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放逐者
華燈初上,俯瞰高架橋,就像看到流動的光焰。
這是城市的血脈,又是文明社會跳動的脈搏。
手掌貼在玻璃上,夏意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許久,心里松了一口氣,果然,世界末日什么的,是他的幻想吧。
他垂下手臂,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希望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雖然期望有個同伴,但又不想改變自己孤僻的性格,于是連世界末日都幻想到了嗎?
這里是朝華星娛傳媒七樓。
對一棟高達三十多層的大廈來說,這個位置偏下方,但有小藝人和公司普通職員用餐的七號餐廳。
朝華星娛傳媒當然沒有七個餐廳,只是便于稱呼,大家總不能叫它底層餐廳、職工餐廳,掛在嘴里的詞,都想它好聽點兒。
就像一個藝人說的:“去職工餐廳吃飯,多沒范兒!一聽就混得差勁兒?!?/p>
此時晚上九點,早就過了飯點,仍有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往餐廳走,卻冷不丁看到拐角處的夏意,生生地嚇了一跳,轉(zhuǎn)頭問身后的助理:“這是誰?一聲不吭的,杵這兒當?shù)裣衲兀俊?/p>
助理拉了這小藝人一把,往旁邊走了。
夏意沒有回頭,玻璃窗清晰地映出他們匆匆而去的身影,一些冷言冷語傳來:“你離那人遠著點兒,聽說腦子有點兒問題。”
“什么?這年頭娛樂圈連神經(jīng)病都能混?”
“也不是……哎呀,別管那么多,只是個演龍?zhí)椎摹!?/p>
“龍?zhí)装 毙∷嚾肆⒖提屓涣恕?/p>
來七號餐廳的,不只有三線四線的藝人,還有一些剛簽約、還沒被包裝的藝人,整日各種聲樂、形體課輪番上,但他們對未來星途躊躇滿志,覺得自己很快就會紅遍大江南北。
“聽說了嗎?后天公司就帶著人包機飛往三亞,乘坐豪華游輪去公海!真是可惜!”沒有出道的藝人顯然不在其中。
夏意心弦一緊——“塔拉薩女神號”,沒有歸途的一次航行。
他匆忙轉(zhuǎn)身,想要找一份報紙,看看有沒有魚類在海岸大量死亡的新聞。
李紹吃完飯,晃晃悠悠出來的時候,沒找到夏意。他頓時一驚,打了個電話才知道夏意出去買報紙了,心里還嘀咕著最近圈內(nèi)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緋聞啊。
等找到人,李紹就開始念叨起對三亞之行的盼望,這碎碎念與夏意夢境里的一模一樣。
夏意將手壓在報紙上。
魚群與海鳥死亡的標題明晃晃地印在上面,諸多專家分析,各種原因猜測,翻報紙與刊登新聞的人卻只是看個熱鬧而已。
夏意心里發(fā)冷。他不知道那是夢境幻象,還是未來的預(yù)兆。
“夏哥,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我們就上飛機,去三亞啦!”李紹跟在后面提醒。
剛出朝華星娛傳媒的門,李紹就歡呼了一聲:“下雪啦!”
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高樓大廈的玻璃反射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的燈光,讓這些雪花好像落錯了地方的一堆柳絮,是不需要的點綴。
——這場雪,好像沒有在夢境里出現(xiàn)過。
夏意疲憊地捏著眉心,最終什么也沒說。
鑰匙插進鎖孔里,“咔嚓”的聲音在深夜里聽起來格外清晰。
家里黑漆漆的,一點兒光亮也沒有,樓道里的寒氣隨著夏意的腳步涌了進來,吹得客廳的窗簾輕輕擺動。
反手關(guān)上門時,夏意踩在了一攤水上,腳下一滑,他伸手扶住墻壁。
這是怎么回事兒?
夏意滿心疑惑,趕緊摸到開關(guān)。
“啪!”客廳里的吊燈被打開了,微暖的光線照得屋子里一片雪亮。地磚上大片大片的水漬,一直蔓延到了浴室。
夏意也在這時聞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是海水的腥味,彌漫在整個屋子里,墻紙下方被浸濕了,一塊塊斑駁的痕跡留在椅子、沙發(fā)上,就像干涸后留下的白色鹽粒。
“啪!”夏意手里的鑰匙落在地上,他震驚地看著客廳正中的圓桌,桌上的七八個藍花瓷圓碟裝滿了海鮮。剛摘下的寬葉海藻,新鮮的、剛剛被剝開的海膽,扇貝,青口貝,大塊大塊的三文魚,小臂長的龍蝦……
龍蝦的軀殼被分開,肉呈半透明的顏色,螯鉗與長須還張牙舞爪地擺著,將桌上原來的花瓶都擠到了一邊。
夏意沒有買花插瓶的習慣,所以那只是一個裝飾客廳的大肚工藝瓶,做得古舊好看而已。
現(xiàn)在花瓶里盛著水,兩只青色海蟹在里面拼命地向上伸鉗子,無奈瓶壁光滑,怎么都不能逃脫,倒是將瓶子折騰得向前一歪——
“砰!”
瓶子滾落在地,碎成了幾塊。海蟹爬出來,耀武揚威地舉著鉗子,在濕漉漉的地磚上挪動著身軀。
夏意愣愣地站著,回不過神。浴室的門忽然打開,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那個銀發(fā)紫眸,讓他無比熟悉的人,出現(xiàn)在白色霧氣的后面。
“塞壬……”
夏意無法想象一條人魚,是怎么從海里來到岸上,而且溜進他十幾樓的家里。
低低的笑聲,帶著調(diào)侃的意味:“你才回來?”
夏意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霧氣后的人笑容模糊,紫色瞳孔斂去銳氣,顯得溫柔許多,這與隔著海水凝望的模糊情景不同,就像一個很快就會破碎的影子。
“我等著你的手藝呢!快將這些東西收拾一下!”
低沉悅耳的聲音,柔和得像浴室發(fā)出的暖黃色燈光。
夏意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能感覺到墻壁冰冷的溫度。
“你浴室里的換氣扇又壞了?”那人抱怨著,揮開濃濃的水蒸氣,踩著水走出來,夏意瞳孔收縮,他看到一雙赤足,連同上面修長的小腿,顯得矯健又有力。
——他不是塞壬!
塞壬是一條人魚!
夏意還是發(fā)不出聲音,夢境與眼前景象重疊,讓他心神恍惚。
那人似乎很習慣夏意的沉默,走到沙發(fā)前坐下,對著一桌海鮮隨意地一揮手:“它們又將你的房子搞得一團糟!”說完,從沙發(fā)邊上將那個張牙舞爪的青色海蟹拎了起來。
那人手指修長白皙,非常輕松地捏著海蟹的背甲,就像看著什么玩物,臉上露出笑意,就像是掌握著臣民生死的領(lǐng)主,一如海里兇性十足的人魚。
“你……為什么……”夏意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發(fā)問。
那人一愣,將海蟹丟到旁邊:“你為什么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們的夜宵?”
夏意后退一步,踩到花瓶碎片,他默默地走出客廳,找來掃帚與簸箕,將碎片全部掃走,因為他的房子史無前例地出現(xiàn)了一個客人,與他的夢境有關(guān),還赤著腳。
那人似乎與他十分熟悉,翻著夏意丟在客廳的劇本,在夏意完全不應(yīng)聲的情況下,自顧自地與他聊天。
夏意幾乎以為對方是一個幻覺,自己終于得了臆想癥之類的。但是爬到廚房里鉗住他褲腳的海蟹,不甘寂寞地顯示著存在感。
夏意麻木地將它拎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動作也熟稔得好像在海里生活了好幾個月似的,在走神的情況下,仍然能順利地將海蟹洗刷干凈,還沒被鉗中一下。
他將海蟹丟進蒸籠里,然后取了三四瓶調(diào)料。
沒有姜醋,沒有芥末,沒有任何調(diào)料的海鮮真是太糟蹋美味了。
夏意走回客廳,在那個疑似幻影的人說笑聲與催促聲里,將餐桌上的海味都搬到廚房收拾了一遍。
他像夢游一般,最終對著一桌美味與那個人用完了夜宵,唇齒間留下的鮮美滋味,一直傳到了心里。
就像暖黃色的燈光一樣,不計較自己沉默寡言的親密朋友和自己共同居住在一間房子里,會等待自己回家,會與自己一起用餐,會不拘小節(jié)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或者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對食物十分饜足。
不看電視,不與他說家長里短、亂七八糟的瑣事。兩人窩在沙發(fā)上,蓋著厚厚的毛絨毯,窗戶外是飄飛的雪花。
喧囂的城市,即使在深夜也很難靜寂下來,但是往日惱人的鳴笛聲,徹夜歡唱的歌場KTV,鄰居孩子的啼哭,隔壁吵架的聲音,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也許,這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