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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

2016-05-14 16:55溫文錦
青春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姨娘姆媽漢文

溫文錦

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頭發(fā)總是無端端變得韌軟。睡覺時愛繚纏在皙白的脖子上,醒來時便覺著癢癢的,從鏡子上看,像極了彎蜷小獸的尾巴。

我打了盆溫水,用篦子細細梳著頭發(fā),及腰的頭發(fā)垂落在臉盆里盤成圈兒,隨水輕輕晃動。

頭發(fā)垂及腰際的夏天尾聲,這究竟是第幾個了呢?從十一二歲開始,我的頭發(fā)就一直在腰部、臀部的地方晃動,天氣熱的時候,也僅只是把長發(fā)編成辮子,挽在胸前而已。姆媽說,阿貞的頭發(fā),最像婆太了。

婆太是在墻上鏡框里笑得很古老的那個人,但她的頭發(fā)綰在腦后,根本就瞧不見。能看得清楚的,就只是除了頭發(fā)哪里都同我不相像的眉眼和脖頸罷了。所以,每當姆媽那樣說時,我總疑心我這一攏黑發(fā)不過是婆太的遺物而已,除了這個,素貞我也沒什么可拿得出手的。

玉瑩便不一樣,玉瑩一副細眉細眼的樣子,最討姆媽歡心。雖說我和玉瑩都不是姆媽親生的孩子,可玉瑩那副眉眼,真真得了婆太和姆媽真?zhèn)?。說話做事,眉眼一展,便是不得了的親切。

好像掉了不少頭發(fā)。我邊梳邊拈走漂浮在水盆上的落發(fā)。頭發(fā)無聲掉落的時候,像落葉似的,非得嘆著氣從水泥地上撿走,才行。從前有玉瑩,現(xiàn)在,撿頭發(fā)的那人,除了自己,還是自己。

把頭浸入溫度剛剛好的水中,輕輕揉搓著涂了茶枯的頭發(fā),等所有的頭發(fā)漂浮在水中,腦袋倒立著的時候,才覺著一種如夢似幻的暈眩感。

漢文第一次向我介紹他的名字時,用了鄭重其事的說法,“我叫許漢文,是你曾經(jīng)的牙醫(yī)?!?/p>

在街角那家拉面館,我正埋頭吃著醬油拉面,他這么一說差點害得我被熱湯燙著。抬眼看著濃眉大眼的他,怎么也難以理解,三個多月前,我還曾經(jīng)張大嘴巴,讓眼前這個男人拿著鑷子和小圓鏡在我口腔里探頭探腦來著。

“是……許醫(yī)生?”

“牙齒還好嗎?”

“已經(jīng)好啦,多謝關(guān)心?!?/p>

許醫(yī)生在我面前坐下來,沒有走的意思。

“辣油豆腐、芥末味木耳和鰻魚飯一份?!?/p>

他的聲音很沉穩(wěn),我竭力將這聲音和三個月前埋在白色口罩里的中年男子聯(lián)系起來。由于當時牙齒過痛,以及拔牙之后的麻醉與虛空,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起來了。

“原來您,這么年輕呀?!?/p>

“是嗎?!?/p>

許醫(yī)生的表情很平靜,雖說短發(fā)看上去很隨意,身上的白襯衣卻熨燙得整齊挺括,雙手得體地合攏胸前,手畔齊整地擺放著一部黑色諾基亞和一串鑰匙。這雙手,就是不久前給我用力拔牙用過的那雙手呀。我暗暗地想著。

“能記得這么多患者,真了不起?!?/p>

“可能是因為你的牙齒比較特別吧?!痹S醫(yī)生的樣子,一絲開玩笑的感覺也沒有。

“是嗎。說起來,我根本連自己的牙齒究竟長什么樣,都無法完全了解呢?!?/p>

“人,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說的也是啊?!?/p>

在等待上菜的功夫,許醫(yī)生和我一言一語地聊著,我向他請教了一些有關(guān)牙齒保健的知識,不知不覺地,我的拉面也吃完了。買了單,付了款,走出店門后,忽然覺著蜷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悸然與不舍。真了不起啊,這種感覺,大概是人的感覺吧?回去的路上,我默默地想著。

后來,漢文與我戀愛了。戀愛是好事,人都這么說。我也是隱隱這么覺著的,可是,當有一天我在電話里告訴玉瑩我戀愛的事,她大吃了一驚:“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呢?”

我覺著玉瑩的驚惶很有意思,沒戀愛前,想到和男人接觸這樣的事,自己也覺得怪忐忑的??赡軡h文不一樣吧。到漢文家里去時,第一眼就被他擺在抽屜柜上的多肉植物迷住了。

“這葉子胖胖的,叫什么?”

“叫熊童子?!?/p>

“是熊童子啊?!?/p>

“是啊?!?/p>

漢文伺弄這些植物,就如同伺弄女人們的牙齒一樣吧。雖然這樣想,可我卻并沒有把話說出來。果然,除了抽屜柜上的熊童子,廚房的冰箱頂上,浴室的浴缸旁邊,都擺上了葉子胖胖的家伙。

第一次做愛后,漢文從床頭柜的盒子里拿出一枚牙齒,“這個,是你的。自從替你拔牙后,就一直保留下來了?!?/p>

我細細觀看停留在漢文寬大手心的牙齒,覺著它很陌生。這枚伴隨我身體二十多年的智齒,一旦拔出來,成了孤立的存在,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情感和智慧,看上去很可憐。

我不禁哭了。

為了安慰我,漢文和我又再做了一次。停下來的時候,我問漢文,如果一直遇不到她,這個牙齒的女主人,你會將它怎么樣呢?

漢文想了想,可能會照著這個模子,做出幾個一模一樣的牙齒來,有機會的話,再把它鑲上。

啊,騙人。

許漢文就是這么一個樣兒的人。我把洗干凈的頭發(fā)用藍花紋的大毛巾包起來,細細揉干。帶著濕意的長發(fā)從脖頸一直貼到后腰,耳根處還是涼絲絲的。從鏡子里看,披灑下來的黑發(fā)因為水意黏連著身子,怪怪的。

我趕緊拿起吹風(fēng)筒對著頭發(fā)層層蕩蕩地吹著,發(fā)絲飄揚起來,有干茶枯的味道。

昨天晚上漢文來過電話,讓我拾掇了替換衣裳,一起到附近小鎮(zhèn)的溫泉旅館過周末。我很高興,因為漢文是個嚴肅的人,讓人覺著他幾乎沒什么戀愛天賦,能說出一起去泡溫泉的提議,真是太好了。

我選了件有扣搭的深白色繡珠上衣,白色牛仔褲,摺好塞進旅行袋,想了想,又添上一件薄薄的皮膚風(fēng)衣,再把泡溫泉的泳衣、換洗內(nèi)衣和毛巾等也一并收入袋中。在郊外,夜里容易生涼,不曉得漢文有沒有把防風(fēng)外套帶上呢。

一年前,當我決定來B市打工的時候,姆媽有些擔(dān)心,拼命勸阻,說什么蛇到了人多的地方,很危險之類的,不如就在鄉(xiāng)下好好地呆著??墒牵退闶巧?,在人的容器里安之若素地過活,不也和其他人類一樣嗎。直到現(xiàn)在的話,我也能把自己照料得很好,而且,還認識了漢文這樣的男人。

換上百合領(lǐng)口的淺綠上衣,我對著鏡子再次確認了一番自己的容貌,套上小皮靴,出門了。

到達高鐵站西的時候,漢文正坐在候車室的咖啡廳里,邊看報紙邊喝咖啡。隔著落地玻璃遠遠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走進去。

“漢文?!蔽以谒媲白聛?。

漢文從報紙里抬頭看了我一眼,“吃早飯了嗎?”

“嗯。”

“那給你來一份熱可可吧。”

“嗯?!?/p>

漢文知道我不太喝咖啡,每次他喝咖啡,我總點可可陪他。

時間是九點剛過。喝了口可可,我歪著腦袋盯看正在讀報的漢文,覺著他不說話時,眉心好像黏著什么似的,比平常人要嚴肅很多倍。

站內(nèi)廣播響起了“獵鳥”號的上車時間,我一手捏著漢文方才塞給我的車票,一手攥著替我背著包的漢文的胳膊,跟在他身后進了檢票口。熙熙攘攘的人味兒里,覺著漢文的胳膊肘很粗實,怎么也攥不緊。

在車廂中部找到座位,漢文把旅行袋塞進座位上方的行李架,然后讓我坐進了靠窗的位置。漢文沒帶什么行李,只隨身挎包里塞了兩件換洗衣物,他把剛才的報紙挾帶進來,落座后又繼續(xù)翻看著。我望了望車窗外另一條軌道上停滯的,一動不動的列車,人們從車上往返上下,一進到車里,方才車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好像同我們阻隔開來,變成安靜的世界。

看了一會兒風(fēng)景,我又轉(zhuǎn)過頭來看漢文。當他的目光被文章吸引時,眉心就像黏著一只透明的小蟲子,既飛不走,又掉不下了。

“看什么呢?”

“看看報的你呀。”

“給你念個文章吧?!?/p>

“嗯?!?/p>

“美國數(shù)十牛仔持槍攻占聯(lián)邦機構(gòu)大樓。一伙持槍的美國牧場主1月2日占據(jù)了俄勒岡州一處動物保護區(qū)的總部大樓,以抗議聯(lián)邦政府對當?shù)匾粚δ翀鲋鞲缸拥姆商幜P?!睗h文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據(jù)《俄勒岡人》報道,當天早些時候,數(shù)百名示威者在俄勒岡州伯恩斯鎮(zhèn)舉行集會,聲援剛被治罪的當?shù)啬翀鲋鞯聭烟亍す傻录捌鋬鹤邮返傥摹?/p>

漢文像這樣,有聲有色地念著,我的目光隨同他的話音追隨著報紙上那段文字,傾聽得很入迷。

列車緩緩啟動時,感覺身體微微前傾了一下。“沒有發(fā)車鈴啊?!蔽艺f?!案咚倭熊嚊]有發(fā)車鈴的?!睗h文停下來,答道。就這樣,整個車廂忽然變得飛快起來,一瞬間拋開了車外靜止的一切。在這個飛快的世界里,漢文又為我輕聲念起了下一段新聞。

在我五歲的時候,不喜歡見人。每當家里有人來,我就靜靜地化為蛇形,纏繞在房梁。人身上有股濃重的味兒,隔著院子,老遠就聞得到。姆媽招呼客人,我躲在房梁后遠遠地窺視他們。人很奇怪,總是笑。我們蛇,是不笑的。但姆媽說,那是客人,總歸是笑臉相待的?!靶Φ脑?,人就會對你好。”姆媽這句話,我記了很久。

后來上了學(xué),我就對人笑。但笑起來怪怪的,表情都不對,同學(xué)們反而更不愛理我了。玉瑩好,玉瑩也是蛇,但她笑起來就是很像人。

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仍不肯定要不要做人,只纏在房梁上靜靜看著人。

記得有一回,是小學(xué)三年級,放學(xué)時忽然下起很大的雨,電閃雷鳴的。雨那么大,回不了家。和很多同學(xué)一樣,我和玉瑩一起擠在教學(xué)樓的廊檐下等家長來接??墒悄菚r,所有的學(xué)生都被接走了,空寂寂的教學(xué)樓里只剩下我和玉瑩,湍急的雨水涌到臺階邊上,浪花一樣。

我對玉瑩說,“可能村里被水淹了,姆媽沒法子來接我們了?!?/p>

“可能姆媽被困著,正用木筏子在水里漂呢?!?/p>

“可能雨太大,家里的床啊,柜子啊,漂起來了。姆媽和鄰居們一起舀著水,舀著水?!?/p>

姆媽終于還是來了。在近乎鉛白色的暴雨中,撐著黑傘,拿著藍傘的她看起來渺小得很不真切。

“那是姆媽啊,姆媽來了。”玉瑩說。

“我知道了。”說完這句,我就化為蛇從水中靜靜地游走了。

姆媽知道我脾氣古怪,仍是對我好。我不愛笑,不愛做人,也慣著我,由得我。好像是十一二歲起,頭發(fā)長得很長了,月例初潮之時,性子才有所改變的。至于為什么,連自己都很難搞得明白。

“漢文,到了?!蔽疑焓謸u了搖搭在我肩頭睡著的漢文。念報紙累了,漢文聲音就漸漸低下去,睡著時還兀自喃喃自語地咕噥著什么,很不想偷懶的樣子。

“啊。到了。”

“漢文,快看?!?/p>

睜開眼的漢文,看到的是車窗外一棵又一棵綴滿紅花的刺桐樹。

“嘻嘻?!睒幼芋@訝的漢文,又變回我熟悉的那個人啦。

“溫泉那里也可以自己做飯,不必太拘束。”坐在出租車上,漢文對我說。

下了車,漢文把溫泉旅店指給我看。在阡陌相交的原野里,有一棟老式民舍風(fēng)格的旅店。磚瓦結(jié)構(gòu)的民舍有二樓高,鋪著鵝卵石的門庭旁邊,有一排淡紫與粉紅交錯的鳳仙花。

我小心翼翼地繞過鳳仙花,跟在推開沉重的玻璃木門后的漢文,走進了店里。

一個穿著灰色對襟襯衫的女人守在柜臺后頭。店內(nèi)光線有些暗沉,顏色鮮艷的招財貓在柜臺上不斷地搖曳著貓爪。

“慧姨娘好?!?/p>

“哎,是漢文?!?/p>

“素貞,這是慧姨娘?!?/p>

“慧姨娘,這是素貞?!?/p>

慧姨娘低頭行了一禮,我也趕緊回禮。眼角停留著柳葉一般細紋的慧姨娘,眉眼的上半部看著和漢文很像。

“這個時候來,吃蘆筍火鍋最好了。”慧姨娘從里屋取出兩套白色浴衣,如抱貓仔般抱在胸前,從柜臺抽屜拎上鑰匙,“房間準備好了,走吧。”

“像是老電影里常出現(xiàn)的旅店呢?!蔽腋皆跐h文耳畔悄聲說。

“是么。你喜歡就好。”漢文回答。

跟著慧姨娘走在走廊,不知為什么,她的背影讓我想起秋日的玉蘭樹影。“下面一排是浴室。后面有山,山下有大的溫泉池,還有泡腳池。泡腳池的水里有紅花啊,生姜等中藥,很適合這個天氣浸泡?!被垡棠锊粩嗟卣f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音讓這條老式廊檐變深了許多。

“木槿還開著哪?!背隽俗呃龋乙幌伦涌匆娡ピ豪锓郯追圩系哪鹃然ā?/p>

“這里是溫泉,溫度自然要高一些。”

我贊嘆著,漢文輕揚起嘴角,眼里好像映著木槿的陰翳。

“好舒服啊。漢文,你說呢?”

“他啊,小時候在這里住慣了的。哪個旮旯角有什么好玩的,他最曉得了?!?/p>

真的嗎,我轉(zhuǎn)頭看著他。漢文只溫和地看著我,不知是否眼里映著木槿樹的緣故,眼眸子更深黑了。

房間面山,山下有一池水,似是溫泉流出后形成的小湖泊?;垡棠镫x去后,漢文打開窗戶,一股夾著淡淡水汽的空氣充盈了整個房間。我站在窗邊看水,覺得那水的顏色像什么時候見過,又說不清。

“是漢文小時候住的地方哪?!?/p>

“過去這里是個小山村”,漢文說著,攏了攏我額邊的細發(fā),“我小時候,每到夏天溫泉淡季的時候,才能去上學(xué)。這里的孩子,總是要放秋假的。天一涼,客人們就多了。”

“漢文,從小是個勤勞的孩子啊。”

“還好。”

漢文與我,站在窗前,齊齊地望著池塘。池塘的水的味道很是舒服,不多久,漢文將我擁入懷中,我們在鋪著干爽的白色床單的床上躺下來,想要做點什么,在此之前卻不言不語,靜靜地感受著房里時時蕩漾著的溫泉的水汽。

在陌生的有溫泉味道的枕頭上醒來,身畔的漢文仍睡得死死的。熟睡的漢文不像平時那么嚴肅,有點像動物,令我更感覺親近。蛇是不睡的,蛇總在冬天才睡。因此和漢文睡在一起,我總是有很多時間偷偷看他。我會靜靜地數(shù)著他的鼾聲,一聲,兩聲,三聲,無數(shù)聲。數(shù)得累了,便化為蛇形,竄上梳妝臺,衣柜,又慢慢游下來,盤踞在漢文的枕畔。

記得小時候,我常和玉瑩玩裝睡的游戲。我們纏在一起,互相打結(jié),糾結(jié)得累了,便各自選一棵樹盤纏在樹干上假裝睡覺,看誰先抓住身邊的小鳥。因為我皮膚白,不管睡得多么好,小鳥不來,也總是輸。

我伸出分叉的舌頭輕觸漢文的鼻尖,接著是睫毛。短而疏離的睫毛觸上去澀澀的,漢文揉了揉眼皮,轉(zhuǎn)過身去又睡了。

漢文醒來時我仍在看他。我總能在漢文恢復(fù)意識之前回復(fù)人形,從蛇過渡到人的形態(tài)有點兒慢,然而不打緊,和漢文在一起久了,我總歸察覺得出他即將轉(zhuǎn)醒的那一刻。

或許,這是蛇的直覺罷。

“幾點了?”

“快五點了?!?/p>

“漫長的午覺呵?!?/p>

“嗯。”我給漢文披上外套,倒上茶水,漢文喝著,問我想不想到后山走走。

穿過后門一排樣式很像蘑菇的老式溫泉屋,我們來到山腳。一處氤氳著白霧的溫泉池里,隱隱聽得到幾人說話的聲音。我跟著漢文在山中轉(zhuǎn)了一圈。說是山,實際上是個很小的山丘,矢車菊啊,風(fēng)信子什么的開得很爛漫。

晚飯是和姨夫、慧姨娘一起吃的。姨夫和姨娘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人,不過一個是陽面,一個是陰面,連吃起飯來,舉止也是對稱的。我注視著姨夫、姨娘吃飯的樣子,心想自己同漢文什么時候也能如這對夫婦般,便好了。

“素貞,多吃些?!被垡棠飶奶J筍火鍋里給我撈了好多鹵煮豆腐,堆得滿滿的,“這些,自己家做的,好好吃?!?/p>

我表示感謝,放下筷子給姨夫、姨娘和漢文倒了酒,自己先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喝著酒,空氣中飄來溫泉混著木槿花的味道,火鍋里仍冒著熱氣,我感到自己身上軟軟的暖烘烘的,心里默念著,千萬不要變成蛇,不要變成蛇。

可能是我心里的聲音太大,慧姨娘抬頭望了我一眼,“不舒服嗎,素貞?”

我搖著頭,但覺著身體異常疲累,體內(nèi)好像有什么部位開始松動,卸滑,一絲絲不可控的愁哀渙漫上來,覺著自己對于人和人的肉體的把握失去了準頭,心臟啦,四肢啦,眼耳鼻什么的逐漸地往蛇的形態(tài)上蛻變。

快要控制不住了。

漢文看出了我的不適,“素貞喝得有些過頭,先回房里歇息吧?!?/p>

我點點頭,漢文扶住我的手,起身送我回房。

“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蔽也幻靼鬃约耗樕烤乖趺椿厥?,可能蒼白得有些過頭,見我這樣執(zhí)悟,漢文在門口站定,松了手,“小心些。好好睡一覺?!?/p>

雖然擺脫了蛇形態(tài)的束縛,蛇的世界仍時不時地困擾著我。我踉踉蹌蹌地扶著走廊前行,下午走過的走廊如今蜿蜒得驚人。熱乎乎的戾氣沖蕩著太陽穴,我想起自己曾在最憂郁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變?yōu)樯撸缃窨刹荒苣菢恿?。我緩慢地移動著步子,腳步重的要命,幾乎讓我想要滑行--如果可以滑動的話,再長的廊檐也不在話下。

白日里經(jīng)過的蘑菇形溫泉屋里透著光,有淡淡的煙氣從上方的小氣窗里散逸出來。我覺著更熱了,溫泉的逸暖不知不覺地應(yīng)和著體內(nèi)的燥熱,自己的下腹?jié)u漸露出灰白色的蛇尾來,并且越來越長,幾乎讓我無能為力。

我輕拍了拍其中一間溫泉屋的木板門,里面沒有任何動靜。我推開門,走了進去。一池氤氳著淡白色霧氣的水多少舒蕩了我的不適,幾乎像是某種形而上的誘惑般,我褪去了綠衣衫,窄口短裙,絲襪,以及胸罩和內(nèi)褲,鉆入池中央,一任溫?zé)岬娜刂毓胰峄娜怏w。

我始終仍是柔滑。漢文愛撫過的那種種感覺不甚清晰地襲上心頭,保持人類的肉體,很難。我撩動池水,洗濯幻化出白鱗的蛇的肌膚。

為什么漢文不能夠到我們蛇的世界來呢?在他手心的我的那枚牙齒,是真真切切不再化為蛇的一部分了嗎?如果那樣的話,只要死的時候保持人形就可以了。

不知為何,忽然冒出的念頭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化為蛇形,安安靜靜地在池中滑動。溫水中有人的味道,大概什么時候曾有人這屋泡過澡?,F(xiàn)在的我,對人的味道很敏感。

在池中游了一會兒,酒勁方才漸漸從身上褪去。臉也好,胳膊也好,逐漸顯露出人形的樣子。盡管不是很穩(wěn)定,但也開始回復(fù)了。

姆媽說,每一尾蛇,在人間都自有其對應(yīng)的容貌。我也好,玉瑩也好,為人為蛇,容貌都是固定了的,不是隨心所欲想變哪個女人就變哪個女人的。對于這個,我倒未有什么計較,只是偶爾無端揣測,若是眼眉變化差池一毫厘,那個叫做漢文的男人,還會成為自己的戀人嗎?

身子稍稍穩(wěn)定過來,便聽著傳來推門的聲響。接著,兩個穿著浴袍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一個稍胖,另一個則又瘦又小。

糟了,我想,自己腹部下方還沒有變回來呢。我望了望胸口下虛浮在水中的白色蛇體,不知何故覺著很惘然。

兩個女人褪下浴袍,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下了浴池。她們并未朝我這邊望過一眼,只自顧自地聊著天。裹著浴袍臉色看起來疲憊的中年女人,身上皮膚倒是白得驚人。我將視線從她們身上移開,漠然地翻看自己浸在水中的掌心。

等她們走了我再走??赡苁浅厮^熱的緣故,我的下體怎么也無法配合意念,那地方始終是蛇。靠著池壁,我靜靜的發(fā)著呆。

“聽說那女人甩了老公離家出走了,情夫是她的駕校教練?!?/p>

“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兩禮拜前,錢花光了就回來了?!?/p>

“看是被騙光了吧?!?/p>

“鬼知道。她從前跋扈得很。前幾天在樓下修甲店那里見到她,一副焉頭樣兒?!?/p>

“惡人自有惡人磨?!?/p>

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傳入耳畔,我只覺著暈沉。慢慢的,女人們的聲音像緊箍咒似的牢牢攪和我的腦袋,我覺得身體幾乎快要撐破了,恨不能馬上化為蛇,竄上她們的身體,從頭到腳緊緊地纏住,糾住,讓那兩個老女人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女人仍若無其事地說著話,邊說邊將熱水往身上拍打,發(fā)出局促而尖細的笑聲。這笑聲令我的下體游移,頎長而柔滑的下體在水中游移,時而伸展,時而蜷曲,久久無法穩(wěn)定自己。

兩個女人又開始無邊的漫笑,笑聲不知為什么很招搖,我覺著很是無力抗御,從頭到腳軟弱得驚人,我想起幾百年來自身對于人類世界的忍耐、癡纏和抗爭,先前努力維持著的人的軀體垮了下來,褪為蛇形,沉淪到池底。

“啊,人呢?”

“那個女人不見了?!”

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的女人們尖聲叫嚷著連滾帶爬沖出溫泉屋,浮蕩在水底深處的我,覺著那些呼喊聲又渺遠又虛妄,好似來自幾百光年的外太空。

返回房間,漢文問我去了哪里。我說覺著悶,去了泡溫泉。

“這樣啊。”漢文撫了撫我濕漉漉的額發(fā),囑我當心著涼,好好把頭發(fā)吹干。

不知為何,同漢文說話時我表情僵硬得很。我一邊吹發(fā),一邊留意著身后的漢文。吹風(fēng)筒發(fā)出的熱風(fēng)呼呼直響。接下來他沒再說什么,只聞得到他抽煙的味道,聽到他的嘆息。

“素貞,今天你好像忽然瘦了?!?/p>

漢文站在我背后說道,嚇了我一跳。

“這里的溫泉,很能發(fā)汗啊?!睆氖釆y鏡里,我打量自己。臉色纖白,顴骨畢現(xiàn),突出的鎖骨嶙嶙如山石,確實一下子瘦了許多。

漢文沒有回答,只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你不喜歡這里,對嗎?”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人的肉體對我而言并不長久,不管在哪里,不管因為什么。但我覺著,我必須努力維系它,盡最大可能地與你在一起?!蔽液芟脒@樣對漢文說,但最后說出口的話卻是,“喝了酒,發(fā)了些虛汗,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p>

漢文注視了我好一會兒,不再言語,只輕將我擁入懷中。他的懷抱,滾燙得驚人。

第二天醒來后仍有些暈眩,坐在餐桌同大家一起用早餐時,覺著有些乏累,可食欲好得驚人。我舉筷吃著慧姨娘準備的肉脯煎蛋,酥香藕夾,南瓜涼糕和海帶拌蘆筍絲,一口氣喝了幾碗番薯粥。

“吃得這么香,就太好了?!被垡棠镎f,“昨天漢文還擔(dān)心你呢?!?/p>

我眨了眨眼睛,有點茫然,“姨娘做的飯菜,很合素貞胃口?!?/p>

用過早餐,漢文與我沿著庭院的小徑,往后山的方向慢慢散著步。才隔一日,粉紅淡紫的木槿花好像更爛熳了些。

“這花,只開一日呢?!?/p>

“昨日所見的,全都謝了啊?!?/p>

“我不怎么留意這些,可自小日日見著,也是看分明了?!?/p>

“真可惜啊?!?/p>

漢文見我失落,也便不再提,我們穿過木槿花叢,來到山腳。冒著蒸汽的大溫泉池,一大早好像沒什么人。漢文揀了塊有石階的地方,我們并排著蹲坐下來。

“哎呀,是那女人?!弊蛉盏呐峙撕褪菖撕鋈粡氖A后面鉆出來,胖女人一見我就失態(tài)地嚷了起來。

“她是怪物啊!”胖女人又說。

“什么?我不明白你們的意思?!蔽艺f。

“你居然說不明白。”瘦女人沖到我跟前,“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啊?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的?”

“現(xiàn)在狐媚的女人,可真可怕。”胖女人捏著鼻子,眼睛睜得越來越大,連黑眼珠周圍的眼白都要露了出來。

“對不起,你們認錯人了?!睗h文站起來,說道。

“我看哪,揪一揪這油黑水滑的發(fā)辮,才知道真假?!笔菖死湫χf。

我覺著胸口壓抑得發(fā)悶,昨日與她們同浴的不適感又犯上心頭,身上的蛇鱗隱隱倒豎,緊箍咒似的聲音牢牢地攪和著我的腦袋,“哇”地一聲,我把早上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我懷孕了。這是溫泉旅行回來一個禮拜后發(fā)現(xiàn)的。懷孕這件事,我從來沒想到過。姆媽問我經(jīng)期來過了沒有,我才慌里慌張地想起要買試紙測一測。

“啊?!蔽夷弥嚰堅谠∈依锛饴暣蠼?,那一瞬間,身上的鱗片無端端脫落了好幾片。

這讓我想起一些往事。

當我還是一尾純粹的蛇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做人。但是我的母親,一條大蟒,卻常?;髋说缴较掠瓮?。有一天,一個男人跑到我們所住的地方大聲地敲門,大叫著媽媽的小名。母親嘶嘶地吐出信子,叫那人快走。

“妙娘,妙娘,你快回來吧?!?/p>

“你這沒用的男人是不可能讓我產(chǎn)出卵來的,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從沒見過母親那種兇神惡煞的樣子,她狠狠地甩動著蛇尾,發(fā)出“咻咻咻”的聲音,同時用人的語言說著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

很快地,自那以后,我們搬家了。母親告訴我,之前她下山后一直和這個男人生活在一起,男人拋棄了老婆孩子,在城里購置了一所新屋,和母親過著像模像樣的夫妻生活。但不多久,母親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生活很無聊,男人固然溫柔體貼,但也必須母親時時刻刻維持人的模樣才肯接受,再說,人的本性很頑固,不像蛇那樣善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照著一種固定的模式進行,久了之后母親就后悔了,想方設(shè)法地找出種種理由嫌棄那男人。

“你再也不和人來往了嗎?”

“總之,人挺無聊的?!?/p>

記得母親當時是這樣回答的。那時我還小,既不了解母親,也不了解人類,總覺著那個男的怪可憐的,但漸漸地,也就忘記了。自那以后,母親和人類世界徹底告別,帶著我和新出世的弟弟妹妹過著和其他蛇沒什么兩樣的生活。

和男人,大概也是能產(chǎn)卵的吧?我有些不確切了。幾百年前的往事一而再地浮上心頭,讓我覺著悶倦。

想著過去的種種,一直坐到傍晚時分。漢文下班回來,見我呆坐在暮色里,問我怎么了。

他“啪”地擰亮客廳的臺燈,在電燈的光暈里,一下午朦朦朧朧想過的事情變得虛浮起來。

“素貞,你最近好像有些變了?!睗h文撫摸著我的肩,“是不是因為身子不舒服?”

“唔,懷孕了。”茫然地說出這話,卻連自己也都不認同話中的內(nèi)容。

第二天,漢文帶我去了醫(yī)院。一個年紀很大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絮絮叨叨地問了我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量了血壓,測了心率,最后說一切都很好??墒?,我看她的樣子,大概知曉我是蛇似的。

也許,作為蛇變成女人來懷孕產(chǎn)子的,我并不是頭一個吧。

晚上,接到了玉瑩的電話。玉瑩興致勃勃地說起迎接小外甥的事,“坐月子的話,就回鄉(xiāng)下來,我和姆媽照料就好了?!?/p>

啊,難道我們不是蛇嗎?我想說點什么辯駁,但一時間也無從談起,只得由得她講個沒完。

說到生育,我的年齡也差不多到了,在這之前,我也從未產(chǎn)過卵。起初隨著母親在山中修煉的時候,我沒想到自己會煉成人形。慢慢開始間歇性地變成人的樣子,我覺著很奇怪。

“貞兒,不學(xué)點變成人的本事的話,遇到危險可就沒辦法了呀。因為人呀,是最自以為是的了,如果不幸在山上遇到捕蛇人或者農(nóng)夫的話,可要馬上變成人才行呀。特別是像你這樣,要變成楚楚可憐的女孩子呀。”

“但是,你不是說人挺無聊的嗎?況且,我對人類也沒有太大興趣啊?!?/p>

“可是,人對我們蛇,是很有興趣的呀。是人逼著我們變成人的,不這樣的話,你覺得媽媽能活上五百歲嗎?”

我有些不太明白,畢竟,和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我也幾乎沒有。母親喋喋不休地講了很長時間,我總算答應(yīng)下來。

從醫(yī)院回來,我搬到了漢文家。可能是懷孕的緣故,我時不時想變成蛇,纏繞天花的吊燈上也好,沿著窗沿四下游走也好,只有這樣做,孕育的不適感才多少減輕一些。

漢文有空就帶我到附近公園走一走,在公園里,漢文買了鴿食,買了魚食,讓我給鴿子喂食,給池子里的鯉魚投食。漢文說,這里的鴿子和鯉魚他已經(jīng)喂了無數(shù)回了,現(xiàn)在由我來喂,多好。B市的秋天風(fēng)很大,風(fēng)一起鴿子就不約而同地往明晃晃的天空飛,風(fēng)停了再落下來,風(fēng)一起,再飛,風(fēng)停,又落。

廣場的鴿子不怎么吃我手中的鴿食。只遠遠地看著,偶有笨頭笨腦的小鴿子過來啄幾下,又走了。雖然長著人形,鴿子也察覺得到我的蛇性。這樣想,我難免有些黯然,便將鴿食遠遠地灑了開去,落得滿地都是。

公園一角有自動投幣的電動車,投一塊錢,就走一分鐘。我選了叮當貓,漢文選了阿童木。電動車開動時,發(fā)出歡快的樂曲聲,我的叮當貓和漢文的阿童木并駕齊驅(qū),沿著欄桿一路前行。叮當貓停下來時,阿童木卻仍然越走越遠。坐在阿童木車里的漢文,遠遠看去,像個老人。我閉上眼,想象出漢文幾十年后蒼老的面容。隔了一會兒我又睜眼看,漢文還是那日在拉面店里見到的,滿臉認真有著星星點點胡子渣的溫和男子。

“素貞,我們?nèi)コ陨徸訙??!闭f完,漢文拉著我,大步大步往公園旁邊的甜點店走去。

這陣子我的食欲很怪,老想起從前在山上所吃的黏黏糊糊的山果子等東西。甜膩膩酸溜溜的蓮子湯喝到嘴里,讓我覺著窩心。

漢文知道了我是蛇。晨起嘔吐后,滿屋子都是蛇的味道。盥洗室,廚房,客廳以及臥室,潮騷的空氣揮之不去。

我不知道漢文是何時知曉的,又是怎么想的,總之,他像往常一樣溫柔待我,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一天,我忍不住向他挑明了問道,你知道我是蛇嗎?

“嗯。是呀?!睗h文邊看電視邊回答。

“什么是呀,到底知不知道呢?”

“這個,素貞的話,沒有很大關(guān)系吧?!?/p>

“是蛇也沒有關(guān)系嗎?”

“嗯,沒關(guān)系的?!?/p>

我不知說什么好了。只好跑進廚房,沏了普洱茶,給漢文端上來。喝著熱氣騰騰普洱茶的漢文,悠閑地看著綜藝節(jié)目,還不時哈哈大笑,簡直讓人拿他沒辦法。

沒過幾天,漢文興沖沖地抱回一把古琴,說是想讓我彈給他聽。

“你知道我會這個?”

“蛇的話,不都會彈琴嗎?”漢文的表情很認真。

我想了想,叮叮咚咚地彈起了《平湖秋月》??赡苁钦娴臅桑以揪蜎]怎么摸過琴,信手彈來,還真很像樣。

漢文滿足地笑了。

自從隨手彈琴得到漢文的肯定后,我多少有些肆無忌憚起來。不再顧慮自己蛇的身份,雖然在漢文面前仍保持著人形,可是很多細節(jié)的地方就大而化之起來。比如,之前在陽臺曬太陽織毛衣,我總顧著自己的影子,小心注意著維持影子的人形?,F(xiàn)在,即便影子偶爾變成蛇影,也覺著無所謂了。

懷孕三個月后,就不怎么吐了,屋子里蛇的味道仍揮之不去。漢文一副早已習(xí)慣的樣子,倒是有一天,他的同事和俊來家里做客,覺著訝異起來。

“這個,你們家里養(yǎng)了什么動物嗎?”和俊問。

“動物?沒有養(yǎng)。”漢文說。

“這個屋子里,聞上去有股蛇的味道。”和俊說道。

“啊呀。”漢文叫起來。

“莫非是貓?這陣子常有野貓跑來偷吃東西。”我說。

“不像啊,蛇是蛇,貓是貓?!焙涂∽⒁暳宋液靡粫海f道。

我不再說話,去了廚房,罩上圍裙,給他們煮起魚丸面來。在煮面的當兒,我還切了魷魚絲,放到火上輕快地烤著。貓也好,蛇也好,只要是存在著的動物,是明明白白地自有其氣息。

我把魚丸面端上桌,又端出烤魷魚和涼拌木耳,倒了淡酒,讓漢文和和俊慢慢享用。自己則抱了古琴,坐在一旁輕輕彈奏起來。

入冬了,清冽的琴音讓我想起從前很多事。我的從前很是漫長,那么漫長的時光,我是何時開始會彈琴的呢?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想不透。

“和俊說我身上有股蛇的味道?!比胨?,漢文褪下了貼身毛衣,換上舊的棉睡衣。

“你們醫(yī)生啊,鼻子靈敏著呢。”我說。

“我也是嗎?”

“你是從什么時候覺著我是蛇的?”

“第一眼見著,我就知道了?!?/p>

“噢?!?/p>

“生我的氣嗎?”

“為什么?”

“一早知道你是蛇的事?!?/p>

“一點點吧?!蔽蚁肓讼?,“但也許一點點也沒有。”

和漢文摟在一起,微微隆起的腹部抵住他的小腹,溫暖的踏實感越來越強了。這個冬季,我舍不得冬眠。從前每到冬天,我總要和玉瑩一起躲在臥房大睡特睡?,F(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十二月,乏困的睡意始終未有蔓延上來。

“我有個伯父啊,他娶了蛇做老婆。本來我對蛇不怎么感興趣,可是因為這個蛇嬸母,漸漸覺著有個蛇親戚也蠻好的?!钡诙蝸頃r,和俊講起了他的故事。

“后來怎么樣了?”我問。

“大人的事,我們晚輩不好過問太多。不知為什么,每次來到你們家,總讓我想起伯父?!焙涂≌f。

我望了漢文一眼,他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若無其事地喝著淡酒。

“不過老實說,我覺著伯父一家還蠻幸福的?!焙涂±^續(xù)說著,“嬸母看起來很兇,實際上卻很好相處,經(jīng)常花樣翻新地給我們小孩整一些剪紙啦,畫片啦,風(fēng)車之類的玩意兒。伯父七十五歲了,嬸母看起來還同剛?cè)腴T時一樣俊俏,一點都不顯老?!?/p>

“嘖嘖?!睗h文說。

“他們的孩子呢?”我問。

“這個,我倒沒有問過。嬸母好像一直未有生育,只一心侍奉著伯父,奶奶說她是蛇,我都不相信。不過信也好,不信也罷,后來伯父倒是沾沾自喜地承認了這一點,還讓嬸母跳了段蛇舞給我們看。說真的,娶上蛇妻可真不賴啊?!焙涂≌f著,瞇著眼把桌上的酒干了個透。

雖然和俊說得頭頭是道,我總覺著他話中有話,何況,看樣子他也不像是中意蛇的那類人。我給和俊斟滿了酒,舉起杯子,說道,“我敬你一杯吧?!?/p>

“謝謝。”和俊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可以的話,也給我介紹一位蛇媳婦吧?!?/p>

我望了望漢文,不知說什么才好。

“你的同事們,都曉得你的女友是蛇了么?”我和漢文沿河散步,冬天的護城河,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冰,深白色的河面閃耀著難以言說的炫目。如若不是漢文,自己怕是未能有幸經(jīng)歷冬天罷,我想。

“這種事,沒多大關(guān)系吧。”漢文低著頭,邊走邊說。自今年夏天在拉面館認識漢文,已經(jīng)大半年了,他說話的語氣,還是一成不變的安然。

“你能這樣想,真是太好啦?!?/p>

“素貞,不要認為自己是蛇,就覺著有什么憂心。那些人,還不是一樣。”漢文說。我不曉得漢文所說的“還不是一樣”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覺著漢文平日在診所里,大概也遭受了不少流言蜚語。

這么想著,這天,我坐著電車,去了環(huán)市路的土特產(chǎn)商店,買了幾盒芙蓉糕和燕麥酒,用淡金色的禮品盒一小份一小份地分頭包好,讓漢文帶了到診所里去。

“這是素貞的一點心意。如果同事們喜歡吃,素貞就放心了?!?/p>

原以為和俊那天只是信口說說而已,誰知這天趁著漢文上班,他竟跑到家門口,“咚咚咚”地敲起門來。

“嫂子,請開門,是我?!?/p>

“有什么事嗎?”我隔著門問道。

“嫂子,請開門?!?/p>

從貓眼里看見的,是滿頭大汗穿著牛仔夾克的和俊,氣喘吁吁的樣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怎么啦?”我打開門,和俊一個箭步跨進門來。

“那個……素貞,請給我介紹蛇媳婦。”和俊扶著門框,氣未喘勻,急急地說著。

“對不起,和俊,這件事嫂子沒辦法呀?!?/p>

“怎么會?”和俊突然變激動了,嗓門大了起來。

“和俊,你今天怎么了?”

“求求您了,實在是求求您了?!焙涂∫恍囊灰獾囟⒅遥瑖樀梦疫B手中編制的毛線襪都掉在了地上。

“可是我再也等不及了?!焙涂”緛矸杭t的臉更加憋得通紅,突出的喉結(jié)局促地顫動著,露出奇怪的,從未見過的可怖表情來。我意識到他的失控可能與滿屋子的蛇的氣息有關(guān),于是用力想把門關(guān)上,誰知他的腳死死地抵住門框,力氣大得嚇人。

“和俊,你聽我說,蛇其實有很多種,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何況,愿意和人類打交道的,不過是其中較為溫馴的一種?!蔽翌D了頓,“你想清楚了,你想要哪一種?”

“我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不一樣,是我的嬸母主動召喚了我。她說蛇的世界很好,時不時地給我看蛇世界的各種翻新花樣,從小她就誘惑我,讓她緩慢地爬上我身,當她纏在我身上時,我除了害怕,還有無與倫比的迷戀。”

“不,那不是我們蛇的世界,我們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大聲地分辯著,并用力摔著門。

“什么,你居然想騙我?!”和俊憤怒起來。

見到和俊惡狠狠的樣子,我飛快地朝里屋跑去,并關(guān)上臥室的門。

“出來,親愛的,出來吧。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和俊搭在門上,輕聲細語地說著。

“我只是中意你們,愿意聽候你們的吩咐,請不要嫌棄我。千萬不要嫌棄我。請將我纏住,糾住,并擺動你的蛇尾,好嗎?”和俊隔著門喃喃自語著,我伏在床上,頭痛得厲害,骨頭與骨頭之間開始錯位,肌肉和腹部也隨之形變,這樣下去,我會不由自主地變成蛇的。

和俊的聲音隔著門傳來,他好像從門縫里窺探著我,接著又爬上門上的氣窗,從幽黑的氣窗里露出他陰惻惻的雙眼。我用被子蒙住臉,覺著那尖細的聲音攪得我頭痛欲裂,腹中的孩子也隱隱作痛。

“白素貞,白素貞,快變成蛇吧。”最后,他的呼喚變得深不可測,一個勁兒地叫著我的名字,召喚著我。我的雙腳,雙手露出蛇形,連腹部也不可遏制,緩慢地呈現(xiàn)出蛇的肌理,天這么冷,變成蛇的話,感覺渾身無比地刺骨。

和俊的呼喚越來越急切,我覺著可怖,但又沒有法子。原本體內(nèi)的蛇性就隱隱欲發(fā),隨著他的聲音的刺激,逐漸變成了一種讓人難以抑制的焦躁。我覺著自己非常的可憐,又漸漸地傾于癲狂,當我徹頭徹尾地變成蛇,這才慢慢安靜下來。我屏息靜氣地游向門口,吐出淡猩紅色的信子勾住門把手。這時,和俊的聲音愈來愈傾向細微,柔和,局促,“白素貞,白素貞……”

我緩緩地用信子拉開門,側(cè)著腦袋看著他。這個名叫和俊的男人,大概已經(jīng)呼喚我好幾百年,好幾百年了吧。

“根本不存在什么蛇的世界。不信,我證明給你看?!蔽疑斐鲩L的脖頸,巧妙地勾勒住他的脖子,上行,下行,逐漸地移動著,愈來愈緊。

“嘿,你們蛇,總是這個樣子,死不承認。沒關(guān)系,這沒什么關(guān)系?!焙涂≌f著,微笑愈來愈緊地溢出了嘴角。

和俊大概真的去了蛇的世界。護城河的河面一如既往地瑩澈,在冰面下冬眠,未嘗不是溫柔的事。我問漢文芙蓉糕好吃嗎,漢文說同事們吃得很開心。殺死和俊那天我產(chǎn)下三枚卵,我把卵放進冰箱里,天太冷,不是孵卵的季節(jié)。每當漢文打開冰箱,總要問我什么時候可以當爸爸,“哎,等我休產(chǎn)假時,再來孵卵吧?!蔽艺f。

公園有人在拉二胡,更遠處聽得到電動車歡快的樂曲聲。我瞇著眼聽了一會兒,睜開眼看見漢文攥著兩串糖葫蘆站在我面前。他對著我晃了晃紅色的糖葫蘆,幾百年的時光猶如閃電在我面前倏然掠過。

“好好吃啊?!币皇譅恐鴿h文,一手握著紅色糖葫蘆,我伸出了猩紅的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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