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鏗
2013年早春3月的一天,筆者在回國前又一次走進普林斯頓下城的迷宮書店。作為一個與普林斯頓大學僅一街之隔的近水樓臺,迷宮書店可以略微提前試銷由普大出版社出版的著作。看到法國當代政治哲學家盧迅·賈梅(Lucien Jaume)的新著《托克維爾-自由的貴族源泉》(Tocqueville – The Aristocratic Sources of Liberty, 法文出版于2008年, Arthur Goldhammer英譯,2013年 )一書,筆者心中不免一陣驚喜。因為想到自2012年底以來,托克維爾的《舊體制與大革命》火爆,托氏的書一時洛陽紙貴,莘莘學子飯后茶余都在大談。賈梅的這本新著則描繪了一幅關于托克維爾的心靈肖像,嘗試從托克維爾的內(nèi)心信仰來理解他的經(jīng)典之作《論美國的民主》;托克維爾所說的民主是一種神命天意,這不僅反映了他這位開明貴族的矛盾心理,而且也滲透著積淀了幾百年的貴族信仰:民主作為一種社會平等和公民權利的立法制度,有賴于公民的德行,而公民的德行則有賴于一種健全的宗教。賈梅的新著獲得了2008年法蘭西學院基佐獎。
一、自由的情懷
美國學者艾倫·沃爾夫(Alan Wolfe)在《自由主義的未來》一書(2008)中指出,自由主義可以用三個要素來界定:一是實質性的對自由和平等的自由派信仰或立場,亦即信奉個人的自由和社會的平等是所有政策的最高價值;二是堅守自由派的程序正義,在這種程序面前,各個黨派的目的都是中性的,從而讓中性的程序來保障所有人的權益;最后便是一種自由派的情懷(Liberal Temperament),一種開放的、包容的和博愛的精神。沃爾夫說:“自由派情懷涉及更多的是一種心理,而不是政治或道德。這種意義上的‘自由主義尋求包容而不是排斥,接受而不是審查,尊重而不是侮辱,歡迎而不是拒絕,崇尚慷慨和贊賞而不是小氣和粗魯。在情懷上,自由派不耐煩那些植根于恐懼和自我保護的論點?!毕褡杂膳傻某绦蛞粯?,自由派情懷同樣跨越意識形態(tài)。沃爾夫舉例說,一個反對自由主義福利國家的保守派慷慨地捐贈給慈善機構,在情懷上便是一個自由派,甚至是比那些支持福利國家但卻很少捐助給窮人的左派,更加像自由派。一個享有宗教自由的基督徒,比一個以為所有宗教都是迷信胡說的世俗人,在情懷上也要更加自由派。一個自由派構成的學術部門如果拒絕雇用保守派,那就沒有落實它所倡導的自由主義??傊?,從情懷上講,自由主義不是由其立場,而是由其顯示的精神所界定的。
托克維爾在實質和程序意義上都是一個地道的自由派,而在情懷上由于其貴族的趣味,則可以說是自由派和保守派的某種混合。但是托克維爾雖然從青春時代起便對正式的宗教信仰產(chǎn)生了懷疑,但他對自由卻擁有一種宗教徒式的信仰,而且從早年起法國詹森派思想家帕斯卡便對托克維爾的精神世界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這給他提供了一個思想制高點,得以看清美國民主的確立有賴于美國公民的宗教精神。
托克維爾晚年在信中向一位俄國神秘主義者斯維欽夫人(Madame Swetchine)坦白說,他在十六歲左右便經(jīng)歷了一次信仰危機,有如經(jīng)歷了一次精神地震,沉浸到最陰暗的憂郁之中;然而當他體驗到美國人的宗教生活之后,作為一個教會之外的旁觀者,他深信美國人的宗教精神對確立民主制度具有莫大的作用。他在《論美國的民主》下卷開頭便設立了三項“民主與信仰”的基本準則:一個沒有共同信仰的社會,就根本無法存在,因為沒有共同的思想,就不會有共同的行動;毫不懷疑地接受這些像自然事實一樣的“教條信仰”是任何權威的根基;在一個民主社會,這種知識權威具有極關鍵的作用,公共輿論將成為人們的一種信仰:“我們可以預期,對公共輿論的信仰將成為某一種宗教,而多數(shù)派則是其預言家?!?/p>
托克維爾有關“民主與宗教”的論述主要圍繞著三個主題:一是由平等原則主導的現(xiàn)代民主是一種神的天意;二是民主在社會上和道德上都需要基督教的養(yǎng)分來護養(yǎng),或者說要靠良好的公民精神和公民品德培養(yǎng)起來的心靈習慣來維護;三是民主創(chuàng)造了一種以公眾輿論為崇拜對象的新宗教,這種新宗教從盧梭的“人們主權說”演化而來,形成了一種世俗的“公民宗教”,由此并導致了從眾主義的取向。
關于這種以公共輿論為崇拜對象的世俗“公民宗教”,本文無法全面展開,托克維爾無疑是帶著憂喜參半的心情,或者說憂多喜少的心情,闡述了民主社會的這種特性。筆者想說的是,“輿論崇拜”實際上也是大眾社會的一個顯著特征。就“公共輿論”而言,新世紀以來的中國社會層面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眾主導”的跡象:從“于丹《論語》”開始的“百家論壇”、“超女歌星”、“韓寒小說”到“微博民意”,民間輿論已經(jīng)對精英文化和政治生活發(fā)生了從前難以想象的重要影響,所謂“輿論崇拜”實際上是以市場為導向必然形成的一種大眾文化心態(tài),而當今交友網(wǎng)絡的發(fā)達則更進一步加劇了“達人效應”。
二、 民主的喧囂
??思{的小說《喧囂與騷動》雖然不是描寫民主社會的政治狀態(tài),但卻深刻地道出了美國民主社會每逢選舉年的魔幻現(xiàn)實。 英國劍橋大學政治學教授大衛(wèi)·任西曼(David Runciman)在2013年的《信心的陷阱》(The Confidence Trap)一書中,用了“民主隨流”(Democratic Drift)一詞來概括托克維爾所描述的民主社會的一些負面現(xiàn)象:公民的被動性,追隨公眾輿論大流人云亦云,乃至是呈現(xiàn)出一種東方宿命論的傾向,導致社會停滯不前,而另一方面則是在選舉時期出現(xiàn)儀式化的歇斯底里,或者說民主的喧囂和騷動。任西曼寫道:“托克維爾知道,民主社會永遠不會沉睡,它們處于一種近乎永久的清醒狀態(tài),導致其公民擁有一種癲狂的、興奮不安的性格。這意味著他們總是在查看有無危機。但是這也同時意味著,他們所預期的危機其結果幾乎全部是幻覺?!蓖瑫r,任西曼還用了“民主的傲慢”(Democratic Hubris)來形容托克維爾所描述的民主社會對自身的過度自信:“民主社會中的人知道壞事情不可能持續(xù)長久,從而感到寬慰,但是這種寬慰并不能解答在危機中應該怎么辦的問題。更何況,寬慰可以導致某種滿足感,感到在傲慢的最壞后果之下也是安全的,可以使民主制成為無所顧忌(最壞不過是發(fā)生什么呢),同時也成為慢慢吞吞(為什么不等體制來自行糾正它呢)。這就是為什么危機不斷來臨?!甭?lián)系到美國2016年選舉年,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特朗普利用選民的不滿情緒,使盡了種種臉譜化的作秀表演,讓美國民主從周期性的喧囂和騷動走向了宣泄負面情緒的政治“鬧劇”。
最為有趣的是,托克維爾有意無意地使用了巴斯卡的宗教術語,來描述美國民主制度下一些不盡如意的心理和行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猶如一種或隱或顯的獵物,欲望滿足則猶如一種帕斯卡爾所說的“永恒逃遁”。在《論美國的民主》第一卷第二篇第五章“美國的民主政府”中,托克維爾寫道:
我們不可無視于這樣的事實:民主制度把人類心靈中的嫉羨情感發(fā)展到了最高點。這與其說是民主制度提供了實現(xiàn)人人平等的手段,還不如說是任何運用這些手段的人總是未能完全到達這些手段的目的。民主制度喚醒和縱容永遠無法滿足的要求和激情。這種完全的平等,總是在人們以為得到它的瞬間,便從他們的手中溜走了。用帕斯卡爾的話來說,就是處于一種“永恒逃遁”(eternal flight)的狀態(tài)。人們總是熱衷于追求這種看似寶貴美好的事物,它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但卻又遠得難以嘗到滋味。成功的可能性激勵著人們,而其不確定性則使人懊惱。人們有時興奮,有時灰心,有時則惱怒。無論在哪個方面,凡是超過他們能力的東西,都被視為實現(xiàn)他們愿望的障礙。沒有任何上等地位是天經(jīng)地義合法的,以致讓人看到之后會不使人感到懊喪。
托克維爾的這段話與其說是在贊賞民主制度,還不如說是在挖苦它。在一個世襲的貴族社會里,人們不會因為出身低下而嫉妒有錢有勢的人;而在一個號稱機會人人平等的社會里,人人都有發(fā)財致富的愿望,然而由于紙面上的平等永遠是不完善的,命運的幸運兒又總是少數(shù)之中的少數(shù),留給絕大多數(shù)人的則只能是愿望的“永恒逃遁”。托克維爾這段話的靈感來自帕斯卡爾《思想錄》第七十二節(jié)論“人的失衡”:猶如是人在一個遼闊無垠的大海中漂流,沒有任何憑靠;人始終在爭取抓住一個憑靠之點,卻處于“永恒逃遁”之中。
托克維爾進而說,民主社會中這種“人的失衡”實際上是一種“民主的分神”(democracys distraction):“在民主國家中,人們很容易到達某種程度的平等,但卻不是他們所想望的平等。這樣的平等在人們將要抓住它的時候就跑掉了,但是跑得又不太遠,使人們能夠看見它。結果是它一面跑,人們一面在后邊追,人們總以為自己能夠抓住它,可是它總叫人們抓不住。平等似乎近在尺咫,人們可以感受到它的魅力,但卻總是無法享受得到,而當人們將要享受到其甜蜜之時,則匆匆離開了人世。”
很明顯,托克維爾這里也是在挖苦民主國家里紙面上的平等:平等只是一種法律紙面上的許諾,讓人們?nèi)テ疵分鹱约旱膲粝耄坏珘粝雱t像彩票一樣,只在想象它的時候覺得甜美,兌現(xiàn)不了則只是令人失望。托克維爾進而說:“平等使人產(chǎn)生了追求享樂的欲念,但它沒有向人們提供滿足欲念的方法?!庇终f:“當不平等是社會的通則時,最顯眼的不平等不會被人注意;而當所有人都處于幾乎相等的水平時,最小一點不平等也會使人難以容忍。因此,人們越是平等,平等的愿望就越是難以滿足?!蔽覀円呀?jīng)可以清楚地看到,著名的“托克維爾悖論”在這里已經(jīng)萌發(fā)了,多年后它在《舊體制與大革命》中將會得到更為詳盡的論述。
三、歷史的反諷
托克維爾對美國民主的另一種挖苦是,民主制度下的公民追求粗俗的物質享受,就同專制制度下的公民以物質享受來淡忘自身的民主權利一樣。在大革命之后,追求身份平等成為了一種主導激情,平等的企望成為“自然而然”。但是,這種渴望達到身份平等的激情,在一個專制體制下也能夠得到拓展。在托克維爾看來,壓制自由與社會的“民主化”可以是完全相容的。路易·拿破侖1851年的政變便證明了,社會民主化的趨勢(身份的平等)并沒有因為新專制體制的確立而停止下來,這可以說是民主的最大反諷(Irony),也可以說是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民主趨勢的強大威力,即便是新專制統(tǒng)治者為了引得民心,也不得不迎合民主的潮流。更具反諷意味的是,新專制者本身的思想也多少經(jīng)歷了民主思潮的洗禮,多少傾向于開明的專制。
賈梅寫道:“所以專制不是民主的對立面,而是它的種種可能的化身之一(即印度教意義上的化身Avatars)。它從追求物質享樂(或今日所說的舒適和消費)上獲得養(yǎng)分,民主不可避免地會以商業(yè)和工業(yè)的形式促進享樂?!蓖锌司S爾在《舊體制與大革命》的序言中不無譏諷地說:“其實專制的本質即是刺激人們不惜一切地追逐富裕的欲望,即追尋性愛、利潤和福利的趣味。”專制最終激勵了民主個人主義,“因為它剝奪了公民所有公共的激情和相互的需要,它仿佛將公民們限制在私人的圍墻之內(nèi)”。這樣,右派在暗地里偷偷地接受了某些左派的思想,并以一種扭曲的形式推行了左派的政策,我們姑且稱之為右派的歷史反諷。拿破侖三世是這種歷史反諷的典型例子,他以專制的形式推行了社會平等的民主化政策,比如實行公民普選權、統(tǒng)一的財產(chǎn)收入稅、改善婦女受教育的機會和保護工會、工人權利的政策等等,因而被圣西門稱為“社會主義皇帝”。
凱恩斯在《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結尾的一段名言,可以說是最為準確地擊中了右派的歷史反諷之要害:“經(jīng)濟學家以及政治思想家之思想,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乎常人意料。事實上統(tǒng)治世界者,就只是這些思想而已。許多實行家自以為不受任何學理之影響,卻往往當了某個已故經(jīng)濟學家之奴隸??袢藞?zhí)政,自以為得天啟示,實則其狂想之來,乃得自若干年以前某個學人的思想。我很確信,既得利益之勢力,未免被人過分夸大,實在遠不如思想之逐漸侵蝕力之大。”
有趣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一批自由派在經(jīng)歷了極權主義夢幻的破滅和冷戰(zhàn)的嚴酷環(huán)境之下,意識到一味追逐進步主義的幻想可能會導致現(xiàn)實中更大的悲劇。沃爾夫說,“在這些思想家的心目中,反諷與成熟連在一起,在一個人或民族的青春時期,我們從屬于浪漫的渴望。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們也變得更為明智,正如尼伯爾(Niebuhr)所說,‘因為我們民族的如此之多的夢想已經(jīng)被歷史如此殘酷地駁倒了?!?952年的《美國歷史的反諷》一書中寫道:‘我們美利堅民族已經(jīng)承擔了眾多的責任,現(xiàn)在必須從眾多幻想的泥潭中走出來,這些幻想來自其童年時期的經(jīng)歷和想法。不然的話,我們不是必將尋求逃避責任,以及由此而來的無可避免的罪惡感,或者便是因為過度相信我們的德性而陷入那種不可避免的罪惡感”。
這則是一種左派的歷史反諷:認識到過分激進的思想和政策必然導致歷史的反諷看上去似乎是溫和自由派所持的一種玩世不恭的世界觀,實則是一個自由派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的無可奈何。美國自由派反諷的一個最新案例可以說是奧巴馬全美醫(yī)療保健案,此案的目的在于給所有美國公民提供一個價格能夠承受的全民保健方案,2014年剛剛開始全面施行。該案的幾項明顯福利是:保險公司不能因現(xiàn)存病況拒絕醫(yī)保,保險不能設置上限;五十個雇員以上的公司必須給雇員提供保險;州政府給低收入者提供免費醫(yī)療從年收入兩萬提高到年收入三萬。然而種種跡象已經(jīng)表露出一些非常不祥的征兆,一些美國大公司想借此醫(yī)療方案把醫(yī)療保險的負擔轉嫁到雇員身上,用一筆固定的資金讓雇員到國家醫(yī)療保險市場上購買保險,就像以前大公司按工資固定比例所給的雇員養(yǎng)老金(Pension Plan),已經(jīng)逐漸轉變?yōu)橛晒蛦T自己投入的401K計劃了。只要美國的勞動力市場不受國家法規(guī)的管制,雇主總可以找到辦法將福利的負擔轉嫁到雇員身上:因為現(xiàn)在大公司新招的雇員一大半以上已經(jīng)都是沒有任何福利的臨時工了。
另一位美國自由派哲學家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精致地刻畫了左派的歷史反諷:“一個理想的自由社會是一個除了自由之外別無其他目的的社會,除了愿意看到來來往往的眾人各守其法之外,別無其他目標?!庇终f“一個自由的烏托邦將是一個詩意化的文化”,意味著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是受想象之夢啟發(fā)的,這樣,反諷成了浪漫情懷的一種表達。羅蒂說:“把理想自由社會團結在一起的社會粘合劑……不過是一種共識:社會組織的關鍵在于讓每個人都有發(fā)揮其最佳才能的自我創(chuàng)造機會,而達到這一目的除了和平與財富之外,還需要標準的‘資產(chǎn)階級自由?!?/p>
美國自由派所說的反諷也就是詩意化和散文化之間的一種永恒的張力,任何過度浪漫主義的詩意情懷,啟示錄式的未來預言,美妙的烏托邦社會設計,到頭來,都因為康德所說的“人性這根扭曲的木材”,輕則遭到歷史的反諷,重則釀成“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曠世慘劇。然而,意識到反諷的自由派與左派的理想主義保持一段距離也會帶來一種危險,那就是淪落為保守主義。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弗洛伊德所揭示的,相信宿命論的最終結果是,人們放棄了有目的地改變自己未來的努力。不過美國的自由派還不至于消沉到那種程度。像丹尼爾·貝爾、里昂·特里林(Trilling)、理查德·霍夫斯達德和馬丁·利普塞特這些自由派人士都意識到歷史的反諷,也都認識到“人性的這根曲木不可能造出任何筆直的作品”,但是他們對個人主義和自由的信念常常可以轉化為保衛(wèi)一種多少具有一點英雄色彩的浪漫情懷,同時其偏愛實用主義的一面又使他們不至于陷入過分狂熱的意識形態(tài)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