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什么是關(guān)于膽識、關(guān)于觀念、關(guān)于見解、關(guān)于趣味的問題,怎么寫是關(guān)乎智慧、聰明、技術(shù)、技巧,而無論什么題材,最終都要落實到文字上,它的秘訣都在于技術(shù)。就拿語言來講,我自己體會語言首先是與身體有關(guān)系的。為什么?一個人的呼吸如何,他的語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會說什么樣的話,如果你是氣管炎,你說話肯定是短句子。不要強行改變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隨意改變句子的長短。
如果你強迫自己改變呼吸,看到外國小說里面有短句子,一兩個字或者是四五個字就是一句,你就去模仿,不管當(dāng)時的處境和當(dāng)時寫的內(nèi)容以及當(dāng)時的情況,你就盲目地模仿,讓自己氣憋得慌,別人讀著也憋得慌。
我自己平常也搞書法,看別人寫字,每當(dāng)看到有人把字縮成一團兒,我就猜想他肯定有心臟病,一問,果然是心臟有毛病。遇到一些老年人,身體不好的,他們要練字,常常我給他建議去練《石門銘》,那個是漢隸,筆畫特別舒展,寫那個對血管絕對好。
小說是啥,我理解小說就是說話,但說話里面有官腔、罵腔、笑腔、哭腔,有各種腔調(diào),在我理解小說就是正常的跟人說話的腔調(diào),你給讀者說一件事情,首先把你的事情說清楚、說準確,然后想辦法說得有趣,這就是好的語言,語言應(yīng)該用很簡單、很明白、很準確、很有趣味的話表達出特定時空里的那個人、那件事、那個物的情緒。這種情緒要表達出來,就要掌握抑揚頓挫。
怎么把話說得有趣呢?就是巧說,其中有一點就是會說閑話,閑話和你講的事情不一定準確,有時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須在對方明白你的意思的前提下進行的,就像敲鐘一樣,“咣”地敲一樣,發(fā)的是“咣”的聲音,接著是發(fā)出“嗡”的聲音。文學(xué)感覺越強的人,越會說閑話,文學(xué)史上有好多作家是文體家,凡是文體家的作家,都是會說閑話的作家。
之所以有人批評誰是學(xué)生腔,學(xué)生腔就是成語連篇,用一些華麗辭藻、毫無彈性的東西。因為成語的產(chǎn)生,是在眾多的現(xiàn)象里面概括出來的東西,就像舞臺上的程式一樣,成語也就是程式,會寫文章的人就要想辦法還原成語,會還原成語,善于還原成語,文章肯定就生動有趣。
大家肯定也有這種體會,如果沒有這種體會的話可以去試一下,肯定會樂趣無窮,可以還原一些成語或者是古語,寫作就特別有意思。
語言除了與身體和生命有關(guān)之外,還與道德、情懷、品質(zhì)、個人品行有關(guān)系。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是由生命的特質(zhì)和后天修養(yǎng)完成的,這如同一件器物,這器物就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敲鐘是鐘的聲音,敲碗是碗的聲音,敲桌子是桌子的聲音。
有的作品語言雜亂,它還沒有成器,沒有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而有些作品有了自己的風(fēng)格了,但是里面都是些戲謔的東西,調(diào)侃的東西,把作品一看就知道這個作家不是一個很正經(jīng)的人,身上有邪氣。有的作品語言很華麗,但里面沒有骨頭,境界逼仄,那都是比較小聰明、比較機巧,甚至輕佻的人寫的。有些作品寫得很干癟,一看作者就是一個沒有嗜好的人。
現(xiàn)實生活也是這樣,有些人是特別好的人,但是特別枯燥,有些人是很有趣的,但是老沾你的光,你寧愿讓他沾光還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這樣的情況我見過很多。一個女孩子跟我講過,原來給她介紹一個男的,各方面的條件特別好,學(xué)歷也好,但是就是生活沒有趣味,最后她寧愿找一個窮光蛋,有趣味的。從語言中能看出作家是寬厚的還是刻薄的,能看出他是一個君子還是一個小人,能看出他是富貴的還是貧窮的,甚至是能看出他的長相是什么樣子的。
世界杯足球的時候,我在報上讀過一篇評球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話,說:球都踢成那個樣了,還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當(dāng)時我看了之后自己笑了半天。由于播世界杯的時候經(jīng)常把臺上的球星們的老婆照出來,球星的老婆都長得很漂亮,當(dāng)時看到這句話,我說你好好評你的球看你的球,管人家的老婆干什么。這句話正好曝露他的心態(tài),他在嫉妒,心理陰暗。
(選自賈平凹在華中科技大學(xué)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