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葛瑩瑩
迎著朝陽上班,披著星光回家,每天重復著同樣的路線,這是大部分城市公交司機的生活。
“車開著開著沒檔了”
8月4日早上,鄭州市268路的車長孟慶梅早上5點便起床了,比平時幾乎提前了一個小時。她要把新上崗的一輛公交電車開到附近的一個場站充上電。
充電結束才5:40,第一班車是6:30發(fā)車,她不得不在場站里等了很久?!耙驗樵缟弦_去充電,怕起晚了,想不到竟然這么早?!彼χf,好像白等這么久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因為她的守時,調度員安排她開第一趟車,隔一天輪一次。我問她開第一班車有額外獎勵嗎,她說,沒有。語氣里聽不出遺憾的味道。
268路車從大學路南三環(huán)站出發(fā),終點站是楊垛公交站,共15個站點,來回的時間并不長,只有一個多小時,這在鄭州市公交線路中算是比較短的了。
“那是不是不會堵車了?”我問她。
“咋可能呢?”她帶著慣有的微笑,“車經過高速口那里,車比較多,有時候也會堵個三四十分鐘?!?/p>
也有更糟的時候,去年下大雪那天,她12點多發(fā)車,在嵩山路高速口那里堵了六七個小時,7點多才到終點站。她告訴乘客可以走幾步到另一個路口換乘60路,等不及的乘客陸陸續(xù)續(xù)下車。乘客可以換車,她卻必須要堅持到底。不過,最后還有兩個乘客和她一起在車上等著,因為通往終點楊垛村的車只有這一輛。
車子行駛到張李垌那站時,有了村莊的面貌,路面有些崎嶇且不平。前面有輛大貨車,把路擋得嚴嚴實實。公交車吱呀吱呀地扭動著,像是在跳著一支緩慢而有節(jié)奏的舞蹈。
到終點站時,下車的乘客并不多,又上來兩個乘客。孟慶梅沒有休息,直接沿著來時的路線返回。
她告訴我,因為線路比較偏,有時乘客比較少,公交公司曾經考慮要將這個線路停運了,但是做調查時,發(fā)現許多乘客不愿意,于是作罷。“早晚高峰的時候乘客還是挺多的,因為這輛車經過兩個小學、一個中學,學生比較多,還有一些為了省房租而住的比較偏僻的租客。”
七八月份是公交公司相對比較清閑的月份,因為學生放假,運營壓力會小很多。公司鼓勵員工在這兩個月把年假休了??墒菍τ诿蠎c梅來說,七八月份卻是她最不好過的日子?!败嚴锏臏囟缺仁彝膺€高,頭頂的電扇扇的都是熱風。冬天可以穿著羽絨棉褲,但是夏天真是沒法兒?!?/p>
鄭州公交公司三公司三車隊黨委書記孔超萍說,268線路的車是整個鄭州市公交線路上條件最差的,車上沒有空調。雖然又補充了8輛新的電車,但是因為蓄電池電量有限,車內也沒有裝空調,怕費電?!耙惠v電車充滿電,還開不了一整天?!?/p>
熱,并不是孟慶梅最擔心的。她最怕的是車子突然壞了,有好幾次車開著開著檔沒有了。只有三年駕齡的她,處理這些突發(fā)事故,總是心驚膽顫,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只好給家住在楊垛村的同事打電話。“車壞了,就只能讓乘客下來坐后邊車了,這兒的人都挺好的,也沒啥意見?!?/p>
孟慶梅說,楊垛村有些村民種葡萄,早上坐她的第一班車到市里賣,淳樸的村民會摘下一串讓她嘗嘗?!捌咸堰€挺甜的?!彼χf。
“人的脾氣都磨沒了”
高婕從來沒有吃過乘客送的葡萄。
雖然她開的906路和268路都是從南三環(huán)發(fā)車,但是她卻要穿過整個城市,開往北三環(huán),經歷著與孟慶梅完全不同的工作節(jié)奏。她幾乎沒有留意過每天有沒有熟悉的面孔,甚至也不曾和陌生乘客打過招呼。
906路途徑大學、汽車站、醫(yī)院、公園,全程22公里,一來一回行駛的時間就達到4個多小時。有時因為堵車,早上7點左右從國基路公交站發(fā)車的司機,到達南三環(huán)的終點站佛岡公交站時,已經是上午10點多了。
“開車的時候不敢喝水,因為中間沒有時間上廁所。實在忍不住了,就找個比較擁堵的位置,找個公共衛(wèi)生間。但是這么多年,都形成習慣了,白天基本上不怎么喝水?!备哝几嬖V我。
高婕年齡并不大,30出頭,但是已經開了11年公交車?!巴抡f我開車很快,問我是不是故意搶(時間)點,其實真沒有。”她開車極穩(wěn),不和小車搶道,也沒有急剎車,“我也不知道我為啥開得快,可能是有經驗了吧?!钡诠ぷ魃系挠眯?,同事卻都沒看到。下班之后,帶著女兒散步的時候,女兒有時問她,媽媽,你怎么帶我隨便亂繞啊,都把我繞暈了。那其實是她在“考察地形”,看看站點附近有哪些小路可以供堵車時繞道。
因為線路運行時間長,為了方便女性乘客,2016年4月26日開始,906路公交車開始推出夏季女性專車。每天早上7時30分和下午4時30分的交通高峰時段,分別發(fā)一趟女性專車。906路女駕駛員少,高婕自然便成為開“女性專車”的司機。
本來就喜歡干凈的她,每天都要把兩個后視鏡擦得纖塵不染,車內打掃干凈;如今為了體現“女性專車”的特色,她自己掏腰包花了四五百元買了裝飾品將車廂內裝飾一新,投幣箱旁邊還貼心地掛了一沓塑料袋。但讓她苦惱的是,“女性專車”這幾個粉色大字,在車廂外都貼滿了,男乘客還是會悶著頭往車里進,幾乎在每個站點,她都要不厭其煩地向他們強調這是女性專車。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男乘客因為上不了她的車,還和她吵起來。她向他解釋了半天,他還是糾纏不休,她最后問了他一句:“你是女的不是?”男乘客回答:“不是?!庇谑抢侠蠈崒嵪萝嚵?。
還有一次男乘客因為不理解,發(fā)微博投訴906路女性專車,原因是司機服務態(tài)度不好,辱罵乘客。高婕被領導叫去了解情況,她感到很委屈,“從監(jiān)控錄像上也可以看到我沒有罵他,因為車門三秒之后就關上了,我哪有時間罵他?”
但她也承認,自己的態(tài)度確實不好。“特別是在高峰期,幾乎每個站點都解釋一遍,我自己都煩了?!?/p>
那不是她第一次和乘客發(fā)生爭辨。剛開公交車的時候,年輕氣盛的她曾遇到一個難纏的大媽?!爱敃r的空調車是2元,她說自己年齡到了,沒辦老人卡,理應只投5毛,她投了一塊已經算多的了。我讓她投2元,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沒有補投?!?/p>
大媽一直在罵罵咧咧,旁邊的乘客看不下去了,幫她投了一元錢,但她的罵聲卻沒停止。到了終點站,大媽堵著高婕不讓她往回開,最后高婕氣不過,就推了她一把,大媽直接就坐在了地上。
當天晚上,她不得不在派出所呆到半夜。
公交公司要求駕駛員“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霸浻形凰緳C因為不小心擠占了一輛電動車的道路,電動車主直接拿鋼筋棍朝司機師傅的背上打,車上的乘客勸都勸不住?!笨壮颊f,“司機們確實挺不容易的,這種情況,我們都會幫駕駛員向公司申請一個‘委屈獎,對司機的行為給予補償。”
而如今,因為這個男乘客的投訴,高婕一個月的獎金也許都沒有了。
公交司機既要負責整個車廂內乘客的安全、車廂的整潔,還要和修車工打交道?!靶捃囯y,是公交司機最頭疼的事情之一?!鼻岸螘r間,高婕的車發(fā)出一陣陣類似警報器的噪音,她憑經驗判斷,是差速器發(fā)生異常。她找到公司下屬的修理車間,但因原廠配件比較貴,修理工只換了一個組裝的配件,裝上之后,噪音仍然繼續(xù)。修理一共持續(xù)了六天,最終這件事以換上原廠配件作結尾。而高婕不得不在之后的六天每天用加倍的時間工作,“不然拿到手的工資就太少了”,她無奈地說。
大部分公交車駕駛員都把自己的職業(yè),稱為“兩低、三高、五難”。即:社會地位低、工資低,勞動強度高、工作要求高、社會關注度高,行車難、吃飯難、如廁難、喝水難、住房難。但其中還少了一種描述,那便是“工作風險高”,即使像高婕這樣有經驗的老司機也不能幸免。
飯涼了,心是熱的
夏天晚上天黑得晚,但是田玉林將自己駕駛的滎陽市1路公交車,放在離家不遠的工業(yè)路那里,往家趕的時候,天也已經黑透了。他看了下表,8點20。
回到家里,他便開始唱歌,這幾乎是他唯一的業(yè)余愛好。
有時候他老婆聽得煩了,會嘮叨一句,不唱不中?他不接她的話,也不生氣,繼續(xù)唱。
最近幾個月,他發(fā)現了一個可以在手機上K歌的App,于是他幾乎每天都會上傳一到兩首歌,然后轉發(fā)到朋友圈。8月份連著三天,他發(fā)了同一首歌《知心愛人》,不過對唱的女聲卻是不同的,最后一天的更好聽一些。他對這個軟件的操作越來越熟稔了。
田玉林一天要開夠8趟,從早上6:30到晚上8點多,平均每趟1個多小時。相對于鄭州市內的公交司機,他并不算辛苦,但是卻很熬人,這一開就是十年。十年前,他在一家鋁廠里當工人,工作內容就是開天車,后來廠里倒閉,他出來謀生計,因為沒有其他技能,又沒有本錢做生意,他就應聘了滎陽的公交司機。
“他屬于干啥工作,都干得很踏實那種?!毕鄬τ谔镉窳?,老婆王新艷的性格要張揚很多?!坝幸淮?,他對我說,有個阿姨要請咱倆吃飯,我覺得特別莫名其妙,見了面之后,阿姨還一直在解釋,你不要誤會哦!”而那位阿姨之前偶爾會在飯點給田師傅送飯。
之所以得到這位阿姨的厚待,是因為田玉林的微笑服務。老人說:“自己經常乘坐公交車從滎陽市政府站到植物園站,還經常坐田師傅的車,每到一站,他都會細心地叮囑上車的乘客‘慢點兒,請當心。每次到站點的時候他總是開的很平穩(wěn),等我們這些老年人上了車他才徐徐起步。上車之后還叮囑‘我在后視鏡中都看見你們了,上車不要趕著跑,我會等一會兒?!?/p>
對于田玉林來說,這都是自己工作范圍內的事,也是自己的性格使然,但是對乘客來說,這些小細節(jié)卻難能可貴,因為并不是每位駕駛員都能做到。有乘客為他寫過詩,寫過歌,譜過曲,寫過表揚信,送過錦旗……田玉林唯一記得的一首短詩是:“田君有志開公交,玉手操盤品性高。林宗善舉齊稱慕,好似春風一路飄?!?/p>
因為他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現,他獲得了“優(yōu)秀車長”的稱號?!懊總€月會有額外的補助嗎?”我問他,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多200塊錢吧?!?/p>
田玉林上的是大班,每天工作時間長,還沒有休息日,想要休息只有和同事調休。每天的工作節(jié)奏也極為緊湊,中午在食堂打飯,同事都讓他先打。他拿著飯盒跑到車上卻又來不及吃,只有等到終點站休息的幾分鐘里扒拉幾口,一頓飯可能要跑幾趟車才能吃完。
滎陽公交的設置與鄭州公交大同小異,小班每天的工作時間大約是七八個小時,大班幾乎是小班的兩倍,但收入也比前者多。雖然設置相同,但滎陽市公交系統(tǒng)和鄭州是各自獨立的。幾年前,曾經曝出滎陽市公交公司要被鄭州接管的消息,就在公交公司的員工都期盼不已的時候,這件事卻不了了之了。鄭州公交的待遇各方面都比滎陽公交好,提起鄭州公交,田玉林也是羨慕的語氣,他希望將來能來鄭州開公交,多掙一點工資,但是現實卻絆住了他。
“岳母癱瘓在家,由老婆負責照顧。兩個女兒一個上師范,還有個上小學三年級的小女兒在家,家里萬一有個啥急事兒,我還走不開……”說起自己的家庭,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下意識地咬了下嘴唇。
但他陪家人的時間實在寥寥。在小女兒向他撒嬌想和爸爸一起玩時,他也只能哄她,說以后肯定陪她出去玩。有時為了和爸爸多呆一會兒,她會陪爸爸一起出車。
我問他的小女兒,最想讓爸爸陪你去哪里玩?
不知是生怕愿望落空,還是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她想了半天,都沒有說出口。我鼓勵她了一會兒,她才喃喃地說:“海邊。”
我轉而又問田玉林,你知道女兒想去海邊嗎?
他搖了搖頭,沒有吭聲。
這一次,他的微笑有點不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