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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蒼穹下

2016-05-14 14:23楊紅
山西文學 2016年5期
關鍵詞:臉兒眼兒老孟

楊紅

1

早前,我們捉馬村東南頭,出村有條土路。土路約莫兩三架牛車寬,立村口瞧,像偌大一條蛇哧溜兒曲里拐彎橫臥田野。好天,土路上的塵積起半尺多厚,人走,撲哧踩下偌深個腳印。車走,屁股后騰得老高一股煙塵,云封霧罩的。車前的牛呀驢呀馬呀車把式呀一鉆出來,都土腥腥的樣,像進窯的坯。手扶拖拉機一過,也土腥腥的樣,假得像個模具。怕下雨。小雨可些,濕一層表皮。一踩帶起個泥哄哄的腳印,就見了赤黃黃的干土。好多個赤黃黃的腳印像花斑,乍一看,那路越是條很肥的花斑蛇哧溜兒了。

大雨過后,土路蓄好多個泥水泊。若節(jié)令合適,大些的泥水泊就生一窩窩的蝌蚪,織布機等各式水蟲兒。泥水泊的水若淺,蝌蚪亂蹦,織布機這些水蟲兒也將就著戲耍。水一干,蝌蚪,織布機,水蚊一干蟲兒就斷了夢。若水滿,蝌蚪在水里游嬉,織布機的四條長腿梭一樣在水面飛來飛去織水,一干水蚊也戲耍得憨。若再有幾天連陰雨,那蝌蚪都變成指甲蓋大小蛤蟆,跳進路邊的水澆菜地。隔不幾天,水澆菜地一片蛙聲,開賽歌會了。雨下得重些,牛車馬車手扶拖拉機過來過去,濺起好多泥脊梁。一行行泥脊梁高高低低攏著,遠看,這土路越像蛻過皮的蛇哧溜兒了。

這土路是我們出村的要道。小孩上學,大人出工,買辦置辦的各類事宜,我們都上這土路。小二一伙打回來,也必經這路。若贏,小二一伙一上這土路,就亂跑亂攆亂吹口哨,高興得沒個人樣兒。若輸,小二一伙叫人家一伙揮桿舉鍬地追,追到這土路沿,人家一伙罷了,小二一伙反立在土路沿上撩,撩得人家一伙惱了,說:好屌,下回比試!

收將點兵提家伙,閃了。

這土路不算長,也就半里來地。暖和天,我們上學,一路走一路瞧瞧兩廂菜地的粉蝶蜻蜓,脧脧老旱柳樹梢上灰喜鵲斗斑鳩,亂說些顛倒笑話。雨里雨后,就耍泥,看泥水泊的各式水蟲兒。菜地的蛙聲和了露珠,滾濺得四處都是。路上的泥干了,我們挎了書包,架著兩條胳膊走在一行行的泥脊梁上,像走鋼絲那樣心也就懸空吊起老高……總之,我們感覺這土路,還是很有那么些個趣意的。

凡事,我母親好憂慮。眼兒望這土路,嘆口氣:這泥哄哄一條路,沒個盡頭呀。

其實是有盡頭的。這土路的盡頭是條黑油油的汽路。汽路南北向。北通我們這個城,南是一路向下,據說通河南。汽路兩廂種了老槐。老槐都兩摟多粗,歲數(shù)比我大。冬天,老槐的樹葉落了,光禿禿的干樹枝像炭筆描的素線,枝枝條條襯著晴冷的天。天就越晴冷了。

暖和天可大不同??每美匣睒錁淙~婆娑似偌大一團云。我們鉆在汽路下,晃眼兒的太陽從一團一團樹葉漏下,黑油油一條汽路,像貼了好些個金片片,斑斕得好,叫我們的心由不得起了很富貴的意兒。我想著這汽路若從我們太行山下河南,倒也不是個要緊的事,只是這河南還要再往前通的,這一通不就通北京了么。

小二娘鳳英扭頭看我半天,瞪起眼兒驚呼:娘呀耶,你這個小人兒,可真敢——瞎想呀!

小時候,她見我面就笑,還和我商議,叫我給她家小二當媳婦,說:娘呀耶,咱娘們和,不虧你么。

我家和小二家隔一堵土坯墻。那墻是我祖上壘的,也就半人高。墻中央塌了個豁口。

小二五短身材,水蛇腰,長一顆葫蘆頭,吊兩撇三角眉,耷懵了兩只迷糊眼兒。他有事無事,坐那豁口上,手指頭夾一根煙,一邊吐煙圈,一邊朝我們這一廂亂脧。發(fā)家矮倭粗胖,閑了喜歡掀開褂露出肚上的肥白膘。這天越來越暖,他的褂也就越掀越靠上,立在短墻的豁口處,撩著肚上的肥白膘,也遮遮掩掩往我們這廂瞧。鳳英從豁口過來過去嫌麻煩,說:娘呀耶,甚時候拆了這日鬼短墻,咱兩家和一家了么。

短墻的南角是我們兩家的茅家。茅家的墻也短,上面長了密匝匝的細蒿、風信子、刺棘草這些,也還缺遮少擋的。鳳英還好說,大家都是女流,也不必太避諱的。發(fā)家若上茅家,那用勁的吭吭聲,大約是落進坑又回出來,像用了偌大個擴音器,播散得四處都是。小二立茅家,他手擱大腿根。他的大腿根正好高出短墻一寸許,他的手在大腿根耍小動作。他耍的小動作有些和上茅家有關系,有些好像很沒有關系,倒像是捏著個皮影,耍得顛倒酣暢……因是逆著光,我們這一廂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有次,他耍得忘了情,不想叫我母親遇見了。我母親扯開嗓,沖短墻吼:鳳英,看你小二耍得好哩。

好在我家這廂野長了一棵榆樹,枝葉也還高大,多多少少還有個遮掩。

我父親過世,我們搬回捉馬村,本就沒根基。我母親又是個外路人兒。用我母親的話是守著我和我妹妹兩個“不成器”,見天都在刀尖上滾薄冰上走的,日月過得小心小膽。好在還有個鳳英。鳳英是有名的不和人。凡周圍鄰里,她都罵過。她罵人像敲著梆子說書,自人家上三代,編排到人家下三代,說得一溜一溜的,都沒個磕絆。鄰里一干婆娘一來實在罵不過,二來大約是看著發(fā)家有些福相,不想惹,就只不和她。她也看不上一干婆娘,說她都:踢不能踢,咬不能咬,還不識數(shù),和她都有甚個用!

來和我母親和。說我母親好歪完小畢過業(yè),也算個“識數(shù)”的人兒。

我們捉馬村的婆娘興梳“剪發(fā)頭”,其實就是短發(fā)。鳳英和鄰里婆娘的剪發(fā)頭仿了李雙雙的樣,都一色兒的露額頭,偏分縫,耳邊兩只兩寸長的大黑卡,頭發(fā)過耳近肩,風來了吹不動。因常年的偏分,鳳英和鄰里一干婆娘的頭發(fā)很歸順,發(fā)縫都是一道彎彎的褐紅色兒,像箍了一條古銅發(fā)飾。

我母親的剪發(fā)頭是略有些差異的。她也露額頭,可那額頭不經意地飄了兩三細綹黑軟的發(fā),倒越顯額頭光潔細白,只是那光潔細白的額上有隱隱的憂愁。她的剪發(fā)頭一忽是大偏分兒,一忽是小偏分,再一忽是正分,故而,發(fā)縫常年白白的,也像戴了發(fā)飾,是一道雪花銀白細簪,插在柔軟的黑發(fā)間。我母親的發(fā)齊耳短,通常不別卡,最多也就別個小黑卡。風一來,她的柔軟的黑發(fā)拂在面頰,越顯出她那一張臉兒罩了深深憂愁。

穿衣裳也有別。鳳英和鄰里一干婆娘早都不扯布鉸衣裳了,都進城買時興花衣裳,見天穿得花剌剌的。鳳英勸我母親:這都多少年了,你還給他穿這恁素凈的衣裳,不嫌虧得慌么!

說的是我父親。我母親就嘆,還穿那件魚白布褂。她自己縫的。褂是中式的,豎領對襟,盤本色兒扣,收腰開偏叉。因穿得久,肘處都花了。我母親另補了兩片本色兒的新魚白布肘。那肘,我母親鉸成個雞心樣,細密密的明針壓腳,乍看,倒也另有一種時尚的意韻。可我知道,這個確實不是時尚,是布不夠,只能鉸成雞心的樣。

鳳英還說我母親:娘呀耶,你可真真是在她姐妹倆身上下功夫呀。

鳳英說我母親的下功夫,就是指我和我妹妹的穿著。我母親在我們衣裳上打補丁。那補丁有時候是原色兒的。大多時候配不到原色兒的布,我母親就干脆用出挑的顏色和形狀搭配。我們的衣裳就花剌剌的了。她在補丁上用的針腳又花哨。用鳳英的話,遠看,和繡花衣裳一色色兒的。我妹妹聽了,喜得顛顛的,真以為自己穿了件繡花衣裳,立得遠遠的,叫我:姐呀姐,你看著可真話是一朵牡丹么?

我鼻子哼一聲,答:真話,可好看哩,你可好好穿吧!

我妹妹張著豁牙漏氣的嘴,高興得哧哧亂笑。我看著她那個傻樣,心里愁:可甚時能懂個好歪話哩。

人家鳳英那后半句雖沒說出來,可誰又聽不出來?我寧穿破窟窿的,也不想叫人家看見我衣裳打補丁,且不論那補丁還那般招搖。我同學小梅一干人兒,可都托人兒在大城市捎了的確良花衣裳了。

我家還備了好多副毛衣針,多是竹的,有長的細的短的。其實也不是專意要備。毛衣針若是鋁或鐵的材質,自然耐,卻貴。竹的便宜卻易斷,尤其細竹毛衣針,最不耐了。若斷,我母親就叫我和我妹妹拾小瓷片,將那斷頭刮圓刮禿,這就多出長長短短許多的毛衣針。攢一些時候,我母親又叫我和我妹妹手捏一把毛衣針,一頭朝下刷齊整。長短和粗細差不多的,選出來配成一副。若選出的毛衣針粗細有些不勻,她就叫我和我妹妹或用細砂紙打,或用瓷片刮,總之是要配好一副長短粗細都勻稱的毛衣針,不然,毛衣的針孔就不平整了。我家的毛衣針越攢越多。我母親說:長的打大件,小的打手套和襪,再小的打滿月小孩穿的么。

還叫我和妹妹也學。起先我們還看著她的手指是捏了兩根竹針。那竹針越行越快。兩根竹針頃刻變成四根虛幻的針影。四根針影越閃越多,變八根十根……那竹針原是深黃的色兒,因越走越快,那深黃的色兒也就越來越淺嫩了。打到得勁處,我母親手里那八根十根的竹針影漸細漸長忽斷忽連,那色兒一忽深黃一忽淺黃一忽又變得嫩黃黃的,活像幾十條大小游龍,在我們眼前翻飛舞動了……

鳳英和我母親和的第一樣事,是拽我母親進城買毛線。她說要和我母親學打毛衣。鳳英買的毛線是綠茵茵的色兒,只為這色兒的毛線正減價。

我母親手把手教鳳英打,只打了幾針,鳳英又是撐胳膊又是捶腿,齜牙咧嘴說:娘呀耶,這打的,身都不隨和了,成個僵蟲兒了。

我母親也知道她的意思,遂接下她的活,熬了幾個黑夜,這才打完她一家三口的毛衣。三件毛衣都綠茵茵的扭麻花圖案。小二高領。鳳英雞心領。發(fā)家和尚領。一家三口穿出來,像三棵綠茵茵的樹。我母親雖很會打毛衣,可很少給我和我妹妹打。她自己也顧不上給自己打,都是給人家打。一來毛線貴,二來也沒工夫。她多是給海軍家屬院和電業(yè)局的人打,圖掙個活錢。鳳英是緊鄰,她的錢自是不能掙。她給了我們一封餅干。餅干是我們那個城食品廠生產的,牛皮紙封著。正面印著一行紅字:香甜餅干。一旁畫著幾片摞成梯形的餅干,黃黃的色兒。鳳英家常吃這樣的餅干,我家不常吃。用我母親話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瞎花錢,不減饑!

小花蝶在短墻豁口飛。起先是一只,后來又來了一只。也就指甲蓋大小。先來的,攏著花翅膀立一株蒲公英的芯上。后來的,立一株車前草的葉上。我妹妹跑短墻豁口上,手一扇,來了風,兩只小花蝶就團團飛起來。飛了一會兒,一只小花蝶展開褐色帶粉點的小翅膀,再落短墻一株蒿草尖上。另一只也就跟了過來。兩只小花蝶試試探探,野米粒般的褐色尾巴,尖對尖纏纏綿綿交一起了。

我妹妹趴在豁口上,屏氣縮脖,瞧。她瞧得很起勁,眼兒都瞧對了。這個時候,鳳英在房檐下招手。我妹妹也就放下交尾的小花蝶,去了,落后拿回那封餅干來。她拿回來,不敢交我母親,來和我商議。我才寫完作業(yè),肚也有些饑,見了那封餅干也有些饞饞的,就動了那點私心。

我拉我妹妹躲榆樹后,拆了那封餅干,原本打算分吃了,這事就爛肚里算了。我才拆開一個口,我妹妹趕緊下手,提起一塊餅干要吃,見那餅干拖出幾寸長的糜鏈。糜鏈下首掛只白胖胖的米蟲兒。米蟲兒見了光,演特技,又是空翻又是屈體,還連續(xù)做幾個旋轉。

我家養(yǎng)的蘆花雞,扭著胖屁股忽扇著翅膀猛沖過來。蘆花雞一跳一剪一撲,早啄住米蟲兒,一口下了肚,還連帶啄了一小塊餅干。

我母親還是知道了這事。她倒也沒吭我們的氣,反買了包更貴的糙紙上封著四方紅紙的新鮮雞蛋糕,著我妹妹送了過去,算回禮。

以后,鳳英說,為著她三口那三件毛衣,她搭了一封香甜餅干哩。略過我們回禮的那包糙紙上封四方紅紙的新鮮雞蛋糕,不提。

2

我家南墻根,漚了兩三堆土家肥。那是我們攏了榆樹落葉、玉茭稈、秸稈等廢料漚的,奶地用。

天未明。一彎細長嫩黃月牙,掛在西墻根榆樹上。正是仲春,榆樹葉兒繁得像我們眼下過的細密密的日月。幾顆小星星像吹飽的小氣泡,浮在頭頂。院還是一片炭灰的色兒。我家房脊上的野草也還瞌睡的樣。我母親往我懷里塞一把鋤頭,推我到西墻根,壓著嗓呼喝我:人兒還有睡醒的時候?趕緊,刨!

叫我刨土家肥。我母親一邊用搭在脖的毛巾擦汗,一邊舉锨,往小平車上覆肥。小平車是前一天,我母親支使我尋老孟借的。老孟是個鰥夫,稀稀拉拉幾根白花花頭發(fā),像鹽堿地結的霜。佝僂個脊背,瞪一雙赤火眼兒,見天喀喀咳??扇藘赫f,他也就四十來歲。原也綾羅綢緞的穿,精米白面的吃。也直溜溜的腰,唇紅齒白的好樣。他家老院在村西頭,是個三進的四合院,一水的青磚琉璃瓦,花木雕門窗,門前兩只偌大歪脖石獅。我們捉馬村能修這樣四合院的,也就老孟家了。解放,他家的浮財分給貧雇農,他掃地出門。我們搬回捉馬村時,老孟就住菜地中央那茅草房了。人兒還說,土路兩廂偌大一片水澆的好地,原是老孟家的。如今種了菜,地也還是上好的地,老孟這個人兒卻叫日月消磨得不是個人樣兒了。茅草房原是老孟家給看田的雇漢住的,如今老孟在里面吃住。老孟那個茅草房,用鳳英的話,是屁大個地!

這屁大個地除了住老孟,還有一只羊。母山羊。

人兒可又都說,老孟的羊,白天是羊,黑夜可就不是羊了。

有一回,我試著問我母親,這話可究竟怎說?

話音未跌地,我母親抄起個笤帚照我砍過來,數(shù)落:好話怎不聽?咹,學習要恁上心,敢怕早考上了?

我才考上太行中學,上初中。我母親這就盼我再考,好轉了農村戶口去吃供應。猴兒急的,恨不能我就是個豬尿泡,一下吹大算了!還虧我躲得快,那笤帚擦過我耳朵,“嗖”過去了。我還未回過神,我妹妹急速閃一下,早拾回笤帚,眼兒看著房梁,卻用笤帚悄悄攮我母親的手。我母親半領半悟,抓過那笤帚,就又照我砍。

我妹妹是個遺腹女,早產不說,生下來指甲都沒長。這許多年,我們吃穿用度都先盡她,她卻還是個我們上輩子都虧欠了她的樣兒:毛發(fā)細軟泛黃,臉兒巴掌大,身板弱不禁風,腿像架開的圓規(guī)桿,手指頭像小雞的嫩爪……

就這,我母親還夸:俏滴滴恁雙小手,貂蟬都比不得么。

自我妹妹知道自己有雙貂蟬都比不得的手,又多方打詢貂蟬的典故,抬手動腳都做美人那一種姿態(tài)。見鏡就照已然不稀罕了。凡有見影的,比如鳳英家的玻璃窗,她立住,在太陽底下照。若旁邊有人兒,她斜瞄著眼兒偷偷照。旁邊無人兒,她翹起蘭花指,可就對著那玻璃窗做戲了。有時候,我專意試她一試,悄悄立她身后。半天,她竟然不知道身后立個人兒。我用力咳一下,她突然僵住,卻也還比等做戲的那一種風情萬種的姿態(tài):下巴微揚,脖斜向,翹起一雙蘭花指,弱小腰身扭得似迎風搖擺的柳枝,一只腳尖著地,一條腿朝后上方斡,斡得像光旋出來的一個圓……

我冷眼看她一看。她沒意沒思了,似收拾一段燒壞的電影膠片,急速整理好凌亂動作,變回正常樣。低頭,眼兒瞄著并攏的腳尖,小臉兒緋紅,兩條胳膊編麻花那樣編在脊背后,等我的難聽話。這個時候,我眼兒再冷著瞄她幾瞄,指頭肚兒厾她的太陽穴,咬牙狠說她:這脊背后立半天,都不知道有個人兒么?當真過來個壞人兒,綁了你,悶你一口腌菜缸里,你就好了么?

她的頭在我指頭肚下偏幾偏,細細兩條小辮在風里蕩幾蕩。以后幾天,她正常了。可過幾天,她又悄悄做戲了。這回不對玻璃窗,對的是小二家院燈斜射在我家院,她的一段身影。我快步趕過去,也懶得再說她,像攏撐開的紙油傘,攏好她張在半空的胳膊腿,揪住她細細一條小辮,回房。這回,她倒也知道自己沒理了,眼兒淚花花滾著淚蛋蛋,卻再也不敢往下跌。

回說老孟。

老孟的羊生了小羊羔。人兒又說那小羊羔的小臉兒仿老孟,半個人兒樣!

母山羊在老孟那間茅草房兒的門前吃草,小羊羔在母山羊跟前跳來跳去的。我趁老孟去茅草房后推車,看母山羊,再看小羊羔。想看看小羊羔兒是不是人兒說的小臉兒仿老孟,半個人兒樣!未看出究竟。倒是母山羊滿眼兒柔情看小羊羔。小羊羔蹦蹦跳跳的,一會撲風一會撩蹄,咩咩叫。那叫聲像野草尖上的露,嫩得慌。老孟推出小平車。他要送,我不叫他送。他就一臉兒愧疚了。凡見人兒,不管大人小孩,老孟總一臉兒愧疚。我推著小平車趔趔趄趄出菜地。老孟奓撒了兩只手,急??晌乙呀浾f不叫他送,他不敢送。凡人兒的話,不管大人兒小孩兒,老孟都恭敬從命。我母親說老孟這叫:死抓豬娃兒!

老孟見天都這一副“死抓豬娃”樣。

我拿鋤頭刨土家肥,濾出漚得褐爛的,攏一邊。未爛的,要再和一些雞豬牛等畜糞,再漚的。我這邊又刨又濾,也就漸漸醒了一大半。我母親那邊緊著往車上覆。小平車兩頭圍了兩個荊條圍欄。我母親一邊往車上覆肥,一邊舉锨用力夯。覆好肥,我母親將轅前一股粗麻繩斜挎在肩上,兩手駕好轅,壓著嗓喝我:抽!

我撂下鋤頭跑車后,抽。這一抽,也就全醒了。我家大門道是幾塊亂青石鋪的地,本就疙疙瘩瘩不平,出大門又有個向上小臺階,約半尺高。臺階下早墊好兩塊磚,可以起個緩沖。我母親駕車,我抽車。我們搖搖晃晃好不容易過了大門道,出大門卻上不了那個小臺階了。我母親壓著嗓喊著號,鉚勁在前面駕。她壓嗓是怕驚醒熟睡的鄰居。尤其怕驚醒鳳英。倒也不全是怕擾人家好夢,是怕人家笑話。笑話我家沒勞力。這是我家的短處。

我也壓著嗓隨著號,鉚勁在后頭抽。那車肥覆得太尖,也夯得太實。我們連續(xù)使了十幾次勁兒,上了十幾次,還是上不去那小臺階。落后,我們不得不卸下兩籮筐肥,這才出了大門。黎明的天,色兒很抽象。月牙已經往西偏了一偏,嫩黃的色兒變成淺粉色兒,像一條鯉魚蜷得彎彎的,要跳了。幾顆小星星,倒像放了氣的氣球,扁了許多。村里的巷廊靜幽幽的。房屋脊,樹木短墻像掛在我們面前的一塊布景。小平車的車轱轆往前滾,車軸嘰里咕嚕的聲音,像根看不見的線拽我們往前走。漢們猛然清嗓的咳嗽,小孩發(fā)癔癥的哭鬧,婆娘哄小孩的呢喃,懶洋洋的犬吠,嘰里咕嚕的雞鳴,風吹樹葉的嘩啦聲,樹拔根的嘎巴響……像戲里走過場配的雜樂,伴我們。

我們出村口。一路走,那土路一路往前蜿蜒。黎明的色兒里,土路黑絨絨像一條毯。好久沒雨水了。土路車轱轆碾出來的路脊,早叫來往行人兒蕩平了。太行山上的風一刮,像卷過塊干海綿,空氣里土里樹枝樹葉上的一點水,都卷了個干凈??諝饫餂]了水,樹葉都焦渴。路上的土也都成柔軟軟的厚塵了。蹚著濺得老高的塵,我們吃力朝前去。平日,我倒是未覺出那路不平。這一推車才知道,這土路處處有坎,時時上坡,實在行得艱難。

土路兩廂的菜地,老孟種。菜地覆了塑料膜。那膜在黎明的色兒里,泛白,像沒消的雪。膜里是老孟養(yǎng)育的菜苗。黎明的色兒像水,淹住了老孟的茅草房。茅草房頂?shù)拇枷裉抗P描出來的,漂浮在菜地。此時,就老孟這樣的苦蟲兒,也還沒下田哩。

我母親放開嗓,嗨呀嗨呀喊號子,這樣多少能省些力氣,卻驚得老旱柳上的喜鵲唰啦啦飛出巢。

拐上汽路。汽路黑乎乎的,無燈。我們正行,幾束光突然聚到我們身上。晃得我和我母親睜不開眼兒。落后,那光閃幾下,照到小平車上了。這就見汽路邊立了幾個人兒,都戴頭盔。頭盔都頂明晃晃一盞燈。都穿帆布工作衣,腰里扎根黑色寬皮帶。皮帶一圈都是膨起來的掛兜。兜里插了各式改錐電筆一類的電工家什。他們打著半大不小的哈欠,嘟嘟噥噥罵,看樣,是電業(yè)局的。這越叫我心里發(fā)毛。

前幾天小二來傳,說電業(yè)局個人兒用電筆攮了個女的哩。也不知怎的,凡小二傳,總是將那兇信當喜信。他傳的時候,眼兒瞇瞇,臉兒喜滋滋生出怪笑,兩只腳尖輪流點地,像敲陰鼓。那些信從他厚得似橡膠鞋底的嘴皮跌出來,落在風里,詭異得厲害。我妹妹驚得臉兒煞白,口里還問:后來哩?

我母親黑封了臉兒,抄起掃帚鞋鐵锨鋤頭一類,邊追邊砍邊罵小二:你個猴兒,當真是吐不出個豬牙來?

我心里也有些發(fā)毛,又不能不糾正我母親,說:是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喜事,譬如結婚生子一類,到小二這一廂,就兇了。他傳村北頭才結婚的來則,娶個石女做婆娘。傳村西頭的巧妹,生個孩恁長一條尾巴……他傳的時候,小眼兒照舊瞇瞇了,臉兒照舊生出怪樣,兩只腳尖照舊輪流點地。我母親則照舊黑封了臉兒,抄起掃帚鞋一類物件,一邊追一邊砍一邊罵……

我妹妹的臉兒雖驚得煞白,嗓卻咕嚕咕嚕冒氣泡一般,冒出幾聲笑。凡小二傳,我母親就安囑我和我妹妹:毫要學小二那不正干,東撥東溜西撥西溜地凈瞎說!

此時,我母親大約也信了小二傳電筆攮人兒的事了。她一頭放轅,手就去夠車上的锨,一頭喊:老孟老孟——

路邊空曠的菜地突然就傳來幾聲羊叫,像野草尖上的露,顫巍巍抖落在黎明的色兒里。一陣丁零當啷亂響,老孟佝僂個脊背,瞪雙赤火眼兒,喀喀咳著,一手提锨,一手握,闖進燈里。他過來,也不說話,換我母親架車。我就和我母親推車往前,也都不說話。

路邊幾個人兒就哧哧笑,頭盔的燈粘在我們身上。我們在那光里行,地上拖了幾條影。

行出汽路,又上土路,我們的影沒了,黎明的色兒也亮了很多。我母親拿下老孟放車上的锨和,擱路邊,搶老孟駕的轅。我這就趕緊抽。走遠回看,老孟佝僂個脊背,瞪一雙赤火眼兒,只管喀喀咳,提著锨和的影,立在黎明的色兒里,像個僵蟲兒。以后,老孟出事,住了監(jiān)獄。我們慢慢忘了這世上還有老孟這么個人兒。偶爾,我也會想起老孟。他具體的模樣實在是記不得了,不過那個僵蟲兒的樣,約略還有些印象的。

送了兩遭肥,天大明了。迎面,一隊兵哥哥跑過來,步伐齊整,口號響亮。是穿水兵裝的海軍兵哥哥。平日,我們放眼遠望,滿眼都是巍峨山巒。隨手一拾,也都是黃土干結的土坷垃,實在想不出海的樣?,F(xiàn)如今他們一身藍水兵服,戴鑲藍邊的無沿大蓋帽。帽后兩條墜金錨的藍飄帶,在藍白相間的披肩上擺來擺去的,感覺像兩只艦船在海上航行。他們從我們身邊跑過,帶來一股股海藍色兒的氣息,我滿心滿眼就都是海了:海藍色兒的天連著海藍色兒的水。海藍色兒的水掀起海藍色兒的風。海藍色的風又吹起海藍色兒的浪。海藍色兒的浪再卷了海藍色兒的海味。艦船也都是海藍色兒的了……

入夏,海軍兵哥哥們穿上白上衣的水兵裝,我心里的海藍色兒會略變淺淡一些的。這是我心里那片海的夏色兒,是陽光洗滌過的潔凈色兒。三伏熱天,汽路兩廂的槐樹枝葉圈成一個深邃的洞。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的樹葉像碎碎的金片,灑下來。海軍兵哥哥們穿藍白條紋相間的海魂衫走過,?;晟郎隙颊粗@些碎碎的金片,越炫得人眼兒花,心兒軟了。

我一邊推小平車,一邊瞎想,沒提防一塊半頭磚絆了腳。我“哎呀”叫一聲,手沒托穩(wěn),絆個趔趄,眼看要倒。我母親回頭,見狀,趕緊脫下肩上轅繩,松開車轅,要來扶。不想,我們那車肥裝得有點前輕后重。我母親前面這一松,小平車的屁股就往下落。我扶不住車,可就嘴啃地,重重摔了。小平車后的荊條圍欄是我擋的,不牢。我這廂一倒,那廂,半車的土家肥嘩啦啦都覆我身上了。

露這一回怯。以后凡有海軍兵哥哥從我面前過,我都趕緊低頭掩面,怕人家認出我。我妹妹還扯我衣裳,喜滋滋說:姐呀姐,人家海軍兵哥哥都往咱這廂瞧哩。

越說得我的臉兒像燒紅的炭,火熱熱的了。

3

天長了,百蟲兒活泛起來。我家茅家那棵榆樹先是落碎碎的小黑籽,形似脫皮的早谷小米粒,鋪一地。這是吊死鬼這一種蟲兒屙的屎。到黑夜,風靜下來,榆樹葉發(fā)出沙啦沙啦的聲,好似萬馬千軍卷壓而來,我們就知道是成百上千只的蟲兒在啃吃榆樹葉。野貓自不必說了,白天在墻頭的暖陽里窩著睡,黑夜在房頂又打又鬧的,越將春風里的那點曖昧意趣鋪張開來了。鳳英家兩只小雞,突然就雄壯了,紅了雞冠,披了一身錦毛,尾巴上垂下大長寶藍羽毛像根拋物線甩在空中。自變成雄雞,那兩只雞見天從短墻上飛過來,攆我家的蘆花雞。平日,我家那幾只蘆花雞看著也還有點文靜氣,如今經那兩只雄雞一攆,故作張皇失智的樣,咕咕亂叫,張著翅膀滿世界喧。老黑更是一天到晚不著家了。從外頭攆回來,鳳英使一根碗口粗鐵鏈子拴老黑。老黑脖上套上那根碗口粗鐵鏈子后,先是不吃不喝,絕食。后就瞪著血紅的眼兒,脖縮前腿刨,肚挺后腿蹬,尾巴往后使勁撂,這就騰空往起跳。掙得那鐵鏈子嘩啦嘩啦響。老黑倒也不叫,只是這樣一直掙。白天還不覺得,黑夜人兒都睡下了,就聽那鐵鏈子嘩啦嘩啦的,一會和緩一會急速,一會張馳一會兇猛,大有武林高手三岔口會武的詭異。一天,終于聽不見老黑掙鐵鏈子那詭異的聲響了。我們清早去短墻跟前瞄,就見揳在地上的鐵栓子早是連根拔起,老黑和那根碗口粗的鐵鏈子都不見了。

小二平日就不著家,如今這春暖心浮,越不見個影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吧,河南漢們順汽路上我們太行山了。他們扛鋪蓋卷,提鎬頭,鐵锨,洋瓷盆,塑料桶,瓦刀,泥子,打線錘等滴里嘟嚕的文武家什,吆吆喝喝吊起老嗓,似好多的青銅響器磕磕碰碰撞出的老音。他們穿中山裝,簡易西裝,迷彩服,夾克衫,或者套個紅絨衣什么的。那衣裳看著很像臨時救急的,都不太貼。都像老朝代泛過來的樣,人兒醒著,魂還沒還。

那些天,我們太行山正一股一股刮沙塵。河南漢們卷在沙塵里,從汽路上一旋旋到我們捉馬村東南頭的這條土路。土路就滾起一股一股塵。他們架著這土塵,提拎著嘀里嘟嚕的文武家什,鉆進我們捉馬村。土塵像粉,沾了他們一頭一臉兒,個個都土腥腥的樣。他們隨漫天柳絮,落在我們捉馬村的角角落落。凡有閑房的人家,都住了這些河南漢們。鳳英來我家說了好幾回,要我母親將我們住的三間東屋隔開,留河南漢子們,說:娘呀耶,你娘們苦巴巴的,留上,好賴掙個零花錢。

說得我母親淚花花的。我妹妹勸:娘哎,快留上掙錢呀!

我母親越摟住我妹妹,跌下顆顆的淚蛋蛋。

鳳英說:娘呀耶,叫你掙錢倒是掙下罪過了么?

不高興了。鳳英替三王號房。

三王是三個王姓人兒。老王、大王和小王。他們也都打河南上我們太行山,來我們捉馬村。老王黑臉兒低個,一只腳有些拐,不注意看不出來。穿一身藏藍中式衣裳,黑布鞋。不多說話。大王黃面皮大個,深灰中山裝,黃球鞋,也還忠厚厚的樣。據說當過兵。小王可就大不同,三十來歲,低個,囟門笨凸,眼斜鼻塌下巴禿。頭油擦得蠅都打滑。穿著講究得厲害。見天人造革皮夾克和一套一套的滌綸西服輪流穿,尼龍猩紅領帶,三接尖頭人造革棕紅皮鞋,腋下夾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一頭走一頭不停地清嗓,好似不清嗓就不能表明他當老板的決心。

三王里小王去年早春就來了。最早。他賃鳳英家西房。那西房一統(tǒng)三間。小王來了,隔成三個小間,一個大大的廳。粉了墻,打了仰塵,貼了瓷地磚。買了席夢思床,人造革皮沙發(fā),不銹鋼折疊椅等家什。住的妥當,吃的更妥當。小王除了按月交房錢,平日又是買菜又是割肉,再不就是買各類果子糖蛋孝敬鳳英。尤其喜好買豬頭肉。原先,老黑還黑瘦瘦的,是個土狗的樣。自小王住進鳳英家的小西房,老黑也吃上了豬頭肉,吃得肥滾滾懶洋洋不說,嗓兒也油膩膩叫得不靈不利,簡直沒個土狗的樣了。

河南漢們來投奔三王。他們來了,我們捉馬村就喧起來了。

每天,雞未叫,天不亮,我家房根底響起踢踏踢踏的腳步。老黑領頭,村里的狗汪汪亂叫一陣,送河南漢們出村。夜晚,我們睡醒了一覺,月亮也斜到半窗,又是老黑領頭,村里的狗再一陣亂叫,我家房根底又響起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這是河南漢們下工了。我母親聽著狗叫,對著半窗明月感慨:河南漢們真能受呀!

飯時,河南漢們從工地輪流回來。他們個個灰頭土臉,像沒來得及上彩的泥塑羅漢,蹲在各家街門口,筷子上插三四只大饃饃,端個大缸碗。清早一大缸碗糊糊。糊糊上漂一兩根細長醬蘿卜干。中午一大缸碗燴菜,幾片連筋帶皮白肉。晚夕一大缸碗白菜幫子湯。

見天如此。據說饃饃倒是盡飽。

下雨,河南漢們不出工了。一干人兒叼著煙打牌。房里煙霧繚繞像個煙洞,一股一股往外冒煙。不打牌的睡覺。不睡覺的立街門口看。他們不看雨,看路過的村里大閨女和小媳婦。沒有大閨女和小媳婦,就看婆娘,操河南口音,沒著沒落說俏皮話,竊竊笑一陣。有一半個河南漢們也偷偷梳洗頭面,換上干凈衣裳,懷里揣幾個大饃饃在雨里亂轉,看誰家院子里沒狗有婆娘,翻墻進院。也有叫一頓亂棍攆出來的,弄不好還叫人兒訛了錢。也有一半個年輕的,運氣好,相好上我們捉馬村的婆娘,落下戶來的。這自是后話了。

若干年后,史界學界的專家對上我們太行山,進我們捉馬村的河南漢們冠了個統(tǒng)一的名稱:民工。三王也冠以統(tǒng)一的名稱:包工頭。

如今細想,若真算起來,小二當是最早做這方面調研的人兒。小二不知道這些河南漢們,日后要進史書。也不知道我還要研究他們,掙得一串虛名。他知道狄仁杰探疑案。

小二的身世傳聞,版本不一。一說他是煤灰堆上拾的。一說他從育嬰堂抱的。又一說他是五斤全國糧票換的。還有一說,是鳳英和老孟的??傊?,和發(fā)家關系不大。這些,我們捉馬村好像盡人兒皆知,卻瞞哄了小二。我妹妹問我母親。我母親瞪眼兒看我,說:各人兒自有各人兒命,你兩個毫要亂說,只說好好念你兩個的,就妥!

小二和他那幫哥兒們見天聚。起先,那幫哥兒們也就三五個,后來越聚越多。多的時候,有二三十號人馬。小二和那幫哥兒們在村里竄。哪家的樹長了好果子,墻上開了好花朵,他們去摘。他們摘的時候,幾個人兒放哨,幾個人兒在院墻外搭人梯接應,幾個人兒翻墻上樹等事宜,都安排得妥當。都趁主家不在行動。若遇不好,恰主家在,他們就派能說會道的去纏……大多時候,他們都能得手。實在禍害得不成樣了,有膽大的主家就來告狀。狀告到鳳英這,鳳英可就先發(fā)難了,罵那告狀的個狗血噴頭不說,祖宗八代都叫數(shù)落個遍。若告發(fā)家這,小二可就小命難保了。發(fā)家先支開鳳英,或者干脆鎖鳳英小廚房。他自己關好大門,拴牢老黑,插結實堂房的門窗,再使一根大腿粗的木頭頂住門,這就拿胳膊粗一條麻繩,五花大綁了小二,吊房梁上了,使沾水的牛皮鞭抽。抽得小二吱哇亂叫。

發(fā)家越打,小二就越做那些不正干的事。做完,還專意叫人兒往發(fā)家耳朵里送話。如此,發(fā)家和小二就成了貓和老畜的關系,轉著圈斗。老畜是我們的土話,就是老鼠。小二一干人兒也總尋趁老孟。菜成時,鉆菜地摘西紅柿、黃瓜吃是常事。老孟也不攆他們,盡他們吃。小二見人兒就橫,獨在老孟跟前,心慌氣短腿窩發(fā)軟。他們去菜地也只是吃,不敢糟踐。最多,他們撩一撩母山羊和小山羊羔,趁老孟不注意,掀起母羊尾巴看一看,捂著鼻子說:屌,一股的膻味!老孟你日的不嫌膻!

小二一干人兒常聚在汽路上,尋趁。有拉煤的拖車,他們攔住,想叫人家捎他們下河南,去溜達。煤車司機一頭一臉煤粉,黑眉黑眼兒從小轎探出頭,脧他們幾脧,冷笑一聲,猛踏油門,嗚——一下,車屁股后蕩起半里長一團黑煙。他們就沒辦法了。

像串糖葫蘆,這一段汽路緊串了我們捉馬村、電業(yè)局、部隊、師專。若有海軍兵哥哥跑步,小二一干人兒立住喊一二一。他們亂,海軍兵哥哥的步伐卻齊齊整整,還不理他們,當他們是一股氣。弄得他們沒意沒思的。部隊家屬院的男孩都傲氣。要不念書,要不就去當兵,就是耍,人家通常不和地方上的人兒耍。見小二他們,人家最多瞥他們幾眼。小二他們就底氣不足了。電業(yè)局半大小子們來,小二他們一干人兒試探著給人家遞煙,臉兒堆笑。煙是小二買的,帶過濾嘴的。脾氣好了,人家一伙接住他們的煙,也等于接了他們的笑。他們就趕緊拿打火機湊上去,點火,問:咱去哪耍?

若不接他們的煙,是脾氣不好。小二一干人兒立路邊,看人家走遠的背影,悻悻的。碰巧過來個師專大學生,小二一干人兒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兒不是眼兒地說難聽話了。師專的大學生不管戴眼鏡不戴眼鏡,都文氣氣的。就是小二一干人兒強攔,人家最多把口袋的幾個錢掏下,快快走了。女大學生見影就躲,哪容小二一干人兒近前。弄得小二一干人兒不尷不尬,敗了。

河南漢們端個大缸碗,筷子上插三四只白馥馥鮮騰騰的大饃饃,圪蹴著正吃。小二叼根煙,抖著腿過去,朝那缸碗里瞄瞄,再奪過筷子,朝那有牙口的饃饃脧脧,鼻子抽一下,出一口冷氣,又塞那饃饃到河南漢們手里。這是高興的時候。若不高興就亂扔。把饃饃從筷子上摘下來,或扔人家大缸碗里,或照人家腦袋扔,或者干脆就扔地下。河南漢們也都不敢吭氣,拾起來,吹吹灰,又吃。

有機靈的臉兒上堆笑,緊著問:吃了?

大多都一臉兒愣怔,看小二一看,嘴還動彈,眼兒卻都是警惕和驚恐。一半個年輕的臉兒浮上怒氣,胳膊上的肉緊起來,腳蹬地,腿要撐起來了。就有那年長的趕緊打個馬虎眼兒,制住。小二叼著煙,抖著腿,慢悠悠地走。走幾步,突然扭身回頭朝后看。看得河南漢們驚幾驚,臉兒白眼兒亂的。大約覺得氣氛造夠了,小二這就真走了。

河南漢們打通鋪,地下炕上墊干草,一鋪挨一鋪,密匝匝像排好的玉茭棒。一間屋擠二三十個。查探幾回,小二瞇縫了眼兒冷笑,立短墻豁口處,發(fā)布:那還是人兒住的么。據說小二和他幾個哥兒們還去收河南漢們的錢,說是保護費。說不交,海軍或者電業(yè)局的哥兒們來捉馬村打,可就保護不了他們了。

一天晚夕,就見發(fā)家揪著小二的耳朵,一路回來了。發(fā)家原本就不白,如今的臉兒簡直像鐵匠鋪一塊冷透的熟鐵,青得不成個樣了。再看小二,臉兒憋得紅彤彤,大約疼的,眉眼簡直抽成蘿卜干了。就這,小二手里牢牢牽著股鐵鏈子。鐵鏈子后面是老黑。老黑尾巴卷在屁股下,屁股一路后拖,身子用勁后墜,脖兒撐直,腦袋亂晃。四只蹄撐地。那蹄下的土里劃出幾道長長的指甲印。

我母親手執(zhí)毛衣針,和鳳英立在短墻前說話。那件毛衣是鐵銹紅的色兒。那一年,我們那個城滿大街都興穿鐵銹紅的大麻花毛衣。我母親新近攬下都是這種毛衣活。因為是時新的樣,給的價錢高,我母親就以打毛衣為重,其他活能放就放,連飯都交給我做。她是早起一睜眼就打,一直打到多半夜。鳳英叫她說話,她眼看著鳳英,兩只手卻綰來綰去只管打。擱現(xiàn)在,我母親這一種“盲打”,說不定還可以申報個什么記錄,也未可知。

發(fā)家、小二和老黑跌跌撞撞闖來,我母親和鳳英都嚇了一跳。

4

自搬回捉馬村,我母親長了樣癖好,往家拾磚頭、瓦片、預制板、洋釘、鐵絲一類廢舊雜物。哪拆了房修了路挖了溝壕翻出土來,她就用籮筐往回提土。久而久之,我家院東南角除了漚的一堆農家肥,還堆了半頭磚、破瓦片、土等廢舊雜物。

我說我母親:咋盡拾破爛!

嫌她窮氣。我母親臉兒紅一下。雖是這樣,我也還暗自盼那個收破銅爛鐵的人兒能常來。我妹妹更盼。不拘是寫作業(yè),還是踢毽子跳方格叼骨骨,我妹妹耍著耍著總是突然停下,支棱起耳朵在風里聽一聽,激動地沖我喊:姐,姐,破銅爛鐵換果子麻糖細瓷碗了。

慌慌跑去東南角,取些破銅爛鐵,撲風雞一般旋出去,復又回來,噘了個嘴,嘟噥:又不是——

我妹妹等的那個人兒是收破銅爛鐵的李大正。一段時間,李大正沒來,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都噘個嘴,臉兒落寞寞的。

李大正這個人兒大約三十來歲兒,高高個,寬肩膀。

用我母親的話:人兒倒也還俊俊的。

常年戴頂無徽軍帽。夏天單的。冬天棉的??找还苄洹K戚v小平車走村串戶,一只銅鑼,叮咣叮咣敲幾下,呼喝:破銅爛鐵換果子麻糖細瓷碗來——

我們太行山一帶,收破銅爛鐵的都敲銅鑼。只要有銅鑼叮咣叮咣響,我們捉馬村各家門就都搜尋家里的破銅爛鐵,換物件了。喊叫的是破銅爛鐵,其實凡舊貨估衣都收。其他收破銅爛鐵的,一口銅鑼敲得嗡嗡的,似六月天落大雪,怨里怨氣。

獨李大正不同。

他那只銅鑼背面有些毛茸茸的青綠銅銹,尤其斡邊一圈,青綠銅銹一撮一撮的,頗有些綠林的殺伐氣象。正面旋圈都黑乎乎的色兒,越當央越明快,最當央的一點,似頂上開關的手電筒小燈泡,瓦亮瓦亮的。太陽一照,金閃閃的,倒也有光輝。那銅鑼大概敲得時間很久了,當央瓦亮瓦亮的地方,崩了個小口。用我們的話,就像嵌了粒破瓣的小黑豆。若說得文氣點,簡直就是個小小的時間黑洞。太陽光從那個洞射進去,在地上照出個不規(guī)則的亮點。那亮點下的黃土有些焦紅,似灼燒了意思。那束光穿透那個灼燒點,好像從我們太行山的黃土射下去,到一個深遠的地方去了。銅鑼當央的小口周邊的銅片薄薄如紙。鑼錘一敲,那薄薄的銅片扇著,像粉蝶展開的翅。

他敲銅鑼的那一只鑼錘有三尺多長,還拐了幾個彎,看著像條白蛇哧溜。花剌剌一塊手拂包住錘頭。一敲,那手拂就擺起來,蛇信子一般撩來撩去的。咱前面不是說他空了一管袖兒么,那他怎敲銅鑼?

他有他的辦法。

他那一管袖其實只空了多半截,還余小半截。他用著小半截做文章,掛住銅鑼的繩。這就咣咣當咣咣當?shù)厍?。他敲得一會急一會緩。急,如一口鐵鍋里炒豆,火爆。緩,又如秋風里飄黃葉,零零落落總不肯跌下來。他的鑼錘若落在銅鑼的邊緣,有些像婆娘踩的老織布機,聲音悶悶地嗡著。若那鑼錘落得稍往銅鑼的當央些,有些像大水裹挾了河卵石的激流,聲音就亮麗些。再往當央落一落,就有些瑤佩叮當?shù)囊馑剂耍路饋砹艘晃还胚h的美人……

他的小平車也整理得不同。別的收破銅爛鐵的,小平車堆得亂七八糟的,用我母親的話,簡直就是個亂雜墳。他的小平車用半張席子分為兩個區(qū)域。前邊的區(qū)域果子麻糖細瓷碗,針頭線腦小孩帽,桃木梳子琉璃球什么的,是兌。后面的就是破銅爛鐵舊貨估衣什么的,是換。有時候,他用冰棍棒編個菱形或五角星的花樣。有時候,他也用扎過點心的細草繩扎個牛呀馬呀大螞蚱什么的。也有時候,他用廢彩紙糊個小風車,扎幾朵小宮花,做個撥浪鼓什么的。這些小耍貨都插他的小平車上。他的小平車就像游街的彩車。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除換了果子麻糖這些好吃的,還能搭換個小耍貨。

凡李大正來,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嘴里吮著從他小平車上換來的果子麻糖這些好吃的,舉著從他小平車上摘下來的耍貨,追著他看。大閨女和小媳婦也看。這李大正的銅鑼就越敲得花哨了。

李大正是個傷殘退伍兵,果園村的。鳳英的娘家也是果園村的。據鳳英說李大正還和她沾點親。果園村在我們捉馬村東隔壁,也就三五里地。李大正才退伍那會,戴了沒有帽徽的軍帽,穿了沒有領章肩章的軍裝,空了一管袖,胸前掛了一堆金閃閃獎章,橫披了老大一朵紅花,四處演講。他去我們學校演講,我們哭倒一大片。自然也是因為他在老山英勇殺敵的故事,天靈蓋叫炮彈炸了一片骨,至今還缺著——這也是他后來常年戴那頂軍帽的原因了。又失了一條胳臂。更因為他的愛情。他在臺上講演,臺下坐了個燙了大波浪的長發(fā)女的。那個女的滿月臉兒,敦實的身材,是我們這個城大十字百貨大樓的售貨員,叫李玉梅。李大正每講演,李玉梅就坐在臺下,臉兒紅紅地望著他。據說李玉梅家里人兒如何反對,可李玉梅下定決心,是非李大正不嫁,場場都陪李大正講演。本來,國家給李大正在公安局安排了正式工作,可李大正說他既是缺了條胳膊,不能連累國家了,非回鄉(xiāng)務農。多少人兒勸,勸不住。這些都是李大正演講時候說的。后來回鄉(xiāng)了,他不演講了。

鳳英說:娘呀耶,他這一不演講,見天和黃土坷垃打交道,可算屈煞了人家李玉梅。

她和李大正沾親,卻偏李玉梅。我母親有些看不慣了,打著毛衣,抬眼看著遠處那山巒,幽幽地說:那她那愿意是假么。

鳳英耷懵了眼兒,黑封了臉兒,一扭屁股,翻過短墻,去了。

李大正那天來,眼窩黑烏烏的,臉兒黃嘰嘰的,整個人兒瘦好幾圈,越顯得那管空袖寬蕩蕩的。也沒戴軍帽,戴了頂破氈帽。倒也照敲銅鑼。卻只是敲,沒有花式不說,還敲得像喪。小平車也灰灰的,車幫上插的一只小風車,彩紙都叫風戳破了一扇。另有一只撥浪鼓,一邊線上串的小珠,也沒了。撥起來,倒有些秋風秋意的。怎么看,李大正自己和那小平車都有點秋日夕陽的凄涼景象。其實那天正是春日,雖到傍晚太陽西斜,也還暖洋洋得晃眼兒。

李大正那個樣,弄得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也沒意沒思的。我妹妹勉強換了根麻糖,舉著,噘著個嘴悻悻地看著李大正推小平車遠去。這廂,小二哎呀呀喊叫,他爹發(fā)家揪他耳朵一路拖回來了。

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早又回過神,呼呼喝喝擁擁擠擠跑小二家,爬墻的爬墻,攀樹的攀樹,再不濟就騎我家那堵短墻上,吃著從李大正那里換來的好吃的,看小二和他爹發(fā)家的景。

發(fā)家大概早計畫了,揪著小二的耳朵往夏廚鉆。小二兩只手護耳朵,哎呀呀亂叫。這一護,就松了拽老黑的那根鐵鏈子。我妹妹上前,拾起老黑的鐵鏈子,握在手里。小二原意大約是想指望老黑能護他一護,一看老黑不行,就娘呀耶娘呀耶地叫,眼兒四處掃鳳英,一邊撅著腚和發(fā)家飆勁。

我們都知道他家夏廚門后旮旯,常年預備了一根粗麻繩。小二也知道,故而不肯進。發(fā)家一看不行,拖不動小二,倒也不動聲色,只揪著小二耳朵的那只手猛使了一下勁。這一使勁,小二疼得跳腳。他這一跳腳,就跳進了夏廚。再出來,發(fā)家就只拽著一股麻繩。麻繩另一頭,小二像大個的粽,早叫五花大綁了。發(fā)家往前拖小二,小二就朝后退。我們也都知道發(fā)家是要拖小二去堂房,吊梁上,使沾水的牛皮鞭抽。

話說,這大動靜,就沒個人兒勸?鳳英平日粗門大嗓地耍潑,如今是早嚇傻了, 奓撒了兩只手,不知如何是好。她其實就是勸,發(fā)家也從不聽她的,反會懲得更嚴。我母親手里的毛衣針綰得更急。她不能勸。發(fā)家有時候也聽聽我母親。鳳英表面和我母親和,私下其實疑神疑鬼的,如今反成這樣,她一勸,萬一發(fā)家聽了,鳳英肯定要生那些咸咸淡淡的事。三王又都不在。鄰里幾個婆娘都和鳳英暗暗接了些不清不白的梁子,也只有看熱鬧的份,哪里還勸。我妹妹一干吃嘴兒小孩偏又起哄,這個說小二奪過他書包,那個說小二搶過他的糖,還有說小二揪他頭發(fā)撕他的小畫書……有個小孩走上去,指著小二說:他那回領一干哥兒們,劫人家?guī)煂E髮W生的道了。

這話一說,發(fā)家的臉兒氣得簡直成了熟豬肝兒。他猛一下抽緊麻繩,小二就翻起白眼兒了。發(fā)家把小二一下輳進堂房兒,咚咚兩下腳踢上門,我們就等他上門插。這還未上,就見發(fā)家又踢開門,手里早綰了指頭粗一股麻繩兒。麻繩兒已經沾了水,濕漉漉拖在地上,拖出一條泥印。我妹妹一干小孩,那膽兒小的,臉兒都嚇得煞白。事后,我妹妹的嘴唇兒都咬烏青了一大塊。

發(fā)家腆了肚,瞪著銅鈴大的眼兒,說鳳英:再護,今個非了了他這個小畜類的命兒。

啪一下關門,咣當上了門插。堂房里,起先,小二的聲氣很大,氣鼓鼓的像個吹飽了的豬尿泡,叫喚聲壓過了發(fā)家的責罵。再來,像豬尿泡上扎了個孔,那聲氣也漏了也扁了。半盞茶工夫,小二的聲氣就越來越扁,越來越小,越來越低,嚶嚶如蚊蠅了。

待三王回來,敲開門,小二早渾身血淋淋奄奄一息了。三王趕緊叫了幾個河南壯漢,下了塊門板,墊了床褥子,抬小二到褥子上。我母親又在小二身上覆了一床被子。素明早開了拖拉機,等在街門口。素明是小二的哥兒們,也是我們捉馬村的拖拉機手。

壯漢們抬起門板,裝小二上拖拉機的車兜里。這里,鳳英又哭死過去。我母親一干鄰里婆娘,趕緊掐人中的掐人中,扎指頭尖的扎指頭尖,噙水往她臉兒上噴的噴,也亂作一團。發(fā)家大概也知道這回下手重了,不吭氣了,由著人兒搬弄小二,他自己圪蹴在院的臺階上,嘴里叼根沒點火的煙,連嘆。

夜色兒已經上來了。一行人兒護著小二。拖拉機穿進夜幕,往郊區(qū)醫(yī)院去了。

大家也都散去。鳳英醒來,拍著大腿哭:娘呀耶——

猛然起身,朝圪蹴在臺階上的發(fā)家撞,口里叫:都死了算了,還活個甚呀……

那天夜里,天上黑洞洞的,沒月亮不說,一顆星星也沒有。小二家堂房門框上吊的滾寶藍色兒的圓搪瓷燈罩下,200瓦的大鎢絲燈泡發(fā)出扎眼的白光。風刮來刮去吹得我家茅家那棵榆樹的葉嘩啦啦響。一只黑老鴉嘎嘎叫幾聲,撲棱棱飛離了樹枝。夜就越顯得冷寂了。

那一夜,我家拐角旮旯的暗處,一個人兒像木頭,呆呆杵了大半夜。

每回小二挨打,都有個黑影藏在街角旮旯里,聽。

我母親立在小二家堂房的鎢絲燈下,故意放高聲,像是勸鳳英,其實是朝旮旯處的黑影喊:沒事沒事,發(fā)家他這一棵獨苗苗兒,舍得打壞了?不過警告警告,就妥了哈。

那個黑影一閃,不見了。

那是老孟。

過幾天,小二出了院。整日閑閑的,不是撩老黑,就是一只手舉彈弓,瞄樹上的麻雀。他也就只能瞄一瞄,因為他架了一條上石膏的胳膊。這一天,我妹妹爬短墻上看螞蟻。小二拿一片才出芽的柳葉,放嘴里吹。那聲音吹得尷尬,簡直像宮里的太監(jiān)出虛恭。我妹妹不搭理他。他又用那片柳葉癢我妹妹的耳朵。癢得我妹妹心煩了,我妹妹斜腦袋瞪眼兒問:小二哥,吊你哩,你怎不跑?

揭發(fā)家打小二的短事。小二悻悻的,回身瞅瞅他家南廂房。他家南廂房是新漆的翠綠西式雙扇門。就見一扇門吱呀一響,開啟一條縫。由那門縫里鉆出一個端紅雙喜洋瓷臉盆的小媳婦。老黑一見,趕緊搖晃尾巴,趕過去獻殷勤。小媳婦低頭彎腰,將臉盆里的洗臉水潑到院,蹲下身摸摸老黑的頭,轉身回去了。

小二家的院水泥灌了地面。水潑上去,“唰”一下洇出一片濕漬。我們太行山氣候本就干燥,那一段時間又未有雨水。小媳婦潑下的那片濕漬當央是深煙灰色,往邊沿就漸漸變成淺灰了。小二盯著那片濕漬,看。眼見得那濕漬越來越瘦小,變成牡丹大小,小二的臉兒騰一下通紅,扭捏著說我妹妹:你小孩家,懂個甚!

柳葉放嘴里,又吹。

5

小王的一干婆娘們上我們太行山,來我們捉馬村了。

小二他家住宿的格局是:老王住小二家西廂房北面。大王住西廂房南面。小王和他的一干婆娘們住小二家才收拾好的南廂房——至于為甚說“小王的一干婆娘們”,這個,咱隨后細表。小二一家住堂房。堂房正屋,自然是發(fā)家和鳳英住的。小二住堂房西側的屋,緊鄰我家。老黑的窩是蓋在他家街門里廂的,不過老黑不喜歡它的窩,到小二屋里臥。

發(fā)家是村支書,應酬本就多。三王業(yè)務繁忙,小王走馬燈換婆娘。小二的哥兒們雖比以前少了許多,老黑的狗伙伴卻不少。小王的一個婆娘又帶著幾只豬娃雞娃。如此,他家院兒整日人兒來來往往,狗貓竄來竄去,豬娃雞娃嘰嘰咕咕亂叫,熱鬧得像趕會。

現(xiàn)在表小王的一干婆娘們。小王最先領的婆娘瘦憐憐的,蠟黃的臉兒像有年頭的瓷板,上了些舊樣粉色兒。鳳英就來我家說:娘呀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老娘哩——

小王這個婆娘一來,就借我家的藥鍋,將那只沙藥鍋見天坐在火上,熬。小王住的廂房彌散了桂枝、白術、黨參、甘草等幾十種中草藥的味。進一遭出來,身上都帶一圈圈的苦楚。小王的婆娘喝完一副藥,夜半,小王像賊漢,端著藥鍋鬼頭鬼腦出街門口,將藥渣倒路中央。據說這樣可一并將病癥也倒出去。藥渣叫人兒千踩萬踏的,那病癥受不得了,就快快地離了人兒的身。時間久了,小王婆娘的藥渣沿鳳英家街門口鋪了一溜,鋪過我家,一直鋪到村口。冬天上凍,一溜藥渣泛起白白一層霜,蜿蜒似凍僵的蛇哧溜兒,踩上去嘎吱嘎吱響。小王婆娘聽見那人兒踩藥渣的聲,臉兒就略上了些新粉的色兒,嗓眼像有把小哨子,吱吱地鳴,說:這太行山天氣,好的來,像黨參,補血哩。

后來,小王就送這個婆娘回河南了。據說,小王這個婆娘回去沒多久,過世了。

大約是去年夏天,小王又領個婆娘上我們太行山,來我們捉馬村了。他這個婆娘梳剪發(fā)頭,頭發(fā)兩邊卡兩只大黑卡,眉眼兒剛毅,人兒說她做過婦女主任。小王這個婆娘一來,鳳英又來我家說:娘呀耶,怎瞧都是他大姐呀。

小王這個婆娘貼鋪襯做鞋,打掃院落,搟面搟得騰騰的響,蒸饃蒸得白覆覆鮮,頗有李雙雙風范,心腸卻柔得像綢緞。來時。她籃子里了兩只來航雞,三只小豬娃。后來,那兩只來航雞暖出兩窩小雞。小雞長得半大,能認出公母了。小王逮住小公雞,放血,做成下酒菜。小母雞留下下蛋。小王給小公雞放血,小王這個婆娘就來我家,和我母親哭一場,說那些小公雞:咦噓,下一輩,好歪不要當小公雞了,托生個好前程吧。

兩窩小雞長大,又暖出好幾窩小雞。好幾窩小雞再長大,暖好好幾窩小雞。小公雞還是放血,做下酒菜的命。逢小王逮小公雞放血,小王的這個婆娘照來哭一場。后來幾年,我們捉馬村幾乎各家都有幾只來航雞。種源大致都可歸并到小王這個婆娘這里了。

小王這個婆娘帶的三只豬娃后來也長成三口半大的豬。小王犒勞包工隊的人兒,捆了一只豬,殺。小王這個婆娘淚花花來和我母親哭:咦噓,下一輩,好歪不要當豬娃了,快托生個好前程吧。

越對剩下的兩口豬好了。我母親也陪她流了兩眼兒淚。

殺好豬,小王這個婆娘筷子串了兩只饃饃,端了一缸碗豬肉燴菜,來我家送,說:咦噓,紅兒娘呀——

淚蛋蛋早又跌下來了。我和我母親看她那樣,怎忍吃。倒是我妹妹飽了一回口福,吃罷,抹抹嘴,嫌那燴菜配饃饃的吃法有些低端,說:灌上碗大米,就好了。

我們那里也實以豬肉燴菜灌大米飯為上品的好飯。

臨臘月,小王也送這個婆娘回河南了。這個婆娘一走,小王又領來一干婆娘。這些婆娘許是個瘦高個瓜子臉兒,又許是個短身材滿月臉兒,還許是個不胖不瘦鼻翼有幾點細淺蠅屎點的女子。她們臉兒都撲了粉,眉抹了炭灰,腮涂了胭脂,嘴膏了豬油,頭燙羊毛卷,也都身穿大紅羊毛衫,黃綠格子的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褲,棗紅半高跟鞋。倒像那套大紅羊毛衫,黃綠格子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褲,棗紅半高跟鞋是常年隨小王左右的衣裳架,只說鉆個女子進去,這就妥了。這些個婆娘,有的能住十多天,有的也就一兩天,還有的似風,一霎就不見了。

我母親,鳳英一干人兒也看出來了,小王后來領的這些個婆娘也就算個相好,是有一滴沒一滴的露水情意。和小王過得最長的,是個不胖不瘦鼻翼有幾點細淺蠅屎點的女子,叫小翠。她細長眼兒,臉兒原是粉紅色兒的,因鼻翼上幾點細淺蠅屎點,越顯得那臉兒紅是紅白是白了。

那天,端紅雙喜洋瓷洗臉盆出來潑洗臉水的那個小媳婦就是她。

小翠來的那天,我們太行山正刮沙塵暴。她臉兒撲粉,畫眉,涂腮,嘴膏得像才喝了一碗豬血。電燙得亂糟糟一團焦黃的發(fā),炸在頭上。穿大紅羊毛衫,黃綠格子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褲,棗紅半高跟鞋。她跟在小王屁股后,躲躲閃閃進了小王那間房。我母親,我,我妹妹娘兒仨早跳上炕頭,趴在窗欞當央那塊玻璃上看。鳳英顧不上刮恁大的沙塵,一路小跑,來我家,捂嘴哧哧笑,說小翠:娘呀耶,這可真真是——

小王每有婆娘來,她就這樣。

不想小翠還住過了十天。這十多天一過,小翠像蛇哧溜蛻皮,慢慢將那大紅羊毛衫,黃綠格子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褲,棗紅半高跟鞋都蛻去了。再慢慢,小翠臉兒粉不撲,眉不畫,腮不涂,嘴不膏了。電燙得亂糟糟一團焦黃的發(fā)也拖成一條大長粗辮了。她穿一抹的桃粉色的確良衣裳,藏藍的確良褲,黑方口布鞋。她滿月臉兒,臉頰上浮了一團褐紅的暈。周身豐滿結實,大手粗筋,一看就是山里人兒。小王倒也舍得給她錢,叫她買衣裳穿。她不買。小王就給她買。小王給她買的,都是我們城大十字街百貨大樓賣的時新貨。據鳳英說,她那衣柜里擱了有十幾身好衣裳,可她就是不穿。鳳英就說她:娘呀耶,小翠,你攢那些好衣裳,下兒哩?

小翠低下頭,不言語。小翠不妝扮了,看著像玻璃框里鑲著的黑白照片,有歲月侵蝕的痕跡,可越顯出她臉兒上一團嫩稚。鳳英和我母親也都問過她歲數(shù),她說自己二十了。她說的時候,臉兒惶惶的。我母親知道她沒說實話。鳳英也私下猜:娘呀耶,敢怕也就十六七,最多了。

小翠來了,老黑也不往外跑了,見天跟著小翠,尾巴搖來搖去,像是欠著小翠個搖尾巴的總數(shù),這會急著來還她了。小翠一會摸摸老黑的頂囟,一會兒撓撓老黑的下巴窩,再不就是輕輕捏老黑的脊梁——都是老黑的四只蹄不能做的活。老黑越緊跟小翠,尾巴像棵搖錢樹,搖個不停。

好天,小翠立短墻那廂,朝我們這一廂張看,倒好像我們是她眼兒里個景。我妹妹也立在短墻根,斜睨她,說:少看俺們家。

她就惶惶的了。其實,她根本就沒忙時候,見天都閑。禮拜天正午,小翠慢騰騰跨過短墻,磨蹭磨蹭來尋我母親說:想解解悶氣。

我母親騰個座,給她遞個草蒲。她拿住那草蒲,癡癡呆呆看半天,這才坐。老黑跟著,臥在小翠的腳跟旁,耷懵了眼兒搖尾巴。已是五黃六月的天,太陽毒了。我們都穿了半截袖,她卻穿長袖。我母親和小翠坐我家東房門里竹簾后,躲那毒太陽。我和我妹妹原本在炕后窗下寫作業(yè)??蛔匀辉缡菦隹涣恕R娦〈鋪?,我和我妹妹也趕緊抬小方桌到門里。我母親手拿毛衣針,兩手只管綰,眼兒卻打量她。我們假裝寫作業(yè),眼兒也瞄她。她雖穿著素氣,也不知怎么著,我們總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艷艷的色兒。

坐半天了,她嘟嘟噥噥說想和我母親學。我妹妹瞪起眼兒,說她:你和俺娘學甚?

她就又惶惶的了。我母親看我妹妹一眼兒,訓:好好說話——

我妹妹嘴里咬著鉛筆頭,狠狠剜小翠一眼兒。

我母親著我去尋副毛衣針來。我妹妹搶著去。我知道她這一去,沒個好。果然,她拿兩根竹針,是斷了的長竹針制的,針棒沒刮勻,針頭又太尖,粗細又都不一般。她積極主動,口里說:我教我教。

湊到小翠跟前。一來想炫技,二來大概是想難為小翠,兩只手十個指頭綰來綰去急速動作。小翠果真就看得眼兒直瞪瞪的。不想一下沒綰好,那針尖攮了指頭。血滴像個小小花苞,從我妹妹食指尖慢慢洇出來,越洇越濃成個紅艷艷的珠,滾了下來。

小翠惶惶的,趕緊端我妹妹的手指頭,放嘴兒里吮。她一吮,兩只袖口就往后退,露出一段青青紫紫都是淤傷的胳膊。小翠越惶惶的,又趕緊拽袖兒。那袖又一時拽不上,她急得臉兒紫紅,隨后煞白煞白的。

我們看見她那些青紫的瘀傷有的顏色似潑灑的重墨,有的淺些,有的周邊略略有些泛黃——這大概是要好的舊傷了。瘀傷上還有燙傷和抓痕。抓痕似紅紅紫紫的線,一道又一道凌亂排布了。那些燙傷有的長了小水泡,有的結了痂,有的是個硬疤……大概是煙頭燙的。

我妹妹因針攮了,臉兒疼得煞白,又見小翠那些斑斑傷痕,她臉兒就像戴了一封僵硬硬的驚恐面具。我只覺得心像是叫線纏住,越纏越緊,顫得厲害。我母親打毛衣的手停在空中,半日,輕輕替小翠捋下了袖,覆住了那些傷痕。

小翠立起來,掀開竹簾,走出去了。她的身影叫正午的毒太陽曬得抽縮到腳底板了。老黑猶豫一下,也搖搖擺擺地出去了。它的影也一搖一擺地抽縮在肚皮底下了。

鳳英不叫小翠進她的屋,說:娘呀耶,誰知道她干凈不干凈。

卻又像派出所查戶口,打探她是山里哪村哪店的,家?guī)卓谌藘?,怎么就廝跟了小王等等,掏小翠話。

凡小王出門,小翠跨過短墻,來我們家。我母親自己不問小翠,也不叫我們問。小翠一來,也不用我母親讓,自己坐草蒲上,并攏雙腿,兩只手托住膝蓋,稍稍佝僂了脊背,低著頭,眼兒看住腳尖。若我們不和她說話,她大概以這樣的姿態(tài)坐一整天也是可能的。小翠來,老黑就來,臥在她腳跟旁,耷懵了眼兒,吐著一條血紅舌頭,搖尾巴。

有時候小王出門早,抑或是一整夜未歸,小翠早早就來了,待我和我妹妹晚夕放學,她還在我家。自那回見了她胳膊上的傷,我妹妹不給她難聽話了,還和她踢毽子跳方格叼骨骨翻花。耍這些,小翠總贏。一贏,她就抿嘴笑。一笑,就露兩顆小兔牙。她小兔牙一露,越顯她臉兒一團嫩稚,看著也不比我大多少了。

多少年后,我不大記得小翠的相貌了,可總想起小翠的兩顆小兔牙。

那年夏天,蟬鳴得比往年早些,秋意也就早早來了。一天夜半,我們都睡下了,突然聽見有人兒撥門。那時候,我家還是老式木門上插老式門閂。那門閂可是一撥就開的。我母親早驚醒,又推醒我。黑暗里她示意我穿好衣裳,往我手里塞了根涼絲絲沉甸甸的家伙。我一摸,是火杵。她自己也握了家伙。屋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見。我們兩個攙扶著躡手躡腳到門口。我和我母親爬門縫兒朝外看,外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見,可外面那人兒好像還在撥門閂。我母親在門里大喝:誰!

外面的動靜一下沒了。我的心卻跳到嗓眼兒了,渾身發(fā)麻,手里的火杵咣當?shù)厣?,我自己也早癱在地。這個時候,那種聲音又響起來了,細聽,倒也不像撥門,像撞門,還伴有哼哼唧唧的聲。我一下猜出是誰了,立起來,撥開門閂,朝暗中呵斥:老黑,你個失心瘋,看我捶死你!

見是老黑,我母親手里的家伙也咣當落地,她自己腿一軟,坐地上了。我趕緊回身去我母親的枕頭下摸出手電筒,卻見老黑咬我母親的腿。其實也不是咬,是撅著屁股拖我母親。我母親手捂胸口,手電光柱下,她的臉兒嚇得蠟黃蠟黃的。

夏蟲兒的鳴叫時隱時現(xiàn)。偶爾,幾聲干澀的蛙聲浮上來。風軟軟的,卻已有了肅殺之意。

小二家一院都黑了燈。我們提家伙,越過短墻。

老黑也不叫,臥在南廂房的門口,眼巴巴看我們。

南廂房是小王和小翠的屋。我和我母親躡手躡腳走過去,支棱了耳朵聽一聽,卻也沒個動靜。抬腳要走,老黑早銜住我母親的褲腳,不叫走。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粗光柱打來,晃得我和我母親睜不開眼兒了。

原來是小二才從外面回來,手里拿個碩大的手電筒。大概害怕發(fā)家和鳳英聽見,小二也不說話,只打手勢。我母親壓低聲音說了原委。小二湊到南廂房門上,砰砰砰敲幾下,里面沒動靜。再敲幾下,還是沒動靜。再敲,還是沒動靜。我們都慌了。小二去推窗。窗開著。小二這就一個鷂子翻身跳進去,開燈。再開門。翻墻開窗撬鎖這一類技術活,他都熟。

6

小翠穿了她慣常穿的一抹的桃粉色兒的確良衣裳,藏藍的確良褲,黑方口布鞋,躺床上不動。嘴角掛著一柱細細的白沫,倒像是叼個銀環(huán)在嘴上。床邊倒著個敵敵畏的空瓶。那瓶焦糖色兒,若不是有個紙貼的黑邊兒白骷髏,倒也看著甜蜜蜜的可人兒。

卻不見小王。

院燈已經開了,發(fā)家鳳英,老王大王都披衣出來,見小翠這樣,都慌了。老王大王都急了,趕緊打發(fā)人兒去尋小王。發(fā)家則打發(fā)小二,去喚素明開拖拉機。小二這就跑。跑得太急,叫什么東西絆倒,橫跌在街門口。他一咕嚕爬起來,一掙腿,又跑進黑沉沉的夜幕里。

我母親,鳳英,還有鄰里幾個婆娘趕緊給小翠掐人中,灌漿水。這一通忙亂,素明的拖拉機也到了。一行人兒抬小翠上拖拉機,這就往郊區(qū)醫(yī)院奔。

小翠到底救過來了。

自小翠喝過毒藥,小王越忙了。頭油擦得更滑。身上原來穿戴的人造革皮衣,皮鞋,腋下夾的公文包,通通換成真皮的了。那些打了蠟的動物的皮,在陽光下閃著幽森的光。尼龍領帶也換成絲光領帶,卻也還是猩紅色兒。也還是一頭走一頭不停清嗓,卻又壓得低低的,金貴地護住,仿佛他的嗓鑲置了銀錠。

喝過那一回毒藥,小翠變了。她瘦成瓜子臉兒,臉頰上那團褐紅的暈早沒了,肩膀腰身削下來,手指頭也細得像春天削下的竹,軟得要折。她身上一抹的桃粉色兒的確良衣裳,藏藍的確良褲都寬寬蕩蕩的,就連那雙黑方口布鞋也寬寬蕩蕩的像紙船。她的腳就如浮在紙船里,走起路來飄飄的。

天雖暖,到底立了秋。草木都染了些憂愁的色兒。小翠斜依在短墻邊,太陽通體暖著她。她卻幽幽一身寒氣。鳳英也可憐她了,有好吃的,都叫她去嘗一嘗。她像是嘗毒藥,眉頭皺起來,眼神游離,嘴半天才動一下。

據說,小王叫她山里的家人兒來領。這些據說,都來自鳳英。鳳英說小翠爹說,當初小王給的錢呢,也給她兄弟說了媳婦了,退是不退了。既是她不想活,那是她造孽,怨不得小王。憑管死呀活的,都隨小王,他不敢埋怨。

鳳英和我母親說的時候,也嘆氣,說:娘呀耶,天下還有恁狠心的爹么。

我們捉馬村東南頭那土路,南還是老孟的菜地,北卻早熱鬧了好一陣了。老孟那一塊菜地北廂,人兒往來就不說了。小平車,驢車,拖拉機,大卡車,見天來來往往送水泥黃沙磚瓦這些材料。十余排房,已經蓋好了。一色兒的紅磚墻,青瓦頂。一色兒的五大間四合院。我母親專意看了幾遭,回來和我說:都是咱捉馬村有辦法的人兒呀。

落眼兒我家的老房,嘆氣。不是我母親這樣說,我們捉馬村從北至南點過卯來,凡蓋新房這些人兒,多是在電業(yè)局上班,掙工資。要不就是家里房兒多,留了河南漢們等一干人兒,攢下了錢。

小二家的新房也蓋在那里。鳳英只去看了兩三回,一院兒好房就齊刷刷起來了。材料人工自然都是三王操辦。我們上學放學路過,見一排排新房像浪潮滾過來,老孟的菜園早縮到土路邊了。

立冬那天,小二家的新房合龍口。新房前放置了十幾掛鞭,另有三響的炮二十個。請了果園村一班鼓樂家伙。果園村的鼓樂家伙是最好的。李大正也來了,在班里掌鑼。李大正已經很少來我們捉馬村收破銅爛鐵了,據說是他媳婦李玉梅廝跟上了人兒,跑了。這個據說自然也還是鳳英據說的。鳳英說他媳婦李玉梅廝跟的人兒,是住在果園村的河南包工頭,還和三王是個遠親。我母親聽了這個話,嘴上沒說什么,卻長長嘆口氣。

那天,李大正的眼窩越是黑烏烏的,臉兒也越是黃嘰嘰的,整個人兒瘦得像竹竿兒。他那管空袖干脆扎起來了。那張銅鑼掛在他扎起來的那只袖上。他穿了鼓樂家伙班統(tǒng)一的中式鑲本色兒邊的黃綢衣裳。那衣裳穿在他身上,像是竹竿上插了一面寬旗,擺過來擺過去的。他腦袋上包了紅綢頭巾,一條寬紅綢在腰前扎了一朵花結,多少映襯得有些活氣。

吉時,鼓樂齊鳴。李大正倒是敲銅鑼也敲得起勁,還耍了花式銅鑼。他的花式銅鑼還引起看家們的喝彩。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也使勁拍手,亂喊,跟著瞎起哄。不過,無論看家們怎樣喝彩,李大正的臉兒黑封得厚厚的,不露一絲笑,像大家都該著他兩斗紅茭蕎。

獻各路神仙老爺畢。開席。

席是十大碗流水席。大師傅是從我們這個城請的,據說在國賓館做過。煙是從糖業(yè)煙酒公司批的,都是硬盒過濾嘴大光煙。酒是瓷瓶潞酒,從酒廠直接用小汽車送來的。不光我們捉馬村的來賀,三王一干人兒是少不了了,另有周邊各村有頭臉的人兒,電業(yè)局等單位也來了頭面人兒。部隊的首長雖沒來,送了賀信。幾十張大紅方席桌,從他家的新院一溜開出來,懸乎要連到汽路了。

發(fā)家鳳英一水的新衣裳。鳳英還電燙了頭。小二穿深藍西裝,套鐵銹紅扭花棒針的高領毛衣,毛衣上勒條碎花藍綢領帶,蹬三接頭黑豬皮鞋,看著像個新郎官。我高低看著小二套的那件鐵銹紅扭花棒針的高領毛衣眼熟。

小二的哥兒們都出動,都西裝領帶三接頭皮鞋。素明是總領。其他哥兒們各領事務。我母親,老孟一干鄰里都穿了好衣裳,幫忙。小翠也來,負責招待女眷,往搪瓷盤子里上香瓜子和糖蛋等吃的。

小翠梳了條大長辮,穿了件棗紅棉襖,一條藏青褲子,一雙帶氣眼兒的黑燈芯絨棉鞋。最近一段時間,小翠的眼兒靈了,臉兒光了,走路也輕靈了。她也和我母親學了新近流行的扭花棒針毛衣的打法,打了一件鐵銹紅的高領毛衣。是件男式的。小翠打那件毛衣很盡心,稍有不合適就拆。一天,我母親看見她打那件毛衣起針的緊口上端有個錯針,自然,不細看是看不出的。那個錯針上面已經打了將近兩尺了,到半個袖口了。我母親勸,我和我妹妹勸,勸不動。小翠還是拆了,從錯針處重打。我們心里雖有些遺憾,可想著她若和小王和好了,實也是個好事。誰曾想,這件毛衣合龍口那天,套在小二身上了。

小二好像套的不是毛衣,是一團火。他起先是敞開西裝,后來干脆就脫了那件深藍西裝,摘了那條碎花藍綢領帶,只穿那件鐵銹紅扭花棒針的高領毛衣,在人兒堆里竄來竄去,不時拿眼兒瞟瞟小翠。

小翠也趁人兒不注意,瞟瞟小二,笑一笑,露出那對小兔牙。這一幕看得我心里發(fā)慌。

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磕著香瓜子,嚼著糖蛋,在人兒里鉆來鉆去,撲風雞一般瘋。我自然也在幫忙的行列里,隨我母親一路,負責上席端盤子。

那天,天好,又是禮拜天。海軍兵哥哥一身藍水兵服,戴鑲藍邊的無沿大蓋帽,排隊進城。他們從汽路上過,都扭頭看,大約也覺得場面震撼。

席雖多,卻也還是不夠,只能輪流坐。一撥人兒吃完,撤席。重整杯盤,再開。如此,一直到半后晌,席還沒完。我們一干上席端盤子的,像陀螺,輪流轉。眼看要上席上到黑了。我都上得頭暈眼花,腿酸手軟。趁我母親不注意,我躲到新房后的山墻根,喘口氣。

天干燥,地上塵土撲簌簌的。我新穿的一雙帶氣眼兒紅花燈芯絨的棉鞋,都是黃土和水泥塵。坐在山墻根,用手指彈著棉鞋上的塵土,我心里懊惱,這好好的鞋糟蹋了,早知道,該穿雙舊鞋才好。

又想:憑我家的力量,甚時才能蓋一座這樣的新房呀?

后晌的太陽正好照到山墻根,我整個人兒都暖烘烘的,更覺疲乏。這就耷懵了眼兒。正睡得好,突然聽得一陣吵鬧。是新房前傳來的。我猜著是人兒在席上吃酒劃拳,也沒在意??s在暖陽里,還想再偷一會懶。誰知那聲音越來越大,不像劃拳,倒像打。我就起身,往前來。才走到房角,一塊磚頭朝我砸過來。我趕緊躲,卻見席桌早已經掀得稀爛,碎碗片,各式吃食湯水潑灑了一地。地上的塵都成了泥湯。二三十個人兒早滾打成一團。

一團人兒里有小王一干河南漢們,有小二一干哥兒們,還有果園村李大正一班人兒。也分不清哪些人兒是打架的,哪些人兒是拉架的。李大正空著一管袖在人兒中亂踢。素明才從地上爬起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兒,左右張看要下手。小王和小二扭在一起。小王的臉兒也花了,不知是泥還是血,衣領也散了。小二穿的那件鐵銹紅扭花棒針毛衣扯得只半截了,連著毛衣的線頭還往下扯。拆下的一團毛線攪纏在泥漿里。老孟在他倆那拉架,臉兒上血糊糊的,架沒拉開,卻早叫小王一個飛腳,橫踢老孟在地下。老孟跌在地下想爬起來,卻早爬不起來了,幾十只腳已經踏上去。小翠尖叫著朝老孟撲上去……

老黑看小翠倒了,躥進人兒堆,下口了。

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出人命了——

這一聲像炸雷,又像空氣撕裂了偌大條縫。打得正酣的人兒,驚得住了手??吹娜藘?,也都像斷線的木偶,呆了??罩械膿P塵像霜,透著寒氣。太陽似個燈泡,遙遙掛在空中,倒像為另一個世界照明。又一聲喊,像尖刀刺破空氣傳過來:操家伙,快操家伙呀——

人兒似被狂風攪起的水,涌動起來。幾十雙腳踏起的塵像煙,直冒上半空。就見鐵锨鎬頭鋤頭等各式農具,竹竿木棍磚頭泥子瓦刀等隨手的家伙,都動起來。就連鼓樂家伙都上來了。手里沒撈到家伙的人兒,跳上新房搭的架子,往下拆柃和椽。有人兒挖起還未粘牢的墻磚,往下砸。有人兒干脆抽出席面上的切菜刀搟面杖,沖進人兒中。有人兒抓起干水泥,往空中亂揚。水泥粉末舞在半空中,天空頓時成了個混沌世界。石頭磨碎的氣味像毒氣,嗆的人兒喘不上來了。

一撥又一撥的人兒,我們捉馬村的人兒,臨近我們捉馬村的人兒,從工地趕來的河南漢們,口里喊叫著,手里舉著各式家伙,急匆匆往這里趕。半路相遇,又打成一團。

幾個電業(yè)局的工人想拉架,也早叫人兒打得七零八落。幾個海軍兵哥哥排隊進城,見情況不對,跑過來維持,卻早叫卷進人兒里。直到幾輛警車一路鳴笛開來,警察們拿著警棍從車上跳下來,有人兒喊:警察來了,快跑呀——

太陽終于落到山后去了。天空翻滾著一片火紅的云。新房那一片,零落的人兒影晃來晃去。那是警察在清點收拾。

我拖著兩條軟溜溜的腿,往回走。

土路兩廂安靜得像真空世界。夕陽的一抹余暉像一條細細的血紅舌頭,貪婪地舔著天的余邊,遲遲不肯消去。幾株老旱柳癡呆呆立在地頭。老孟的茅草房靜靜豎在菜地當央。菜地上覆蓋的一壟一壟的塑料膜,早叫踩踏得不成個樣了。青嫩嫩的菜苗有的連根拔起,有的陷在土里,大多成了一團爛泥。只見兩只豆大的白點像氣球,浮在晚夕的地里。那是老孟的兩只山羊。

老孟沒回來,門鎖著。兩只羊躲在老孟的茅草房前,瑟瑟發(fā)抖。老黑臥在門口一邊,舔傷口。我仔細查了查,兩只羊倒也沒有大礙,只是母羊的一條后腿好像叫踢瘸了。老黑的脊梁上兩三處兩三寸的刀傷,露出一團團血紅的內臟。我順衣裳邊扯下幾條布,給老黑包扎。老黑卻跳著不肯,要跑。我強按住老黑,勉強扎住那幾個露出肚腸的傷口。這才過去松開羊脖子上纏緊的繩,給兩只羊添了些草。那只小羊羔已長成健壯的公山羊了。褐黃色兒的角,在頭頂扭了幾扭,螺旋狀沖向高處。角末像老孟寫的毛筆字,收煞得回腸蕩氣。下頜一綹細長胡須微微翹在風里。公山羊舔著青草,眼兒瞇瞇起,臉兒笑盈盈的。

天上的亮色兒終于都收攏了。夜來了。老孟還沒有回來。后來才知道,老孟那天住進市醫(yī)院的搶救病房了。救是救活了,從醫(yī)院出來直接進了監(jiān)獄。也是后來才知道,那天的一場架,發(fā)家老王大王等十多個人兒,都進了醫(yī)院。李大正素明等二十幾個人兒,進了派出所。小王小二逃得不知去向。

老黑跌跌撞撞在我跟前轉,哼哼唧唧往茅草房后拽我。我這才聽茅草房后有些隱隱的響動。借著老黑壯膽,過去看。小翠縮成一團,披頭散發(fā)靠著墻根瑟瑟發(fā)抖。我又趕緊上前,從她的頭查到她的腳,還好,她只是腳脖子扭傷,動不了了。我又從我衣裳上扯了幾綹布,替她扎了腳脖,扶她起來。

夜風從我們耳邊吹過,沙沙響。我和小翠都不說話,老黑也默默的。至村口,一束手電光帶過一團影來。是我母親。她像跌進泥缸才撈出來,頭發(fā)一綹一綹的,渾身灰撲撲揚著塵。見我衣裳撕扯得七零八落,小翠披頭散發(fā),老黑又纏了一肚花布,她瞪著血紅的眼兒,手拍大腿,朝夜的深處哭喊:娘呀耶,青兒你在哪呀——

我才想起,已經大半天不見我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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