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經(jīng)歷數(shù)千年滄海桑田以及巴民蜀人的篳路藍縷,形成了玄妙神奇、博大精深、瑰麗多姿的巴蜀文化,成為組構中華文化的骨血,這不但是西南地區(qū),也是泱泱中華彌足珍貴的文化寶庫。清代詩人、史學大家俞廷舉在《全蜀藝文志序》中,將李白、蘇東坡、楊慎并列為三位“古今真大才子”,認為其“才皆天縱”,無人能及。究其原因,除了才能之外,還在于尋常人“學知利行,困知勉行者,其不及三子明甚”。俞廷舉不禁感嘆,“三子皆產(chǎn)于蜀,得毋岷峨江漢之鐘靈獨異歟?”
“巴漢溯沿楫,岷峨千萬岑”?!搬憾搿蹦耸轻荷脚c峨眉山之并稱,有時特指一峰突起的峨眉,以其在岷山之南,故稱。峨眉山有四山譜系,二峨山乃是龍泉山脈最高峰。綿延二百多公里的龍泉山脈狹窄而綿長,是岷江與沱江兩大水系的分水嶺,也是成都平原與盆中丘陵的天然分界線。龍泉山在唐代稱“分棟山”(《北周文王碑》稱“分東嶺”,《簡州志》稱“分棟山”),宋代隨靈泉縣改稱“靈泉山”,明代改為“龍泉山”,至遲在明代,已成為成都的主要踏春勝地和林木、花果之鄉(xiāng)。明朝尚書金獻民是綿州人,其《題東山》云:“日映山城水繞村,晚煙生處樹繽紛。傷春況值東山老,風卷桃花正斷魂?!庇纱俗阋姰敃r龍泉山一線的花木之盛。1936年,就讀于華西大學的龍泉才子晉希天,引種水蜜桃種植龍泉山。特別是1958年3月,正在成都參加中央會議的鄧小平同志視察龍泉山,強調“要把龍泉山變成花果山”,由此逐漸形成“龍泉山中桃花園”的磅礴詩意格局。
所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千年古驛,正氣圖治,山川秀美,畫棟西蜀。龍泉古驛不但承載了色彩紛呈的移民文化,而且也是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方言、飲食等在此交匯的鎖鑰。1911年11月,革命先驅夏之時在龍泉驛發(fā)動起義,打響了辛亥革命四川第一槍。
明末清初時期的移民運動和“湖廣填四川”的歷史,讓來自異鄉(xiāng)的客家人在龍泉驛生根發(fā)芽,這里既有“中國西部客家第一鎮(zhèn)”的洛帶古鎮(zhèn),更有杰出語言學家董同龢1942年完成的彪炳語言學界的巨著《華陽涼水井客家話記音》。涼水井之地,今屬龍泉釋區(qū)十陵鎮(zhèn)雙林村。龍泉驛作為保存較好的驛道歷史遺跡,也是成渝古道中較為繁榮的古驛站,在歷史長河里留下了許多有價值的視覺文化遺產(chǎn)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古驛、驛道、山脈的三位一體,構成了一個連接巴文化與蜀文化的區(qū)域,各種文化在此對撞、生成出一種富有地緣特色的龍泉文化。而一切山川歷史里,人是大地的動詞。這里的人與事似乎均處于流動、遷徙、變易之中,這恰恰暗合了《周易》核心的“三易”思想——簡易、不易、變易。對此,著名詩人、作家凸凹著眼于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蹤跡:東漢李尤,晉代李密,隋末唐初朱桃椎,唐代馬祖,宋代歐陽修、張栻、蘇洵、蘇軾、蘇轍,明代楊升庵,清代費密、李調元、楊銳、傅崇矩,現(xiàn)代廖平、戴季陶、郭沫若、賀麟、周太玄、劉子華、沙汀、艾蕪、王叔岷、周克芹,還有深入龍泉山腹地對其山水如癡如醉的“東方梵高”陳子莊先生,其數(shù)十幅精心繪制的《龍泉山冊頁》,首次把龍泉山脈的藝術造像提升至國寶級殿堂……著眼于此,凸凹從而首倡“龍泉山脈詩群”理念,凸顯龍泉山淳樸厚重、包容南北的天人合一底蘊,以及“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民族精神。
讓龍泉驛人引以自豪的是王叔岷先生家族。先生1914年生于洛帶鎮(zhèn),師從大師傅斯年、湯用彤,長期供職于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先秦諸子、校讎學,其集大成之作乃《史記斠證》、《莊子校詮》等。他是海內外廣受推崇的歷史語言學家、校讎名家,被譽為二十世紀在《莊子》字意訓詁領域的泰斗。他晚年居于龍泉驛,享年九十五歲。王叔岷父親王增榮是詩人,他為父親編有一書《簡陽王耀卿先生遺稿》;王叔岷的女兒王國瓔享譽海外,作為學人寫有《中國山水詩研究》一書,作為小說家以筆名寫有小說《雪地里的春天》、《彼岸》等佳作。
近代戲曲大師黃梅弟子、著名詩人盧前,年僅二十五歲便被成都大學聘為教授,何等意氣風發(fā)!他在巴山蜀水間游歷、考察,寫有眾多反映當時四川百態(tài)的詩歌、文章、散曲。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作《散曲史》,完成后即交成都大學排印,1930年出版。我在《飲虹樂府箋注:小令》(廣陵書社2009年版)里,讀到他描述龍泉山的一首散曲《中呂醉高歌·龍泉驛東望》:
到龍泉已近成都,
有萬水千山間阻。
關心盡在東邊路,
獨想望朝朝暮暮。
《中呂醉高歌》的曲牌,多以此以抒其胸中激動之情,壯懷激烈,有戛金斷玉之功。盧前乘渡船渡沱江到達簡陽縣(陽安),始登龍泉山。推測起來,小令體現(xiàn)的應該是他置身山泉鋪一線東望。經(jīng)歷千辛萬苦之后,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成都了,盧前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萬水千山”,毫不夸張,凸現(xiàn)出他急切回到成都的心情,可見龍泉山還是一座望鄉(xiāng)之山。句末迭音詞“朝朝暮暮”的妙用,采用似與情人相會的比喻,頗為貼切傳神。
富有意味的是,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行列里,張恨水、朱自清、葉圣陶等人數(shù)次由東大路翻越龍泉山。朱自清于1944年7月14日、1946年6月17日、同年8月19日三次經(jīng)過龍泉;1944年9月28日,由于遭到日寇飛機擾襲,加之汽車不斷拋錨熄火,葉圣陶更有徒步登臨龍泉山的珍貴記錄:
……行至龍泉驛下,司機命男客下車,步行登山,以免危險。此自當遵從,余遂隨眾人登山。山頗高,上升復上升,余喘不可止,汗出如流。忽而云起雨至,霎時全身淋漓。足穿皮鞋,山路滑不易走,更費氣力。行一時許,到山頂,據(jù)言有十華里矣。重復登車,緩緩下坡,而雨勢亦殺。天氣突冷,風來如刺,余知殆將受病矣。抵龍泉驛站,受憲兵之檢查,又停車一時許。于是直駛牛市口,到站時已四點半……(葉圣陶《蓉渝往返日記》,載《我與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89頁)
這些歷歷如繪的描寫,既讓人身歷其境,感受龍泉山的陰晴突變,更讓人感受到抗戰(zhàn)時期,一代學人安于職守、不畏艱難的赤子本色。
歷史翻開了新篇章。木秀于林,風必助之。有感于龍泉驛地界上薈聚的眾多優(yōu)秀當代作家,龍泉驛區(qū)政協(xié)聯(lián)袂區(qū)文聯(lián),開風氣之先,編纂了這部《龍泉驛作家檔案》,匯集32位龍泉驛行政區(qū)域內的現(xiàn)當代作家、詩人的個人檔案、代表作、權威評論,這不但是成都市、四川省的第一部區(qū)縣作家檔案志,在全國區(qū)縣史料文化專項研究里也頗為罕見。人物檔案作為一個新興的門類檔案,是一個相對復雜、有待拓展的系統(tǒng)工程。組織者、編纂者不畏艱難,從人物檔案的制度建設、組織管理、實體管理等不同角度和不同層面統(tǒng)籌考慮,努力完成人物作為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科學保管與傳承研究,并在龍泉驛、成都市的文化建設中發(fā)揮出它應有的作用,這無疑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yè)。
我相信,數(shù)易其稿的《龍泉驛作家檔案》,不但可以經(jīng)受文學與時間的檢驗,還可以接受“史德、史才、史識、史學、史情”的厘定。如此,作家、編纂者就沒有辜負龍泉驛這片土地的恩情。
中國建筑學宗師盧繩曾寫有一首七絕《龍泉驛》:“夔劍奇峰嘉樂滔,鐘靈毓秀幾人豪。如何十里錦江水,祗育文君與薛濤。”詩意帶有反問,不妨回到本文的開頭,我們現(xiàn)在可以說了: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