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麗,1975年生于洛陽。喜歡讀書寫文,作品散見地方報刊和雜志。
明代(一說清代)洛陽人邱起鳳《平泉朝游》詩里云:“太尉遺莊址尚存,曉風送客到荒村?!薄疤尽笔侵柑拼紫嗬畹略?,“遺莊”指他的私家別墅平泉莊。現(xiàn)在,洛陽城南十五公里伊川縣的梁村溝,有座平泉寺,就建在平泉莊的遺址上。
平泉莊建在此地,與地勢有關(guān)。伊川境內(nèi)的秦嶺余脈稱作熊耳山,它與嵩山左右對峙,形成伊闕。這道天然門戶,就是聞名遐邇的龍門,伊河悠悠中流,后入洛河。龍門附近,自古都是達官貴人追求的風水寶地。在唐代,距龍門不遠,有所喬處士的故宅,被李德裕購置后,數(shù)年經(jīng)營,建成一座私家別墅,名曰平泉莊。洛陽八大景之一的“平泉朝游”就來源于此。唐人唐駢所撰《劇談錄》記載,平泉莊內(nèi)“若造仙府……極盡一時之盛”。
此地三面環(huán)山,并無河流。可伊川境內(nèi)有條伊河,曲折盤旋,不但水量豐沛,其支流也多,平泉地界雖無明水,但泉眼卻多。此處之所以名曰平泉,實因泉水豐沛之故?!捌健?,就讓人想象泉水恣意橫流的景象。這不,李德裕說了:“山谷才浮芥,中園已濫觴。逶迤過竹塢,浩淼走蘭塘。夜靜聞魚躍,風微見雁翔。從茲東向海,可泛濟川航?!边@首《重憶山居六首·平泉源》,“濫觴”“逶迤”“浩淼”等字眼,水靈而鮮活,似乎讓人看到:泉水汩汩,橫溢成溪,溪邊綠竹成蔭;引溪集成湖,湖名曰蘭塘,每逢夜闌人靜,魚兒跳躍,水花迸濺,塘水映月,波如碎銀;更有水鳥嬉戲,微風徐來,翎毛如飄雪……如此美景,怎不令人心醉?我更相信,李德裕聽到的遠不止這些,伊河上那船工的號子聲,也必聲聲入夢。
建造平泉莊時,李德裕在任上當官,并不在洛陽。他為何要在洛陽建造園林呢?這與當時的大氣候有關(guān)。唐文宗、武宗時代,洛陽較之長安,政治氛圍寬松,風景又美,人文氣息濃厚,一些失勢官僚,或閑置官員,紛紛在洛陽建造自己的安樂窩,一方面逃避官場斗爭,一方面享樂生活。
白居易就是其中一個。公元824年的秋天,53歲的白居易由杭州回轉(zhuǎn)洛陽做官,他購得履道里故散騎常侍楊憑宅,亦稱履道坊,位于洛陽城外郭城的東南隅。坊內(nèi)渠道縱橫,伊水流經(jīng)坊西、坊北,又向東流入伊水。而坊間遍布水塘,竹林成片,楊柳成行,更有果園飄香,白居易很享受??蓪τ谄饺f,他的喜愛更勝一籌。因為白居易和牛僧孺親厚,李德裕對他并不友好,平泉莊卻讓他欲罷不能。他在《醉游平泉》里這樣寫到:“狂歌箕踞酒尊前,眼不看人面向天。洛客最閑唯有我,一年四度游平泉?!比菸衣?lián)想一下:白居易佯裝醉酒,一味梗著脖子,臉向朝天,不顧李家人的冷臉,哪怕人家說他是個懶散閑人呢,也要時不時到平泉莊里游玩呢?這樣一想,我也是醉了。
李德裕就沒白居易灑脫,他性格孤峭,慎獨精思,又不樂聲色?;潞I?,如大海行船,時起時伏。得意時,位列宰輔,風光無限;失勢時,左兜右轉(zhuǎn),壓抑是難免的。他最頭痛的,莫過于與牛僧孺朝堂上的較量,開始是只是宿怨,后來釀成公仇,明為政見不合,卻也不排除以權(quán)泄私憤的嫌疑。
說來話長,唐憲宗即位后,急于匡扶祖業(yè),就廣開言路,以招納賢才。一年,考生牛僧孺、李宗閔在考卷里大膽言論,針砭時事,有對李吉甫不利的言辭。考官一見二人格局頗大,忙推薦給了唐憲宗。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知道后大為不悅。他雖靠門蔭入仕,但既勤奮又能干,元和年間,他兩次拜相,一度出掌淮南藩鎮(zhèn),爵封趙國公。他策劃討平西川、鎮(zhèn)海,削弱藩鎮(zhèn)勢力,還裁汰冗官、鞏固邊防,輔佐唐憲宗開創(chuàng)了元和中興。所以,論資歷和貢獻,他堪稱憲宗的肱股之臣。兩個狂妄豎子,敢對他的主張評頭論足,簡直無法無天!
李吉甫馬上對憲宗說,這倆小子并無真才實學,是考官徇私舞弊,任人唯親。李吉甫位高權(quán)重,不由憲宗不信,不但將考官削職,對牛僧孺和李宗閔也不加重用。李吉甫何曾料到,這是引發(fā)長達40年的“牛李黨爭”的契機,李德裕終生深受其累,并因此殞命。
后來,牛僧孺、李宗閔得勢后,與李氏父子水火不容,逐漸形成了兩個派系。他們明爭暗斗,把朝廷當作了蹺蹺板。大致而言,唐穆宗、唐敬宗二朝時期,牛黨得勢;至唐文宗時,黨爭最為激烈,唐文宗由此發(fā)出“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之嘆。
雖然,武宗繼位后,李德裕拜相,可執(zhí)政五年間,他最為疲累。他外攘回紇、內(nèi)平澤潞、裁汰冗官、制馭宦官,輔助武宗開創(chuàng)了會昌中興。武宗與李德裕,看似君臣相知,人稱晚唐絕唱,實則還是相互借光。武宗借著李德裕打開了新局面,李德裕趁機打壓牛黨。到了宣宗時,李德裕失勢,牛黨復又傾軋李黨。沉浮不定的政治生涯讓李德裕也很痛苦。有次他在馬背上寫了一首詩:“十年紫殿掌洪鈞,出入三朝一品身。文帝寵深陪雉尾,武皇恩厚宴龍津。黑山永破和親虜,烏領(lǐng)全阬跋扈臣。自是功高臨盡處,禍來名滅不由人?!贝藭r的李德裕,還在權(quán)利的頂端,但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強烈的危機感。
一個人,若長期在谷底,也不會艷羨絕頂風光,但站慣了高處,就不甘心落下,因為站得越高,摔得就越痛。李德裕為官的苦悶,無人可以傾訴。五代史學家劉昫說:“德裕以器業(yè)自負,特達不群。好著書為文,獎善嫉惡,雖位極臺輔,而讀書不輟?!崩畹略D芰σ涣鳎y免恃才傲物,再優(yōu)秀的人,也有性格缺陷,李德裕特達不群,這就是他的弱項。千頭萬緒沉積在胸,卻沒有渠道可以釋放,久而久之,可怎么成?
李德裕不愧為高級知識分子,沒有知音沒關(guān)系,他以詩言志。他的詩詞,文辭清麗,內(nèi)涵豐富,例如他的《牡丹賦》,明寫牡丹,實則感慨世事無常:“堂挹山林,峰連翠樓。有百歲之芳叢,無昔日之通侯。豈暇當飛藿之時,始嗟零落。且欲同樹萱之意,聊自忘憂?!笔前?,世間雖有百年的園林芳草,卻沒有永遠的貴胄王侯。人前,他位高權(quán)重,背后,他辛苦非常?!皟?nèi)宮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币皇住堕L安秋夜》就是李德裕的工作寫真集。
說了這么多,只為引出平泉莊。官場,是李德裕的公共空間,言行舉止都有約束,不容絲毫懈怠,時刻提防小人作祟。讀書寫文固然抒懷,畢竟來的慢些。人是視覺動物,看見美的東西,反應比閃電也不遜色,優(yōu)美的環(huán)境,養(yǎng)眼養(yǎng)心,這就催生了平泉莊的誕生。
平泉莊,這塊方圓十里的地盤,是李德裕的王國,他說平泉莊“既非逃相地,乃是故侯園”。但在這兒,他任意發(fā)揮思想,充分施展抱負,審美情趣能得到百分百的體現(xiàn)。不要說草木花石、亭臺樓榭的構(gòu)建,就算讓河流改道,山川移位,論李德裕的能力,也能如愿。最終,李德裕把平泉莊打造的“清泉繞舍下,修竹蔭庭除。幽徑松蓋密,小池蓮葉初。從來有好鳥,近復躍鰷魚。少室映川陸,鳴皋對蓬廬”“密竹無蹊徑,高松有四五。飛泉鳴樹間,颯颯如度雨。菌桂秀層嶺,芳蓀媚幽渚。稚子候我歸,衡門獨延佇”。最重要的,里面不僅有美景,還有親人。
身處平泉莊,不慮權(quán)謀,無拘無束,挽起袖子,就是老農(nóng)?!盁o謀堪適野,何力可拘原。只有容身去,幽山自灌園?!鞭r(nóng)活干累了,渴了,煮茶去。李德裕嗜茶,對煮茶的水質(zhì)要求很高,曾讓人快馬加鞭千里送水煮茶,遭到過政敵抨擊。在平泉莊,還費那事干啥?不但有清冽的泉水,還植有珍貴的茶樹。“谷中春日暖,漸憶掇茶英。欲及清明火,能銷醉客酲?!闭獛琢4翰?,掬瓢泉水,支起火爐,好茶片刻就來。松風盈袖淡,芝蘭混茶香,這滋味,比酒還醉人。飲完茶,做什么去?李德裕在詩里交代了:“飲罷閑無事,捫蘿溪上行?!睅е鴰追痔兆?,撩起袍子,撇開溪邊絆腳的藤蘿,看鶴起舞,看魚潛行。這生活,愜意,舒坦!平泉莊里的李德裕,放牧身心,若天上的流云在天空里任意舒卷。
平泉莊里有天然的溝壑、泉眼,李德裕命人引水造瀑,開渠造塘,一塘名蘭塘,塘內(nèi)有魚,有蓮藕和菱角,“菌閣饒佳樹,菱潭有釣舟”。另有一潭,曰碧潭。此處景致,他很中意。他在詩中無數(shù)次提到,如:“昔我伊原上,孤游竹樹間。人依紅桂靜,鳥傍碧潭閑?!薄棒⒔M十年夢,園廬今夕情。誰憐故鄉(xiāng)月,復映碧潭生?!北烫叮绱?,岸邊廣植紅桂,中秋時節(jié),月白,桂紅,潭碧,憑想象,就令人神往。碧潭上還可泛舟,“樹懸涼夜月,風散碧潭煙。未得同魚子,菱歌共扣舷”。身處異地官場的李德裕,常常思念平泉莊,他把思念演化成詩句,借助詩的靈性來撫慰自己的心靈。
李吉甫在世時,一直想在龍門附近建所宅邸。可惜,他四海為官,居無定所,有生之年也沒能實現(xiàn),兒子替他完成了夙愿。李德裕在《平泉山居戒子孫記》中說的很明白:“經(jīng)始平泉,追先志也?!?/p>
當然,廣廈華宅也是身份的象征,而李德裕打造的是極品私家園林,是實力的體現(xiàn)。園林之外,還附帶大量的田地。李德裕沒有獨享這座園林,他安置宗親族人在里面種桑耕田搞養(yǎng)殖。直到唐末五代時期,還有后人聚集于內(nèi)?!顿Y治通鑒》卷二六五記載:“李延古,德裕之孫也,去官居平泉莊?!边@樣安排,一來有人照看園子,二來可以累世同居或兄弟義居,這都是傳統(tǒng)禮教倡導的美德,作為士大夫的李德裕,更要遵守這個倫理綱常。想起曾國藩,他也曾告誡子侄:“居官不過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長久之計,能從勤儉耕讀上做出好規(guī)模,雖一旦罷官,尚不失為興旺氣象?!边@種思想看似保守,卻與我國古代社會以農(nóng)耕為主有關(guān)。所以,李德裕希望“留此林居,殆厥后代”??偠灾?,平泉莊的建造,對于李德裕,可謂一舉數(shù)得。
李德裕幾十首的《平泉雜詠》,均是“懷”、“憶”、“思”。按照李德裕的履歷,他呆在平泉莊的時間很有限。劉禹錫在《和李相公歸平泉過龍門南嶺遙望山居即事》里這樣說:“暫別明庭去,初隨優(yōu)詔還。曾為鵬鳥賦,喜過鑿龍山。新墅煙火起,野程泉石間。巖廊人望在,只得片時閑?!闭f的很明白,李德裕只是“片時閑”,一旦朝廷召喚,他會重出江湖。
洛陽有大批閑適文人,李德??床粦T那種喜游宴飲、放蕩不羈的做派,與他們互動不多,唯獨與劉禹錫,唱和了四首詩作。而劉禹錫這首詩,說到了李德裕的心坎兒里。因為李德裕在《郊外即事寄侍郎大尹》也這樣說:“高秋慚非隱,閑林喜退居”,他清楚地知道,東都的分司生活隨時就可能結(jié)束,他的人,終究屬于朝廷。在洛陽暫住,不是歸隱,而是蟄居,這與白居易的“中隱”有著根本的區(qū)別。
李德裕曾想過,要歸隱平泉莊,幾十首《平泉雜詠》無一不表達著這種意愿。例如他的《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舴艋舟》:“無輕舴艋舟,始自鴟夷子。雙闕掛朝衣,五湖極煙水。時游杏壇下,乍入湘川里。永日歌濯纓,超然謝塵滓?!狈扼晦o官后,泛舟五湖,而平泉莊何嘗不是李德裕心頭的五湖?又如《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李德裕這樣感慨:“人生不如意,十乃居七八。我未及懸輿,今猶佩朝紱。焉得逐麋鹿,便得游林樾。范恣滄波舟,張懷赤松列。惟應詎身恤,豈敢忘臣節(jié)!器滿自當欹,物盈終有缺。從茲返樵徑,庶可希前哲。”由此看出,他的心情是多么的復雜!一邊想盡忠,一邊又想輕松,他的心像鐘擺不?;蝿樱耆缫荒?,日復一日,詩句有多動人,詩人就有多傷心。
平泉莊里的一切,但凡存在的,都讓他魂牽夢繞,都能入詩,李德裕存世詩作近一百四十首,平泉詩幾乎過半。如《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紅桂樹》:“欲求塵外物,此樹是瑤林。后素合馀絢,如丹見本心。妍姿無點辱,芳意托幽深。愿以鮮葩色,凌霜照碧潯?!边@紅桂,只怕是月宮里來的。一片苔蘚,一架藤蘿,也讓他思念,《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中寫他:“坐思藤蘿密,步憶莓苔滑”。只怕那片細膩的苔蘚,曾讓他跌過一跤,回想起來,也成了趣事。
平泉莊再好,也沒能留住李德裕,李德裕走的是條不能回頭的路。長達數(shù)十年的黨爭,樹敵無數(shù),官場如戰(zhàn)爭,沒有安全感,李德裕唯有當官,當大官,才有能力打壓敵人,保全李氏一族。否則,巢傾卵碎。
一朝天子一朝臣,最是無情屬帝王,唐宣宗剛上臺,李德裕就遭了殃。公元846到848年,李德裕來回在貶謫的路上奔波,最終,崖州成了終點站。公元850年元月,李德裕在崖州病逝,終年六十三歲。
李德裕,一代風云人物,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剛到崖州時,他登上崖州城樓,遙望帝都,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也許,他有預感,自己要終老他鄉(xiāng)了。結(jié)果,一語成讖。沒人知道,他可否記得他的《思山居一十首·思登家山林嶺》:“自知無世用,只是愛山游。舊有嵇康懶,今慚趙武偷。登巒未覺疾,泛水便忘憂。最惜殘筋力,捫蘿遍一丘。”崖州,平泉莊,一個地獄,一個天堂。
其實,李德裕說過:有百歲之芳叢,無昔日之通侯。他只參透了一點,認為只有功名利祿才是浮云。其實,與時間較量,沒有什么可以不朽,更別說一座園林,金谷園不就是前車之鑒么?李格非看得就很透徹,他說:“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余處矣。予故嘗曰:‘園圃之興廢,洛陽盛衰之候也?!?/p>
平泉莊對于李德裕,是方凈土,也是個夢,他也“只有思歸夕,空簾且夢游?!彼冀K沒有掙脫官場的捆扎,沒能離開那片此消彼長、爾虞我詐的江湖。平泉莊,也沒能照他的意愿,百代千孫的傳承。還好,李德裕留下了很多詩篇,詩很美,適合浸淫,但游弋越久,越覺得凄涼。感謝伊河,感謝平泉,因為它們,讓我們知道:李德裕,不但是位賢相,更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
如今的平泉遺址上,孤零零一座寺廟,渾噩噩一汪綠水,無論今人怎樣描述,也難見平泉莊一點模樣。此處,前世是一個人的精神園林,今生,成了普度眾生的道場……是佛家所說的輪回嗎?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