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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啊,童年

2016-05-14 15:34陳虹
讀書文摘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醬園

躍進,躍進,再躍進

一九五八年到了,這一年我整整十歲,于是留在腦海中的記憶似乎要比一九五七年清晰了許多。

那是前一年的年底。一天,爸突然對我說:“走,帶你到鄉(xiāng)下去玩玩?!闭f真的,長這么大我還從來不知道“鄉(xiāng)下”是個什么樣子,但是看著爸的那個高興勁,我猜想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那個“鄉(xiāng)下”在什么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估計就在北京的近郊,因為我們乘坐的是一輛大巴,同車的還有一二十人。說實在的,這趟“郊游”著實讓人失望——那個“鄉(xiāng)下”一點兒也不好玩:房子是灰蒙蒙的,田野是灰蒙蒙的,連人也都是灰蒙蒙的;一眼望去,幾乎找不到一點亮色。用今天的話講,充其量也就是剛剛“脫貧”。

我們?nèi)⒂^了一個托兒所,一群孩子呆呆地坐在一起,既不唱歌,也不游戲。一位老師告訴大家說,大人們都去忙著修水利、積冬肥了,村里的幾個干部一合計,便辦起了這個能為大家解除后顧之憂的托兒所。

“這些孩子真可憐,什么玩具也沒有……”爸彎下腰來,在我耳邊輕聲商量:“回家以后找一些你不看的小人書送給他們好嗎?”我點了點頭。

中國作協(xié)為什么要組織這次活動?事隔數(shù)十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年中共中央召開了八屆三中全會,制定出全國農(nóng)業(yè)發(fā)展綱要。于是這些作家們便想去親眼看一看農(nóng)村的“大好形勢”,去親身感受一下大躍進來臨之前的喜人氣氛。

——偉大的一九五八年啊,就這樣轟轟烈烈地來了,敲鑼打鼓地來了,帶著躍進的步伐、帶著躍進的狂潮來了!

新開路小學不平靜了,“大醬園”里也不平靜了。大人們紛紛離開了自己的書齋,投身到“大躍進”的洪流中去。不會種糧食,就去煉鋼鐵;不會放“衛(wèi)星”,就去十三陵水庫挑土筑壩。

作家協(xié)會的小高爐砌在貢院西街一號——這是作協(xié)機關(guān)的另一個宿舍大院,從“大醬園”步行前往,只需十分鐘的路程。我去看過,是一天的晚上,只見爐火熊熊,鐵水奔流,紅旗招展,人聲鼎沸,煞有一番“超英趕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壯觀氣勢。那天我沒找到自己的爸媽,也認不出任何一個人的爸媽,大家全都一式的“武裝”——頭戴安全帽,身著工作服,帽檐下支楞著一副有色眼鏡,腰際間扎束起一條石棉圍裙,儼然一副煉鋼工人的模樣。后來才聽說,就是這天晚上,發(fā)生了一起“工傷事故”——爸的手臂被燙傷了,但他“輕傷不下火線”,包扎了一下又去繼續(xù)戰(zhàn)斗了,勇敢得就像電影上的英雄。

遺憾的是,此時我等小學生們均被列入“未成年人”范圍之內(nèi),是不得參加這一大煉鋼鐵的雄壯隊伍的。但是學校的老師們發(fā)動我們捐獻“廢銅爛鐵”,說是就在這顆巨大的“衛(wèi)星”——一千零七十萬噸鋼里,也一定會包括我們所捐獻出的這幾斤幾兩的。于是我們飛快地沖進自家的廚房,除了菜刀和鐵鍋外,一切含鐵的家什都被我們送進了呼呼作響的小高爐,一時間各家的墻壁上就連一根掛衣服的鐵釘也看不見了……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大人們的辦法就是比我們多——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竟三下五除二地將頂銀胡同后門上的那扇大鐵門給卸了下來,這要頂我們拔下多少顆釘子來啊!

鋼鐵還沒煉完,“除四害”運動又來了。什么是“四害”?今天的年輕人已經(jīng)回答不出來了——那就是嚴重危害人們健康與嚴重糟蹋糧食的蒼蠅、蚊子、老鼠和麻雀。

那一天——具體是幾月幾號,已經(jīng)記不清了;沒關(guān)系,當年的 《人民日報》 一定會留下這段“青史”的——這一天,是全國六億人民統(tǒng)一行動消滅麻雀的日子!

早飯剛剛吃罷,“大醬園”里便鑼鼓喧天、紅旗飛舞了起來。據(jù)說這是出自某位科學家的“錦囊妙計”:讓麻雀無法棲身,而無法棲身的結(jié)果,便可將其活活累死!年輕人全都上了房,年紀大的便在下面使勁地吆喝。我從媽的柜子里偷出了一塊紅綢被面,也跟著大孩子們一起爬上了屋頂。——藍天可真高啊,小小的我就像是融入了其中,走進了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我看見了飄逝的白云,看見了搖曳的樹梢,看見了明晃晃的太陽,但不知為什么,就是始終沒有看見從天上掉下來的麻雀。

這天爸不在“大醬園”里,據(jù)說是去了作協(xié)的“指揮部”??墒钱斔湍切爸笓]官”們一起回到院子里來時,卻對著我們這些毛孩子們的膽大妄為指揮無術(shù)了——“快給我下來!從房頂上下來!”我們一個個把頭扭了過去,來個充耳不聞……

對于這一天的行動,“大醬園”中的作家們不知為何竟沒有留下一個字的記載。但上海的巴金先生卻寫下了文章,他說他是如何的認真,又是如何的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敲了整整一天的銅盆。

麻雀到底算不算“害蟲”?“大醬園”中的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們竟無一人能夠搞得明白;但蒼蠅作為“四害”之一,則是無論如何也“翻”不了“案”了。記得我曾以魚腸子為“誘餌”——當然是在大人們的幫助下,一口氣打死了一百多只蒼蠅,最終獲得了一張由共青團作家協(xié)會總支委員會頒發(fā)的獎狀——

陳虹同學在頂銀胡同甲十五號院內(nèi)的除四害講衛(wèi)生工作中,積極負責,發(fā)揮了少年兒童的先鋒作用,特發(fā)給此獎狀,以資鼓勵。希望今后繼續(xù)努力,爭取更大的光榮。

作家協(xié)會的共青團組織怎么會領(lǐng)導(dǎo)起我們這些孩子們來了?我搞不清楚。但是這張獎狀卻是真實的存在,它被我完好無損地保存在箱子里已有半個多世紀了。如今它那鮮紅的顏色已經(jīng)褪去,但是那個年代的色彩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

這就是瘋狂的一九五八年!這就是瘋狂的“大醬園”中的作家們!他們除了煉出一塊塊的鐵疙瘩,轟走一群群的麻雀外,還在文聯(lián)大樓的墻上貼出了自己的 《躍進計劃》,這個表示一年之內(nèi)要寫出多少多少作品,那個表示一月之內(nèi)要發(fā)表多少多少文章……

我翻閱了一下當年的那批檔案,這樣的瘋狂又能怪罪于他們嗎?——九五八年的三月三日,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在首都戲劇、音樂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作了動員報告:“創(chuàng)作大躍進是當前的中心任務(wù)!”副部長夏衍也揮起了拳頭:“現(xiàn)在是逼上梁山的形勢擺在我們面前了,逼著我們非以革命的腳步趕上去不可!”三月八日,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討論出了《文學工作大躍進三十二條》,為此《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專題報道:《作家們!躍進,大躍進!》……

這一年,爸已經(jīng)五十歲了,竟然也“躍進”出了好幾個舞臺劇本——《哎呀呀!美國小月亮》《愚人節(jié)的喜劇》 《兩兄弟》 《相信美國》 和 《紙老虎現(xiàn)形記》,全是諷刺美帝國主義的。年幼的我曾經(jīng)在作文中激動地寫道:“……這時的爸爸因為腰椎炎發(fā)作躺在床上,一動都不能動?!霉P來!拿筆來!他在口中不住地喊著,‘我的腰不能動,可兩只手還能動?。∽屛覍?,讓我躺在床上寫吧!……在他床鋪的對面,掛著一幅由他的學生們送來的條幅:‘人生五十不算老,乘風破浪正當年!”—— 爸在我的心中儼然是個英雄。那天老師也被感動了,居然給我打了個一百分。

那是后來了,一位名叫吳文思的美國學者,為了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喜劇而找到了我。他開門見山地問道:“那幾年陳先生(指我父親陳白塵) 怎么沒完沒了地跟美國干上了?”是啊,我該怎么回答呢?——吳文思是不會理解的,既然毛澤東說過“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還說過“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那么作為中共黨員的爸,作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爸,又怎能不堅定地相信這一切呢?

進入晚年之后,爸終于在一篇文章中反省了自己,也說出了憋在心中多年的真話:“十七年里,我只跟帝國主義開開玩笑,寫過幾個所謂的諷刺喜劇,對于人民內(nèi)部的諷刺對象卻沒有下過筆。這自然是膽怯,深怕遭受沒頂之災(zāi)?!彼谷坏叵蜃x者承認:這些作品“都不是認真的創(chuàng)作”,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不甘寂寞的”或是“逃避現(xiàn)實的”“游戲之作”。我把這篇文章找了出來,遞給吳文思看。當然,這里面沒有絲毫的向誰誰誰贖罪之意——爸講過,“對于杜勒斯之流,我雖然諷刺了他們,但并沒有誣蔑他們?!薄抑皇窍M@位美國的朋友能借此了解一下,中國的作家們在十七年中間走過了一段什么樣的道路,尤其是那個瘋狂的“躍進,躍進,再躍進”的年代。

《爾雅·釋天》:”谷不熟為饑,蔬不熟為饉”。

然而,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我們又從哪里能夠懂得什么是“饑”,什么是“饉”?記憶中那是“大躍進”剛過不久,我在上小學六年級,學校的課程表和作息時間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每天只上三節(jié)課,而體育課和勞動課則已無影無蹤了。大人們說,這是因為全國遭受了“自然災(zāi)害”,每個人都得減少糧食定量,因此我們這些學生們也必須把身體的消耗降到最低最低。

這一年我十二歲,自然分辨不清什么是“天災(zāi)”,什么是“人禍”,哪個占“三分”,哪個又占“七分”。但是有一點我卻分辨得再清楚不過了——這便是餓!也就是那種整天都在尋思著到哪能找到吃的東西的滋味,也就是那種連做夢都會流哈喇子的滋味……

媽將盛飯的碗換成了最小號的——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蓮子碗,里面有幾顆飯粒都能數(shù)得清楚;三口兩口扒拉完還是舍不得放下,仍舊是眼巴巴地看著鍋里。家中的老保姆——那個被欣久喚作“白毛仙姑”的老阿姨,這時也沒有了當年的底氣,她揮揮手,并重重地嘆了口氣:“走吧!走吧!下頓再來吃吧……”

媽對她的朋友說:“我家有三只狼。”她的朋友對媽說:“我家有三只虎。”是啊,正在長身體的我們真的是“如狼似虎”,真的是“饑不擇食”。本以為一斤大米換四斤白薯能夠填飽我們的肚子,不曾想下肚后竟不知跑到哪個旮旯去了,就如同沒吃一樣;本以為玻璃缸中培養(yǎng)出來的小球藻能夠補充我們的營養(yǎng),又哪知虛弱照樣虛弱,浮腫照樣浮腫,小腿一按一個坑……

老保姆到底來自農(nóng)村,辦法就是多。那天她大膽地作出了一個決定——將庭院中間的那個花壇,那個由爸精心呵護了多年的花壇,那個曾經(jīng)給我們帶來了多少樂趣的花壇,全部種上蔬菜!……于是鏟平,翻土,施肥,播種,三下五除二就將它們改換了門庭!爸回來后心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一個月后我們的餐桌上終于多出了幾個菜碗,爸不得不把感激的目光投向老阿姨。

作家協(xié)會的宿舍里種起了菜,這確實讓曾經(jīng)當過秘書長的爸走在人前有點抬不起頭來。哪知老保姆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緊接著又辦起了“養(yǎng)雞場”。數(shù)量不多,只有兩只——一只澳洲黑,一只來亨雞。這一次作為共產(chǎn)黨員的爸還是沒有說話,畢竟饑餓的滋味已經(jīng)遠遠地戰(zhàn)勝了他的黨性。

這兩只母雞真的很爭氣,幾乎每天都要為我們下兩個蛋——一深一淺,就跟它們的羽毛一樣。我自告奮勇地擔負起了拾蛋的任務(wù),那個捧在手心里的熱乎乎的感覺真比吃在肚子里還要舒坦。我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長方形的餅干筒里,又將餅干筒放在了朝北的后窗臺上。哪知天有不測風云,一日刮大風,窗戶沒有閂緊,餅干筒打翻在地,攢了半個多月的雞蛋全都打碎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這片黃燦燦的液體,弟當場就哭了起來,鼻涕眼淚一大把:“哇哇,雞蛋啊,我的雞蛋!……”后窗外正對著的是張光年叔叔家,他的老母親挪著一雙小腳,顫顫巍巍地跑了過來,扒著窗臺一個勁地安慰道:“乖乖不哭,不哭啊,刮起來還能吃……”

這碗雞蛋是什么滋味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媽藏在床底下的那盒蛋糕的味道我則一輩子也忘不掉。這年爸正在寫電影劇本 《魯迅傳》,天天要熬夜,人瘦得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媽用攢下來的幾張票證——作協(xié)發(fā)的專供“高知”享用的特殊票證,買了幾塊被老百姓稱作是“高級點心”的蛋糕,權(quán)當“夜宵”,為爸補充點營養(yǎng)。然而,這個“秘密”很快被我發(fā)現(xiàn)了——誰讓我是屬耗子的呢?不僅鼻子尖,眼睛也尖,更何況饑餓的滋味一旦襲上心頭,是根本顧不上什么“禮節(jié)”與“榮辱”了。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晚上爸和媽去首都劇場看戲,我巧妙地避開了老保姆的視線,帶著弟妹賊一般地溜進了他們的臥室。沒敢開燈,只顧猛吞,四歲的妹和七歲的弟饞得比我還可憐?!昂贸詥??”我問。“唔,唔……”他倆被蛋糕塞滿了嘴,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第一塊蛋糕就這樣被我們狼吞虎咽地塞進了肚子,是個啥滋味都沒品嘗出來——可能是“饑不擇食”吧,也可能是“做賊心虛”。等到吃第二塊時,心緒才稍稍平靜了下來,知道咀嚼了,也知道品味了?!斑?,不對!怎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一番驚嚇,竟忘了身在何處,慌忙中打開電燈一看:哇!一塊塊的蛋糕上長滿了綠瑩瑩的茸毛!于是乎吐啊,叫啊,哭啊,再也不怕別人聽見了……

爸回來了,他和媽看完戲回來了。本以為會挨一頓打,最起碼是一頓罵,不曾想,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我們——狼狽不堪的我們,竟然一聲也沒吭。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只見他的眼中含著淚水,鼻尖也開始發(fā)紅。他讓老保姆用刀子將那層綠毛小心翼翼地刮掉,然后再放到小火上烘烤。可我不知怎的,從此以后再也不吃蛋糕了,一見它就反胃,其因蓋出于此吧?

這一時期“大醬園”中別人家的飯桌上抑或床底下有些什么東西,我是不知道了——家家門戶緊閉,怕是都因“盤中羞澀”吧。欣久請我吃過幾粒炒黃豆,據(jù)說是她偷偷地在火爐上“烤”熟的;我則請她吃過一塊糖,是從廚房里偷出來的白糖,只不過用糖紙包了起來。這一年劉濱濱病了,他得的是風濕性心臟病,醫(yī)生不準他出門。我們每天都隔著窗戶去看他,心想他比我們還要可憐。后來讀了他爸爸——劉白羽叔叔寫的回憶錄《心靈的歷程》,才知道這位大作家當年寫 《長江三日》 時,竟然是這樣的一種心情:“我用生命之火燃燒了長江,我卻終于沒有用我的生命之火燃燒起濱兒的生命。這是我的長江,它,一直到現(xiàn)在,還在熊熊燃燒?!睘I濱最后還是走了,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疼愛他的爸爸和媽媽。

后來我才知道,與新開路小學的其他同學相比,與全國的其他普通家庭相比,我們的日子還算好過的。學習小組停止活動了,因為崔貓他們要去尋野菜,挖螻蛄,捋榆樹葉子……我悄悄地問爸:“這東西能吃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進入困難時期之后,我倒覺得“大醬園”中的大人們彼此之間似乎多了些關(guān)心,多了些人情味——畢竟不再搞“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政治運動了。比如說,不管是誰一旦有出國訪問的機會,都會盡可能地省下些外匯,給大家?guī)Щ匾稽c生活必需品。那次是爸率領(lǐng)中國戲劇家代表團訪問日本,臨行前嚴文井叔叔特地跑來傳授經(jīng)驗:“一定要多備幾雙沒有破洞的襪子,日本人一進門就脫鞋,千萬不能丟丑啊!”于是父親回國后,便帶回了各式各樣的襪子,他笑嘻嘻地送給了嚴文井叔叔、張光年叔叔、還有張?zhí)煲聿屠罴臼迨宓热?。大家用手摸啊摸啊,一個勁地夸獎日本的尼龍襪質(zhì)量就是好。的確,我們穿了好幾年也沒穿破。

這一年的饑荒終于讓“大醬園”中的作家們——當然更包括全國的作家們,從狂熱中清醒了過來。值得驕傲的是,曾經(jīng)在“大醬園”中住過的趙樹理伯伯大膽地寫下了上萬言的意見書——《公社應(yīng)該如何領(lǐng)導(dǎo)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之我見》,他提出不能用政治掛帥代替一切,還提出人民公社不能統(tǒng)得太死,應(yīng)當放權(quán)。第二年,他又創(chuàng)作出報告文學 《實干家潘永福》,對于虛假與浮夸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拔母铩敝校w伯伯被折磨而死,其“罪狀”當然也包括了他對“大躍進”與“三面紅旗”的不滿。趙伯伯是“大醬園”中第一位死于非命的作家,嚴文井叔叔稱他是地地道道的山西“土特產(chǎn)”,更是一位“真正的中國作家”!

他愛唱上黨梆子,更愛“送戲上門”,他的那股分外投入的神情,以及唱到高亢時的悲愴而又蒼涼的調(diào)門,永遠地留在了“大醬園”里,留在了我們每一個孩子的心中。當然,還包括他的那雙千層底的布鞋,那身黑呢子的中山裝……

北京女一中

一個人的童年究竟應(yīng)該結(jié)束于什么時候?有人說,是小學畢業(yè)——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畢業(yè)證書,證明了他已經(jīng)接受完初級教育;有人說,是十四歲——少先隊的章程明確規(guī)定,這一年可以摘下紅領(lǐng)巾了。

我想,我的童年也是結(jié)束于這段時間的吧,具體說來,就是我考入了北京女一中之后。

談到“小升初”,如今的家長已不約而同地將它視為高考的“起跑線”了。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取消了考試,可以直接升入初中,但為“擇?!倍冻龅男难瑸椤皳u號”而絞盡的腦汁,又何嘗不深深地折磨著每一位家長的心。

但是一九六一年的我們,實在是太幸福了。既沒有 《升學指南》 的頻頻誘導(dǎo),也沒有各位家長的殫精竭慮,我甚至沒跟任何人商量——包括自己的爸媽和最要好的朋友,便大筆一揮,寫下了“北京第一女子中學”幾個大字。

天可憐見,這時的我竟然連這所學校在哪里都不知道,教學質(zhì)量如何更是一無所知。為什么要報考它?自以為是的我當然有自以為是的理由——既然是第一女子中學,那么它在女校中必定是排名第一位的!那是后來——已經(jīng)正式成為它的學生之后,班主任老師驕傲地告訴我們:“記?。罕本┑谝慌又袑W,就是北京第一好中學!”是啊,將“女”、“子”二字合在一起豈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好”字!——我放心了。

說實在的,直到此時我仍然屬于“童年”的智商——這不,稀里糊涂地考了進來,懵懵懂懂地走了進去,對它竟依然是陌生之極,依然是“不知就里”。

校園的破舊,讓我大吃一驚——屋頂歪斜,油漆剝落,居然跟新開路小學不相上下;校園的狹小,更讓我目瞪口呆——禮堂不像禮堂,操場不像操場,開起大會來,只能備個屁股墊,坐在裸露的黃土地上……這究竟是因為尚處“困難時期”經(jīng)費有限,還是有意要發(fā)揚“艱苦樸素”的革命作風,我不得而知,但失落之感卻油然而生,懊喪之情也揮之不去。

校長楊濱是個老八路,更是北京中學的四大名校長之一。她有辦法——參觀校史展覽!這是新生們的第一堂課。

真是不看不知道,這所毫不起眼的學校竟然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光榮革命歷史!——“五四”運動中,它積極地參加了全市的總罷課,而且是學生隊伍中唯一的一所女子中學;李大釗對它以特別的關(guān)注,不僅親自為它申請到了這處位于北長街一一三號的校址,而且還支持自己的學生即后來成為著名作家、詩人和學者的陶玄、程俊英、石評梅、黃廬隱、孫蓀荃前往該校任教,傳播新思想和新文化?!耙欢ぞ拧边\動中,女一中同樣走在了最前列,不僅它的校舍成為了指揮部,而且它的學生郭明秋當選為北平學生聯(lián)合會的主席,與清華大學的學生姚依林等人共同參與領(lǐng)導(dǎo)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愛國學生運動。此外,它所培養(yǎng)出的“桃李”更是鮮艷奪目、名揚天下:郭明獄、張瑞芳、卓琳、于若木、何魯麗……她們的笑容永遠定格在了校史展覽館的墻壁上。

那天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將這些熠熠閃光的名字告訴了爸,周身的熱血似乎都在沸騰。爸笑了,他幽默地開了一句玩笑:“下次見到你瑞芳阿姨,我就說,原來你跟我的女兒是同學??!——這樣,她就得管我叫‘叔叔了!”

——什么是自豪?我將北京女一中的?;談e在胸前,挺起胸脯四處炫耀。什么是驕傲?我逢人必講,女一中與中南海僅一墻之隔,毛主席那邊的聲音我們都能聽得見。其實后來才知道,校墻的那邊只是中南海的東岸,離毛主席的宅院還有十萬八千里呢!至于胸前的校徽,大人們根本懶得一瞥,最多只是些小屁孩兒們好奇地張望一下……

人們都說,中學階段是一個人世界觀形成的重要時期,女一中的這頁紅色的歷史無疑地影響了我,我開始自覺不自覺地跟自己的“童年”告別了。

虛榮畢竟只是表面上的,我這個“歪打正著”而考進女一中的傻妞,究竟是什么時候才真正成為“革命者”、成為“接班人”的,這可遠非一帆風順?!赡苁恰按筢u園”里的文化熏陶,讓我只知道藝術(shù)而不懂得政治吧,也可能是新開路小學的松散氛圍,讓我只知道玩耍而不懂得革命,整個初一階段我始終處于不“開竅”的狀態(tài)。

看見別人寫入團申請書,我也寫,但發(fā)展的名單上始終沒有我的份,老師的評語是“不能積極靠攏組織”;看見別人聽團課,我也去聽,但團委書記見到我總是搖頭,她的意見是“只專不紅”……

有什么了不起?自詡清高的我不知從哪兒學會了這樣一句話:“我要當黨外的布爾什維克!”——是啊,每年都能拿到北京市教育局頒發(fā)的金質(zhì)獎?wù)碌挠袔兹??每次作文都能被掛在教室墻壁上的又有幾人?于是我照樣去看我的世界名?《簡·愛》 《基督山伯爵》 《悲慘世界》……團員同志們卻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作品,應(yīng)該肅清流毒;我照樣跟我的好朋友夏明秋在一起玩,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團員同志們又說,她出身不好,父親是資本家,應(yīng)該站穩(wěn)自己的立場。

二〇〇九年我重返北京,夏明秋的哥哥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文革”中,他們一家慘遭迫害。造反派前來抄家時,搜出了當年我送給明秋的一個小本子——這是爸去日本訪問時帶回來的,金色的封皮,外帶一只用鏈子栓著的圓珠筆,也是金色的。我自己舍不得用,把她送給了明秋;而明秋也當成了寶貝,將它珍藏在了箱子底下。那天,面對著造反派的的猙獰,明秋跪下了,撲通一聲跪下了,不為別的,就為了這個小本,這個只有巴掌大的小本。她苦苦地哀求道:“還給我,請你還給我,這是我的東西,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給我的東西……”那天聽著明秋哥哥的講述,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為我們的這段友誼,為我的這個朋友!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對女一中并沒有絲毫的怨恨——這能怪罪于它嗎?那畢竟是一個“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代,畢竟是一場“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洗禮;更何況女一中又是一所高干子弟聚集的學校,那種神圣的責任感與自豪感,仿佛接班之重任早已是非己莫屬了。這是當年高二 (1) 班的學長們貼在壁報上的一首詩,不知為何我竟然保留至今——

你曾如何企望看到毛主席那慈祥的面孔,

但是,你可知道,

他老人家頭上的每一根白發(fā)

為誰長?

他老人家臉上的每道皺紋

又為誰增?

數(shù)數(shù)看,報紙上又登了幾啟訃告,

又有多少革命前輩把他們的路走完?

數(shù)數(shù)看,又有多少重擔等著我們擔?

又有多少困難在前進的路上把我們攔?

想想吧!

我們的翅膀是否增寬長硬?

我們的根子是否扎正埋深?

我們的步子是否踏響走穩(wěn)?當先輩們把擔子交到我們手的時候,他們是憂慮,擔心,是猶豫,懷疑,還是大膽放心?

……

記得那是初二的一次班會,班主任讓每個人“痛說革命家史”。為此我去找爸,讓他給我講講抗戰(zhàn)時期文化戰(zhàn)線的斗爭,以及他自己在重慶是怎樣與國民黨反動政府進行斗爭的。于是第二天我照葫蘆畫瓢地上臺講述了一番,哪知同學們一個個竟不屑一顧:“這也叫革命?既沒流血,也沒犧牲!”那天的我沮喪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晚上我偷偷地在日記本上寫道:“爸啊,爸!你為什么不去延安?為什么不去參加八路?”

我不能不相信潛移默化的力量,不能不相信水滴石穿的韌勁,十五歲那年我終于加入共青團了,也就是說我終于成為了“革命者”,成為了“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

媽為我驕傲,卻又為我悲哀?!鞘且痪帕哪昵昂螅秩ド綎|搞“四清”,不料媽舊病復(fù)發(fā),大口大口地吐起鮮血來,以前她得過肺結(jié)核。作為家中的老大,我不但沒有擔負起應(yīng)盡的責任,細心照料媽,反而拿出一張報紙,讓媽好好地向彭加木學習——他是中科院的研究員,身患絕癥卻仍然堅持在沙漠中找礦,為此而成為全國人民的榜樣?!皨專銘?yīng)該堅強……”我板著臉對她說。病榻上的媽翻過身去,偷偷地抹著眼淚。

這是當年的我么?一點沒錯!當年的我就是這么“革命”,而且沒有絲毫的虛偽,沒有絲毫的做作。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講述這段歷史,應(yīng)該如何反思這段往事。女一中打造出了一批又一批的“紅色”接班人,這是它的驕傲,也是我的驕傲。

——在這里我懂得了什么是“巾幗不讓須眉”,什么是女子頂了整個天。沒有男生的學校,女生無人依賴,無人呵護,更無處去發(fā)嗲和撒嬌;她們必須和男生一樣,挑起所有的重擔,負起所有的重任。于是男生會干的我們也會干,男生喜歡的我們也喜歡。記得排演話劇時,所有的男角全都由我們自己來扮演,“化妝師”關(guān)依蘭找不到油彩,干脆將藍墨水稀釋后涂在我的下巴上以充胡須。誰讓我個子高、塊頭大呢,于是什么資本家呀,反動官僚呀,均非我莫屬,害得我臉上幾天都是青青的,不敢抬頭見人。

——在這里我懂得了“不愛紅裝愛武裝”,只有陽剛才是美,只有粗獷才是美。為此我們都成了“假小子”,成了“女漢子”,不留長發(fā),不穿裙子,更不會“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了。什么“小鳥依人”,什么“窈窕淑女”,什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統(tǒng)統(tǒng)與我們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直至今天,已經(jīng)進入了老年,還有不少人奇怪地問我:“你除了職業(yè)裝,難道就沒有別的衣服?”是啊,女一中的教育已經(jīng)讓我搞不懂什么是女性的溫柔與美麗,什么是女人應(yīng)有的氣質(zhì)與風度了。

感激乎?遺憾乎?我至今也說不清道不明。尤為奇怪的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不知為何我經(jīng)常還會夢見北京女一中,而且反反復(fù)復(fù)都是同樣的夢。那是上學的路上——奇怪的是,以前我都是坐公交車,先是一路,再換五路;但是在夢里我卻是騎自行車,而且是那么艱難,那么吃力,每每都面臨著遲到的危險。童年的我,從來沒有遲到過,這樣的夢究竟說明了什么?難道是我的努力不夠,難道是我仍然需要在革命的大路上奮勇前進嗎?我感到震懾,感到惶惑。

——女一中啊,女一中!你永遠是我的夢!是你讓我從童年走入了少年,走入了青年,帶著深刻的時代烙印,帶著高不可及的革命理想……

二〇〇九年,我重返北京?!按筢u園”拆了,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樹;新開路小學重建了,再也找不到以往的蹤影;女一中更名為一六一中學,校園里除了女生的歡笑,又增加了男生的喧鬧。我的童年不見了,它一滴一滴地滲入了腳下的土地,一縷一縷地融入了歷史的長河……

(選自《悅讀MOOK·第三十七卷》/褚玉泉 主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14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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