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吟秋
我對“西塘”這個美麗地名的最初遐想,是一幅畫:碧波蕩漾,月滿西樓,西子般的美人倚樓凝眸,水中一葉小舟安然橫臥。
可真的見到了,卻大失所望。
出了汽車站,一陣風(fēng)過,塵土飛揚(yáng)。路邊,修摩托車的手藝人躬身忙活,黝黑的雙手黝黑的臉;一群孩子追著臟兮兮的小狗在小街上來往穿梭。鶴發(fā)雞皮的老人坐在街角,神情木然地曬著八月早晨迷蒙的砂粒狀的陽光。沒有水,沒有塘,沒有黑瓦白墻,這里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鎮(zhèn),裹挾著世間最平凡的風(fēng)塵。
幸好有善解人意的旅店女老板在巷口接我們,帶著我們一行人在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里游走。腳底下踩著泥色的石板,身子兩旁是貼著殘破小廣告的青磚,頭頂上不時還懸掛著晾有衣物的紅紅綠綠的塑料繩,洗衣粉味的水珠吧嗒滴下來,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匯聚成一個個硬幣大小的水洼。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暈頭轉(zhuǎn)向之際,眼前忽然一亮。
就如武陵人忽而尋著了千年的桃花源。“初極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深深淺淺的數(shù)條小巷在此交匯,形成一小片開闊的領(lǐng)域。朱紅色的木坊端立中央,朱漆斑駁,歲月久長。坊下人來人往,卻不是千年前輕裘緩帶的桃源子民,而是成群結(jié)隊的現(xiàn)代游客,他們的臉上,都帶著那種微露古意的西塘式的微笑。
春秋的水,唐宋的鎮(zhèn),明清的建筑,現(xiàn)代的人。八鎮(zhèn)分立,九水交纏,孕育出這么一個如夢的西塘。
西塘的街窄,窄得讓人生怨,卻有藝高人膽大的三輪車夫,在兩人并行的窄巷里蹬著車魚一樣游來游去,過往的行人不免要讓著些。向后退兩步,后背就擠著了賣芡實糕、粉蒸肉的鋪子??粗峭w潔白如瓊?cè)缬竦母恻c(diǎn),荷葉包裹糯香四溢的熟食,忍不住怦然心動。索性就溜進(jìn)鋪子,挑挑選選抱了一堆出來,一看,嗬,這臨水的兩條廊街上全是一間一間的商鋪,再看懷里的一堆寶貝,簡直覺得它們成了累贅。
沿著那波平無船的河,逛那條似乎沒有盡頭的長街。街上鋪子一家挨著一家,有的鋪子毫無特色,只是裝修精美,高價賣著中國各地都有的小工藝品;有的鋪子裝修簡陋,賣著炸土豆片和水晶餃子,店主操一口秀軟的西塘口音,倒也有趣;有的鋪子人聲喧嘩人頭攢動;有的鋪子人煙稀少門可羅雀;還有一些特別隨意的,干脆就不開門,譬如那一家我眼巴巴想進(jìn)去的書店,實行嚴(yán)格的“朝十晚四”,絕不早到,絕不遲退,別有一番風(fēng)骨。
在這繁華里行走久了,聽著的看著的都是熱鬧,心里卻漸漸有些寂寥了。西塘西塘,終究還是逃不過旅游景點(diǎn)的宿命,浮華充斥,落入俗套。那些臆想中的森然古意,寒塘冷月,也只能是美人如花隔云端,鏡花水月罷了。
心里嘆惋著,腳卻奔向下一家商鋪了。剛踏進(jìn)門,就見了底壁,轉(zhuǎn)身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家店實在是太小了。
太小了,除去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老人,這間店鋪就只剩下兩人并站的空間。街道上起伏喧嘩的人聲毫無遮攔地闖進(jìn)來,卻隨著桌上一個小小香爐里飄出的煙氣緩緩上升,最后散進(jìn)虛無。那老人坐在桌前一手持刻刀,一手握一塊拇指大小的石料,精雕細(xì)琢,絲毫未注意店里忽然多出來的我。的確,一步之外的喧囂紅塵對他而言也不過是隨煙散盡的虛浮。我這個匆匆的過客,又何以亂得他古井無波的雙目?
鋪子里的時間似乎與外界斷流,老人的雙目注視著刻刀。雖說是注視,但眼神仍是淡泊的。他右手邊的墻壁上釘著釘子,用線懸著一塊塊形態(tài)各異的石材。有的只紐扣大小,有的卻一節(jié)荷藕那么粗;有的色澤純凈質(zhì)感細(xì)膩,有的顏色交錯石粒粗糙。這些原本深埋于土的大地筋骨,坦然地排列在這樣一間小小的篆刻店的灰墻上,等待著屬于自己的切割磨琢。老人手法緩慢卻嫻熟,在手里那塊正在歷劫的石頭上慢慢刻畫著。偷眼看去,石上字跡非隸非楷,而是一行靈動如水的行書。他慢慢地用刀刃在凹陷處刮磨著,稀薄的石粉飄然而落。最后他瞇了瞇眼,對著光檢查了半天,才莊重地蘸上胭脂色的印泥,輕輕地在工作臺上試印一次。紅色的印跡,像陳年的朱漆,落在泛黃的臺面上。陰刻的字跡勾連靈動,猶如溪流。
我從不禮佛,也無心問道,但就在那一瞬,在這個手持刻刀的老人身上,忽地悟出一絲禪機(jī)。
大地為骨,水流如書,這不正是九水縱橫的西塘嗎?胭脂紅泥,就如這紛繁紅塵,只是這西塘之上虛覆的一層。越不過,便只能看到紅塵如泥;越過了,便可見靜默流水,仁厚大地。
老人放下那塊完工的印章,又從墻上取下一塊石料,刀聲沙沙,他在這個鮮有人問津的冷清小店里,堅守著自己的如夢西塘。
我終是無言而退,退回一步之外人聲鼎沸的街道,退回那個屬于世俗的西塘。
西塘不夜,即使月上柳梢,也依舊有紅男綠女不知疲倦地喧鬧。
我終是沒能見到一個月下寂靜的古典西塘。然而我知道,那樣的西塘是真正地存在過的。在一個無月的白日,在一條喧騰的人流邊,在一間兩人并立的篆刻鋪子里,刀聲沙沙,落屑如雪,除此之外,天地?zé)o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