反派。但他的這張臉,作為梵天大神,卻深入到每一個印度人的心底。尤其是在文盲與半文盲成群結(jié)隊的農(nóng)村地區(qū),每次他深入地方拍戲或旅行,都會被人民群眾當(dāng)做大神降臨,紛紛拿出貢品以至于全部家當(dāng)來奉獻。而在達官貴人面前,他也具有一種神的氣質(zhì),被好幾屆印度總理奉為上賓,還曾指名要求陪同出訪國外。
我問他,結(jié)婚了嗎?
他伸出六根手指。
第一個在老家,父母安排的婚姻,剛上大學(xué)就離了。第二個才是初戀,曾經(jīng)在大學(xué)校園愛得死去活來,可他剛成為電影明星就拋棄了對方。第三個也是電影演員,婚后不久卻成為富商公子的情婦。第四個,他吸取教訓(xùn),找了個醫(yī)院護士,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維持了長達十年的婚姻。第五個,真正的貴族之家,全家不是議員就是部長,爺爺曾是尼赫魯總理的密友。但她不愿住在印度,討厭自己的國家,每年有七個月在英格蘭或加利福尼亞度過。而梵天大神離不開這片神圣國土,他要定期前往恒河朝圣沐浴,因此分手。第六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女粉絲,比他年輕三十五歲,后來死了。他第一次做了鰥夫,獨身至今。
老頭慢悠悠地說——我的影迷有上億人,成為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每次出行都跟隨幾百號人。我學(xué)會與各種人打交道,跟德里的政治家談平民的權(quán)利,跟孟買的巨商說能源危機與匯率浮動。五十歲生日那天,我決心從政,組建自己的政黨,而我是當(dāng)之無愧的黨魁。我在家鄉(xiāng)發(fā)展力量,很快擴展到整個南印度,凡是我的影迷都是支持者,吸收了幾百萬黨員,他們多是草根,剛從農(nóng)村進城,目不識丁,家徒四壁,寄居在擁擠的貧民窟里。但他們相信我就是神,只有我能帶領(lǐng)大家脫離苦海,前往一個幸福的神奇的印度。
他當(dāng)選了家鄉(xiāng)所在邦的首席部長,相當(dāng)于中國的省委書記兼省長。他的政黨自然也在該邦執(zhí)政,邦議員全是他的小弟和影迷,上到稅務(wù)局和地方銀行,下到在街頭公開受賄的交通警察,簡直權(quán)力無邊。他每天視察貧窮的農(nóng)村和失業(yè)的勞工,發(fā)誓要解放黑磚窯里所有童工,與各個種姓乃至賤民共進午餐。但能到他的私人客廳里來的,只能是CEO和銀行家,陸軍準將與板球明星,要么是大學(xué)校長或諾貝爾獎獲得者。
他庇護了整個邦的流氓和惡霸,只要大白天老老實實,黑夜就可以無法無天。作為交換條件,有家報社記者,剛寫兩篇批評首席部長的專欄,就無聲無息地被失蹤了,保證無人膽敢挑戰(zhàn)神的權(quán)威。
但他年輕的妻子難以容忍,尤其當(dāng)一個強奸十四歲少女的無恥混蛋,僅被法官判處了三年緩刑。妻子揚言要向媒體揭發(fā)這個偽善的政客,但很快遭遇意外車禍。首席部長兼寶萊塢明星兼神在妻子葬禮上流淚的畫面,通過娛樂新聞的現(xiàn)場直播,傳遍南亞次大陸,讓他的支持率又上升七個百分點。
新世紀的第一年,他決定挑戰(zhàn)執(zhí)政的人民黨,覬覦印度總理的寶座,步好萊塢明星羅納德·里根總統(tǒng)之后塵。他宣稱將根除禍害印度多年的腐敗,消滅饑餓、愚昧、疾病和貧民窟,并與西邊的宿敵巴基斯坦實現(xiàn)永久和平,把印度建設(shè)成比美國更強大的國家,讓印度人的價值觀傳播到地球上每個角落。
可他忘了自己只是個演員。影帝般的演技對政治家來說很重要,但絕非全部。而他的對手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世界。
不到半年,他的瑞士銀行賬戶,匿名的海外房產(chǎn)和勞斯萊斯,跟洗錢集團的通話錄音,依次暴露在報紙和網(wǎng)絡(luò)上。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私生子紛紛上電視控訴這個始亂終棄的父親,其中有四五個可能是真的。他的保護傘下的黑社會與大地主,也如墻頭草般背叛。原本在一貧如洗的家中供奉他的照片作為神像的人們,由他捐款建造并以神為之命名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校長們,也將他清理進了下水道。
經(jīng)過漫長而拉鋸的官司,身敗名裂的前任首席部長,面臨被判終身監(jiān)禁的危險。最后一次開庭,他的頭發(fā)全白了,第一次像個老人,風(fēng)燭殘年,行將就木。當(dāng)律師完成辯護陳詞,檢控官列數(shù)了十大罪狀,簡直罄竹難書。被告席上的他,對所有人報以神一般的微笑。法官愕然之時,他驟然掙脫警衛(wèi),沖出疏于防備的法庭。沒人想到他會這樣,又不是暴力犯罪分子,何況一把年紀的富貴之軀。像二十歲的小伙子,他在最高法院的走廊橫沖直撞。在警衛(wèi)抓住他的衣角前,老頭撞向一扇古老窗戶,英國殖民者的彩色玻璃粉碎,整個人飛出樓外。
這是法院的七樓,他沒有任何害怕,而在內(nèi)心堅信——自己是神。
梵天大神,將變成一只天鵝,展翅高飛,直達九霄云頂,沒人再能抓住他。
然而并沒有什么飛翔,自由落體運動,凡人無法抗拒的地心引力,將他直接拉向大地。最高法院外的大街上,場外直播的電視媒體,仰著脖子拍攝死亡過程……
短暫的痛苦后,他看到自己走在一片荒原。旱季的故鄉(xiāng),赤地千里,不見任何活物,村莊和神像殘垣斷壁,干涸的溪流布滿魚和鳥的尸體。無邊無際的曠野,有個焦炭般的小孩,衣衫襤褸,瘦得只剩骨頭。那是一個賤民,世代清掃廁所,絕對不可接觸,哪怕看一眼都會被詛咒。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七歲,伸出嫩嫩的右手,高貴的淺色皮膚,觸摸賤民孩子的黑色臉頰。微熱的骯臟的接觸,對方觸電般倒地,蜷縮成一團,烏黑的身體迅速變白,兩只腳幾乎消失,雙臂化作翅膀,皮膚長出羽毛,最后變成一只天鵝,淚眼汪汪地看著他的眼睛。當(dāng)他憐憫地抱起天鵝,親吻它細長柔軟的脖子,雪白的腹部卻滲出鮮血,奄奄一息。他慌張地逃回家,才聽說有個賤民的孩子死了。他被爸爸揍了三個鐘頭,赤身裸體浸泡了三天水桶,三個月不準坐上餐桌吃飯。那年夏天,蒙巴頓勛爵宣布印巴分治,印度獨立,緊接著與巴基斯坦的戰(zhàn)爭,圣雄甘地遇刺身亡,而在南印度許多個土邦,盛傳梵天大神已秘密降臨人間……
“911”那一年,他在最高法院跳窗墜樓。奇跡發(fā)生,一輛敞開的垃圾車經(jīng)過,他掉到數(shù)米厚的食物殘渣、塑料瓶子以及動物尸體上。僥幸避免了血濺五步,粉身碎骨,但頭部受到重力加速度撞擊。
他在醫(yī)院昏迷了七天七夜,醒來后清晰地說出那個夢。留洋歸來的醫(yī)生說那不是夢,而是標(biāo)準的瀕死體驗。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是七歲時候真實的記憶。
審判時逃跑自殺的他,引起全國影迷的強烈同情。輿論風(fēng)口轉(zhuǎn)向,無數(shù)人上街呼吁赦免,指出這是一場政治迫害。于是,他被法官從輕發(fā)落,官司以他獲刑七年告終。
他的新家在德里監(jiān)獄,典獄長給他安排了一個單間,方便他每天祈禱和閱讀。從前他經(jīng)常公開演講,面對成千上萬把他當(dāng)做神而頂禮膜拜的人們,大段背誦史詩《羅摩衍那》,也能信手拈來泰戈爾的新月集和園丁集。但他并不了解其中含義,只是訓(xùn)練死記硬背。而在監(jiān)獄里的日子,他終能安靜閱讀,從每晚八點到凌晨兩點。文字像無窮的海水,一點點浸濕大腦里的海綿,擠壓出各種顏色的塵泥。每次在監(jiān)獄大院放風(fēng),他都會悄悄撒出一把灰塵,那不是來自墻壁,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沒人來監(jiān)獄探望過他,包括在國外的三個婚生子女,以及難以統(tǒng)計的私生子。但他每天都能收到玫瑰,還有年輕時代的電影劇照——只有影迷忠誠不渝。這些粉絲也是世襲的,有的已祖孫三代。也只有影迷們,才將他當(dāng)做一個演員,而不是神。
聽完他的故事,我沉默好久,順便感嘆我的印式英語達到了新東方結(jié)業(yè)的水準。
那么多大神里,你為什么偏偏喜歡梵天?
因為,梵天變成美麗的天鵝,飛到蒼穹之上,尋找林迦的起點。
你喜歡飛?
是,我喜歡一切會飛的物質(zhì),比如飛鳥、昆蟲、風(fēng)箏、蒲公英,還有飛機。
就像現(xiàn)在,漫長的飛行接近尾聲,天色漸漸變暗,夕陽追在飛機后頭,透過云朵的縫隙,依稀可見長江下游的田野和城鎮(zhèn)。
老頭說,上個星期,他才服完刑期,走出德里監(jiān)獄的大門,身上只有一套泰戈爾詩集,還有一筆不多的積蓄,剛夠買張去中國的頭等艙機票。
飛來中國干嘛?
他去過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包括南極和北極,唯獨沒到過中國。他知道中國是個古怪的國度,中國人與其他任何民族都不同。除了一樣人煙眾多,其余幾乎都與印度相反。
還有個原因,他在獄中最愛泰戈爾的《流螢集》。大師曾經(jīng)去中國和日本旅行,常有人邀請他把詩句寫在扇子和絹素之上,因此就有了這部詩集。
自然而然,我想起一張二十年代的著名照片,經(jīng)常被文藝女青年用來傷春悲秋——左邊是林徽因,右邊是徐志摩,中間是穿著漢服的泰戈爾,白須飄飄,仙風(fēng)道骨。
老頭擅長星象和占卜,預(yù)測這一年中國會發(fā)生許多大事。他還說,我在這一年里也會有大的變化。
你怎能預(yù)言我的未來?
因為,我是神。
說了半天,老爹又繞了回來。
我有些大腦缺氧,無力再轉(zhuǎn)換這些詞語。飛機下降,冬夜過早降臨。舷窗外的云端上,拉著一條漫長的晚霞帶,燦爛得灼人眼球??战汴P(guān)照系緊安全帶,座位不斷顫抖,耳膜陣陣疼痛。老頭卻無任何反應(yīng),平靜地俯瞰舷窗之外。
北京時間晚七點,飛機開始傾斜,機身轉(zhuǎn)向,從南邊繞過上海市區(qū),飛往浦東國際機場。千米之下,燈光星羅棋布,宛如天上的黃道十二宮。我能分辨出高速公路的車流,黑夜里異常耀眼。望見機場候機樓,無數(shù)燈光簇擁跑道,巨大的飛機呼嘯降落。起落架輪胎撞擊跑道的瞬間,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整個人向前俯沖。舷窗外是黑夜的停機坪,一架又一架國際航班客機,讓我產(chǎn)生回到德里的錯覺。
這里也在下雪。飛機滑行很久才停穩(wěn),但沒有靠到候機樓邊上,而是在停機坪中央。一輛擺渡車和一輛中巴開來。舷梯搭上前部艙門,廣播通知頭等艙旅客先下機。
在空姐的祝福和道別聲中,我踏出艙門,頭頂是空曠寒冷的夜空。沒想到下雪的同時,還有一輪又大又圓的超級月亮,是專門來迎接梵天大神的嗎?
我披上厚外套,剛要沿著舷梯往下走,回頭看一眼印度老頭,想要個聯(lián)系方式,電話號碼或E-mail。
他卻先說——謝謝你,年輕人,很高興你能陪伴我共同飛行。
這話說得我受寵若驚,我也很高興認識您!真的!
我是神,你相信嗎?
看著老頭認真的表情,我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我相信!
突然,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在我猝不及防的同時,印度式的兩頰親吻,就差像勃列日涅夫嘴對嘴接吻昂納克了。
但我一點都沒抗拒,反而擁抱得更緊,感受到他體內(nèi)神一般灼熱的溫度。
后面在排隊等候,美麗可愛的空姐,她通情又達理,沒有催促我們快下去。
老頭咬著我的耳朵說,你知道嗎?我會飛!
然后,他松開我,兩臂如十字架般伸展,雙腳便脫離舷梯,整個人飛上夜空。
他真的會飛。
五分鐘前坐在我身邊的老頭,此刻在我的頭頂飛翔,盤旋凌駕于無數(shù)巨型客機之上。浦東機場的雪夜,透明銀河般無邊無際,只剩一抹純白的影子。
Namaste!
最漫長的那一夜,很多雙眼睛都可作證,在高處不勝寒的夜空,有一只雪白的天鵝,消失在超級大的月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