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騎
我是在八月的一個傍晚,遇見了那個垃圾堆里的男人。
那天吃過晚飯,我順手提了小袋垃圾,一個人出門晃悠。小區(qū)的垃圾站建在側(cè)門旁邊,由于夏天氣味太重,我離著十米,就信手將手里的黑色垃圾袋隔空拋出,“啪”一聲,垃圾堆里傳出一聲慘叫。我一愣,心想,壞了,砸到人了。
片刻,一個拖著蛇皮口袋的中年男人,從里面一瘸一拐地走出來,我扔出的垃圾袋正好砸在他的膝蓋上,濺出的煤渣子,灑了他一身。
實在對不住,我沒想到里面會有人。我走上前道歉。
不礙事,的確你也料不到這個。他說。
打緊不?要不上醫(yī)院看看。
他笑了笑,對我說,不是你砸的,原本就這樣。說完,他慢慢褪下鞋襪,倒掉漏進(jìn)去的煤渣,我定睛一看,在他的右腳上竟只有兩個趾頭,四趾和尾趾。
你這是?我吃了一驚。
三年前在工地上砸掉的,一塊預(yù)制板掉下來,半秒鐘時間三個趾頭就沒了。
我仔細(xì)打量了他一眼,見他衣衫破舊,又問,工地上沒給你賠償嗎?
他說,給了一萬塊錢,說是醫(yī)藥費,等我從醫(yī)院出來再到工地找他們,包工頭換了,沒人認(rèn)這筆賬。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心想轉(zhuǎn)身離開,但又覺得不妥。過了會,我看這個點正是吃飯的時間,就說要請他吃頓晚飯。
他開始執(zhí)意不肯,怕給我添麻煩,后來見我真心實意,不是嘴上說客套話,這才答應(yīng)下來。在垃圾站邊上,有個漏水的消防栓,他走過去把自己打理干凈,跟我去了一家蘭州拉面館。
從工地走后,你都怎么謀生?點了餐,大家面對面坐下,我問。
他聽后臉上微微泛紅,說,不怕你笑話,我之前做了半年的叫花子。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做這一行,名聲不大好。
你是說尊嚴(yán)?
他說,不是,尊嚴(yán)這個東西,看對誰講,對我們來說,談不上。我說做乞丐名聲不好,是現(xiàn)在裝病裝殘的人太多,大家對我們有戒心,真正的乞丐反而沒人幫忙。
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平靜,看不出有太多的悲喜。
現(xiàn)在這一行怎么樣?
勉強(qiáng)能過下去吧。
你是本地人?
外地的。
有沒有想過回去?
我這條腿,回去了也插不得秧,下不了地,沒有活路。
家里就你一個?
還有個女兒,今年8歲,平時都帶著,今天病了,就在屋里沒讓出來。
話說到這里,服務(wù)員吆喝著,端上來一碗熱氣翻騰的牛肉面。牛肉面的分量很足,上面鋪上一層切得勻稱的肉片,再撒上香油、青蔥,馨香四溢。他的表情依舊平和,不讓一舉一動顯得太過急迫。在面湯穩(wěn)穩(wěn)放在面前的時候,我隱約從他湛然的臉上還是看到了一絲火光。
他開始吃面,舉止從容不迫,突然,一滴湯油濺進(jìn)了眼里。
我知道那感覺很難受,讓他去水邊洗洗。他拿起桌上放著的幾張餐巾紙,擦了擦,示意我不礙事。
我靜靜看著這個萍水相逢的男人,相對無言。一刻鐘的時間,我們出了面館。
道別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讓他等等,自己跑回店子讓老板再下一碗牛肉面,打包,這是帶給他生病的女兒的。
我提著塑料袋趕回來,走到他的身邊,他一直在用餐巾紙拭眼睛,沒有看見我。
眼睛還沒好?我隨口問了一句。
他見我回來了,突然有些難為情,對我說,以前,我跟女兒去一家店吃米粉,女兒眼睛濺了湯,我?guī)ラT口的水龍頭沖水,等回去的時候,兩碗肉絲粉都讓老板給收走了,所以今天……讓你笑話了。
我心里猛地一顫,涌上一種難以言說的酸楚,一碗普通的牛肉拉面,在這個平凡的生命面前,是這樣沉重,珍若拱璧。我的雙眼隱隱有些刺痛,忙把打包好的牛肉面遞給他,對他說,我就坐在你旁邊,他們不會收你的面。
我也知道,就是心里不踏實。
他憨憨一笑,接過我手中的塑料袋,看了一眼,對我說,我代我女兒謝謝你……
說完,他提起自己的蛇皮口袋,向我微微致意。
他走了,顛簸的身影慢慢融入人群,變得模糊,越來越渺遠(yuǎn)。我不知道他住在這個城市的何處,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家,但我想,在某條道路的盡頭,會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照亮他回家的路。
(選自《2015年中國微型小說精選》)
【推薦語】 這是一個簡單卻震撼的故事,文中作者通過大量的細(xì)節(jié)描寫,尤其是“男人眼中濺了湯油卻不敢去洗”這一細(xì)節(jié),真切再現(xiàn)了一個底層生命卑微、困苦的真實人生,直抵人靈魂深處。生活或許都是平淡無奇的,但只有在平凡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那些“可感、可觸、可歌、可泣”的點滴,付諸筆端,這樣的文字才能擁有震撼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