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我至今忘記不了孩提時代聽到過的算命瞎子吹奏的笛聲。 我慢慢知道,聲音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無影無蹤,無體積無重量無定形,卻又入耳牽心,移神動性,說不言之言,達意外之意,無為而無所不有。
我喜歡聽單弦牌子曲《風雨歸 》,它似乎用閑適并帶幾分粗獷的聲音吐出了心中的塊壘;我喜歡聽梅花大鼓《寶玉探晴雯》,繞來繞去的腔調十分含蓄,十分委婉,我總覺得用這樣的曲子做背景音樂是最合適的;河南墜子的調門與唱法則富有一種幽默感,聽墜子就好像聽一位熱心的、大嗓門的、率真本色中流露著嬌憨的小大姐的白話;戲曲中最讓我動情的是河北梆子,蒼涼高亢,嘶喊哭號,大吵大鬧,如醉如癡。哦,我的燕趙故鄉(xiāng),你太壓抑,又太奔放,你太古老,又太孩子氣了。強剌激的河北梆子,這不就是我們自己土生土長的“滾石樂”嗎?
青年時代我開始接觸西洋音樂了,《桑塔露琪亞》《我的太陽》《伏爾加船夫曲》《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老人河》,所有的西洋歌曲都澎湃著情潮,都擁有一種強健的欲望,哪怕這種欲望派生出許多悲傷和煩惱,哪怕是痛苦得那樣強勁。
很快地,我投身到蘇聯(lián)歌曲的海洋里去了?!犊η锷泛汀段覀冏鎳嗝催|闊廣大》打頭,一首接一首明朗、充實、理想、執(zhí)著的蘇聯(lián)歌曲掀起了我心頭的波浪,點燃了我青春的火焰,插上了我奮飛的雙翅。蘇聯(lián)歌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命運的一部分。不管蘇聯(lián)的歷史將會怎么樣書寫,我永遠愛這些歌曲,包括歌頌斯大林的歌,他們意味著的與其說是蘇聯(lián)的政治和歷史,不如說是我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音樂畢竟不是公文,當公文失效了的時候,(盡管與一個時期的公文有關的)音樂卻會留存下來,脫離開一個時期的政治社會歷史規(guī)定,脫離開那時的作曲家與聽眾給聲音附加上去的種種具體目的和具體限制,成為永遠的紀念和見證,成為永遠可以溫習的感情貯藏。這樣說,藝術又是屬于強者的了,藝術的名字是“堅強”,是“恒久”,正像一首蘇聯(lián)歌曲所唱的那樣,它是“在火里還會燃燒,在水里也還會下沉”的。
說老實話,我的音樂知識和音樂水準并不怎么樣。我不會演奏任何一樣樂器,不會拿起五線譜視唱,不知道許多大音樂家的姓名與代表作。但我確實喜愛音樂,能夠沉浸在我所能夠欣賞的聲音世界中,并從中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獲得,有所超越、排解、升華、了悟。進入了聲音的世界,我的身心如魚得水。莫扎特使我覺得左右逢源,俯拾即是,行云流水。柴可夫斯基給我以深沉、憂郁而又翩翩瀟灑的美。貝多芬則以他的嚴謹、雍容、博大、豐贍使我五體投地得喘不過氣來。肖邦的鋼琴協(xié)奏曲如春潮,如月華,如鮮花燦爛,如水銀瀉地。聽了他的作品我會覺得自己更年輕,更聰明,更自信。所有他們的作品都給我一種神圣,一種清明,一種靈魂沐浴的通暢爽潔,一種對于人生價值包括人生的一切困擾和痛苦的代價的理解和肯定。聽他們的作品,是我能夠健康地活著、繼續(xù)健康地活下去、戰(zhàn)勝一切邪惡和干擾、工作下去、寫作下去的保證和力量的源泉。
流行歌曲、通俗歌曲,也自有它的魅力。周璇、鄧麗君、韋唯,以及美國的約翰·丹佛、芭芭拉,德國的尼娜,蘇聯(lián)的布加喬娃,西班牙的胡里奧,都有打動我的地方。我甚至于想過,如果我當年不去搞寫作,如果我去學唱通俗歌曲或者去學習器樂或者去學作曲呢?我相信,我會有一定成就的。并非由于我什么事都逞能,不是由于我聲帶特別好,只是由于我太熱愛音樂,太愿意生活在聲音的世界里了。而經驗告訴我,熱愛,這已經是做好一件事的首要的保證了。
人生因有音樂而變得更美好、更難于被玷污、更值得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