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鳥
方桌
坐下吧,這里已經有了一張桌子
這太好的光陰,你要將十根指頭平鋪在桌上
不要動,因為不動也是訓練
只要那么一會兒,只要那么一會兒,
不要動,也別再使用眼睛
就能變成世界之軸,只有你,不動也不停
只是把十根指頭鋪著,在桌上
你的手底空著,像一株等待中的植物
這該發(fā)生在有霧的早晨,糞的早晨,無人的早晨
世界像大蜘蛛降到桌上來了,真安靜
泡桐葉上的露水,一定是掉在了最近的地方。
而在桌上自行打開的,是一種氣味
一本歷書,用它刺鼻的鼠尿味提醒我們
看看,這些日子都被訓導過了
像那些曾不斷被拉開又迅速被推進去的抽屜
我們已來到這樣的時刻
水平刻度線的垂直高度需要得到重新規(guī)定
秩序已經發(fā)蒙,但仍需硝煙去發(fā)酵
仍需純粹的力,甚至具體的暴力,給它形制和規(guī)模
要擺好碗和筷子,在這桌上布好正南正北
然后就是等,要等父親
圍著方桌,你要少言、知恥、端正
也不要發(fā)問,不要動
像被灌溉時那樣
當代天空
一
遠處,一朵熱云底下
一個人比著手勢
他四周什么都沒有
可能是在驅趕什么
說不定就是在趕我
我也不是非要看見他不可
我實在離他太遠了
遠得就像鬼壓了全身
不能喊,也不能動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戴著一頂帽子
正通過一座過街天橋
這是正午
太陽最高的時候
二
后來我找到了我的公交卡
又在一個朋友那里確認了自己的姓名
他給我倒了一杯水,對我說:
“你可能中暑了,
不要在那么大的天空下走路。”
我覺得一定是我看太陽時間太長了
以致看到的所有東西上都有一塊黑斑
有時我認為那是洞
視力中被掏空的部分
人在何時養(yǎng)成了看太陽的習慣
都會構成褻瀆
只有傲慢得無可救藥的人
才想要目睹神圣
三
這么多年過去了
太陽還是神圣的嗎?
如果大地也被用舊了
如果我們的語言中只剩下人
在人與人對坐時
該是一種什么樣的道德體驗?
但現(xiàn)在我所坐的地方
被刺眼的勻質光和蟬鳴淹沒
事物本來就是野蠻的
我能感受它們的拒絕
只有在這種野蠻的壓力下
人才得以保持人的屬性
我得忍受事物對我的塑造
戒除身上過量的人
家族
初夏的綠色漆著手中的棍子
這少年感覺
再打死一條公蛇
嚼完一個生柿子
就可以在母親的裙邊上坐著了
可以白著眼看太陽
一點心事都沒有地眺望父親
父親,還在地平線上為太陽撒糞
而母親誰也沒有看
她只是入迷地感受著自己安詳?shù)某林?/p>
像在河底日夜沉思的礁石
她來到孕期,像來到
正被種下牛痘的息壤之上
她還年輕,可以在干燥的石頭中間
永遠地跑著
我看見你裸身走出大海
我看見你裸身走出大海
在人類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水漬
正午的沙灘空無一人
我朝天舉起一面鏡子
在水銀的陰影里乘涼
我吻著岸的肉
吻著你腳印里的鹽
我往太陽伸出羞怯的耳朵
被我聽過的所有聲音
瞬間就變成了一堆堆珠寶
這是最后一天
所有的景物都有著照人的光彩
我決定自己忍受自己
我決定自己忍受自己
像翅膀忍受自己的重量
就像一只鐘表
忍受自己的發(fā)條
我將是哈姆雷特口袋里的錢
將是一種你無法理解的美
我一定可以忍住很久
成為最后一個發(fā)笑者
夜涌出奶
夜涌出奶
乳腥味的母親
歸來
又撣著灰塵
在屋里走動
多年以來
等待喂養(yǎng)
連皮膚
都被喂?jié)?/p>
母親,夜一樣黑
但只是奶
只看見夜
飽漲的凸起
貼近我的嘴
貼近屋脊
夜帶來奶色的母親
流動著石灰
在夜里脆響
但只是鈣質
只是被夜
分解著的凸起
今夜,我被母親夢見
巨人
你見過巨人嗎
那個坐在深夜的井臺上的傻子
他的呼吸很粗,他的頭發(fā)很苦
總是把手擱在膝頭上
他不理解自己的手
他是個悲傷的大個子
被很多人抽過鞭子
他在深夜里唱過歌
像一陣陣呼嚕
他不抽煙不喝酒
是人類的前夫
總是轉悠在人類的門口
據說他很怕我們養(yǎng)的狗
這些年來他都沒有走遠過
因為他覺得有人有時會很想他
所以他心地良善
是個沒出息的男人
所以大家都喜歡用鞭子抽他
抽這個悶聲悶氣的龐然大物
《鹿苑》及其闡釋
春天,干燥的風吹在已經完全開放的花上
遍地坐著心地良善的少年人
地面之下布滿平靜的暗河
空氣中到處是鹿的新糞的氣味
人們坐著,就像一次回憶
這時地上還沒有墓碑
人還沒有死過
也沒有戲劇
這時的人還沒有往事
卻擁有一個回憶
那時的人還不具備目的
就在那兒坐著,像經歷著一次回憶
在這個未被保留下來的回憶中
我不充當任何一個人
我就是這個回憶
我愿意只是一個意識
淌出顏色和形體
這種想法完全出于懦弱
甚至是卑鄙
連它臆造出來的美也是懦弱和卑鄙
讀者可以想象一下:
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白癡
跑上一座荒廢多年的大劇場
展示了一個長達數(shù)秒的笑容
就是用這段時間
他完成了自己的白日夢
并用一個笑容把它演了出來
回頭看看這首詩吧
它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試圖告訴你我是個畏懼外部世界的人
但這對讀者來說沒有一點必要性
我甚至想過變成一個打手
這樣也能與人們發(fā)生點關系
你一定也嘗試過自我分析
而且一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某種強烈的趣味背后
其實只是精神上的病變
而打手就沒有這個問題
他們只需要展示力量或恢復力量
我寫這首詩,是因為我想要那樣一種狀態(tài)
人可以不需攝入和占取地活著
但那種狀態(tài)確實不可能存在
因為在《鹿苑》中,人是缺乏內容的
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痛苦
像被辭退的打手,若有所失
我們
一、年輕人
生活像兩個雷管之間冗長的引線
而大劑量的歷史像上一次爆破中飛起的石塊
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落在我們頭上
“快到酒桌底下躲一躲吧”
我們學著說話,學著哭
把前輩的唾沫收集在詞典里
練就一口流利的學生腔
在關于“苦難”的座談會上端茶倒水
我們終于走散在自己中間,談著政治
我們談論政治就像談論名牌
我們囤積道義的期票
像剛完成作業(yè)的孩子那樣等老師表揚
“在所有炎黃子孫的孫子當中
誰是最年輕的人?”
“一直都是你們
歷史已經把你們節(jié)省出來了?!?/p>
好啦,既然世界是鬼打墻
就讓我們鉆研一下涂鴉藝術
如果一樣東西不可理解
她也就不可懷疑
所以世界從未像今天這樣明確
戲劇已被透支
對這透支帶來的種種不適
我們已習慣了到夢里尋找征兆
在夢中,我們吃飽了鋇餐
坐在醫(yī)院一間暖洋洋的大屋子里
今晚,護士會為我們拍一張X光合影
通過電郵發(fā)給一座擱淺在洪荒私處的太空站
二、古老者
早已赤貧的礦坑,積滿黃乎乎的舊水
在蚊叮蟲咬的岸邊玩耍,地面白得滾燙
我們仍然可以分享太陽
仍然有足夠的時間滋生愛意
我們曾是龐大固埃
曾經有古老的痛苦和古老的前程
而今我們圍著骯臟的火焰
在天空的正下方分食了一只病鶴
于是我們體內有了本體論的燥熱
像一條尾巴在沙地上扭動著
它一定是在尋找那只壁虎
一只銜著舍不得下咽的活蝴蝶的壁虎
逃在大沙漠上的美啊
你就遠遠地在那兒吧
愿雪線以上永遠無人,永遠有死
讓所有的死都攜帶道德的力
世界還用肚子暖著我們
我們在蛋殼里出汗
我們要熟了,再也憋不住了
就這樣,蛋殼里布滿了尿床后的暖意
我們還留著一塊從未結過痂的皮肉
剛好放得下一個新傷口
可以用它吮吸世界的糖分
可以把一顆古蓮子愈合在她的深處
所以
給我們新的謎語吧
向我們展示從未見過的蒼老
把我們埋進處女地
把仍未獲得啟示的風景留給我們
世界在我們身上還留有古老的命令
所有的劫數(shù)都還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