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姚 眉平
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紅旗》史。為什么要研究它?概括地說,身份使然,職業(yè)使然,刊物的性質(zhì)使然,再加上機緣巧合。
首先,我是1986年7月從中國人民大學分配到紅旗雜志社的,在沙灘大院工作了整整30年,也算是“紅旗”時代的人,對這個單位比較熟悉。
其次,我是學歷史的,雖未直接從事歷史研究工作,但在本社哲史室(部)當過十幾年編輯,編過不少歷史方面的稿件,對史學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叵肫?998年秋季的某一天,當我第一次看到《紅旗》的檔案時,我的眼睛都直了!其實,這是大學四年歷史學訓練的結(jié)果,如果換作旁人,對那些灰蒙蒙的故紙堆未必會產(chǎn)生興趣。
再次,黨刊是黨的思想理論宣傳的重要工具,中央黨刊是黨中央的喉舌。《紅旗》雜志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后創(chuàng)辦的第一個中央機關刊,總發(fā)行量超過20億冊,在1958年至1988年對中國共產(chǎn)黨乃至中國人民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在當代中國思想史、政治史、出版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梢哉f,一部黨刊史就是一部黨史的縮影。換言之,研究《紅旗》史是了解中共黨史特別是中共意識形態(tài)和思想政治史的一把鑰匙。當然,研究歷史光有興趣是遠遠不夠的,最重要的是必須占有第一手資料,尤其是檔案資料。
所謂機緣巧合,是指我幸運地獲得了兩次接觸《紅旗》檔案的機會。一次是1998年我任求是雜志社辦公室秘書處處長,直接分管檔案工作。紅旗時期的檔案雖然齊全,但當時的檔案管理工作,特別是文稿檔案管理比較薄弱。文稿檔案被隨意堆放在大樓西側(cè)一層一個房間的地板上,有的卷宗甚至被水淹過。一次我去那里查看,隨手抽出幾頁檔案,發(fā)現(xiàn)竟是鄧小平的親筆批示,上面部分字跡因曾被水浸泡而變得模糊不清。這簡直是“暴殄天物”!我實在看不下去,就讓檔案室的洪躍華把《紅旗》的文稿檔案從總編室接收過來。她見這批檔案又多又亂,表示必須等總編輯室整理后才能接收。雖然她說的有道理,但為了盡快保護好這批檔案,我就和她商量:不作為正式接收,只是借地下庫房的保險柜存放文稿檔案。她同意了,這批珍貴的歷史檔案就被安全移至地下庫房。利用這種工作便利,我翻閱了不少《紅旗》檔案,主要是創(chuàng)刊時期和“文革”時期的檔案。
另一次,是2006年社里準備搞一個中央黨刊史陳列室,專門成立了一個工作團隊,我任資料組組長,具體負責梳理黨刊史和挑選陳列品(復制)。更巧的是,當時恰逢中央辦公廳要求各中直單位整理并移交各自的歷史檔案給中央檔案館。求是雜志社為此撥了一筆??睿垘讉€人整理“紅檔”。那些人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都到地下庫房干活。我也經(jīng)常下去翻閱資料,系統(tǒng)梳理了《紅旗》的歷史檔案,同時兼顧《求是》檔案。在此基礎上,我整理出一個可供陳列的史料清單。這段工作經(jīng)歷,使我對《紅旗》的歷史檔案有一個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了解,為我研究《紅旗》史打下了堅實基礎。我要感謝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的蔣建農(nóng)先生!當年正是他把我拉進那個工作團隊,否則我很難掌握那么多“紅檔”。
檔案是歷史的載體,其價值取決于反映歷史的深度和廣度?!凹t檔”有三個顯著特點。
第一,層次高。中國的很多事情都講究“級別”,檔案也不例外,單位級別越高,其檔案層次就越高。紅旗雜志社是一個正部級單位,但作為黨中央的喉舌,它擁有的政治資源和政治能量,遠非一個普通部級單位所能比。因此,《紅旗》不僅刊發(fā)了大量有分量、有影響的文章,而且深度介入了當代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事務,因而產(chǎn)生了一批價值很高的歷史資料。
第二,數(shù)量大。《紅旗》的文稿檔案、文書檔案共計6857卷。一般人難以想象,辦一本雜志何以產(chǎn)生這么多檔案?這是由于《紅旗》特殊的性質(zhì)、地位及其獨特的運作方式所造成的。從運作方式看,《紅旗》的大多數(shù)文章是“命題作文”,通常由編輯部負責人根據(jù)中央精神策劃選題,然后自行撰稿或組約稿件,再經(jīng)過反復修改加工,最后出版發(fā)行。要完成這些程序,需要召開各種會議,產(chǎn)生一系列文字材料,包括各種會議記錄、文件、信函、指示、批示、請示報告、各種過程稿等,其中文稿檔案和會議記錄的量最大。這些資料,經(jīng)過檔案人員收集、篩選和整理,30年累積了6000多卷檔案。下面試舉兩個文稿方面的例子,以此說明《紅旗》檔案多的原因。例一:《紅旗》的稿件名目繁多,包括原稿,即作者的稿件(手稿或打印稿);初稿,即編者第一次發(fā)排的稿件;審稿(或?qū)彉樱搭I導審改的稿件;批稿,帶有領導批示的稿件。例二:《紅旗》每篇稿件都要經(jīng)過反復修改,三稿四稿經(jīng)常有,五稿六稿不算多,七稿八稿不稀奇,十稿以上不罕見。我見過修改最多的一篇,竟達十六稿!
第三,有不少珍品和孤品。至少包括以下五類珍貴史料:
一是中央最新精神的傳達。包括“毛主席指示”,以及中央重要會議和重要文件精神、中宣部會議和中央其他部委有關會議精神等。鄧力群同志曾說:“毛主席一直重視紅旗工作,許多事情都直接過問……總編輯陳伯達有事或外出,由胡喬木頂著。他們二人都直接受毛主席領導。我和胡繩負責編輯部日常工作,經(jīng)中央批準,輪流當班,列席書記處、政治局、中央全會、政治局擴大會議,還有中央召開的重要的專門會議。我們旁聽回來,把重要精神及時向編輯部傳達、并按照精神組織稿件。中央領導同志下去搞調(diào)查和檢查工作,常常要我們跟著去?!爆F(xiàn)在看這些“中央精神”,信息量自然不大,但從歷史角度看,客觀反映了“中央精神”是如何得到傳達和落實的,因而具有歷史價值。
二是中央領導的文稿、指示、批示、信函、題詞、審稿樣、談話記錄等。如鄧小平1964年9月28日親筆書寫的宴請越南代表團的《祝酒詞》,鄧小平給南斯拉夫《共產(chǎn)主義者》雜志的題詞,鄧小平、陳云、李先念、彭真、徐向前、聶榮臻、王震為紀念《紅旗》創(chuàng)刊25周年的題詞,胡耀邦關于《紅旗》工作的指示、批示、改稿、談話、信函,王任重關于《紅旗》工作的指示、批示、談話,李鵬、芮杏文、朱镕基、李瑞環(huán)的文稿。中央領導的談話記錄,還包括與外賓談話的材料,如接待越南《學習》雜志代表團、羅馬尼亞《社會主義時代》雜志代表團和《黨的工作》雜志代表團、南斯拉夫《共產(chǎn)主義者》雜志代表團、朝鮮《勤勞者》雜志代表團、匈牙利《黨的生活》和《社會評論》雜志代表團、西德《新社會》雜志代表團的談話記錄。
三是軍政要員和文化名家的文稿、信函、發(fā)言等?!都t旗》作者中軍政要員眾多,從史料價值的角度,并非只看級別。如譚震林是政治局委員,但他的《井岡山斗爭的實踐與毛澤東思想的發(fā)展》一文的檔案價值比一些政治局常委的官樣文章要高得多,其手稿、改稿、信函及華、葉、鄧、李、汪五位正副主席對文章的批示,清晰完整,極其珍貴。其中包括鄧小平那段著名的話:“為什么紅旗不‘卷入?應該卷入,可以發(fā)表不同觀點的文章??磥恚痪砣氡旧砜赡芫褪蔷砣??!薄凹t檔”中文化名家的東西也不少,僅我所見,就有陶鑄給鄧力群的信、郭沫若與《紅旗》編輯部的來往信函,何其芳、林默涵、何祚庥、錢學森、蘇步青、曹禺、陳垣、張光年、焦菊隱、田漢、侯外廬、湯一介、魏巍、周一良、馮牧、劉白羽、嚴濟慈、馮驥才、王蒙、薛暮橋等人的手稿或?qū)彉印⑿藕取?/p>
四是《紅旗》內(nèi)部各種會議記錄、《紅旗》每一篇文章的過程稿、中央領導對部分稿件的審樣、批示等。前兩部分數(shù)量巨大,構成了《紅旗》文書檔案和文稿檔案的主體。第三部分價值更高,不過它們一般都附在過程稿中。如“文革”前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彭真、陸定一,“文革”中周恩來、華國鋒,“文革”后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汪東興、胡耀邦、胡喬木、耿飚、烏蘭夫、張平化、鄧力群、王任重、習仲勛、王震的批示。
五是先后擔任《紅旗》負責人的指示、批示、談話、改稿等。如陳伯達、胡繩、鄧力群、王力、關鋒、戚本禹、尹達、姚文元、王殊、熊復、王忍之、蘇星的指示、批示、談話、改稿、信函等。
此外,有一批“文革”史料。包括“兩報一刊”社論、《紅旗》重要評論和梁效、池恒、羅思鼎、初瀾、唐曉文、洪廣思文章的初稿和過程稿,以及《中央文革記者站持紅旗雜志記者證人員名單》《紅旗雜志文化革命簡報》《紅旗雜志文革小組會議記錄》等。
順便介紹一下“紅檔”移交的情況。2008年3月6日,按照國家檔案局、中央檔案館有關通知要求,求是雜志社完成有關檔案向中央檔案館的移交工作。其實,早在1979年至1980年間,就有人到紅旗雜志社來查找毛澤東、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重要領導人在《紅旗》雜志歷次修改文稿上的批示,經(jīng)過逐一篩選,將一批珍貴史料拿到中共中央辦公廳保藏。因此,我在“紅檔”中從未見過毛澤東檔案的原件,但有一些影印件,如毛澤東給哈工大的題名和題詞。
如何利用《紅旗》檔案來推進《紅旗》史的研究?首先應該掌握《紅旗》版面的基本情況。我作過一個詳細統(tǒng)計,《紅旗》30年共出版雜志544期,發(fā)表文章約6800篇、3萬頁、3300萬字。研究《紅旗》,當然要研讀這些文章,了解其時代背景、基本觀點、社會影響等。這是基礎性工作,不可或缺,但還遠遠不夠。要深入研究《紅旗》史,就必須把《紅旗》版面與《紅旗》史料、《紅旗》史與中共黨史、當代思想史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如果只限于版面解讀,而不去挖掘其背后的史料,就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樣的研究成果最多叫“述評”。如果《紅旗》史與中共黨史脫節(jié),就會限于《紅旗》的“家譜”研究,陷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境地。反過來說,孤立地研究《紅旗》史,即使研究得再深再細,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研究《紅旗》的目的,決不僅僅是回顧和再現(xiàn)那些編者和作者的歷史,而是要見微知著、一葉知秋。形象地說,就是通過講述沙灘大院的故事,去透視黨史風云,觸摸歷史脈搏,感悟歷史規(guī)律。
作為一個歷史專業(yè)出身、在沙灘大院工作了30年的人,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為此略盡綿薄之力。(編輯 葉 松)
(作者是求是雜志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