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之
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麥克白》聚焦個人欲望導致的命運悲劇,主人公的名字一直被稱為麥克白,這部劇還原了英文的發(fā)音,稱為麥克白斯,舞臺上打出了中英文劇名字樣時,心里還稍覺疑慮,思忖導演為何有意改掉了約定俗成、廣為人知的人物名字。不過隨著劇情的展開,之前的疑惑逐漸消散。在劇本臺詞中,無論是女巫揶揄、挑釁、嘲笑地呼喊,還是麥克白斯夫人或深情或焦慮地感喟,抑或是主人公自己向上蒼發(fā)出忿忿不平地呼吁時,“麥克白斯”更適于聲音的起伏興嘆,很多盡在不言中的悲愴已然在名字的呼喚中錯落有致地呼之欲出。
這部戲顯然不以實驗為主,多段臺詞完全是經典的莎劇詩化表述,起承轉合的節(jié)奏在兩個小時內頗顯氣韻流動,觀劇的情緒被一步步推動,直至悲劇命運的高潮。在導演雷國華最后的激情致謝中,聽到了她對于莎士比亞誠摯地致敬,可見劇本和演繹力圖以展現主創(chuàng)心中的莎劇精髓為主旨。
對于這部悲劇,亞頓版莎劇在前言中明確指出,“其中的諸多注釋大多圍繞劇本中的詩意意象,但是希望不要忽略一個事實,即《麥克白》本質上是一部動作戲”。在這部據統計“鮮血”一詞一共被提及一百多次的戲中,驚心動魄、血脈賁張、血腥弒殺構成了舞臺的巨大張力,因而舞臺明顯是躍動、騷動、悸動的,暗色的紫黑、深紅、血腥的大紅貫穿了全劇。觀眾會在其中感受到壓抑、憤懣、緊張、嗟嘆。
戲中三位女巫的戲份有了明顯的增加,從麥克白斯和班戈凱旋回國途中,女巫們的第一次神性預言開始,她們鼓噪而起的野心已然在麥克白心中醞釀發(fā)展。若說原劇中班戈對于預言的感悟和私念還是引而不發(fā)的話,此劇中班戈潛在的野心,即他為自己即將成為未來君主之父的預言所生發(fā)的期盼,還是被較為明顯地演繹出來了。從莎翁的劇本原著看,三位女巫承擔的角色是自上而下、自外而內的神諭或不可控力,但在這部戲中,女巫們更像是從內而外的心魔外化。因為隨著劇情發(fā)展,女巫們或隱或現地出現過多次,甚至幻化成其他角色參與了悲劇的推進,每當麥克白斯出現恍惚、猶豫和糾結時,那魅惑人的笑聲就會響徹舞臺,令人戰(zhàn)栗而難以自控。所以女巫角色已經遠遠超出原著中的兩次預言,更多是寓意人之野心和權欲的心魔。例如,在麥克白斯城堡弒君一場的最后,莎劇中的老翁在這部戲中被女巫取代,觀眾可以從那熟悉的、令人心顫的笑聲中聽出知情者對于悲劇的洞察和野心欲望的諷刺。這笑聲在全劇中不時響起,也像是一種局外的提示,就像知曉人內心的窺探者肆意地露出了本性,讓人對道貌岸然之下的欲壑難填感到驚愕。
其實《麥克白》一劇中對于人物野心的剖析常常在詮釋上是復調的,不同版本的舞臺演繹都可以展現出主創(chuàng)對于人物悲劇命運的解讀。從女巫戲份的增加來看,這版演繹似乎要突出“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心理應激,因為我們分明看到那個血性驍勇的將軍在預言的蠱惑中喪失了理智,他被外在的預言誘惑和內在的心魔鼓動而一步步走向了悲劇的巔峰。舞臺上的麥克白斯夫婦最初有著彼此深情眷戀的情愛沖動,展現出人性中的自然,可是在預言的推波助瀾下,他們在彼此鼓舞激勵和生死與共的盟誓中走向了罪惡。
這種變化,從最初酣戰(zhàn)之后麥克白斯和班戈反復高呼著“活著就是幸?!?,到麥克白斯回到妻子身邊兩人忘情地繾綣纏綿,再到最后麥克白斯感喟:“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找不到一點意義。”其中悲慟的感受不言而喻。
正如導演所言,她要展現一部有熱度的《麥克白斯》,她將悲劇的張力體現在人物內外的矛盾沖突中,那預言的女巫不再是上天神諭般的安排,而是人物內在野心膨脹不斷想沖破阻礙的破壞力。同時,麥克白斯夫婦在罪惡的過程中持續(xù)被內心矛盾撕扯的痛苦,這些都外化成了陰郁鬼魅的環(huán)境,成了內外夾擊下難以掙脫的困境。
戲劇處理上對女巫的第二次預言也做出了有意的改動,女巫們反復要求麥克白斯回答他是要命令還是要祈求得到回答,而麥克白斯則反復強調“我是君主”,不肯放低自己的尊嚴,直到他想探知命運的沖動難以遏制,只得忍氣吞聲地“祈求”。這個問答安排是不同于原作的。或許主創(chuàng)想突出人在利欲極端膨脹之下的傲慢、驚恐和暴躁,同時也表明野心推波助瀾想操控命運,但始終是枉然。女巫既是外在的誘惑,又是內在的心魔,因而這種權力高下、高貴低賤的反復詰問,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主人公在絕望中奮力抵抗的無奈。
可惜第二次預言在戲劇效果的顯現上稍嫌不足,女巫說只有當勃南的樹林向鄧西嫩高山移動,麥克白斯才會被打敗,沒有一個婦人所生的人可以傷害他。這預言產生足夠的懸疑,卻沒有在舞臺上被清晰解答,因為劇中省略了英國軍隊作戰(zhàn)時的策略,即主將要求士兵砍下樹枝舉在各人面前,以此隱匿全軍人數,因而造成了樹林向高山移動的現象,前因后果的懸念沒有交代。此外,麥克白斯最終死于邁克特夫劍下,因為后者沒有足月就從母親腹中墮下,此處的預言因果也未作解釋。此番模糊的安排,可能會讓觀眾產生某種感覺,即女巫預言的實現并非現實中的機緣巧合或造化弄人,而是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用,懸念的釋放顯然不足。
不過,在最后舞臺劇烈的打斗和各種聲音的交響中,臺詞的表述聽來不夠清晰,或許預言釋疑的部分就在此間含混地交代了也未可知。因而這里不得不提到舞臺臺詞表達的效果。
莎劇舞臺最早的展現是在簡陋的旅店后院,建筑結構是環(huán)繞式,空間相對有限,各個角度的聲音傳遞效果最有效。我曾在斯特拉福參觀天鵝劇院時傾聽過舞臺導演的劇場介紹,得知后來的莎劇表演劇場基本遵照最初的旅店后院格局,據說這是聲音保真的最佳結構。導演甚至開玩笑說,劇團在中國的大劇院里表演,臺詞聲音傳達出去后,演員會有深深的恐懼和絕望感,因為聲音效果耗散得厲害。
觀劇當夜,我也多少有一點遺憾的體驗:舞臺上演員正對觀眾時表達清晰,字正腔圓,情感充沛,一個移步或轉身,突然聲音就飄忽了,輕重不一,實在很難捕捉話語中的微妙魅力。當然,其中演員的舞臺經驗和臺詞聲音功底也有一定的原因。據說英美的頂級演員都是從莎劇舞臺的歷練中打下了過硬扎實的表演功底,想必其中的表演差異也是在所難免的遺憾吧。
此時我不由地想起麥克白斯在猶豫不決中的那一句:要是我們可以在這里跳過時間的淺瀨,展開生命的新頁……悲劇已然落幕,謝幕和起立鼓掌之人都會對跳躍和新頁有著自己的評斷和答案,戲里戲外的人生,癡愛莎劇多年的創(chuàng)作者和看戲人,有多少翻轉和跳躍,多少次止步在新頁之前,但愿莎劇的演繹始終會在各人的喧嘩和騷動中展開不同的啟示篇。
(作者為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副教授張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