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燕
十月初,天極藍(lán),陽光充沛。他已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墓穴中躺了兩千年,今日卻不得不被人從沉睡的夢中喚醒--如果真的能醒,那他該是多么歡欣,因他將看到一個完全新鮮迥異的人間,看到久違了的天光云影。
他生活的年代應(yīng)在西漢時期,其姓氏與身份早湮沒在漫漫的時空中,無從考據(jù)。唯一可推斷的是,他雖非富甲一方的豪紳地主,但也頗有家產(chǎn),能置辦得了一座像樣的石槨墓。所用的石材厚重,石質(zhì)清堅,并繪有祥瑞的圖像。在他的墓周邊,我們又勘探到很多墓葬,足以證實當(dāng)年此處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而自西漢以來,多少朝代興亡更迭,多少人出世又辭世,一片土地上不知起過幾回高樓又夷成幾回田地。直到近年,這里成了一個批發(fā)市場,擁擠的攤位上售賣著各種鮮艷的廉價商品,每日有許多遠(yuǎn)近的顧客前來購貨,交易買賣頗為繁忙。人們問價還價,熙攘喧鬧,卻渾然不知就在他們腳下,若干米深的土層內(nèi),還安臥著一些沉默的古人。我曾把這場景設(shè)想成一幅剖面圖,從圖上看去,上面是熱騰騰活潑潑的人間,下面是冷冰冰靜寂寂的陰界。生者與去者,紅塵與黃泉,相隔并不甚遠(yuǎn)。
一次新的城市規(guī)劃終止了兩個世界互不打擾的相處時光。市場被拆除,成為建筑工地,藍(lán)圖已繪好,這一回,這里將建一座大型商城。生者搬遷了,死者的夢也被擾亂了。先是,有人在泥土中挖到一些破碎的陶片,后來,又有挖掘機掀出幾塊平整的石頭,上面刻有神秘圖像。附近圍觀者里有心思明白的,便打電話報告給我們單位??脊抨犣s過來看了,確定此地是一處漢墓群。經(jīng)過一系列協(xié)調(diào)程序后,進(jìn)駐工地,開始發(fā)掘。
是真正的搶救性發(fā)掘,因為挖掘機就在人身后等著,虎視眈眈,伸著大口。于施工方來講,耽誤工期就是在耽誤金錢,他們不關(guān)心什么珍貴的漢代家族墓群,只巴望著我們這群討厭的人趕快離開。如果不是拿文物法規(guī)壓制著他們,這些墓葬和陪葬品早就被鏟成碎片。于我們來講,只要探到了墓都想救下來,一個也不甘心舍棄,因為說不定哪個墓里就會出一件漢八刀玉蟬口唅,一面清亮的銅鏡,或一方墓主的私印,一把青銅佩劍。連同石槨的每一個構(gòu)件,我們也都想完好的保留下來。于是在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上,施工方與考古方形成兩派人馬,各司其職,各行其是。
這樣充滿敵意的對峙大概持續(xù)了六七天,局面開始有所轉(zhuǎn)變。幾個小工頭,大工頭,更大的工頭,以及干活的工人和開挖掘機的司機,每日眼見我們忙碌著勘探拍照繪圖清理墓葬,這般珍視他們眼中的破石頭破罐子,不由對我們的工作從不屑與厭煩,漸漸有了好奇,甚至有了尊敬。他們會跟在我們后面看,問詢一些不懂的事情。每當(dāng)要開一個新墓,他們是最興奮的,看到出了文物,總是先問能值多少錢。我們的回答是,做考古工作的,更看重文物的研究價值和歷史價值,而不是經(jīng)濟(jì)價值。他們終于愿意相信破石頭破罐子也是值得保護(hù)的,而且在粗獷豪放的外表下面,這些人也有一顆敬畏之心,不敢再肆意破壞墓葬,我們由此得以放松的去工作。
這些墓葬的形制是西漢流行的石槨墓。所謂石槨,是指在木頭棺材外面又套的一層石頭棺材。有單人的單室石槨,有夫妻二人的雙室石槨,還有家族合葬的多室石槨。滕州在漢代時是附近區(qū)域的中心城市,經(jīng)濟(jì)文化都極為繁榮,加之厚葬風(fēng)氣熾盛,多年來陸續(xù)發(fā)現(xiàn)過許多漢墓,出土了大量陪葬品和畫像石,但是像眼前如此密集的墓葬群卻是極少見到。
現(xiàn)在,已記不清是第幾座了,在開頭時提到的那人的墓前,厚重的石槨蓋板被慢慢掀開的瞬間,我一眼看到墓里盤繞著一棵粗壯的樹根。它從泥土深處生長出來,堅韌的生命力使它穿透了棺壁。有人用鐵锨將它使勁鏟斷,乳白的根莖里霎時流出鮮活的汁液,與旁邊陳舊的尸骨形成令人不安的對照。
那人仰面向上,光潔凈白的頭蓋骨,眼睛變成兩只黑幽幽的深洞,四肢與肋骨都俱全,中間一根端正的脊柱和若干塊椎骨,看上去也是完整無恙,但早已經(jīng)腐朽。那些小塊小塊的椎骨,稍一碰觸就會化成粉末,這都是時間的杰作。
他躺在那里,像標(biāo)本,又像誰擺上去的積木。身體已重見天日,完全暴露在蒼穹之下。墓里經(jīng)年潮濕,陽光適宜地照射進(jìn)來,水氣在空中蒸發(fā)。他若是有感知,周身應(yīng)當(dāng)也會覺得溫暖舒暢。
工作人員仔細(xì)清理了槨內(nèi)的墓土,又用軟刷把他的骨架清掃干凈。在右手的部位,他的家人為他放了一串銅錢,年深日久,粘在一起,生著苔蘚一樣的綠銹。依稀能辨認(rèn)出錢幣上的字跡,是漢代的五銖錢。石槨里有一個小小的器物廂,里面藏了幾件陶器。除此之外,沒再找到其他的陪葬品。我們在他墓頂?shù)氖w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盜洞,這說明兩千年間,曾有不速之客前來造訪,極可能主人身上的貴重物件已被取走。
盜墓之風(fēng)大約始于戰(zhàn)國時期,漢代之后愈加猖獗,所以漢墓從來就有“十墓九空”之說。這座墓的盜洞很小,就在大家議論該是身材多么瘦小的盜墓賊時,空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只橘紅色的蝴蝶,我雖不能斷定它正是從墓里飛出來的,但也沒有人看見它是從哪里飛來的。此時,它就在墓室上方回旋環(huán)繞著,恰像死者的精魂。
后來,我在里爾克的詩里讀到了這樣的句子:
古代棺墓,你絕不會被
我的感情遺忘。我向你致敬,
某條歡快的泉水來自羅馬
流向你,像一首蜿蜒而永遠(yuǎn)的歌。
你敞開,美好的
一雙牧羊人般醒悟的眼睛:
--而墓地卻充滿沉默與死蕁麻之花--
到處都是蝴蝶們迷醉的飛舞……
詩人在后面標(biāo)注說,他在法國阿爾勒的一個著名古墓前,曾親眼看見有蝴蝶飛出。多么相似的場景,在不同時空下,我與里爾克都看到了蝴蝶與古墓,看到了翩翩靈動的生和沉默如謎的死。
之前在單位里,除了考古部的人員,我和其他同事大多時間面對的,都是擺在晶亮展櫥內(nèi)潔凈的文物,較少親臨它們原本所在的墓葬。這一次的工作由于時間緊迫,全體人員都前去協(xié)助。雖然遇到的不是天子王侯那般的大墓,但對我,也是難得又難忘的經(jīng)歷。外人常以為考古是很好玩的事情,不知這份工作極大程度上做的是體力活,卻又不能蠻干,更要具備細(xì)心與經(jīng)驗。古墓內(nèi)常有厚厚的積土和積水,人要蹲在下面,用手和工具一點一點清理。每一個小土塊都要掰開看過,以免有所遺漏。一天下來,身體十分辛苦。何況,下到古墓內(nèi),親手去整理久遠(yuǎn)死者的東西,這樣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多數(shù)人還是會心有顧忌。我在克服了一些心理障礙后,很快找到一份喜歡又勝任的工作,那就是清理陶器。
幾乎每座墓都會陪葬陶器,常見的器形有罐,豆,瓿,鼎,匜,壺,盒等,都是生前日常使用的食器或盥洗器。有的墓里還有陶倉,陶樓,陶磨,陶廁所,陶豬圈和小陶豬,這些則是專為隨葬制作的冥器。
陶器放置的位置通常在石槨的頭廂或腳廂,容易發(fā)現(xiàn),不過也有一些會埋在石槨之外。一次在一座雙室墓的外側(cè),洛陽鏟探到了下面硬邦邦的器身。我用鐵鏟先挖開四周的泥土,當(dāng)器物漸漸露出輪廓,但仍與土層粘在一起,這時再把工具換成竹片與竹簽,從各個角度的縫隙中把它與泥土剝離,直到它松動得厲害了,再從土中輕輕將其抱出。整個過程中要保持既有力又輕緩的動作,陶器較脆,尤其口沿處,鏟子稍微碰到就會損傷。
那座墓外共陪葬九件陶器,我用了一天的時間全部取出,最后因為蹲的時間太久,腰都難以直起,但滿心歡喜。我與它們之間本隔著兩千年的歲月,如今能親手將它們發(fā)掘出土,還能抱著感受片刻真實的手感,如同把那兩千年的沉甸歲月都抱進(jìn)了手中,不由人眼眶有些發(fā)熱。九件陶器里面有兩只鼎,兩只罐,還有匜、鬲、盉、壺、豆。都是外形素樸的器物,造型規(guī)整典雅,沒有花哨的紋飾,最多會在罐身印上古老的繩紋,或在鼎足上留下一只辟邪的饕餮,卻氣象高古,勝過后世多少華貴富麗的瓶罐。
所以,盡管工地上塵土飛揚,人聲機器聲轟隆作響,每日又有諸多不便,最糟糕的是不敢喝水,因去一次洗手間要走上二十分鐘的曲折路程。不過每次出土寶貝時帶來的驚喜,足以抵消我們對惡劣環(huán)境的反感。大家只愿盡快把地面上已探好的用白粉灰標(biāo)注了的墓都搶救下來,除此之外皆可不顧。
一天,同事叫我過去看一位女子的墓,墓蓋剛剛揭開,眼前一片驚艷。這是座沒被盜墓賊光顧過的墓,除了室內(nèi)積了一層薄薄的灰色淤泥,一切還是安葬時的原貌。十幾件個頭很大的陶器擺在腳后,身體附近放著銅發(fā)簪,瑪瑙珠子,玉璧,還有幾串王莽新朝時流通的大泉五十錢幣,在當(dāng)時,這一枚的價值等同于五十枚五銖錢。在女子白森森的頭顱旁,擺了兩面綠瑩瑩的銅鏡。其中一面的樣式是漢代流行的昭明鏡,昭明鏡是因鏡面銘文里刻有昭明二字而得名,銘文內(nèi)容為:內(nèi)清質(zhì)以昭明,光輝象夫日月;心忽揚而愿忠,然雍塞而不泄。其意類似現(xiàn)在的廣告語,是制造鏡子的人在夸贊此鏡的質(zhì)地清純明凈,光芒如同日月一般。另一面連弧紋鏡上也刻有銘文:結(jié)心相思,愿毋相忘。如此甜蜜雋永,或是她的愛人所贈。
兩面銅鏡應(yīng)是這位女子生前喜愛之物,她用它們照過風(fēng)華時的容顏,那時,愛情正美,脂粉正香。死后,它們又隨她到墓里陪葬。死是多么長久的事情啊,一死,已是兩千年。在每一個寂寂幽夜,茫?;碾]中,她可曾又?jǐn)堢R自照?若是看到彼時的美貌化作此時的白骨,她可會悲傷哭泣?這情景多像紅樓夢里的風(fēng)月寶鑒,反面照出骷髏,正面照出美人,警戒世人肉身無常,色即是空。鏡子沒有變,變的只是人。從這一點來說,物比人恒常。都知道金銀珠寶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可還是想要帶走,帶到了墓里,終究還是成了妄念。最后,有的進(jìn)到了博物館,有的被盜墓賊轉(zhuǎn)賣,在世間流傳輾轉(zhuǎn)。無論是何等命運,它們都不曾永遠(yuǎn)屬于任何一個人。
那些西漢早期皇室貴族們所用的黃腸題湊墓,東漢時與陽宅同樣設(shè)計的石室墓,還有眼前這些西漢中晚期的中產(chǎn)階級石槨墓,都是生者為逝者營造的地下新世界,新世界要與生前無異,甚至更美好。
于是,他們在石槨上刻幾株常青樹,寓意著萬古長青。在墓門上刻兩只鋪首銜環(huán),守衛(wèi)墓主的安全。大量的銅錢和銅鏡銅劍以及各種器物,是想要將物質(zhì)與財富延續(xù)下去。死者口里放一只玉蟬口唅,希望他可以像蟬一樣再次重生,身上放一塊玉璧,那是作為通天的信物。這每一幅畫像,每一件東西都是細(xì)致入微的心愿符號,都承載著奇幻莊嚴(yán)的使命,它們要護(hù)佑陪伴主人,讓他一切所享用的并不因死亡而終止。
再沒有哪個朝代的人比漢代人更深信靈魂不滅了。在工地上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埋葬幼兒的甕棺,是用灰陶燒制的大型陶器。由一只圓的大陶罐和一只長的直筒罐組成,小孩的尸體放在里面,二者再扣合在一起。棺的底部有一只小孔,是供死者靈魂出入所用。在夫妻合葬的雙室墓中,兩具石槨中間的隔板上,總是開著一個或兩個小窗,目的是方便他們之間交流。漢代人虔誠信仰著“事死如事生”的觀念,由此才創(chuàng)造出瑰麗奇特的墓葬藝術(shù),才會留下被魯迅先生贊為“深沉雄大”的漢代畫像石,今人才得以看到一部石頭上的漢代生活史。那些宴飲歡聚,庖廚垂釣,車馬浩蕩,狩獵游藝,樂舞雜技,祥禽瑞獸,仙界神仙,他們用刻刀一筆一筆刻出來,手法天真浪漫,線條氣勢磅礴。不過是漢代普通工匠的作品,但就連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師們見了也要膜拜贊嘆。
若是沒有這樣的墓葬文化,沒有對人死后靈魂不死的信念,也許就會活得太絕望。相依相伴的親人離去了,自己有一天也會死,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何等可怖。漢代人一定要把墓室變成一個溫暖富足的去處,他們要讓自己篤信,死雖是人世的終結(jié),同時卻又是另一段生命的啟始。如此,方能生之歡樂,死之從容。
荒謬的是,或許這邊剛剛費盡心機安葬妥當(dāng),那邊盜墓賊就來洗劫了。某日工作間隙,我坐在一座墓前歇息,那墓早已被盜得空空如也,連一枚銅錢也不曾留下。墓主的身子不見了,幾片白白的頭蓋骨摻雜在泥土里,一根腿骨孤單地呆在一旁,我望了它好久。多日以來,每在一個墓前,對著一具具白骨,我都會呆呆地想一回。我想知道他們是誰,想了解他們一生的故事,更想使自己拋開心中太多的負(fù)累,以此開悟。眼前這根腿骨的主人,也曾是一具溫?zé)岬难庵|,是母親懷里的寵兒,是別人心中的愛人?;蛟_(dá)官顯貴,也飽經(jīng)生之喜憂與愛恨情仇。他來過這個星球,在屬于他的時代真實又虛無地活過了一生。告別時,他也一定有許多不舍,許多的放不下。親人將他鄭重下葬,給他安置諸多陪葬,又誰知轉(zhuǎn)眼被盜,尸首分離。兩千年后,唯有我這個不相識的人,在墓前為他做一個最后的憑吊。
我曾經(jīng)膽子極小,不喜歡怪力亂神的故事,不看恐怖片?,F(xiàn)在,面對累累白骨,已內(nèi)心淡然,無驚無懼。但我仍敬重相待他們,又因為心底無私,所以也不必害怕。我對每一具尸骸默默祝禱,在心里對他們說:你的寶貝如果不取走,就會被破壞偷盜,今后我們會替你好好保存,它們將被放在博物館里,會被世人清賞稱贊,你是它們的主人,你們將一同被記載在考古史上,你若有知,當(dāng)應(yīng)欣慰。
初冬來臨之前,工作結(jié)束,我們撤離了這個工地。一年多后,商城開業(yè),生意比之前的市場更加興隆。我有時會路過,卻從沒有進(jìn)去的念頭。那高樓與進(jìn)出的人們看上去都那么輕飄虛幻,最終停留在我眼中的,仍是那片工地,那些墓棺,那些漢代人。
再后來,在城市的另一處又發(fā)現(xiàn)一個墓群。與上次不同的是,這里沒有重大工程,可以原地保護(hù),建成漢墓遺址。我去看時,一個墓正在打開,里面的那具骷髏有一口完整的牙齒,閃著暗銀般的光澤,表明他還是一個年輕人。附近不知哪里種著梧桐樹,四月的薰風(fēng)吹來幾朵紫色的梧桐花,落在他的棺內(nèi),美極,也凄極。此情此景之下,一首讀過的詩忽然在我腦中出現(xiàn),寫詩的也是一位早逝的人。
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愿望
下面有海,遠(yuǎn)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yīng)當(dāng)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這首顧城的《墓床》,仿佛眼前這位年輕的漢代人在讀給我聽,聲音安詳,緩慢,好似來自天際,但正是從他那一口完整牙齒的嘴里發(fā)出。
他的墓中出土了一件刻著“長樂未央”的瓦當(dāng)。長樂未央,一直是漢代人夢寐以求的終極之境,翻譯成現(xiàn)在的話,就是永遠(yuǎn)快樂。
我低下頭,對墓里的年輕人小聲說,祝你永遠(yuǎn)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