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仁華
牽頭,作為一種不被社會所認(rèn)可的非法勾當(dāng),具有極大的風(fēng)險性。對牽頭者來說,一旦奸夫淫婦奸情敗露,面臨的可能是一場災(zāi)難:輕則身敗名裂,或者像《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牽頭薛婆那樣,其家被戴綠帽、喝綠湯的蔣興哥“打得片瓦不留”,安身不得,只能選擇遠(yuǎn)走他鄉(xiāng);重則要受皮肉之苦,甚至有性命之憂,王婆即是其例,最后“吃了一剮”,一命嗚呼。那為什么又有人肯做牽頭呢?其答案很簡單,不外乎圖個不義之財。撈取錢財,是牽頭們甘愿冒險的原動力。
言及王婆的牽頭費,先有必要說說她的同道中人,另一位同樣很著名的牽頭薛婆,以便對她們二位做一比較。雖然她們各自所處的時代不同,王婆在北宋,薛婆在明朝,相隔甚遠(yuǎn),但在人文環(huán)境與等量銀子的購買力方面,彼此間仍然具有一定的可比性?!妒Y興哥重會珍珠衫》的作者馮夢龍是明代之人,講述的是本朝故事。《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羅貫中是元末明初之人,他們借用的是明代的人情風(fēng)貌、道德與生活理念,講述的是北宋故事。至于在等量銀子的購買力上,有人經(jīng)對比研究所得出的結(jié)論是,兩個朝代雖然有明顯的差距,宋代高于明朝,但高不過三倍。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牽頭薛婆遇上的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主顧。她的委托人陳大郎不僅異常爽快,而且出手大方。這位老兄在托薛婆幫他與王三巧之間搭橋時,就拿出了“一百兩白銀”、“黃燦燦的兩錠金子”給薛婆作為信用金,并承諾“事成之后,再有白金百兩相酬”。事實證明,陳大郎說得到亦能做到。他與王三巧在炕上翻滾過后不久,“又將一百兩白金謝了婆子”;王三巧“也有三十多兩銀子?xùn)|西送那婆子”。毫不夸張地講,以前從未做過牽頭的薛婆,此次做牽頭雖然只是“友情客串”了一把,但卻做得非常的值得,賺的是盆滿缽滿。
《水滸傳》對牽頭王婆這個人物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在施耐庵、羅貫中的筆下,王婆的職業(yè)敏感性、敬業(yè)精神、伶牙俐齒、插科打諢、自賣自夸、思路清晰、遇事沉穩(wěn)和心狠手辣等特征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十分到位。經(jīng)過他們精雕細(xì)琢的王婆,堪稱天下第一牽頭,其大姐大的位置古往今來諒無人能撼動。
跟薛婆相比,王婆的報酬就顯得有些寒磣,少得可憐。西門慶給她開出的條件是,若能引其入港“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有人會問,《水滸傳》的作者為何把自己筆下王婆的牽頭費定得這么低呢?我以為,羅貫中、施耐庵可能考慮了以下因素:
一、王婆的家境貧窮。王婆的丈夫“沒了”,本想依靠的兒子“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未歸,又不知死活”,自己所經(jīng)營的大碗茶生意也很不景氣,用她自己的話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泡茶,直到如今不發(fā)市”,還得靠“雜趁養(yǎng)口”。在這種生活條件下,對王婆來說,即便是區(qū)區(qū)十兩銀子,也不失為一筆可觀的收入,對她具有足夠的誘惑力。
二、西門慶秉性“慳吝”,是一個小氣鬼。對此,王婆是心知肚明的。她知道,如果要價太高,西門慶肯定不給。一旦價錢談不攏,這筆買賣就有可能黃了。在王婆看來,有買賣可做、有錢可賺總比沒有強。所以,她一開始就沒有對報酬寄予過高的期望值,只是想讓西門慶“納些敗缺”,多少則在所不論。
三、可能在作者眼里,潘金蓮算是個“淫婦”,與其勾連,根本就不值得或者不需要花太多的錢財,包括牽頭費在內(nèi)。而王三巧與潘金蓮相比就有所不同,她本是一個恪守婦道的人,與陳大郎私通,不過是一時耐不住寂寞,受了薛婆的百般撩撥,沒有守住門戶罷了,系初犯;不像潘金蓮“愛偷漢子”,在淫堂上早有案底,是個有前科的慣犯。
施耐庵、羅貫中均是道統(tǒng)中人,且刻薄寡情,疾惡如仇,對違反封建禮教、品行上存在道德瑕疵的女性極其地鄙視,他們筆下的淫婦,其結(jié)局都很悲慘,最后都死于非命;馮夢龍雖然也講綱常禮教,因果報應(yīng),但對自己筆下的女性卻懷有一定的寬容心,能給人以遷過自新的機會。他筆下的薛婆在東窗事發(fā)后,僅是其家被蔣興哥打得片瓦不留,而王三巧幾經(jīng)周折最后又回到了蔣興哥的身邊,只是身份有所變化,由“妻”被降格為“妾”。陳大郎的結(jié)局稍慘,財物被搶,流落異鄉(xiāng),死于疾病,其妻平氏改嫁給了蔣興哥。
四、此筆買賣的難度不大。王婆做牽頭的理論水平和實際經(jīng)驗堪稱一流。她把男人“捱光”的條件分為“五件”,并將之上升為“潘驢鄧小閑”理論,可謂千古之絕唱。她為西門慶勾引潘金蓮量身設(shè)計的“捱光十步曲”,步驟之細(xì)致,層次之清晰,邏輯之縝密,恐怕令古今的文人學(xué)者也會感到汗顏。可惜的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西門慶與潘金蓮在勾搭成奸之前,已有“叉竿”之遇,“心意幾交橫”。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牽頭的王婆,就不可能有大顯身手的空間,只需為他們二人提供一次見面的機會就可完成受托的任務(wù)。換言之,在這筆買賣中,王婆實際要去做的工作不僅難度小,而且量也不大,因而給的報酬不高亦在情理之中。
相比之下,薛婆就不一樣了。她的理論水平盡管沒法與王婆比,但她的牽線難度卻要比王婆的大得多。王婆所有的便利條件,例如,與潘金蓮為鄰,彼此相熟等,薛婆一項也沒有。她在接受陳大郎的委托之前,與王三巧從未謀過面,一開始就面臨著如何跟王三巧接上頭的難題。即便能搭上線,接下來又會遇到怎樣才能取得王三巧信任的問題。完成前兩步后,還得設(shè)法克服王三巧的心理障礙,為其偷情尋找借口,“挑撥”王三巧,使其“春心飄蕩”,不能自持,讓陳大郎伺機成就好事。當(dāng)然,這薛婆亦非等閑之輩。面對重重困難,她沒有選擇退縮,而是迎頭而上,使出渾身解數(shù),最后將所有的難題都一一化解了,其手段之高強,同樣令人拍案叫絕。其行動方案每一步的實施,都顯那么自然,合乎情理,讓待在閨中、涉世未深的王三巧根本就看不出破綻來,在不知不覺之中,鉆進了薛婆下的套兒,成了甕中之鱉,最后只得半推半就,“由他(陳大郎)輕薄”。
我猜想,馮夢龍在給薛婆的牽頭費做定額時,一定參考了西門慶的報價,并認(rèn)為依照牽線的難度,他筆下的薛婆應(yīng)該比王婆得到的好處要多得多。所以,他一開始就通過陳大郎之口,把這筆交易定性為“大買賣”。同時,他筆下的薛婆,本是位做珠寶首飾生意的商販,生活無憂,唯一的女兒也嫁給了一戶條件不賴的人家,不像她王婆吃了上頓愁下頓,為了糊口,啥生意都做,除牽頭外,“做煤”、“抱腰”、“收小的”什么的都干,無所不為,大小通吃??傊瘛笆畠摄y子”這樣的蠅頭小利,對薛婆來說,她肯定看不上眼。只有開出大的價錢,才能激發(fā)她的熱情,讓其有挺身而出、甘愿冒險的沖動。這恐怕也是薛婆報酬高的重要原因之一。
對西門慶開出的十兩銀子的牽頭費,王婆沒有進行討價還價,不能完全排除她自身對潘金蓮的遭遇有同情的因素在其中起了些作用,樂觀其成。這一點,或許可以從王婆與西門慶的一段對話中看出端倪來。西門慶在委托王婆牽線前,在茶坊里曾經(jīng)向王婆打聽過潘金蓮“是誰的老小?”當(dāng)西門慶分別猜了“賣棗糕徐三”、“銀擔(dān)子李二”與“花胳膊陸小乙”三人后,王婆都表示,若是潘金蓮與他們中的任何一人結(jié)為夫妻,都是“好一對兒”。西門慶在得知潘金蓮的主兒為“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時,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的感慨。對此,王婆也有同感:“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這般配合!”至于這種情感因素在里面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無法下一斷語,姑且置疑。
西門慶這廝不僅摳門,而且信用也不怎么樣。對他“十兩銀子”的許諾,王婆一開始就表示了不信任,“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使錢”。對此,西門慶也不否認(rèn)。為了消除王婆的顧慮,他當(dāng)即表示:“這個極容易醫(yī)治,我只聽你的言情便了?!钡跗胚€是不放心,她在給西門慶耐心地講述了那條她專門為西門慶勾引潘金蓮而構(gòu)思出的“捱光十步曲”后,仍不忘提醒西門慶“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與潘金蓮第一次茍合完事后,王婆立即按照雙方的約定向西門慶主張了權(quán)利,“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都完了,所許之事,不可失信”,并以“你若負(fù)心,我也要對武大郎說”相威脅。西門慶聽后,依舊耍起了老把戲,閃爍其詞,以“并不失信”、“我到家里,便取一錠金送來與你”加以搪塞應(yīng)付。二人臨別時,王婆還開了句玩笑,“‘眼望旌節(jié)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
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交代,西門慶許下的十兩銀子,在事成之后的“第二天”就給了王婆。不過,我認(rèn)為,《金瓶梅》中的王婆拿到了報酬,并不等于《水滸傳》中的王婆也拿到了。蘭陵笑笑生之所以在書中做出這樣的交代,應(yīng)該是出于劇情發(fā)展需要的考慮。我們知道,《金瓶梅》脫胎于《水滸傳》?!端疂G傳》中的西門慶、潘金蓮在勾搭成奸后的幾個月內(nèi)就被武松所殺。而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卻把武松為其兄報仇的時間向后作了推延。他利用這段時間,加入了自己設(shè)計的大量情節(jié),讓西門慶、潘金蓮這對男女不僅結(jié)了婚,而且過了大約有七年時間的風(fēng)流快活日子。他的這一鋪排,必然要借助王婆的配合。要王婆配合,西門慶就得把許諾的牽頭費給了。不然的話,這婆子就有可能翻臉,將奸情一股腦地抖出來。如此一來,后面的戲也就沒有辦法唱了。所以,蘭陵笑笑生在書中對牽頭費的支付時間作出專門的交代,讓其有個明確的了斷,可謂用心良苦,乃不得已而為之。
為了給他的前述說法作鋪墊,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有淡化了西門慶摳門秉性的傾向。例如,他用“這個容易”一句代替了《水滸傳》中“這個極容易醫(yī)治”的說法。對這一改動,千萬不可小覷,兩者的意思大不一樣?!斑@個極容易醫(yī)治”,表明西門慶認(rèn)可了王婆對他的“慳吝”的評價,而僅依“這個容易”一句尚不足以得出西門慶認(rèn)可其“慳吝”的結(jié)論。從作者追求的效果分析,施耐庵、羅貫中可能是想借王婆的嘮叨,更多地向讀者一并展示王婆貪財?shù)募鼻杏c西門慶的慳吝秉性。而《金瓶梅》的作者在書中反復(fù)提到王婆的提醒與索要,其用意或許只是為了讓王婆貪婪、心眼小的丑惡嘴臉在讀者面前得到充分的暴露。
我認(rèn)定《水滸傳》中的王婆沒有拿到牽頭費,有如下理由支撐:
首先,西門慶有失信的前科。他在委托王婆做牽頭前,曾跟王婆打過一次賭,許諾如能猜中他的心事,就給王婆“五兩銀子”。結(jié)果王婆猜中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但他許諾的銀子并未見付給王婆。失信有了第一次,出現(xiàn)第二次也就不足為怪了。
其次,替西門慶牽線,王婆并非一無所得。為了給王婆實施“捱光十步曲”前五步提供道具,西門慶按照王婆的吩咐,以“送終衣料”的名義,給她送了“一匹白綾、一匹藍綢、一匹白絹”和“十兩清水好綿”。這些布料,是西門慶花費了多少銀子購買的,書中并未做交代,但其價值不菲則是可以肯定的。用這些布料經(jīng)潘金蓮之手所縫制成的“歸壽衣”,在西門慶的好事成就后,其所有權(quán)自然都轉(zhuǎn)移到她王婆的名下了。為了實施“捱光十步曲”第六步及其之后的諸步,西門慶給了王婆“五兩銀子”,作為置辦酒食的經(jīng)費,“我手帕里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fā)撒在你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干娘便收了”。這五兩銀子肯定沒有用完,剩余的部分自然被王婆裝進了自己的私人腰包。西門慶不兌現(xiàn)許諾的十兩銀子,可能就與這些財鈔有關(guān)。西門慶是位生意人,精于算計,在他眼里,我給你王婆的東西,其價值已在十兩銀子之上,算是兌現(xiàn)了承諾,無需另行支付。只是當(dāng)王婆討要時,西門慶又不好道明此意,只好耍太極,打出“拖”字這張大牌來。而在王婆看來,牽線過程中收取的錢財,乃開展工作之必備,與牽頭費無涉,一碼應(yīng)該歸一碼,故在西門慶沒有按照承諾支付牽頭費之前,向其索要是自己理所當(dāng)然的權(quán)利。
值得一提的是,有人或許認(rèn)為,王婆為西門慶勾引潘金蓮設(shè)計的“捱光十步曲”,純屬賣弄聰明,故弄玄虛。實則不然,里面大有乾坤。它的存在,不僅能體現(xiàn)出王婆的職業(yè)操守和敬業(yè)精神,也為后面西門慶勾引潘金蓮提供了行動的操作指南與對每一步結(jié)果的預(yù)判,同時為王婆向西門慶索取牽頭費以外的錢財制造了合理的借口。由此可見,小說中的這段描寫,可謂意義多重,而非可有可無,更非畫蛇添足之筆。
最后,西門慶沒有履行支付報酬的承諾,可以理解為是對西門慶和王婆各自一句玩笑話的暗合,讓故事更富有因果報應(yīng)的色彩。西門慶將牽頭費喚作“棺材本”,冥冥之中預(yù)示著王婆做牽頭即將要付出的代價:“吃了一剮?!蓖跗潘f的“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不幸一語成讖,最后變成了現(xiàn)實,直到被殺之時也未拿到報酬。我猜想,《水滸傳》作者之所以設(shè)計這兩句臺詞,其用意就在于此。蘭陵笑笑生無疑熟讀了《水滸傳》,但在這一點上他可能沒有完全悟透作者的意圖,因而在自己的作品中對這兩句臺詞仍照搬照用,未作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這也許可以算作他“百密一疏”的失誤吧。
至于王婆后來為何沒有跟西門慶再提報酬的事情,我以為是另有原因,即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奸情因被鄆哥撞破而敗露,并由此引發(fā)出一樁樁越來越嚴(yán)重、難以收拾的突發(fā)事件。這之后的王婆盡管頭腦冷靜,方寸不亂,但也不得不把全部的注意力和精力,用在處理那些突發(fā)的事件上。王婆說風(fēng)情,固然是沖著賄去的,但真要在性命與錢財之間作出選擇,孰重孰輕,她還是分得清的,無疑會選擇前者,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在武大郎被毒死之后,當(dāng)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叫買棺材津送”時,王婆并沒有產(chǎn)生將其先行抵作牽頭費的念頭,而是在次日老老實實地用之“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的東西。在這個時候,保命要緊,要錢過日子,已退居次位,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