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1934年6月9日上午9時半，日本駐南京總領(lǐng)事館通知南京政府：副領(lǐng)事 “失蹤”。日本稱“此次事件系拳匪事件時，杉山書記被殺以來最重大之事件，對南京當局要求嚴重之措置，并絕對采取強硬態(tài)度”。日方調(diào)派第三艦隊二十七隊驅(qū)逐艦“葦”號、巡洋艦“對馬”號等開赴南京下關(guān)。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急電坐鎮(zhèn)廬山指揮“剿共”的蔣介石。蔣電令：“南京全城戒嚴七十二小時，三天之內(nèi)務(wù)必尋獲副領(lǐng)事，違令者殺！”……

一

此去再無歸期。偵探曾泰在日記里寫著。

悶熱的黃昏，南京城已點點燈火。細小的蚊蟲撲面而來，要刺穿緊張驚懼的皮膚，將尖細的喊叫種植入鮮紅的血肉?！扮娚烬報矗腔⒕帷?。從山上望去南京城，遠處黑皴皴的，不知是山的褶皺，還是莫名的暗影。副領(lǐng)事眼中，黑暗和紫金山的氤氳水汽一起殺出來，在眼角碎成了嘆息和低吟。

為什么回去？必須要消失。副領(lǐng)事勸說自己。遺忘只是瞬間的，帝國將銘記他的名字，也許會像昭和六年滿洲事變前的中村大尉。但銘記又有什么意義？明年，親人們或許只能在神社尋找他的名字。副領(lǐng)事幾乎無法想象愛妻麗子絕望的眼神，三個孩子也會為父親痛哭流涕，但那時他已看不到了。

他感到了饑餓。細小的蟲子，正吞噬著他的脂肪、精血和活力，讓他在山風中搖擺。再遠處，燈火連成串，撒成了網(wǎng)，愈加模糊了，在更遠處天地交接的地方，成為一片遙遠的曲線。很多聲響喧鬧著，也如海浪般緩緩地遠去。副領(lǐng)事不知道，南京城正因他的不辭而別，陷入徹夜不眠不休地尋找。他只是預(yù)感，那每一盞美麗燈火，也許都是一個溫暖的，中國人的生命。這些生命，會因他的消失而死于戰(zhàn)爭。

不必再走下去，再走也沒有路。不知何時，小雨悄然而至，靜靜地洗劫著槭樹、藍綠相間的小花、野草和光滑的巖石。兩只發(fā)情的灰喜鵲，在欲望中歡快又痛苦地折磨著彼此。副領(lǐng)事實在不明白，叫聲如此悲苦的鳥獸，為什么支那人叫它們“喜鵲”。

6月8日，平常的春日，中午，副領(lǐng)事跟隨車隊送走有田吉公使。公使大有深意地同他握手，眼鏡后閃爍著奇特的光芒。副領(lǐng)事打了個寒戰(zhàn)。他昏昏沉沉地踱著步子，藏青色西裝緊巴巴地裹在身上，仿佛魔咒一般。他緩緩離開人群，獨自漫步街頭，沉思，向街口的少年煙販買了包“三炮臺”。他抽了根煙，仿佛決定了什么似的，找了輛人力黃包車，來到中華門。他想讓車夫把他拉出城，車夫以路途遠，要回家為由拒絕了。

先生，您沒事吧。車夫關(guān)切地詢問。那是個年輕的車夫，健壯的脖子，汗?jié)n漬地，在下午軟茸茸的陽光中閃著別樣色澤。他搖搖頭，獨自向城外走去。他羨慕車夫說起家的時候，眼神閃爍的幸福。

副領(lǐng)事早就想過死。那是在家鄉(xiāng)奈良，春天來到的時候，父親領(lǐng)著他去吉野神山的深處狩獵。山頂沉淀的積雪，亮皚皚的，閃得人眼疼，櫻花有些已早早開放，漫天都是飄舞的粉色花瓣，好似雪的精魂活了過來。父親沉默著，黑黝黝的獵槍，如冬眠的蛇，警惕地望著遠方?？炜?！年幼的副領(lǐng)事顫抖著說，那時父親還年輕，敏銳地擋在副領(lǐng)事身前，向遠處一個白點開了槍。槍聲并不響亮，土槍的聲音是悶啞的，像被揪住喉嚨的人發(fā)出的吶喊。嗆人的白煙散去，副領(lǐng)事不顧父親勸告，雀躍著來到遠處。他看到白雪下伏著只凍斃的野豹。土槍打在它身上，破壞了完好的毛皮。父親惋惜著，副領(lǐng)事卻不關(guān)心這些事。他伸手摸了摸野豹僵硬冰冷的尸體。那是生命溜走后的遺跡。這具身體的主人，曾無比地敏捷英勇，但現(xiàn)在只是張被破壞的毛皮，還有些不值錢的碎肉。副領(lǐng)事感到悲哀，對生命的悲哀。當時年幼的副領(lǐng)事，并不能完全理解生死意義。他只是一遍遍地撫摸那具身體，內(nèi)心涌動著莫名的悲哀與興奮的古怪情緒。如果生無可戀，不如拼卻一死更有意義，否則悄無聲息地把自己交給不相關(guān)的人，終究是可恥的。

短暫的打獵經(jīng)歷畢竟太過遙遠，雖然中日關(guān)系緊張，但這并不影響副領(lǐng)事在南京陰陽營小別墅的優(yōu)渥生活。他喝雨前的龍井，閑暇時鉆研支那鼎器金文，收藏明清古玩，研究中國書法和漢詩。戰(zhàn)爭似乎離副領(lǐng)事十萬八千里，但只是一眨眼，這十萬八千里，就變成了近在咫尺的威脅。

饑餓感越來越強烈。奇形怪狀的遠山無關(guān)緊要，它只催人昏昏欲睡。饑餓把他帶到山上，他開始睡覺。他睡著了。他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時朝山地他認定的北方走，然后又睡。他最后在紫金山腳停下，先用磚石搭建了墳穴般的小洞，睡到半夜，又躥出來，攀爬到一顆古槐上，蜷縮著進入了短暫夢鄉(xiāng)。

二

尋找目標非常困難。曾泰接著在日記里寫下。

忙碌了半天，并沒有結(jié)果。曾泰帶領(lǐng)的南京警察廳九局第六行動小組疲憊且沮喪。警察廳散發(fā)了副領(lǐng)事的照片，一個溫和憂郁，瘦削矮小的日本人。日本傳言甚多，外相廣田弘毅公開發(fā)布戰(zhàn)爭威脅。日本報紙《每日新聞》講，副領(lǐng)事在領(lǐng)事館被兩名“中國巨漢”（可能是憲兵）挾持而走，生死不知。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日本領(lǐng)事館戒備森嚴，尋常人根本不能靠近。如果不能在72小時內(nèi)找到副領(lǐng)事，南京城會陷入戰(zhàn)火，中國也許會如薩拉熱窩，成為被點燃導(dǎo)火索的“火藥桶”。

曾泰奉命詢問副領(lǐng)事的夫人麗子女士。副領(lǐng)事住在鼓樓區(qū)南陰陽營62號，那是處寬敞透亮的日式大宅。明代鷹揚營衛(wèi)曾駐于此，名“鷹揚營”，后訛傳為“陰陽營”。

麗子是嫻靜婉約的主婦，丈夫的失蹤，讓她六神無主。她焦急地在客廳接待了曾泰一行人。曾泰問，副領(lǐng)事有什么仇人？債務(wù)糾葛？麗子迷惑地搖頭。

情感上的事，有嗎？曾泰欠著身子，湊近麗子。

麗子厭惡地躲在一邊，對中國偵探的無禮，她很反感，但也明白，這基本屬于正常詢問的范疇。丈夫是木訥的人，沒什么生活情趣，不打牌，不招妓，除了工作，就是躲在家里，看中國古書，把玩中國古董。作為日本外交官員，他對政治并不關(guān)心，為此他多次被公使訓斥，非常壓抑。他甚至想辭去副領(lǐng)事職務(wù)，專心到學校做教員。他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清冷氛圍。關(guān)于這些矛盾，麗子不方便告訴中國偵探。

我能看看副領(lǐng)事的私人物品嗎？曾泰詢問。

副領(lǐng)事為國家公務(wù)人員，事關(guān)日本帝國核心機密，外人無權(quán)搜看。麗子尚未開口，一名陪同的日本領(lǐng)事館的官員，粗暴地打斷了曾泰。

曾泰嘆了口氣，他明知是這樣的結(jié)果。離別的時候，他看到紫檀木桌上擺著副領(lǐng)事一家人的合影，美滿的樣子，只有副領(lǐng)事蹙著眉頭。鏡框旁有幾行中文小詩，看上去墨色新亮，像剛寫上去的。

詩是副領(lǐng)事寫的嗎？曾泰似是無意地問麗子。

拙夫熱愛中國古詩與書法，麗子憂郁地說，他時常在家里亂寫東西。這首是不是最近寫的，就不知道了。

曾泰離開陰陽營副領(lǐng)事的住宅，并沒回家，而是去警察廳，做了簡單匯報。陳廳長徹夜布置搜查，等待各路消息。十幾名嫌疑人被送過來，都被證實不是副領(lǐng)事。外交部亞洲司司長沈覲鼎、情報司司長李迪俊、警備司令谷正倫、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等高級官員，也都在警察廳辦公室焦急等待消息。警備司令部在南京各報紙刊登大幅廣告，懸賞尋人，宣布“將副領(lǐng)事直接尋獲，賞洋一萬元，能知蹤跡，賞洋五千元”。首都警察廳連日在南京市人口稠密地區(qū)及外國人常來的地方仔細搜索，也沒有結(jié)果。

曾探長，你怎么看？陳廳長的眼里布滿血絲，燃著香煙的手指微微顫抖。

副領(lǐng)事此去，不像私人恩怨，恐再無歸期。曾泰想了想，還是堅定地說。

不用曾泰說，參與搜獲的中國警探，內(nèi)心都影影綽綽地有個可怕答案。利用失蹤人員做文章，是日本挑起事端的一貫做法。不過這一次，由于失蹤者外交官的身份，格外敏感重要。如果真是日本政府授意的，事態(tài)更嚴重了，肯定無法挽回。那也意味著，即使找到副領(lǐng)事，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體。

陳廳長頹然地倒在沙發(fā)，說，看來必須加強對荒野和河邊、井口等地的勘探。日本人死了，我的官也就做到頭了，恐怕還有性命之憂。

陳廳長流露出軟弱氣息，曾泰也很悲苦。這個日本人，似乎正決定這群偵探的命運，也決定著諸多官員的烏紗帽，甚至影響中日關(guān)系和戰(zhàn)爭與否。這太沉重了，似乎不是一個小小的二級警探可以拿捏的東西。

任何事都有偶然性。曾泰清了清嗓子說。他的話讓廳長好像在即將溺斃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廳長坐直了身體，眼睛發(fā)亮地鼓勵曾說下去。

我是說偶然性。也許副領(lǐng)事的舉動，不過是個人行為，比如厭世。這種行為恰好被日本政府利用了。曾說著。

你有什么依據(jù)？憲兵司令部的長官問曾泰。

副領(lǐng)事熱愛中國文化，政治傾向上講，屬于日本溫和派。面對尖銳對立的民族矛盾，任何溫和派，都會苦悶。副領(lǐng)事又是內(nèi)心沉默的人，更容易想不開。曾泰分析道。

這只是個人推測罷了。有人提出疑義。

曾不置可否。說實話，他也明白，無論哪種可能，他們必須在副領(lǐng)事變成尸體前找到他，事情才有轉(zhuǎn)機。

曾泰簡單地吃了飯，帶著一隊人出了警察廳。說是戒嚴，卻沒有戒嚴的樣子，警察廳人手不夠，地方也不想太過擾動，耽誤各類生意。東山路依舊繁榮熱鬧，店家打折減價的琺瑯招牌，鮮艷地在熱風里招搖著，電車打得鈴聲飛響，街角茶室傳來女子的浪笑，評彈軟糯糯的唱腔，也壓不住“噼噼啪啪”打麻將的聲音。西裝革履的男子，身穿旗袍的年輕女郎，行色匆匆，一群臭烘烘的乞丐，也擺著不怨天、不由人的神氣，安然地在太陽下捏玩著虱子。和安閑的人們一比，滿街竄的警察、憲兵、便衣探子，倒好似擾了人家好夢的敗家子，氣急敗壞地吵嚷，不招人待見。南京還在慣性安逸中滑行著，絲毫沒有意識到戰(zhàn)爭威脅將至。

街面沒由來的熱風，割過耳鬢，刮得臉生疼，曾泰感到有股煩躁絕望的氣息，從皂色的長衫囂張地長出來，要扼住他干澀的喉嚨。他大口地喘息，佇立在街口，干嘔不已。后面跟隨的警探們也是惶惶不可終日。一個賣三炮臺香煙的少年煙販走過來。黑瘦，矮小，營養(yǎng)不良的黃狹臉龐，仿佛偷吃人心的野狐，兀地讓人厭煩。少年煙販低著頭擺弄煙，又猛地抬頭，斜眼看著他，目光滿是嘲諷。

曾泰滿是委屈，手緊緊地捏成拳頭。這些草民只知道看警探的笑話，單曉得警探平時打過他，趕過他，罵過他，卻不知現(xiàn)在他們在救他的命，救南京的命！曾泰還未講話，身邊一個隨從怒斥道，小兵喇子，作死犯嫌？

少年沒有驚慌，只是摳出坨鼻屎，抹在街角的青石板，笑著說，警探大人們辛苦，不過你們弄得這么瘴烏，沒得什么用咧！日本鬼找不到的。

隨從作勢要打。曾泰卻拉住了，沉聲問，你卻說說看？

少年仰起臉，并不畏懼，定定地說，日本鬼要投胎，肯定是找南京他最喜歡的地方。人要死，不能回家鄉(xiāng)，就要選有家鄉(xiāng)樣子的地。

曾好似被當頭打了一棒，又急急地問，你怎么清楚日本人的想法？

少年顯出悲哀的樣子。他摸了摸臟兮兮的鼻子，說，我是宿遷人，在南京沒得飯吃，也想過死。我要到山上，我的家也有山。我站在那里，就看到了家。

三

他繼續(xù)走著。中山陵這一帶，他經(jīng)常來，但從沒像今天那樣陌生。副領(lǐng)事醒來時，饑餓感更強烈了。他不是武士，也從沒想過當武士。他只想當悠閑自在的外交官，在舒服的日子中結(jié)束平靜安穩(wěn)的人生。但亂世之中，這許是奢望吧。

6月的南京較悶熱，但晚間的山依然有寒氣。早上在饑餓中醒來，他抹去臉上的露水，感到寒氣一點點地鉆入骨頭縫隙，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變得僵硬遲緩。肚腹內(nèi)轟響如雷鳴，兩天沒有進食，副領(lǐng)事頭暈?zāi)垦?。睡夢中，他想起了羊羹，美麗的日本點心，麗子最擅長做的食物。夏目漱石稱贊羊羹：“即使并不想吃，光是那表面的光滑、致密且呈半透明受光的模樣，怎么看都稱得上是美術(shù)品。尤其是泛藍的熬煉方式，猶如玉和壽山石的混種。盛在青瓷皿中的藍色羊羹，宛如方從青瓷皿中出生般光滑勻潤?！爆F(xiàn)在即使沒有羊羹，有碗面也很不錯。比如蘇式澆面、鎮(zhèn)江鍋蓋面，熱氣騰騰，很適合驅(qū)趕寒氣。副領(lǐng)事為死亡來臨之際，還想著吃東西感到羞愧。但還是拿不定主意什么時候死。

也許，可以再捱些時間吧。

副領(lǐng)事突然想看紫金山的日出。西裝已被樹枝刮破，頭發(fā)也凌亂蓬松，副領(lǐng)事面色灰黃、衰敗，簡直像破產(chǎn)的落魄商販，或精神失常的病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山頂，路上沒什么人，也沒人注意他。他蹲在塊鐵黑色巖石上，燃起香煙，煙頭微弱的火光，抵御了肉身的潮冷。側(cè)柏和古槐都精神著，散發(fā)出特有的清新氣息，榆葉梅和紅李的色彩鮮艷，被露水沾上后，更加嬌艷可人。他擼了兩片葉子，抹了抹嘴唇。遠方，山巒之間，青濛之處，太陽仿佛剛破殼的雛雞，輕輕地扣開混沌禁錮，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露出紅潤色澤。溫暖一層層地涌過來，暖洋洋的，讓人感到血肉和呼吸的美好。副領(lǐng)事瞇著眼，眼角有些濕潤。

多想留住這美好日出呵。當光明再次衰退，黑暗來臨，他必須結(jié)束生命。這也是沒有辦法。他不能想象，南京成為一片火海的樣子。這樣美麗的景色，在人間消失，無論如何是不能原諒的罪孽。但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世上從沒什么永恒之物。如春日神社，也不過十數(shù)年便推倒重建。夫妻恩愛，到頭不過飛鳥各投林；宏圖霸業(yè)，也不過人生一場醉夢。生于亂世，既無法阻止悲劇，就悄然領(lǐng)死之事，以殉情志，倒也是不錯的選擇。他只是沒準備好罷了。

副領(lǐng)事順著山間輔道走下去，盡量避免和人接觸。他走到后山，拿出妻子的照片，自己寫的小漢詩，還有用中文篆刻的幾方雞血石圖章。這都是他珍愛的東西。漢詩是五言絕句，用行楷寫就，仿唐人風格：

人生飛紫鴻

寒露墜金網(wǎng)

悲風戀江南

萬里慟扶桑

副領(lǐng)事用手絹把這些東西包好，系在一株日本小檗刺枝上。手絹在風中輕輕顫抖，枝條也隨之搖曳，副領(lǐng)事的心一下子被揪起來。他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了一番。

做完這些，心情突然輕松了，好像做出重大決定后，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倒不再拘謹了。饑餓的蟲子，不再喧鬧叫嚷，一個個安安靜靜地，附在腸胃褶皺壁里睡覺，倒似一塊塊美味的羊羹，有些充饑的意思了。副領(lǐng)事邁開步，一點點地挪下青石臺階。不知不覺，他從紫金山向西，過了梅花山，走到明孝陵附近。不遠處有間“順興面店”開著門，像剛開張。副領(lǐng)事走過去，在竹椅上坐下，一對看似夫婦的中年人，過來招呼他。他點了碗蘇式鹵面，狼吞虎咽地吃著，不夠，又要了一碗，吃凈，方才舔舔碗邊，擦著嘴罷了。

先生，兩角錢好得啦。白凈的婦人對他說。

副領(lǐng)事連忙摸衣服口袋，卻摸了個空，什么也沒有。他的神色有些尷尬。婦人的丈夫，瞧著有些事，也走過來詢問。副領(lǐng)事支支吾吾，只說是忘記帶錢了?？吹礁鳖I(lǐng)事狼狽的樣子，婦人頗有些關(guān)心，問到，是不是家里出了事？還是遇到了壞人？

副領(lǐng)事低下頭，只搓著衣角。

男人忙說，算了吧，兩碗面而已，沒幾個錢，先生想必遇到了難處。

副領(lǐng)事甚感激，他摸摸身上，卻摸到西裝內(nèi)側(cè)的一顆扣子。那是顆金扣子，是麗子縫在他身上，以防急用，沒想到，今天卻派上用場。

婦人和她的丈夫堅決推辭。副領(lǐng)事誠懇地將扣子放在桌上。他用略有悲傷，但古怪的語氣說，我是有罪的人。這點小心意，權(quán)當作紀念，或表達歉意吧。

副領(lǐng)事也不管這對夫婦如何，起身徑自走向遠方。

婦人追問，先生，你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副領(lǐng)事有些茫然，也許是歸鄉(xiāng)之地吧。

四

到哪座山去尋？曾泰看著高低不平的群山，不禁有些絕望。

金陵多“秀山”。除鐘山之外，牛首、幕府、青龍、湯山、靈巖、雞籠等，多聚散于市內(nèi)外，僅這近郊，太平門旁為富貴山，進城是小九華山、北極閣，城西有馬鞍山，城南有聚寶山，城北附近還有獅子山。曾泰向陳廳長匯報了想法，頗得到上級認可。據(jù)線人來報，副領(lǐng)事除了喜歡中國古玩書法，閑暇時間最愛獨自登山，甚至以“南京第一日本登山客”自詡。他還對同事說，死于水不如葬于山。死于水為魚蝦所食，多污濁不堪，而葬于山則可化為草木灰、紅泥與石粉，當與世界永恒。

對副領(lǐng)事的瘋話，曾泰非常重視。他分析副領(lǐng)事會選擇上山，至于哪座山，則不好說。陳廳長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眼看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再找不到副領(lǐng)事，大不了就罷官頂罪。陳廳長把最后的人手分配到南京附近各山區(qū)，連他自己也親自上陣搜尋。

還有20個小時。曾泰已近兩天沒好好睡覺，坐下就睜不開眼，但還咬牙堅持著。一群警探的妻子們，都焦急地等在警察廳門房，看望著各自奔忙的丈夫。她們眼神中的焦慮和悲凄顯而易見。她們的丈夫正在干著一項悲壯事業(yè)。她們被沉重的責任感壓得凝重了。

曾泰看到妻也混在人群，提著食盒，茫然地在返回警察廳的探員中尋找什么。曾泰揮了揮手，心中涌動著溫熱的情感。妻奔過來，打開食盒，拿出還有熱氣的吃物，是曾泰平時最愛的鴨油酥燒餅、烤老虎爪子、鴨血粉絲湯，還有一籠金記牛肉鍋貼。曾抓起來向嘴里填。妻望著他憔悴的臉，張了張嘴，終究沒講話。不一會兒，曾泰吃完，對妻點點頭，用袖子抹了下嘴，頭也不回地走了。遠遠地，他聽到妻的啜泣聲，低低的，但又似乎有悠長的慨嘆，交融著大廳其他嘈雜的交談聲、叮囑聲、呼喚聲，匯成一條碎心的聲響之河。

曾泰不敢再回頭。這些努力不僅為自己，為警察廳，為南京，也為那些默默哭泣的妻子們。街面上的熱風一吹，他的頭腦有些清醒，他讓手下人等等，獨自坐在剛刷了白粉的馬路單行線外的青石條，抽煙，沉思。手下人不敢打擾，就靜靜地等。曾掏出大褂里的一張紙，那是他偷偷記住副領(lǐng)事家里相框旁的一首小詩?？茨E，肯定是幾天前剛寫的，憑著偵探的敏感，他硬背住了，出了副領(lǐng)事的家門，就馬上寫在紙上。那是首中文小詩，仿唐五言絕句。很多日本官員和軍隊首領(lǐng)，都喜歡讀寫漢詩。也許能從這小詩中看出些許端倪。小詩寫道：“人生飛紫鴻/寒露墜金網(wǎng)/悲風戀江南/萬里慟扶桑。”詩還不錯，但看得出詩人心境不佳，中國的詩有“藏頭”習慣，難道這首詩還包含著什么秘密？

五

副領(lǐng)事想念起了家鄉(xiāng)的櫻花。相比金陵古城，奈良的吉野神山也極秀美，又以櫻花聞名，被稱為“吉野千本櫻”，有日本第一之譽。六月初，櫻花有些敗了，還撐得住“將死的凄美”。吉野神山櫻花是“次第開放”的，按“山麓千棵”“山腰千棵”“山上千棵”“山里千棵”的順序，現(xiàn)在恐怕已到山里了。

南京也從日本引進了櫻花，但看著總不如家鄉(xiāng)的櫻花健旺繁盛。副領(lǐng)事從山間信步而去，再次深入紫金山深處，櫻花飄零，副領(lǐng)事踩在落下的粉色花瓣上，腳下是松軟的春泥。過了孝陵衛(wèi)，向左轉(zhuǎn)，就到了紫霞洞，旁邊有座禪院，喚作“紫霞禪院”，相傳明初瘋僧周顛就在此修行。他的心情平靜起來了。

副領(lǐng)事走到紫霞洞，那里將是他最后歸宿之地。天色漸暗，他躲在紫霞洞旁，慢慢挖出了一條窄窄的土坑。土坑的用處很多，現(xiàn)在就埋葬他將死未死的殘軀。頭上浸出很多汗水，副領(lǐng)事抹了兩把汗，仔細地將石子和枯樹枝挑出，努力把坑道弄得平整些。他緩緩躺下去，陽光也稀薄了，仿佛從醇厚的紹興黃酒，變成了淡淡的日本清酒?？颖谟行B水，躺下去總感覺黏黏的，發(fā)潮，骨頭都要被泡酥軟了。

春泥的氣息倒不難聞，醇醇的，有股酒糟味道。但天氣完全黑下來，躺在這條土坑，卻是可怕的。頭頂只有巴掌大天空，星星次第亮了，也微弱黯淡，仿佛受刑者瀕死前看到的亡魂引路之火，只有冥河擺渡者卡隆，才會愛上這樣的光亮。副領(lǐng)事死去的決心，逐漸模糊了，妻兒的模樣不斷在巴掌大的天空浮現(xiàn)，他們身后，是不斷涌現(xiàn)出來的帝國陸軍士兵的身影。他們邁著整齊步伐，低聲唱著“君之代”，走進充滿血泊的南京古城。他們燒毀中華門，殺死無數(shù)婦孺兒童，帝國士兵還殘忍地將婦孺尸首砍下，擺放成各種有趣的姿勢……

再次醒來，已是半夜了。副領(lǐng)事決心在土坑中將自己餓斃，這樣就可以與紫金山化為一體，倒不失“南京的日本登山家”的名頭。饑餓已投降了，雖然今天只進食一次，但此時饑餓不再化身蟲子，向他的肚子和大腦抗議。它們也已決心和主人一起殉葬。

紫霞洞靜謐極了，只有不知名蟲子的低吟，鳥叫，奏響著夜的奏鳴曲。突然，他仿佛聽到了奇異聲響，好像是野貓、野狗，或者是豹子，“咕?！薄肮緡！敝?，似乎有著低低的威脅和怒意。他想坐起身，但全身酸軟，力氣全無，朦朧中，他看到只黑亮的獸物，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的身邊。副領(lǐng)事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分毫。

它是野豹？難道少年時那只野豹，來找他復(fù)仇了？副領(lǐng)事極力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過于真實的夢境，但豹子太真實了。它俯下身，湊到他的臉上，他甚至看到它狠毒明亮的眼，聞到它口中邪惡的腥臭氣息。它的皮毛茂盛滑順，高貴不俗，散發(fā)著地獄來客般的震懾感。

結(jié)束了嗎？不知為何，他反而輕松了，甚至嘴邊帶了點微笑。這也是解脫?；钪鴨噬硪氨?，是古代印度佛陀“割肉飼鷹”才有的大勇氣。如果說遭遇野獸，至少也減少對中國的責任。希望慘烈的死法，不會給中國帶來麻煩。如果是這樣，那他的死也值得了。

但野物只是逡巡，嗅個不停，卻并不張嘴啃咬。副領(lǐng)事等了一會兒，遲遲不見動靜，反而有些害怕。他緊緊地閉上雙眼，等待最后的審判。他昏睡過去，醒來，野物沒走，又昏睡過去，再醒來，野物還在身邊游弋，好似一個戲弄獵物的殘忍殺手。

他禁不住喊出聲，畜生，你到底要怎樣？

野物晃著腦袋，冷笑著想了想，說，你是懦夫。逃避是沒有用的。

副領(lǐng)事驚呆了，野物的言語激怒了他，他大聲吼道，你要不就吃了我，要不就滾蛋，讓我清凈地去死！

野物不以為意，它用鋒利的爪子輕輕地撩起副領(lǐng)事的衣服，露出半截雪白的肚子。它用爪子比劃著，又說，只要在這里劃開，可以在十幾分鐘內(nèi)告別世界。但你別想這么輕松地走。你該切腹，服毒，或投江，這才是猛士所為！

我不是猛士。副領(lǐng)事要崩潰了，臉上開始流下蚯蚓般的淚水。他哽咽著說，但活著有什么希望？戰(zhàn)爭遲早要來，我們都無路可逃。

野物“桀桀”地笑著，好似某種夜行惡鳥的叫聲。它的目光突然有些柔軟，充滿了誘惑，它又說，你也可以不死，或者至少殺死別人。

副領(lǐng)事對野物厭惡至極。他扭過頭去。野物也不再講話，而是動手剝光他的衣服。它甚至用目光測量起他的身高，好像在選擇下口的最佳位置。

副領(lǐng)事有些慌亂。他不能這樣恥辱地死去。然而，身體卻依然不能移動分毫，他清晰地感覺到那鋒利如軍刀般的爪子，猥褻地伸入了他的內(nèi)衣褲……

清晨的陽光照射到副領(lǐng)事的臉上，一只小蜈蚣在他的身體上爬了過去。副領(lǐng)事昏昏沉沉地，聽到了好聽的中國男子的聲音。他睜開眼，是一個穿皂青大褂，頭戴禮帽的中國男子。他和藹地將副領(lǐng)事拉出土坑，幫他拍打身上的臟土。副領(lǐng)事清楚地看到，男子的手上，拎著把科爾特型號的中國警察用槍。

先生，您是日本領(lǐng)事館的副領(lǐng)事嗎？男子和氣地笑著，槍口下垂，手指卻繃得緊緊的。

副領(lǐng)事嘆了口氣。他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自殺的機會。

六

以“詭死”撬動東亞局勢，無論自戕者為個人緣故，還是國家利益計，陷鄰國于戰(zhàn)火，成全鐵血帝國之貪婪，榮耀邪？悲哀呼？堂堂中華大國，竟只能步步退守，動輒因個人事務(wù)，備受要挾，如此可以久長乎？曾泰最后在日記中寫道。

離日方最后期限差2個小時，首都警察廳第九局探長曾泰，終于找到了日本領(lǐng)事館的副領(lǐng)事。更重要的是，副領(lǐng)事還活著。盡管他精神萎頓，有氣無力，但并沒有什么大的損傷。他還活著，南京就還活著。也許，中國和日本就有可能繼續(xù)活下去。

曾泰將自來水筆插回上衣，收好本子，命令隨從帶著副領(lǐng)事下山，而他卻在艱難地寫完最后一個字后，趴在紫霞禪院門口的長竹凳，沉沉地睡去。跟隨的警探們沒有打擾他。他的確心力交瘁，需要休息。他們一部分人和警備司令部的憲兵接上頭，全副武裝地將副領(lǐng)事送到首都警察廳，那里有一場盛大的記者招待會等待副領(lǐng)事。與會的還有日本總領(lǐng)事館有田吉公使等一系列日本官員，及國內(nèi)外大批記者。

曾泰被國民政府記大功一次，獎勵大洋三千元，晉升南京孝陵衛(wèi)區(qū)警察九分局科長，名噪一時，被譽為南京“四大偵探”之一。很多人詢問曾泰，怎樣勘破內(nèi)里玄機。曾泰講他是在副領(lǐng)事的詩中得到啟發(fā)。想必副領(lǐng)事決心赴死，內(nèi)心頗為矛盾，故留詩給人，以示線索。中國有藏頭詩習慣，但大多是詩歌每行一個字，或最后一個字，串聯(lián)起來讀，才有深意。因為猜到副領(lǐng)事想去山上尋死，曾泰就在詩中首先尋找第一行第四個字“紫”，第二行第四個字“金”，第三行的最后一個字“南”，第四行最后一個字“?！保芍C音理解為喪），串聯(lián)起來就是“紫金南喪”。曾泰據(jù)地理推測，副領(lǐng)事必是在紫金山南部紫霞禪院某處自盡。他率隊經(jīng)過中山陵下孝陵衛(wèi)，口渴喝茶，又恰好遇到“順興面店”的中年夫婦。他們向他提供線索說，有不明身份的人，早晨吃了面，沒有錢，給了一個金扣子。

曾泰拿到金扣子，確認后面有“三井”字樣。曾泰曾詳細調(diào)閱副領(lǐng)事的資料，知道他在進入領(lǐng)事館前，曾長期擔任三井集團下屬石川島播磨重工業(yè)公司中方顧問，金扣子極有可能來自副領(lǐng)事。曾泰一方面令人火速聯(lián)系副領(lǐng)事的妻子，一面繼續(xù)搜索，后來又遇到孝陵管理處的工人張某等的舉證，最后在紫霞洞，成功找到了副領(lǐng)事。

傳說曾泰探長找到副領(lǐng)事，曾和他有過短暫交談。曾詢問失蹤原因，副領(lǐng)事閉口不言，副領(lǐng)事的妻子麗子女士趕到，夫妻抱頭痛哭，并向佛祖禱告平安。曾再追問，副領(lǐng)事則毅然言道，中國對得住某，某亦對得住中國。曾探長握住副領(lǐng)事的手，感謝他。他還活著，南京就還活著。也許，中國和日本就都有可能繼續(xù)活下去。

當然這些故事，只是街談巷議。招待會當天，副領(lǐng)事的出現(xiàn)，讓日方大大地丟臉，倒是不爭的事實。南京城轟動了，為此還舉行游行歡慶儀式。國民政府渡過難關(guān)，考慮日方面子，有意偃旗息鼓?！赌暇┩韴蟆酚浾撸浴案鳖I(lǐng)事藏紫霞古洞，有田吉黔驢技窮”為題，披露事件真相。國民黨中央政府聞之嚴令禁止首都各新聞報界再登此事，違者必究?？扇杂袔准覝庑髸r不時披露“內(nèi)部消息”，但真假難辨。南京恢復(fù)了安靜祥和，鶯歌燕舞。

次年，副領(lǐng)事以瀆職罪押送歸國，處死于日本東京。

幾年后，昭和十二年，即中華民國二十六年，日方再以失蹤士兵為由，炮轟宛平城，中日戰(zhàn)爭拉開序幕。冬季，大寒，日軍攻陷南京，紫金山中國守軍教導(dǎo)總隊英勇抵抗，全部殉國，加之無辜群眾尸首，數(shù)萬死體，尸蔽丘隴，骨暴荒原，紫金山麓已成修羅場。后有人收尸于紫金山南靈谷寺前，立“無主孤魂碑”。傳言，每當夜深人靜，都有成千上萬鬼魂在哭泣……

曾探長亦沒于南京破城的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