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白先勇和福克納是兩位在寫作上有許多相似之處的作家,國內(nèi)許多學者如歐陽子、朱立立等人從白先勇的諸多作品中捕捉到了??思{的影子。本文擬選擇白先勇的《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和??思{的《獻給愛米利的玫瑰花》這兩篇短篇小說進行平行研究,通過對時間、靈肉、死亡這三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層層遞進的主題的探討與比較,來發(fā)現(xiàn)兩位作家對王雄和愛米利這兩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時代邊緣人書寫的相似之處。
關(guān)鍵詞:白先勇 ??思{ 時間 靈與肉 死亡
《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的王雄和《獻給愛米利的玫瑰花》中的愛米利,一個是中國臺灣的退伍軍人,一位是美國南方的沒落貴族,這兩個在人類時空中毫無交集的人物卻在白先勇與??思{的筆下有著相似的人生命運——他們都是時代的犧牲品,都是沉淪在“過去”的流浪者,都在靈魂與肉體之間苦苦掙扎,并逐漸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最終成為時代的邊緣人。
一.在過去中沉淪
白先勇和??思{的作品常常表現(xiàn)人物困在時間之中不能自拔而引起的人生悲劇。這兩篇小說的主人公王雄和愛米利也同樣如此,在他們的生活中“過去”是壓倒一切的因素,自始至終控制著他們的命運。
白先勇的《臺北人》描寫了一批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隨著國民政府倉皇撤退到臺灣的大陸人的生活,《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作為其中的一篇表現(xiàn)出了厚重的時間意識。王雄,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男工,十八歲時被迫應征入伍,從那以后便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成為了流落在外的異鄉(xiāng)人。對于他來說,那個記憶中的湖南鄉(xiāng)下,承載了他全部的青春理想,他沉淪在“過去”,即使是現(xiàn)在對麗兒的迷戀,也只是他對“小妹仔"、對自己那充滿溫情的過去的迷戀。如今麗兒是他聯(lián)系過去的最后一根絲線,這根線一旦斷了,他的生活便失去了意義,最終剩下的只有死亡。王雄是一個完全由“過去”控制的人物形象,他不能放棄過去,也不肯放棄過去,他企圖在“找回了過去”的自欺中尋求生活的意義,然而時間的不可停駐注定了他為時間所束縛的悲劇命運。
與白先勇一樣,??思{也是一位具有極強的時間意識的作家,薩特曾評價說“??思{的哲學是時間的哲學”,《獻給愛米利的玫瑰花》同樣表現(xiàn)出了這一主題。愛米利所處的格里爾生貴族家庭是典型的南方?jīng)]落貴族,愛米利小姐在父親死后成為了這個家族最后的象征,她用自己羸弱的肩膀撐起整個家族的傳統(tǒng)和榮譽。愛米利那座有著上個世紀風味的建筑早已與現(xiàn)在格格不入,她卻仍然牢牢守著它,其實她守護的不僅僅是一座房子,更是那個一去不復返的輝煌時代。即使時代變遷了,家族沒落了,愛米利卻仍保有她貴族特有的驕傲,“愛米利小姐和像她一類的女子對什么年輕男子都看不上眼”,但是愛米利最后卻墮落地與一個她本不應看得上的北方佬在一起了,然而荷默最終離開了她,貴族的尊嚴讓她無法接受自己被一個“身份低微”的人所拋棄,所以她用死亡來留住荷默,以自欺的方式來守護她以及整個家族的尊嚴。愛米利的一切行為都由“過去”所控制,雖然這“過去”在她的人生中只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卻足以讓她為此瘋狂一生。
無論是沉淪在過去美好青春的王雄,還是沉淪于過去輝煌身份的愛米利,他們都凝固在時間中無法自拔,但是時間在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一味地沉淪于“過去”只會讓他們漸漸脫離于所處的時代,成為為世人無法理解的“邊緣人”。
二.在靈與肉中掙扎
無法達到靈魂與肉體上的同一是這兩篇小說一個共同的主題,無論是身份高貴的愛米利,還是地位低微的王雄,他們都沒有逃過悲慘的命運帶給她們的靈魂與肉體的掙扎與苦痛,并在自我放逐中成為了社會的“邊緣人”。
歐陽子曾從《臺北人》中解讀出三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主題:“今夕之比”、“靈肉之爭”和“生死之謎”,而其中的“靈肉之爭”是《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最為突出的主題。王雄癡戀麗兒,他可以在與麗兒的相處中找回逝去的青春,享受到靈魂的愉悅。但是當麗兒開始長大,開始接受世俗的價值觀念,認識到了王雄低微的身份,她便開始嫌棄王雄并逐漸遠離他。當王雄意識到麗兒離開的現(xiàn)實時,他變得沉默寡言,“無論什么人跟他說話,他一概不理睬”“十分遲緩地、十分用心地灌溉著他親手栽的那些杜鵑花”,此時王雄已經(jīng)開始游離于人群之外,一步一步地走向邊緣。與此同時,“肉”企圖將王雄從過去拉回現(xiàn)實,那“肥壯”、“肉顫顫”的下女喜妹便是王雄體內(nèi)的“肉”之象征,喜妹對王雄不止一次的撩撥便是“肉”對“靈”的不斷挑釁,最初王雄因為“靈”的勝利而對“肉”不加以理睬,但是當“靈”無可挽回地失敗了,喜妹放肆地嘲笑他的“靈”時,王雄選擇了向“肉”進行報復——對喜妹施暴,并且以死亡為代價做出了挽回“靈”的最后的努力。但是王雄最后的掙扎還是失敗了,“他的尸體被潮水沖到了巖石縫中,夾在那里,始終沒有漂走?!?,王雄最終還是沒有找回那讓他汲汲追趕了半生的“過去”。
愛米利出身于貴族家庭,對于常人來說輕易可以得到的愛情對她來說卻是那么的困難,“我們還記得她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父親扼殺了愛米利擁有愛情的全部可能,已年近三十的愛米利所能做的唯有死死拽住這個奪走她一切幸福的人,可是父親的離開將這最后一絲希望也打破了。父親死后,愛米利“靈”萎頹了,她剩下的只有空空的“肉”——貴族的自尊與驕傲,她也已經(jīng)開始游離于社會中心之外,表現(xiàn)出了一些“邊緣化”的傾向。荷默的到來給愛米利帶來了希望,愛米利的“靈”重又活躍起來,雖然與一個北方佬在一起不符合愛米利的貴族身份,但對孤獨的懼怕讓愛米利義無反顧地拋棄了“肉”,奔向了“靈”。然而愛米利最終還是沒有得到她渴望的愛情,面對后半生無盡的孤獨以及貴族自尊的刺激,愛米利選擇用極端的方式去留住“靈”,但實際上荷默的死讓她陷入了更加無盡的黑暗與孤獨之中。從此,愛米利再也沒有踏出過那所房子一步,對她來說,時間停滯在了沙多里斯上校的時代,她已經(jīng)完全成為了這個時代的“邊緣人”。
在“靈”與“肉”的矛盾中,王雄和愛米利都是傾向于“靈”的,所不同的只是王雄的“肉”是外界強加于他的,而愛米利的“肉”是她生來便有,植根于她的生命血液中的,即使是本能地去追求“靈”,愛米利也無法擺脫“肉”的束縛,這也是她始終無法獲得愛情的根源。雖然王雄和愛米利都曾積極地去對抗命運,渴望從靈與肉的掙扎中解脫出來,卻都敵不過這可悲的命運,最終淪陷在了這個時代的邊緣。
三.在死亡中解脫
這兩篇小說在寫作上都采用了倒敘的手法,開篇便強調(diào)了主人公的死亡悲劇。更為巧合的是,小說都選取了“花”這一意象來象征死亡,因此這里通過對“花”的意象分析,來進一步解讀小說中主人公的死亡命運。
“杜鵑啼血”意為“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杜鵑啼血,染花血紅,引人哀思。因此古代的文人墨客也常以杜鵑為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悲傷情緒。白先勇在這篇小說中,巧妙地以杜鵑花化用了杜鵑鳥的哀愁意象,但是又不僅僅止步于此,而是通過對杜鵑花的精彩描寫進一步渲染了人物的悲劇命運和小說的凄涼意味。最有代表性的是小說結(jié)尾一段對杜鵑花的描寫“當我走到園子里的時候,卻赫然看見那百多株杜鵑花,一球堆著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開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鮮血,猛地噴了出來,灑得一園子斑斑點點都是血紅血紅的,我從來沒看見杜鵑花開得那樣放肆、那樣憤怒過。麗兒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園子里捉迷藏,她們在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叢中穿來穿去。女孩子們尖銳清脆的嬉笑聲,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陣緊似一陣地蕩漾著?!蓖跣鬯劳龅谋瘎∨c麗兒此刻充滿生命力的笑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如鮮血一般紅得刺眼的杜鵑放肆地、憤怒地綻放,仿佛是在為王雄無聲地控訴這悲劇一樣的無法戰(zhàn)勝的命運。在這里,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不僅僅是哀愁的表達,更是王雄死亡悲劇的象征。而王雄,也在死亡中獲得了解脫,他終于放下了命運加之于他的重負,隨著靈魂回到了園子里,日夜?jié)补嘀菂捕霹N,讓它們代替自己更加熱烈地綻放。
從《獻給愛米利的玫瑰花》這個小說題目中可以知道鎮(zhèn)上的人們用玫瑰花來祭奠愛米利,祭奠這位神秘的格里爾生家族的末代人物,并在她死后第一次走入了那幢積滿灰塵的房子,發(fā)現(xiàn)了愛米利隱藏半生的秘密。作為沒落貴族最后的象征,愛米利承受著靈魂與肉體的糾纏孤寂地度過了一生,她為了抵抗孤獨而殺死了荷默,卻又因此而飽嘗了孤獨,其實愛米利在殺死荷默的那一瞬間便死去了,她剩下的只是一副背負著罪惡的軀殼,死亡是她解脫的唯一途徑,因此當她化為人們手中祭奠的玫瑰時,才最終獲得了救贖。
雖然死亡不是悲劇命運的唯一結(jié)果,但是在這兩篇小說中,白先勇和??思{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死亡來作為人物的終結(jié),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讓人物在死亡中獲得了解脫,這樣的書寫可以更好地表現(xiàn)出人物作為時代“邊緣人”的悲劇性。
《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和《獻給愛米利的玫瑰花》這兩篇小說講述的都是在國家內(nèi)戰(zhàn)后作為個體的人的真實生存狀況,并且都選擇了失意的一方來描寫,這樣的立場和角度使得作品不僅有了一種時代的滄桑感,而且更容易展示出人性真實的一面。在書寫王雄和愛米利這兩位時代“邊緣人”時,兩位作家都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時間意識,都深入挖掘了人物靈與肉的掙扎,并且都選擇“花”這一意象來象征人物的死亡,展示出了時代背景下不同人物相似的悲劇命運,在作品中投射出他們所共有的一種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作者介紹:沈喬,蘇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