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赤
事情過去了兩個月,她就能通過柱子的叫聲判斷出來者的身份了。柱子叫一聲,再哼一長聲,就是兒子或者弟弟妹妹回來了。以前他們不常來,最近來得比較勤,柱子叫一聲是提示她家里回來人了,哼一聲是表示歡迎親人的意思,她用不著出屋迎接,只站在門后等候。柱子叫兩聲,然后哼一聲,那就是來取羊奶的,第一聲是提醒她來人了,第二聲是告訴取羊奶的我在院子里呢,你們就站在大門口等著吧,不得進院!哼一聲是表示歡迎老顧客的意思。她就把奶瓶放進小筐里,打開窗子,把小筐掛在繩子上,她在屋里扯著繩子一頭,小筐就像過山車一樣把羊奶運到大門口,取羊奶的把奶瓶取走,空瓶子裝進小筐里,再通過“過山車”運回來。整個過程她都在屋子里,不讓外界看見她的臉相。她是個寡婦,還是個老寡婦。
“老寡婦”是她給自己下的定義,不是因為守寡時間長,是因為自己歲數大了。她躲在屋子里也不是守孝,而是不愿意露面。她有一張大理石一樣光滑的臉,就算到了六十歲,那張臉依然閃著光澤。丈夫去世以后,她就決定把這張臉鎖在屋子里,頂多是在院子內。她認為自己自從成了寡婦,就像魚缸里的魚,周圍全是圍觀者,她要把自己藏在水草里面,一點一點爛掉。
現在她還不能讓自己一下子爛掉,原因是兒子大蔫買樓房還差一萬塊錢,院子里還有三只奶羊、一頭母豬需要她管,唯一不需要她操心的是那條叫柱子的狗。她給狗起名柱子,源于自己,自己小名就叫柱子。這個名字的由來不用過多解釋,大多數人都明白,肯定是自己身前還有哥哥或者姐姐,出生以后夭折,沒有“站住”,父母就給她起了個柱子的名,希望能“站住”。后來那個名字的意義就有了變化,她不僅“站住”了,還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無論是做女兒還是做女人,她都是頂梁柱。三十歲之前她是那個家的頂梁柱,三十歲以后她是另一個家的頂梁柱,也整好三十年。丈夫走了,她成了現在這個家的頂梁柱,現在這個家剛剛開始,才兩個月。
這個家剛開始沒幾天,大弟弟就給她牽過來一只半大狗,是一只純種牧羊犬,六個月大,市面上幾千塊錢都買不到。她想了想頂梁柱,狗就有了小名——柱子。她一點兒都不懷疑大弟弟的慷慨和能力,他是鄉(xiāng)長,是走到哪兒后面都跟著一幫人的人物。大弟弟對她的真誠也毋庸置疑,都五十歲的人了,當那么大的官,有一次喝醉了酒枕著她的膝蓋睡著了,還迷迷糊糊叫了一聲媽,她聽了恍若回到三十歲之前。三十歲之前自己就像現在這樣,左膝上躺著妹妹,右膝上躺著弟弟。在她的印象里,三十歲之前,母親就是生孩子的機器,父親就是那個下原料的人,直到三十歲那年,最后一個小弟出生了,父母才撒開捆綁她的手,她的花蕾整整含苞到三十歲,還沒等花開,就進入到了花落的季節(jié)。她時常會做同一個夢,她才登上了汽車,乘務員卻喊到站了。
這樣說并不是在譴責父母,實質上她對父母的感情無法用語言表述,母親患腦萎縮的時候,她哭昏了過去;父親去世的時候,她看著火葬場的大煙筒里冒出的青煙,有一種想爬上大煙筒抓一把青煙的沖動。父親去世的時候已經八十八歲,第二年母親也去世了,去世時八十歲,主辦喪事的陰陽先生說這個歲數的喪事叫喜喪,她把陰陽先生給罵了。她不是好罵人的人,陰陽先生是她罵過的第一個人。她認為陰陽先生的話是鬼話,你家死了人也是喜事嗎?別人跟她解釋她也不聽,或者是聽不懂。她確實是聽不懂,她連小學都沒上過,弟弟妹妹們就陸續(xù)“站住”了,她是柱子,要給弟弟妹妹們支起一塊陰涼。父母相繼去世的時候,她感覺到那個“梁”都落架了,她這個柱子支起的陰涼,在心底成為廢墟,那些弟弟抓著她褲子走路的親切畫面,成為廢墟上的老底片。又過了兩年,丈夫就走了,這個家卻沒有落架,這個家有她這個頂梁柱,后來加進了一只小狗——柱子。
丈夫走得很突然,但后來想想,還是有許多征兆的,比如那幾只奶羊,原來是六只,現在剩下三只了,還有母豬,原來是兩頭,現在剩下一頭了。
兩個月前丈夫把六只羊中的三只和兩頭豬中的一頭拉到市場賣了,他把賣羊和賣豬的一萬塊錢送到兒子處,回來后高興地說最后一件大事做完了。她覺得丈夫說得不對,兒子買樓房需要的是兩萬塊,還差一萬,怎么算是做完了?現在想想,丈夫帶走了三只羊一頭豬,給她留下三只羊一頭豬,丈夫完成了一萬塊錢的責任,也把另一萬塊錢的責任留給她了,丈夫在冥冥之中把屬于他自己的那份責任做完了,該帶走的帶走,該留下的留下。丈夫和她就像兩個陌路長工甲和乙,聯(lián)合起來給“家”這個地主扛活,聯(lián)合了三十年,甲不想繼續(xù)扛活了,就把“家”分成了兩半,分得那么細致,那么平均,讓你既無法挑剔又無法感激,然后甲和乙分手,他帶走他那部分,你繼續(xù)你那部分。
她和丈夫本來就是陌路,她和丈夫一直就是甲乙。
二十八歲那年,她第三個弟弟出生了,滿頭白發(fā)的父親幽怨地看著母親這臺不短路的機器,咬咬牙,說再不能耽誤大丫了。父親的前三個孩子“站住”以后,一直親切地叫她柱子,等到再后來的弟弟們像老鼠出洞一樣地連成了串子,父親就不叫她柱子了,叫她大丫。父親說的再不能耽誤大丫,她明白是怎么回事,父親要把她送走了,送給一個叫陸有的人,一個小學老師。她沒見過陸有,見過陸有他爹,是大隊長,高高的個子,大嗓門,站她家院子就喊把你家柱子給我兒子留著,這么俊俏的孩子不準給別人。那會兒她又害怕又高興,害怕的是她可能要到另一個陌生的家了,高興的是有人夸她俊俏,夸她的還是大隊長。陸有是個什么樣的人?同在一個大隊卻不是一個屯子,主要原因是她從不拋頭露面,父親說再也不能耽誤她,心就跟著慌慌地跳。額頭上蓋著舊毛巾的母親卻有些猶豫(在她的印象里,三十歲之前母親差不多一直是躺在炕上蓋著舊毛巾),母親猶豫著說萬一再有了咋辦?。扛赣H又咬咬牙,說不會再有了。母親說我可保不準的!父親說我能保得準,我去生產隊打更。父親果然就把行李卷搬到了生產隊,除了吃飯在家,其余時間看不到父親,特別是晚上。沒過多長時間,父親情緒很低落地朝母親要了五毛錢,說是去大隊長家隨禮。父親隨禮回來,背著身和母親商量,要不托她二姨在北河套給介紹一個吧!母親說嫁出去那么遠做啥?父親說跟前哪還有比她歲數大的了?
后來她見過陸有,大弟弟要降級,陸有正是大弟弟的班主任,就來她家家訪。陸有個子挺高,頭發(fā)長長的,一進院就帶進來一股風,看見她時黑黑的眼睛有點發(fā)呆,甚至還抓了把自己長長的頭發(fā)。陸有走的時候也帶著一股風,頭發(fā)就像門口的樹冠,枝條一律被風拽向一個方向。弟弟的學習成績很快就上去了,陸有給弟弟補課,有時候補到半夜,她總是拉著弟弟的手把陸有送到門口,陸有看她的時候黑眼珠總是發(fā)一下呆,照例抓一把自己的頭發(fā),騎上自行車遠去。直到陸有的身影消失,她才看一眼頭頂的樹冠,有許多星星透過樹冠疏散的枝丫,不斷地眨眼。父親那次沒能把她送走,陸有結婚了。父親的“我能保得準”也沒兌現,她三十歲那年,最小的弟弟出生了。
父親這次連商量都不商量,趕著毛驢車就把她送到一個很寬的河邊,毛驢車停在河南岸,對面還有一駕馬車,那是來接她的馬車,二姨站在岸邊向他們擺手,身邊還站著一個瘦小男人。她挎著包裹登上渡船,小船每咿呀一聲,就離父親遠了一步;小船每顫抖一下,就離那個瘦小男人近了一點兒。到了河中心的時候,她回頭,父親坐在河灘上,兩手拄著下巴看著她,就像兩手托著個白葫蘆。那一刻她不知道是父親送走她,還是她遺棄了父親,禁不住哭了,淚水落進了河水里,向遠處漂流,她不知道淚水離開眼窩會漂流到哪里,淚水到了一個新家會不會孤單。幾天以后她就和那個在岸邊等她的瘦小男人一起,搭起了一個新的架子,她和他成了支撐新架子的兩根柱子。新架子在河的下游,舊架子在河的中游,那條阻斷了她和父親的大河叫東遼河。那條河流就像她人生的三十年,之前在南岸,之后在北岸。
后來,大弟弟在一個叫河源的小縣城當了鄉(xiāng)長,就把父母接了過去。因為父母,她也經常去河源縣,她也知道了河源縣就是那條河的源頭。大弟弟想到還有一個“雞犬”沒有升天,先是把“雞犬”的兒子大蔫安置到身邊最好的學校上學,可大蔫不爭氣,但大弟弟早就給留了后手,拼命給小學校拉贊助,還給小學校要政策,大蔫于是成了小學校的教員,吃上了皇糧。有了兒子綁架,她不得不拆掉下游的架子,來到上游支起新架子。這樣一算,她的人生起步本來是在中游的,三十歲到了下游,現在又來到了上游,也許她的生活也像這個路途,由中游到下游,現在進入到上游階段。新架子在縣郊,也是農村。新架子是大弟弟為他們準備好了的一個大院,她和那個瘦小男人的組合只需住進來,把自己當成兩根柱子,一邊一個地支撐著房梁。
丈夫和她一樣,都是閑不住的人,沒有活計骨頭就疼。大弟弟拉來方磚和水泥,找來施工隊,很快房子蓋大了,柴垛變高了,院子里活物增多了,六只奶羊,兩頭母豬。看來日子果真進入到了上游階段。丈夫租了一坰地種苞米,早晨就把苞米拉到飼料加工廠加工成飼料,回來后就擠羊奶,下午挨家送,晚上把豬糞羊糞推到老遠的田地去。院子以內的活就歸她一個人,給人做飯也要給活物做飯,給人洗衣服也要給活物洗身子,那些奶瓶子需要洗干凈,洗干凈后每個瓶子里裝滿羊奶,然后去豬圈數一數小豬,看哪個打蔫了是不是得了病。兩個人崗位明確,就算吃飯也輪番吃。本來就是陌路嘛,本來就是甲乙嘛。
丈夫趕走三只奶羊一頭母豬,回來還高興地說最后一件大事做完了,她就想和丈夫分辯一下,可丈夫卻睡著了,她以為丈夫是累了,那就讓他睡吧!不過只能睡半個小時,豬圈里的糞便還沒有拉走,奶羊的飼料還沒有攪拌,馬上就要下雪了,葡萄架還沒埋起來,就算這幾樣活我都能干,房山頭的電閘冒火星子我怎么辦?房頂還晾曬著苞米不能讓我爬高吧?最最主要的,是村里進來了兩車皮化肥,需要幾個搬運工,一天五十塊錢,那是老陸給送來的信息。
老陸就是陸有。
陸有也來了,陸有是投奔女兒的。與其說是投奔女兒,不如說是投奔學生。大弟弟很念師恩,幫陸有的女兒找了工作,陸有和他女兒在一起過,他就這么一個孩子,老婆早就去世了,退休只能投奔孩子。
她見過陸有。
有一天丈夫去公路道班打短工,賺一天五十塊的短工錢,送羊奶的活只能由她去完成。她按照地址挨家送羊奶,送到一個小四合院,出來接奶的瘦高老頭兒看了她半天,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因為是冬天,老頭兒包得很嚴實,她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來。瘦高老頭兒摘下帽子,讓她辨認。她覺得似曾相識。瘦高老頭兒顯然很惆悵,說三十年前去你家補課,你總和你弟弟把我送到門口。那一刻她有些發(fā)愣,就像二十八歲那年父親說再也不能耽誤大丫時一樣,心也慌慌地跳了幾下。她偷偷看了眼老頭兒的眼睛,好在那眼睛已經不像三十年前那樣清亮了,像刷鍋的水。這樣她的心跳就緩解下來,也能像平常一樣說話了。她說真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了陸老師。老陸說我聽你弟弟說你也來了,你還好嗎?她笑了笑,說挺好的,然后抬眼尋找樹冠,樹冠的枝丫間沒有星星眨眼。因為分神,身邊的自行車向一側歪去,老陸卻沖了過來,一把扶住,那一刻她仿佛看見樹冠上的枝條,一律被風拽向一個方向。老陸扶住車子說自行車右面偏重,應該做個架子支上。她說我會的。老陸說我去給你找一個架子。她說不用,我家有。老陸說你呀,還是三十年前那樣,總那么要強。她笑了一下。老陸接著說我家孩子的工作是你弟弟幫安排的,我就投奔孩子來了。她說我弟弟能有今天都是陸老師培養(yǎng)得好。老陸說我聽你弟弟說,是你從小就教他們本本分分地做人,男孩要學上私塾的姥爺,文文明明,女孩要學姥姥,足不出戶,你看你們家這幾個弟弟,老大當鄉(xiāng)長,老二搞企業(yè),老三是學者,聽說老疙瘩是省城有名的記者,一個比一個出息呀。老陸不光眼睛沒有以前清亮,說話也慢,時光就像房頂的煙筒,一點一點地就烤舊了。盡管慢聲細語的,因為是夸她的弟弟們,她聽了心里也甜滋滋的,仿佛回到以前左膝上枕著妹妹右膝上躺著弟弟的樣子。和老陸告別,她還回頭尋找樹冠,樹冠的枝條安安靜靜,沒有風拽著枝條一律向著風去的方向。從那以后她就不再送羊奶了,就算丈夫怎么忙,她也拒絕送羊奶。
老陸和丈夫成了好朋友。有一回丈夫頂著大雪送奶回來,說多虧了老陸,要不這一筐羊奶就糟蹋了。她說哪個老陸?丈夫說就是西頭的老陸??!他家孩子的工作還是大弟弟給安排的呢!丈夫說多虧了老陸,自行車差點倒下,老陸還把他家的一個支架給了我。她想了想那次送羊奶,就不再說什么。
后來老陸來過幾次,每次都是站在大門口,說公路道班打更的有病了,需要頂班,糧庫賣便宜苞米漏子了,礦上要個短工。老陸的女兒在鎮(zhèn)上,這些信息肯定都是從他女兒那得來的。老陸說完也不進院,低著頭就走。老陸走路不緊不慢的,邁著長腿,從背影看有點像上過私塾的姥爺,安靜得沒有一點兒風,當然那是通過母親描述出來的姥爺。這次老陸來給送化肥信息的時候也沒進院,丈夫出去賣羊和母豬了,老陸就站在門口,說妹夫在家嗎?村上進了兩車皮化肥,需要幾個搬運工。老陸說完,就像村干部下完通知一樣走了。
老陸的這個信息她準備在丈夫睡半個小時以后再告訴他,可丈夫這一睡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她聽見屋里電話鈴聲的時候,以為丈夫會起來接電話,可電話響了半天還在響,她就有些生氣,丈夫要么就是睡得過分,要么就是偷懶。丈夫這一段就是有點偷懶,不像以前那么勤快。她拿著喂豬的盆子賭氣地回屋接電話,電話是兒媳婦打過來的,問爸爸是否到家了,爸爸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下午來送一萬塊錢的時候看他臉色不好。她舉著電話不耐煩地說放心吧,沒事,就是想偷懶。
是啊!這些年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一有機會就睡覺,一天二十四小時,他能找出每個時間段閉一會兒眼睛,每次都是半個小時,不用叫自己就醒了。他的作息時間,基本上是以半個小時來分段落的,有時候一天分三段,有時候分四段,最多一次是分了八段,也就是說他睡了八次半小時。
放下電話她看了眼掛鐘,已經超過了半個小時。超過了半個小時他居然還不醒,房頂的苞米還沒收起來,房山頭的電線在冒火星子。她有些生氣地推了躺在炕上的人一把,說睡得這么死,連電話都聽不見。她推了一把就感覺不對,再推一把,紋絲不動。她放下半盆子飼料,搬過丈夫的身體,丈夫的一只手軟塌塌地耷拉到炕沿下,那一刻她呆了,大腦空空的,就像被抽去內瓤的空葫蘆。
這是她第二次大腦空白。第一次是她二十歲那年,到鄰居韓六舅家借剪子,她一般情況下不走大門,她不愿意明晃晃地讓別人看見自己,她沒把自己裹成小腳是因為這個時代不允許裹小腳。她從土墻豁口進了六舅家后院,就聽到一種聲音,像是豬在拱地。六舅家后院有個柴垛,還有一垛土坯,聲音是從柴垛和土坯之間傳過來的,她就撿起一根樹枝準備把豬轟走。然而她看見的不是豬,而是兩個肥大的屁股,后面的一個正往前面那個屁股上拱,那一刻她呆了,大腦一片空白。她醒過神來,蒙住臉跑回家,一下就倒下了。她兩眼發(fā)直,渾身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和母親嚇壞了,忙跑大隊找來大夫,大夫看了半天也沒診斷出啥毛病。沒有毛病怎么會這樣?那就一定是沖著啥了,忙請大神二神,大神就是六舅媽,二神是伯父。六舅媽時常跳大神,六舅媽一下來神伯父就到,伯父是二神,二神負責把神的旨意傳達給人間的凡夫俗子。六舅媽和伯父來了幾次,也不知道大神二神是怎么治的,她竟然好了,和以前一樣了,甚至比以前膽大了。她一直回避六舅媽,回避伯父。她不知道,是伯父和六舅媽把她的人生帶向一個新的成熟。
這次,她也不知道,她的人生會有什么變化。她想不到人生變化那么遠的事情,因為她的大腦已經成了空葫蘆。甚至電話又響了幾遍,她才從空白中走出來。她拿著電話,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就說你爸——沒——沒——了,然后呆呆地看著那個耷拉著一只胳膊的身體。
來電話的是妹子,妹子在電話里喊了好幾遍她也沒繼續(xù)接,電話筒就那么耷拉著,像那只耷拉著的手。
大約十分鐘左右,院里進來了人,是當鄉(xiāng)長的大弟弟。大弟弟離她住得最近,還沒進屋就說,大姐你咋的了?我小姐給你打電話占線,我給你打——大弟弟說了一半話,她坐在豬食盆子上,呆呆地看著那只耷拉在炕沿下的手。
兩個小時以后,那個耷拉著一只胳膊的身體被裹進黃布里拉走了,按照習俗,她不能跟著過去,只能在家里,妹子和弟妹們圍著她,都是一句話,太突然了。她什么也聽不進去,甚至還沒想起悲傷,一直處于被抽走內瓤的空葫蘆狀態(tài)。直到丈夫的家人從老家趕來,丈夫的家人也認為突然,因為丈夫幾個小時之前給他們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大蔫買房子了,“大事完畢”,聽口氣還很高興。丈夫的家人對“太突然”疑惑,對她“沒想到悲傷”不解,甚至提出“是不是找個人看看”。妹子很敏感,說,你們啥意思?是不是以為我姐把他害死了?直到此時她才從“葫蘆”狀態(tài)中走出來,看著丈夫的家人說,是我把他害死的,他娶了我就一直在挨累,不停地挨累,現在他不想挨累了,就把活全甩給我了,不對,他拿走了一半,他知道自己要死,拿走了一半??!
拿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還要繼續(xù)。搭上梯子爬上房頂,嚴冬來了,大雪就要臨近,那些苞米需要收起來,葡萄架需要埋進地下再壓上苞米葉子,豬圈里的糞便也需要推走。頭幾天守寡她不能出門,就由大弟弟的司機幫忙,把苞米拉走粉碎。還有送羊奶的活計等,這些都是需要另一個人的。于是弟弟妹妹們坐下來商討,她明白弟弟妹妹們是在幫她策劃日后的人生。兒媳婦說到我那兒去吧,我給老媽養(yǎng)老,把院子賣了。她搖頭。當鄉(xiāng)長的弟弟說把羊和豬都賣了吧!到孩子跟前買個小門面,大姐是待不住的人。她搖頭。二弟說要不就到我企業(yè)去,幫看個家望個門。她搖頭。老弟說要不,我領大姐出去散散心,正好我要去南方采訪。這個主意根本就用不著搖頭。三弟盡管是學者,可在這方面是拿不出主意的。她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啥時候像咱爹咱媽似的,爬不動了,再歸到大蔫跟前。一說到爹媽,誰也不再吱聲??裳巯碌睦щy怎么辦?院子里這么一大攤子都忙不過來,院外呢?誰送羊奶?她說我通知那些客戶,以后讓他們自己取,咱一瓶少收兩毛錢。那苞米粉碎成飼料,總不能背著口袋去吧?這事好辦,大蔫不是想孝順嗎?一周來一趟,反正現在羊就剩三只,豬就剩一頭了,用不了多少飼料。推豬糞和羊糞的活誰干?不用推送那么遠了,地不租了,豬糞羊糞扔到大墻外,有的是人要。
幾天以后,大弟弟送來了狗,并告訴她狗已經餓了三天,就是為了馴化,現在誰是第一個給它食物的人它就把誰當最親的人。果然,狗成了她的伴影。
原來每天要送六十瓶子羊奶,現在她通知了三十戶離得遠的,另訂羊奶,三十戶離得近的,自己來取羊奶。老陸家離得不遠不近,她把他劃到了離得遠的那列。每天都是天不亮就開始忙活院子里的活計,等外面人來人往的多了起來,她就把自己隱進屋子里。就算出大門抱柴火,她也要趕在天黑的時候。
弟弟妹妹輪番來,大蔫每周來一次,需要去小賣店的事情就由他來完成。一個月里她除了晚上抱柴火以外,沒離開過院子。白天她基本隱在屋子里。
第一場雪落下了,寒冬來臨,來取羊奶的多了一個瓶子。每天都是三十瓶,怎么會多了一個?多就多一個吧!反正多一個不算多,少一個也不算少,等到月底結賬就知道是誰了,不會有任何人搞欺詐,不是因為這里的人不會欺詐,而是這里的人不可能欺詐她。來這里這些年,她留下了一個勤勞能干的好名聲,留下了一個童叟無欺的好名譽。果然,結賬的時候是三十一份,還不留姓名。再來取羊奶的時候她就開始留意,柱子叫兩聲,她從窗子里抬頭,把小瓶子裝進“過山車”,一個一個地過目,最后落在了他身上,是老陸。
老陸在她丈夫去世的時候就來了,是大弟弟通知老陸的,因為老陸離得近,所以還沒等別人到來的時候老陸就到了。但那會兒她腦袋正像空葫蘆,隱約記得老陸幫著把耷拉的胳膊抬起來,給丈夫臉上蒙了東西,隱約記得老陸還說了一句“妹夫咋這么突然”。對了,她坐在豬食盆子上不起來,是有一個人把她從豬食盆子上抱起來放在椅子上的。那個人是誰呢?當時屋里除了死去的丈夫就剩下大弟弟和老陸了,大弟弟正忙著打電話通知親朋好友,那么那個人一定就是老陸了?,F在想起這些,就有點埋怨大弟弟為啥先把老陸找來,找誰也不該找他呀!難道大弟弟不知道當年——肯定不知道,那件事也只有父母知道,后來從沒有人再提起過。
現在老陸又來訂羊奶了,訂就訂吧!反正我不出屋,反正有“過山車”,不管你是老陸還是老劉老王,運過來你的空瓶子,拿走你的羊奶,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寡,你站你的大門,我鉆我的水草。老陸從來不向大門靠近半步,就是站在大門外,離大門一尺遠的地方,把空瓶子裝進過山車,再把裝滿羊奶的瓶子取走,還是邁著上過私塾的姥爺的那種步子,不緊不慢的,根本帶不起一點兒風。
有事兒可做,時間過得就快,轉眼就到了元旦,弟弟妹妹們一合計,就一家一家地都湊到了她這兒,加一起能有十多口人。以前只有父母過生日的時候才能這么全,小一輩們眼淚汪汪地看著守寡的姑姑,僅過了一會兒就好了。小字輩們遇到一起,親熱過后就開始天南地北起來,一邊收拾飯菜一邊聽他們聊天。二弟是最晚來的,二弟的企業(yè)現在遇到了點難題,據說是銷售環(huán)節(jié)出了毛病,她不懂那些。柱子叫兩聲,孩子們搶著把羊奶送到大門口,他們把送奶當作了好玩的游戲,然后繼續(xù)天南地北。二弟的孩子在法國,見到大蔫就說你咋這么著急就結婚了?你結婚把我撇了呀?她聽了就在心里罵二弟不會教育孩子,咋這么沒規(guī)矩。老弟從兜里掏出一把錢說這是奧博會上我給幾個市長上課得的講課費,你們分了。眾孩子們就哄搶。大蔫說我在電視上看見老舅了,老舅口才真好。三弟接過話說你老舅不是你媽帶大的,不像你三舅,寫四五百萬字的文章順順溜溜,說四五句話卻吭哧癟肚,你媽從小就告訴我不能隨便說話,從小沒鍛煉機會,一上臺腿就哆嗦,就怪你媽。大弟情緒也不高,一問弟媳才知道,鄉(xiāng)黨委書記空缺了半年,最近派來了一個,外縣的,還是搞企業(yè)的,原因就是大弟沒去送禮。她聽了反倒高興,不送禮就對了,咱可不做那傷天害理的事情。她認為當官送禮就是傷天害理。二弟卻很遺憾,說咋不早說?我把企業(yè)兌出去,拿出一半就夠了。她想想二弟的企業(yè),別人說二弟是千萬富翁,一半就是五百萬,她驚出一身汗,拿出一半就是五百萬,那該是多大的傷天害理呀!多虧沒賣出去。老弟說你的企業(yè)不是不景氣嗎?二弟說剛才老三那句話說對了,因為我不會講話,上臺兩腿打戰(zhàn),幾個副職瞧不起咱,另投高明了???!現在倒好,都把責任推她身上了。不想二弟媳卻冷冷地說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是你自己心長草了,遇上了老情人,心就不在企業(yè)上了。這還了得,她拿著炒菜勺子的手都顫抖了,二弟你咋能這么做?。磕阌辛讼眿D咋還惦記著別人?。磕阍趺茨軅旌硌??三弟嬉笑著說二哥的老情人是誰呀?要是那個,我可找到機會復仇了。二弟媳說就是他高中同學陸小麗,死不要臉的。陸小麗的事她知道,二弟讀高中的時候走火入魔,學習成績直線下滑,三弟回來偷著向她打小報告,她就直接去了陸小麗家。一去才知道陸小麗是陸有的妹妹,那一刻她猶豫了,可“頂梁柱”的職責告訴她就算前面等著她的就是陸有,也要面對,因為她面對的不是一個陸有,而是二弟今后的寶貴人生啊。她就找到陸小麗的母親,那會兒高中生處對象哪個不是背著家長的?結果兩個家長一商量,陸小麗轉學了,為這事,三弟被二弟按在豬圈里一頓毒打,她也把二弟按在父母跟前跪了一宿。一直沒說話的老弟媳說,陸小麗?這名字咋這么熟悉呀?老弟發(fā)出一聲長嘆,哎!人生啊!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老弟媳說你和你的牛小麗是不是“木石前盟”過啊?老弟又嘆了一聲,明日黃花,民國票子,過期罐頭,長白毛了。老弟的話讓她憋不住笑,咋還扯到民國票子上去了。三弟好像有了新發(fā)現,說你們誰記得那個人叫啥名字?就是咱大哥讀師大的時候第一個走進咱家的大美人。二弟說咱家第一個大美人是咱大姐呀!三弟說我說的是外人,咱爹去世的時候還來吊孝了,咱哥的一幫同學中最漂亮的那一個。二弟說應該叫孫小麗吧?三弟故作沉思,說咱們家咋都跟叫麗的有緣無分啊?正幫她添柴火的三弟媳嘟噥了一句,還有臉說,給人家馬麗麗寫詩,寫了一沓子人家也沒理他。她苦笑,這幾個弟弟呀!背著她怎么整出這么多是是非非??!柱子又叫了兩聲,二弟抬頭,說,是我大舅哥。她并沒理會,仔細一想二弟哪來的大舅哥?倒是三弟,也迎了出去,說是陸老師來了,上學的時候對我挺好的。她才想起剛才柱子叫是來取羊奶的,取羊奶的是老陸,她就把羊奶瓶子遞給大蔫說,趕緊送門口去。
二弟到大門口就拽住老陸的胳膊,三弟也出去了。有企業(yè)家和學者兩個學生邀請,老陸不進院也不行。本來三弟跑出去的時候她想阻攔,可二弟和三弟沒給她留時間,等到老陸進來的時候她只能在心里埋怨兩個弟弟,同時也不滿老陸,越老越不自重了,明知道我守寡,明知道自從我守寡以后這個院子就拒絕任何外人??刹粷M歸不滿,母親從小教導的禮節(jié)還是不能忘記的,老遠地打了下招呼,然后就把身體隱進廚房。隱進廚房的時候若有所思,老陸怎么會用那種眼光打量她?
大門口傳來扒門聲,她從大門縫里看見了柱子,心里一陣狂喜,一陣緊張,就這樣帶著狂喜和緊張打開大門,柱子活蹦亂跳地撲了上來,兩只爪子又搭在她前胸,她惱怒地打了柱子一巴掌,這才想起那個人,想起初乳。抬頭尋找,大門口空無一人。她有氣無力地坐在矮墻上,抱著柱子的脖子,說,你好了,以后千萬不要有病了,我害怕,你可不要走在我前面,千萬不要?。?/p>
柱子餓了,要吃食,她想柱子大病初愈,應該喂點好的,就從冰箱里拿出肉剁成塊,還放在灶膛里加了溫。
屋子里傳來電話聲,她忙跑回屋接電話。她拿起電話,對方卻不說話,她基本已經猜到了是誰,手按著胸部,說咋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她沒給對方任何稱呼,她覺得不該叫陸有,那樣太生疏,也不該叫老陸,那樣又太近。對方說是因為你,你呀不希望別人站在門口和你說話。她想了想,說,你姑娘說你得了病,這么快就好了,謝天謝地。她忽地覺得自己失言,忙捂話筒。對方說我沒得病,我身體好好的,謝謝你關心。她語無倫次地說我是說柱子得了病,這么快就好了,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她不等對方回答,就把電話掛了。撂下電話就捂住胸口,恨自己嘴笨,真是笨死了。電話又響了,她伸手去抓,手卻停在電話上,猶豫著是接還是不接。電話只響了幾聲,就停了,她有些惱怒地捶了下自己,咋就這么笨??!接不接電話還用琢磨這么半天嗎?真是笨死了,來世再托生成人,一定要上學讀書。一邊想著一邊向外走,給柱子攪拌狗食,攪拌了幾下,忽地想起了什么?忙抓起電話,可她還沒有學會回撥,怎么辦?給柱子看病一定花了人家不少錢的,人家在電話里還沒來得及說你就把電話掛了,哪有這樣做人的?她想給大弟弟打電話,讓他問問老陸給柱子看病花了多少錢,可一想又覺得不妥,那樣會讓弟弟怎么想?她急得都要哭了,不給人家錢還掛人家電話,自己成了什么人啊?這一輩子還能做出這樣丟人現眼的事嗎?就在這時電話又響了,她一把抓起電話,果然是老陸。老陸說我知道你剛才忙著喂狗,我打電話是告訴你,這一段時間盡量離柱子遠點,不要給它吃生東西。她說我知道了,給狗看病花了多少錢?我給你。老陸說柱子沒病。她說不可能的,花了你多少錢,我不想虧欠別人。老陸說一分錢也沒花,再說,就算花錢也和你無關,柱子對我好。她說柱子對你好,我也不想欠別人人情。老陸說你呀,這么多年了,還是那么要強。她想了想老陸把她從豬食盆子上抱起來的時候小聲說:“你從小就剛強!”有點臉熱。老陸說真沒花錢,一分都沒花。她說那好吧!你不說,我讓我弟弟還你。老陸說你還是不相信,真的一分錢也沒花,柱子——不用花錢。她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柱子得的是啥病?我也好對癥下藥。老陸說你非要問,我只能告訴你,柱子——要當媽媽了。她一愣,隨即臉又熱了起來。
柱子果然又活蹦亂跳的了,別人來取羊奶,柱子汪汪兩聲,底氣十足。老陸來取羊奶,柱子跑過去,兩只爪子搭在大門上,用牙叼著門閂,把大門打開,撲到老陸懷里,大舌頭舔著老陸的臉。她叫了幾聲柱子,柱子也不搭理她。直到老陸把柱子推回到大門里,拍拍柱子腦袋,老陸把門閂重新插上,從過山車里拿走奶瓶,把空奶瓶裝進去,柱子還是兩只爪子搭著大門看著老陸。
春天的氣息一點一點抬頭的時候,老陸卻又不來取羊奶了。柱子也一點一點地胖了起來,胖起來的柱子又開始焦躁,就算是她到跟前,也會瞇起眼睛,警惕地瞪著她。她想給老陸打個電話,問問柱子是怎么回事,翻開羊奶訂戶,才想起老陸的電話早在她保留三十個客戶的時候就被她刪除了。只能求助大弟弟。弟弟問啥事?她說柱子又犯病了。弟弟說我知道了,馬上就過去。弟弟沒來,而是來了個少婦,站在大門口喊大姑。她沒見過,可又似曾相識。少婦說我是陸玲?。∷€是疑惑,說,陸玲?我沒聽說過陸玲。陸玲說我爸叫陸有,這回知道了吧?她一笑,想了想那個紅羽絨服女人,笑自己真傻,那個女人沒一點兒和老陸相像的地方,個子也不高,老陸的孩子一定又苗條又俊俏,就像眼前的這個,無論頭發(fā)、體型、黑眼珠,都像她父親。陸玲說大叔給我爸打電話,我爸就從內蒙古打回電話,要我來轉告大姑,柱子這幾天是妊娠反應,不要擔心,也不要靠近它。陸玲仔細盯著她,說,大姑,一點兒都不想知道我爸去內蒙古做什么了?她慌了一下,說去內蒙古——大過年的,去內蒙古做啥?陸玲小聲說我爸是為了大姑院子里的這些活物,在內蒙古學馴犬差點叫牧羊犬給咬掉胳膊。她一愣,又一慌,左右看了看。陸玲小聲說我知道大姑害怕,跟前沒人,大姑長得這么美,可不能把自己封閉在瓶子里,那樣活著多沒意思?好了,我爸告誡我不能隨便說話,大姑臉小得一口氣都能吹化了。
陸玲走了以后,她就靜靜地坐在柱子對面,看著柱子能把地錐出個洞的嘴巴。天上有飛機轟鳴,柱子看著飛機,懶懶地張開嘴巴打了個哈欠,柱子的兩顆犬牙閃著凌厲的寒光,那上面仿佛躺著一個男人的手臂。
春節(jié)臨近,幾個弟弟打來電話,告訴她不來團圓了,原因都一樣,怕她摔炒菜的勺子。她說你們不往家領外人,我能摔勺子嗎?放下電話她就生氣,又有些失落,于是拿起電話給大蔫,要他負責給幾個舅舅下通知,這是我第一年守寡,來不來你們看著辦。
果然都來了,但好像都不怎么情愿。幾個弟弟都怏怏不樂,孩子們也都躲在一邊,女眷們低著頭不說話。她就說姐知道你們都各自有了家,不愿意來大姐這,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大姐決不強求你們。二弟說我們不是因為這個,大姐一點兒都不樂呵,我們來有啥意思呀?她說大姐咋不樂呵了?三弟說你半年都沒出院子,這算樂呵嗎?她說你咋知道我半年沒出院子?小弟說天天晚上九點開一會兒燈,一天就一頓飯?。克f你咋知道我天天晚上開一會兒燈?二弟媳說有病也硬挺,還戴著棉帽子喂豬,你這樣讓大伙都跟著擔心。她疑惑,說你們離得這么遠,這些是咋知道的?大弟弟說你們都別說了,大姐這樣,我責任最大,這個年過去,就把這個院子折騰了,羊也別養(yǎng)了,別人家都送羊奶,就大姐讓人家取羊奶,這么下去,不僅自己掙不著錢,客源也會一點一點減少,現在是不是每個月都賠三四百?她想了想,覺得幾個弟弟太惦記她了,連一個月賠三四百都幫她計算得清清楚楚。大蔫說賠點錢倒沒啥,現在最主要的是,我要外出學習,半年時間,我媽足不出戶,油鹽醬醋這些東西小賣店能送,豬飼料怎么辦?我總不能從廣州一周飛回來一趟吧?大弟媳說本來我離得近點,能幫幫大姐,可我也要走了。她一驚,說你往哪兒走?大弟媳說我和你弟弟去三亞看房子,估計幾個月都回不來。她想了想弟弟那次來罵“大不了一起死”,看來沒事,心里寬慰了起來。三弟媳說你們都沒說到點子上,這個院子必須還得有一個人,我看上回來的那個鄉(xiāng)下老學究就不錯,穩(wěn)穩(wěn)當當,身體也好,大姐不是說害怕柱子走在她前面嗎?我看那個老頭兒能和大姐白頭到老。奇怪了,和柱子說的話,他們是怎么知道的?三弟搶白,說你胡說什么?大姐年輕的時候一說到處對象臉都紅,大姐臉薄得吹口氣都能吹化了。怎么和陸玲說出同樣的話了?二弟媳說我媽七十一了,還讓我們幫著找老頭兒呢!哪還有老頭兒要七十一歲的老太太?有那精力不如找陪床保姆,一個月一換。
她終于憋出一句話:你們——你們——這是讓我死呀?
打春陽氣轉,大地暖流涌動。
老陸終于露面了,老陸是騎著一個腳踏三輪車來的,柱子好像很長時間沒見到了親人,圍著老陸撒歡。老陸打開大門,這老陸要干什么?不經過允許怎么隨便進院?老陸抱起一只羊,他的左胳膊好像不太敢用力。她老遠地問拉羊做什么?老陸說有一股流感來襲,好幾家養(yǎng)殖場都倒閉了,得趕緊去打疫苗。她說這事我自己就會做,讓弟弟幫我把疫苗買回來就行。老陸就說那你趕緊聯(lián)系你弟弟,耽誤不得。老陸說完就回到大門外,坐在腳踏三輪車上。她就回到屋里打電話,大弟弟的電話關機,給大蔫打電話,大蔫在廣州。怎么辦?忙找妹子幫忙,妹子卻在電話里搶白她:那頭母豬到了發(fā)情期,你也讓我領著去配種?。?/p>
妹子說的果然在理,母豬的事她也一直躊躇著。她抬頭看了眼大門外,老陸還在和柱子親熱。她想了想,就把初乳瓶子揣進懷里。
她從屋子里出來,也不說話,也不看老陸,一邊牽著羊一邊順手把裝初乳的奶瓶放在三輪車旁邊的矮墻上,奶瓶離老陸左胳膊很近。
裝進車斗的羊不聽話,老往外蹦,她就從里屋拿出繩子,回來時看見奶瓶還在原地。老陸說不能用繩子,羊受了驚嚇,就不會產奶了。她過去幫著按住羊,看著老陸把另一只羊裝進車斗。老陸騎上三輪車,奶瓶還在花墻上。車斗里的羊還是要往外跳,老陸看了看她,說只能是你幫我把羊送去。她驚慌地向大門外看去。老陸說你呀,搞得自己像是做賊似的,你藏在兩只羊的后面,誰也看不見你。她想了想,趁老陸不注意,把初乳揣進衣兜,上了車斗,就把自己身體隱藏在兩只羊后面。老陸囑咐柱子好好看家,柱子向老陸搖搖尾巴。腳踏三輪車很快就上路了,她算計著該到小賣店了,該到下一個路口了,該上柏油路了。藏在兩只羊身后,心怦怦地跳。聽著老陸吃力地蹬著車子,心里動了一下,捏捏初乳。來到一個崗坡,老陸下車,推著車子前行,老陸推得很吃力,她用余光看見他長長的身體,呈四十五度角傾斜,再也邁不出念過私塾的姥爺似的步伐,她把手伸進衣兜,拿出奶瓶。大概老陸要扭頭看車后面,她忙把臉又埋進兩只奶羊中間。到了坡頂,老陸擦汗,她聽見老陸粗粗的喘氣聲,便從兩個奶羊脖子中間伸出個小奶瓶,偏巧一輛農用車從后面追了過來,她忙把奶瓶收回來。農用車停下,司機說,老陸,你家的奶羊?老陸說是啊,拉防疫站打疫苗。農用車司機說還有挺遠的路,把羊卸下來裝我車里吧?她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老陸說不用了,羊認生,一旦受了驚嚇,我就喝不著這么好的羊奶了,我還要把身體養(yǎng)得棒棒的,怎么也不能走在柱子前面呀!她有些詫異,有些惱怒,有些心慌意亂。司機說還有這樣膽小的奶羊?沒聽說過。老陸說我家的奶羊就這樣,你剛才說要裝你車里,說不定嚇哆嗦了,你可千萬別讓我家的奶羊受一點兒驚嚇。
這老陸,真不知羞恥,我家的奶羊怎么成了你家的了?
三輪車繼續(xù)上路了,老陸蹬得很慢,他還沒喝到初乳,肯定沒有力氣。她又把初乳從兩只羊脖子中間伸出來。三輪車大概是躲閃一個坑包,左閃一下,右閃一下,兩只羊分開了,她驚慌失措,想把初乳藏起來,偏趕上一股春風吹了過來,春風吹拂著她的臉頰,一股一股的,有些發(fā)癢,她試探著把臉一點一點地往上抬。讓她沒想到的是,原來,春天是那樣那樣的溫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