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一、狙擊
本文故事開始的1905年,按干支紀年為乙巳年,屬蛇。新世紀的最初十年,猶如一幕大戲,至此正好演到劇半,正派反派,主角配角,盡是龍盤虎踞的一時之豪,就是那些暫時跑龍?zhí)椎?,臺下作看客的,也都不安于一時之運命,或拿血一拼,或拿命作豪奢一賭,于那絳紫色的歷史天鵝絨大幕后,演繹著幽暗曲折的傳奇。
是年1月,俄國發(fā)生以“流血星期日”為序幕的革命,黑海艦隊戰(zhàn)列艦“波將金”號嘩變。在遠東的冰天雪地中,駐守旅順的俄軍在付出上萬人的傷亡代價后向日方投降。落入亞歐兩個強國夾縫間的老大帝國,既要防虎,又要防狼,發(fā)憤圖強當成朝野共識。年初,東京中國留學生集會,吁請清廷立憲。清廷在遷延不決中也有行動,先是廢除了凌遲、梟首、戮尸三項非人道的重刑,再是下詔廢除延續(xù)千余年的科舉制度,并謀劃派大臣出洋考察各國政治,北洋六鎮(zhèn)新軍亦于年中全部練成。4月,年僅二十歲的革命黨人鄒容在保釋出獄前一日,瘐死于上海租界華德路西牢,一時引發(fā)物議洶洶。到年底,曾參加拒俄義勇隊的留日學生陳天華在東京大森海灣蹈海自絕,留下萬言絕命書,以期喚起同胞,“去絕非行,共講愛國”。鄒、陳二士,以一身死,作警世洪鐘,喚醒百千猛士,皆有古義士之風,從長沙數(shù)萬人公祭陳天華的規(guī)模來看,已然讓整個民族熱血沸騰。這一年也是清末的暗殺年,處處殺機四伏,血案頻傳,2月,有湖北省反清革命小團體“科學補習所”成員王漢謀刺欽差大臣鐵良未遂案,至9月,乃有哄傳一時的“刺殺出洋五大臣”案。
故事的開始是在這年7月,安徽蕪湖科學圖書社逼窄溽熱的小樓上,三個年輕人正在密謀一場狙擊行動。此三人都是剪掉辮子披著頭發(fā)的青年,安慶人陳獨秀,小字孟俠的桐城人、直隸高等學堂學生吳越,來自江蘇丹徒一個世代書香家族的趙聲(字伯先)。朝廷7月16日發(fā)布詔書,著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等五大臣考察西洋政治,以為立憲預備,但在身為黨人的他們看來,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要揭穿之,惟有迎頭狙擊。
三人密計中,趙聲搶著要北上從事這必死的任務。趙聲曾入江南陸師學堂學習軍事,自負一身武藝,尤擅左手槍法,年少時在家鄉(xiāng)為人鳴不平,曾入獄砸械,是個胡天胡地的主。吳越也毫不相讓,爭執(zhí)中,吳越說了一段話,可謂在革命史上影響十分深遠。吳問:“合一生拼與艱難締造,孰為易?”趙聲答:“自然是前者易,而后者難?!眳钦f:“然則,我為易,留其難以待君?!?/p>
于是,狙擊方案就這么定下了,由吳越北上執(zhí)行任務。三人分別時,如兩千年前燕太子丹在易水畔送荊軻赴秦的情境再現(xiàn)——“臨歧置酒,相與慷慨悲歌,以壯其行。”
今人余世存編的《非常道》,把與吳越爭北上任務的記為陳獨秀,中有“陳獨秀20歲時,與革命黨人吳越相爭刺殺滿清五大臣,竟至于扭作一團、滿地打滾,疲甚”等語,后又云“后吳引彈于專列,就義,重傷清二臣,時年26歲”,不知典出何處。此則軼事對陳獨秀的年齡記述是有誤的,吳越1878年生人,陳獨秀小一歲,為1879年生人。吳行刺時27歲,陳是年26歲,而非20歲。
吳越自告奮勇領受這一任務,固然出于其抱有的必死之心,也是考慮到他有直隸高等學堂學生身份作掩護。這個出生于桐城一個清寒的讀書人家庭的年輕人,好古文,向往古時俠風,他原字孟霞,自作主張改作孟俠,從改名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楷模就是春秋時輕死生、重然諾的俠客,在石破天驚的一擊中,讓生命如流星劃過黑暗的天幕。
三年前,吳越北上投靠堂叔吳汝綸。堂叔是桐城派文章大家,曾做過幾任州官,退出政壇后在保定任蓮池書院山長,后又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在當?shù)仡H有影響力,動用關系把侄子安排在推行新式教育的高等學堂就讀,卻不知道侄子已經(jīng)秘密加入“北方暗殺團”,并任支部長。
這個暗殺團是由留日學生發(fā)起的拒俄義勇隊(被取締后更名軍國民教育會)衍生出來的,后來同盟會的兩大班底,湖南黃興、劉揆一等發(fā)起的“華興會”,上海陶成章、蔡元培等發(fā)起的“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光復會的前身),皆是其同志。加入這個秘密組織,身份須嚴格甄別,其成員皆有徽章以供識別聯(lián)絡?;照聻閳A形鎳制,一面為軒轅黃帝頭像,一面鐫刻誓詞。組織聘有俄、日教官教習格斗、爆破、刺殺軍械等各項技能,其宗旨為力圖民族解放、光復漢室,綱領有三,一起義,二暴動,三暗殺。在北方暗殺團名單上排名靠前的有:葉赫那拉氏,滿洲親貴鐵良、載湉、奕劻諸人,封疆大隸袁世凱、張之洞、岑春煊等。
1905年前后的清廷政局復雜而微妙,中樞清流派、地方重臣派、滿洲少壯派,還有袁世凱的北洋派,都在想方設法擴充實力,非個中人難以洞悉其秘。然在吳越這樣的革命黨人看來,管你改良還是立憲,皆是朝廷鷹犬。他說寧愿吾國民為懵懵不醒之國民,也不愿吾國民為半夢半醒之奴隸,因為懵懵不醒之人一旦猛醒,皆會復九世之仇,光復漢室,而半夢半醒之奴隸,名義上立憲保國,實際上不過是清廷奴才。他早就想玩一票大的,以革命的恐怖手段達到“殺一儆百、殺十儆千”之目的。
五大臣出場之前,吳越盯上的是鐵良。鐵良,滿洲鑲白旗人,榮祿幕僚出身,曾以兵部侍郎的身份赴日本考察軍事,時為襄辦練兵大臣,入值軍機處,是滿洲少壯派的領袖。此人對漢人極為警惕和仇視,電告日本方面只許清國漢族留學生學警察,不許他們學軍事,就是他干的;收刮東南各省財富,私自提取上海江海關數(shù)十萬兩銀子,編練京師八旗防備漢人,也是他干的。名義上,此人是襄助袁世凱訓練新軍,實際上幾乎是袁的克星。
吳越早就想入京刺殺鐵良。他預測,如果一擊成功,朝廷必將對漢人大行壓制,滿漢沖突會愈加劇烈,革命就會愈有希望(“逆賊鐵良一殺,而載振、良弼輩必起而大行壓制之手段,將不盡滅我漢族而不甘心焉!噫!此其幸事乎?抑其不幸事乎?吾敢斷言曰:‘幸事,幸事!” )。但沒等他動手,湖北一個叫王漢的革命黨人提前發(fā)動了。1月,鐵良以欽差大臣身份南下,巡查各省軍事財政,“科學補習所”成員王漢決定在其返京途中發(fā)動攻擊。他約了同伴準備在漢口大智門車站動手,但他們趕到火車站時,火車已經(jīng)開走。王漢便帶著那把沒來得及打響的手槍,只身前往火車北上必經(jīng)的河南彰德潛伏。幾日后,鐵良一行乘車到達彰德時,王漢早已攜槍候于站內,但因他缺乏槍械訓練,舉槍對準鐵良時,竟然連發(fā)不中。追捕中,王漢自忖不能得免,留下遺書和手槍,于道旁投井自殺。
晚清的這些革命黨刺客,未經(jīng)專門暗殺訓練,熱血上頭,倉促上陣,論身手幾乎都是蹩腳的。比王漢更為不堪的是一個叫萬福華的殺手,一年前在上海英租界四馬路的金谷香菜館行刺前廣西巡撫王之春,屢扣扳機,卻不聞槍響,原來他從好友劉師培那里借來的那把槍,撞針早已朽壞,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目標大搖大擺在眼前消失。也正因為那把槍沒打響,萬被逮后,只被判了10年徒刑。
吳越聽到王漢在彰德謀刺鐵良不成的消息,不免有些失落,因為自己的暗殺計劃不得不告夭折了,但對王漢舍身成仁的勇氣,他還是相當敬佩的。他說,萬、王二子事跡,非勉他人,乃勉我爾。盡管再向鐵良動手已經(jīng)不可能,但身為革命黨人,全天下的滿人自然都是他的敵人,“手提三尺劍,割盡滿人頭”,滿人的頭又豈是割得盡的?現(xiàn)在輪到自己上場了,可千萬別再鬧前兩位的笑話了,踩點、槍械、炸彈,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考慮周到,暗殺的預案,自然也是制訂得越周詳越好。
吳越挑選了兩個好友,作他這場暗殺行動的掩護和助手,此兩人一個叫張容,一個叫孫岳,年齡相當,都是志在反清的熱血青年。張容是他高等學堂的同學,祖籍山東,客籍遼東,祖上為漢軍旗人,世代為努爾哈赤守陵,饒有家資。他本名張煥容,因讀了鄒容宣傳革命的小冊子《革命軍》,改單名為容,以示追隨。此人精于刀術,據(jù)說尋常三五人難以近身。那個孫岳,就是日后參加領導過灤州起義、曾任國民軍副總司令兼第三軍軍長、直隸督辦兼省長的那位,他是北方同盟會早期成員,早年因擊殺地痞入五臺山剃度,此前不久,披著袈裟投考保定北洋武備學堂,以優(yōu)等生成績入選炮科。正值學堂假期,三人小組于這年夏天秘密潛入北京。
吳越是徽人,以前往來京城必下榻桐城會館,此次行動為保密計,需另擇客棧。當時北京城住店有一慣例,店家為結賬方便,以及為店客和訪友之間容易查詢探訪,須將住店客人姓名寫在一長方形小木牌上,俗稱水牌,公開掛在柜臺后面的墻上。若用“安徽吳越”的名字掛出,容易暴露身份不說,事后還會牽連同鄉(xiāng)。三人一商量,孫岳選擇了一家來京時常住的旅店,位于距正陽門火車站不遠的廊房頭條一帶,以“高陽孫岳”的名字掛牌。選擇這家旅店,除了離火車站近,還有一個原因是附近有好幾家綢莊布店,便于采購行動時的服裝。
吳越?jīng)Q定以炸彈實施暗殺。此次狙擊目標共五人,自己單槍匹馬,若用手槍,肯定不能把他們一一干掉。炸彈就不一樣了,只要一擊得手,巨大的威力足以把他們全都送上西天。正好一個叫楊篤生的同志從上海來京,此人系前國子監(jiān)生,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yè),曾與黃克強、宋教仁等謀劃在長沙起事,精于炸彈制造,吳越就向他學習炸彈爆破技術。楊篤生告訴他,制造炸彈的技術有兩種,一是銀藥法,即以水銀置彈內,拋擲時炸裂,但水銀易與硝酸發(fā)生反應,使用時極不安全,故不用;另一種是用普通炸藥置彈內,用導火線引發(fā)。但問題出來了,刺殺機會稍縱即逝,哪容導火線慢騰騰燒過去?后來他們研發(fā)出了撞針式法,即炸彈拋擲出去一落地,就以撞針激發(fā)爆炸。兩人跑到僻靜的西山八大處多次練習,手法漸熟,有一次爆炸的聲浪引來了巡山清兵盤查,多賴他們機智應對,從容逃脫了。
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待探得五大臣離京時間就可動手。等待似乎把時間成倍拉長了,在客棧那些不眠的夜里,吳越寫下十三篇文章編成《暗殺時代》一書。序言里說,“排滿之道有二,一曰暗殺,一曰革命,暗殺雖個人而可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今日之時代,非革命之時代,實暗殺之時代也。”他指出,革命年代往往從暗殺年代進化而來,暗殺為因,革命為果,欲得他年之果,必種今日之因。他認為自己的暗殺是在喚起革命,即便身死,也是引發(fā)革命狂飆的一?;鸱N,“以復仇為援兵,則愈殺愈仇,愈仇愈殺,仇殺相尋,勢不至革命而不已。予愿死后,化一我為千萬我,前者仆而后者繼,不殺不休,不盡不止,則予之死為有濟也!”“我同志諸君,勿趨前,勿步后,勿涉獵,勿趔趄。時哉不可失,時乎不再來。手提三尺劍,割盡滿人頭!此日,正其時也!”
在寫給未婚妻的兩封訣別信里,他跟那個遠在桐城的姑娘討論了一番死生大義,要她克制一己之痛苦,多向法國羅蘭夫人學習,“奴隸以生,何如不奴隸而死”,信中還有“吾之意欲子他年與吾并立銅象耳”的豪邁之語,似乎革命年代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未婚妻亦賦詩三絕,以壯其行。
暗殺哪容得如此沸沸揚揚,事先張揚。他還與堂姐介紹認識的南方女俠秋瑾一起前往前門火車站踩點。后來秋瑾女士先回南方籌備大通學堂的事,他寫好了一紙遺囑交給她,中有“不成功,便成仁”等語。他還寫了萬言《意見書》,謄清后交給同學張嘯岑一份,鄭重囑咐張,他若離開人世,萬一無法發(fā)表,“便交湖南楊篤生先生,或者安慶陳仲甫先生”。
不幾日廷旨下,八月廿六日(按西歷為9月24日),著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等五大臣啟程出洋考察。此前一日,吳越已從楊篤生處得知這一消息,是夜,他與張容、孫岳等設宴招待各方友人,席間慷慨悲歌,言談舉止頗為出格,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之悲慟,有人不解,問這酒是為什么而喝,三人笑笑,皆不答。
是日清晨,三人離開旅店,直奔正陽門火車站。著便裝的孫岳和張容在通往月臺處望風,吳越則懷揣炸彈,一身學堂操衣打扮,伺機往里運動。站內早已戒備森嚴,鐵路局預備的專車一共五節(jié),前面兩節(jié)供隨員乘坐,第三節(jié)是五大臣的花車,第四節(jié)仆役所乘,最后一節(jié)裝行李。原定發(fā)車時間是上午十點,八點剛過,送行的人陸續(xù)到達。五大臣中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著是紹英、端方、戴鴻慈,最后到的是載澤。
吳越的這身打扮果然混不進去,情急之下,他們去客棧附近的綢布莊購買了一套仆役的衣服,藍布薄棉袍,皂靴,無花翎的紅纓帽,讓吳越趕緊換上。趁著站內亂糟糟的當兒,吳越混入隨從的隊伍進入車站上了第四列車。張容在他身后,因送站的人多,被擠隔到了遠處。
在試圖由第四列車廂進入中間花車五大臣包廂的時候,一個警覺的衛(wèi)兵把吳越攔下了。盤問中,吳越答是載澤的隨從。他的一口安徽話讓衛(wèi)兵愈發(fā)起疑。正糾纏間,又上來幾個兵卒。吳越趁機沖進花車。當他準備引爆紅布包著的炸彈擲向五大臣時,火車汽笛長鳴一聲,隨即,火車頭后退與車廂接駁,因慣性驅動,引起車廂劇烈震動,他手中的炸彈竟被震落,瞬間引發(fā)爆炸。
砰地一聲巨響,第三節(jié)花車車廂頂上頓時被炸出一個大洞,硝煙中,到處是飛濺的碎木片、鮮血、斷肢,嘩啦啦地落將下來。徐世昌因前有仆人擋著,只是前額輕傷,頂戴花翎皆被削去。紹英受傷較重,載澤用一只受傷的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問:“我的腦袋呢?”
吳越當場殉節(jié),孫岳和張容站在月臺進口處,距離較遠,加之楊篤生掩護,趁著混亂脫險(此處暗殺現(xiàn)場的敘述,參酌了吳越的同學湯謫青的回憶文章《讀章士釗書吳越狙擊五大臣事后》、紹英的兒子馬士良的回憶文章《記五大臣出洋事》等)。
戴鴻慈有日記記當天驚魂一刻:“辰初拜祖,親友踵宅送行甚眾。十時,肩輿至正陽門車站,冠蓋紛紜,設席少敘。十一時,相約登車。澤公先行,余踵至。兩花車相連,澤、徐、紹三大臣在前車,余與午橋(即端方)中丞在后車。午帥稍后來,坐未定,方與送行者作別,忽聞轟炸之聲發(fā)于前車。人聲喧擾,不知所為。仆人倉皇請余等下車,始知有人發(fā)炸彈于澤公車上。旋面澤公,眉際破損,余有小傷。紹大臣受傷五處,較重,幸非要害。徐大臣亦略受火灼,均幸安全?!?/p>
當時除了紹英被送往醫(yī)院外,其他幾位大臣當即商定“改期緩行”。次日,戴、徐、端三位早起進宮,戴鴻慈當日記曰:“八時,蒙召見?!嗯c徐、端兩大臣各據(jù)所見奏對?;侍蟠光勐牸{,復慨然于辦事之難,凄然淚下?!?/p>
幾日后,法國畫刊“L'illustration”刊出五大臣遭襲擊照片三幅,包括暗殺現(xiàn)場被炸毀的車廂,殺手滿身血污被炸身亡的紀實照片。京師全城戒嚴,慈禧一面下令追查,一面?zhèn)髦紴榉劳雒綌y炸彈潛入,將頤和園圍墻再增三尺有余,并在園內各緊要處架設電話,增派軍警晝夜巡邏。
引爆者炸裂胸腹,手足皆斷,自軀干以下被炸得七零八落,當場身死,所幸面部尚可辨認。警察部門把死者頭部用藥水封存,拍成照片,行文至各省,讓知情者辨認。更派出各路便衣偵探,到客棧、會館、廟宇等旅客逗留之處暗訪。但由于刺殺者在行動之前制訂了周密計劃,留下線索極少,以至于事發(fā)很長一段時間,此案一直未能偵破,更無人因此案遭受牽連。
且說吳越在直隸高等學堂有一同學,見他開學多日未歸,結合其他端倪,開始懷疑刺客是吳越。查辦本案的官員問有何物證,此同學披露了一個細節(jié),吳越的一只腳,有六只腳趾。官府馬上調看現(xiàn)場殘肢,這才鎖定兇手身份,確系直隸高等學堂的學生吳某。但也有一說,吳越先前下榻的桐城會館,有個小女孩認出他是在會館住過的桐城吳公子,前去報官邀賞,遂使真相大白。不管如何,死者的身份不再是個秘密。
此案經(jīng)辦人員順藤摸瓜,找到了吳越等三人曾下榻的客棧。盡管吳越行動前為防拖累他人,曾置一信于枕下,聲明此次行動與會館眾人無關,但還是有好多無辜者遭到逮捕。桐城人金壽民任保定蓮池書院講習時,是吳越的擔保人。吳越出事后,金受牽連入獄。其妻郝漱玉曾任直隸女學堂總教習,后經(jīng)日本女學生出面,請日本駐華使館斡旋,慈禧下懿旨:“金壽民馬虎成性,不堪錄用,驅逐回籍?!苯饓勖袼炫c妻子郝漱玉回老家,留住了性命。此是閑話不提。
袁世凱親自偵辦此案,表示要將涉案的賊臣亂黨盡數(shù)抓捕歸案,但吳越是直隸高等學堂的學生,正好歸袁管轄,這豈不是自打巴掌?要不要將吳越的真實身份披露,查辦本案的官員犯了難,為了不讓袁難堪,他們冥思苦想想出一個辦法,給案卷中吳越姓名的 “越” 字,加一“木” 字旁,以示戴木為枷,吳越就這樣成了 “吳樾”。手下倪嗣沖查辦后向袁世凱稟報, “據(jù)云現(xiàn)在諸生并無與吳越親故知交……至監(jiān)督以下各員,于吳越在堂之日,未能事先察覺,實因該故犯貌似安分并無異常盲動……知人實難,其情可原?!?/p>
正在安徽公學教書的陳獨秀從報上得知北京火車站爆炸案的消息,第一時間想到了吳越。他用隱語寫信給哥哥的小舅子、時在直隸高等學堂讀書的張嘯岑:“北京店事,想是吳先生主持開張,關于吳兄一切,務速詳告?!?/p>
不幾日,張嘯岑回信到,寄來了吳越的兩部遺著,《暗殺時代自序》和《意見書》,并說吳越赴難前,曾留有遺言,若遇難,將上述書稿轉交楊篤生或陳仲甫。陳獨秀將《意見書》節(jié)錄刊載于自己主編的《安徽俗話報》,后來他將兩部書稿并部分烈士遺物寄往上海,蔡元培在吳越追悼會上提到了此事,說:烈士死難后,有陳君寄一皮包至上海,內有西式外套一件,此系烈士之遺物,當時系贈楊君,以為紀念云云。
1911年初春,陳獨秀在杭州寫下六首回憶同道和朋友的詩作,第一首寫的就是六年前那場未遂的刺殺案:伯先京口夸醇酒,孟俠龍眠有老親;仗劍遠游千里外,碎身直搗虎狼秦(《存歿六絕句·之一》)。龍眠是桐城西北名山,此處借指吳越老家。這是一個刺客為另一個刺客寫下的悼詞,在他看來,吳越就是刺秦的荊軻,是一個“有道德、有誠意、有犧牲的精神”的君子,一個“由純粹之愛國心而主張革命”的人。
二、江湖
趁著正陽門車站爆炸案后的混亂,吳越的兩個幫手張容和孫岳倉惶出京。孫岳悄沒聲息回到保定武備學堂潛伏下來,畢業(yè)后任北洋陸軍第三鎮(zhèn)炮兵排長,后升任第九標第三營管帶,并秘密加入同盟會,成為該會北方支部的負責人之一。張容的經(jīng)歷,則要曲折得多。
行刺失敗后,張容不敢再回直隸高等學堂,流竄了一段時日,竟然栽在一個叫楊以德的探員手里。這楊以德原系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司事,職掌剪票,因此練就一門過目不忘的本事,憑這本事進了探訪局當差。事發(fā)那天,楊探員也在車站附近負責安保,張容等三人的異常舉動自然也沒能逃脫他的眼睛。張容漏網(wǎng)逃脫,東游西蕩,還不知自己已被盯梢。
因張容長得五大三粗,楊探員也不敢輕易動手。等張容投宿一家僻靜的客棧,熟睡后,楊探員合數(shù)人之力,才把他拿獲。在獄中,張容除坦承與吳越認識之外,一字不招,乃被判入獄。
臺灣作家張大春《丁連山生死流亡》一文,給出了張容的最后結局:
張容入獄沒多久,憑靠著江湖人物宮寶森的幫忙,得以越獄。宮寶森拉大師兄丁連山一起劫了獄,還籌措了一筆旅費給張容,讓他去日本。張容被拘時,官府也給他的名字戴了枷,以為反叛者的印記,案卷上登記為“張榕”。出獄后他不以為恥,反而正式改為此名,可見其性情豪邁。張榕(下面我們就這樣叫他吧)在東京結交了不少浪人,還成了新創(chuàng)的同盟會之一員。武昌首義后不久,他回到東北,發(fā)起“奉天聯(lián)合急進會”,成為方面人物。為什么不去南方而選擇回東北呢,一則他在東北有根基,他的祖上曾是在長白山下守皇陵的;二則,有一種觀點認為,革命黨人總成不了事,原因乃在于南方的五嶺之氣尚未結成一龍脈,不如在努爾哈赤發(fā)跡之老巢發(fā)動,直搗黃龍,革命或朝夕可成。
當時關外與南方革命團體得以桴鼓相應的組織和勢力都不大,新軍之中只有兩號主要人物,一是吳祿貞,一是藍天蔚。這兩人一個被袁世凱收買親兵暗殺,一個被張作霖拔掉了兵權。張作霖時受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倚仗,授與奉天城防司令和剿匪司令之職,軍權到手之后,必須找一個對象來立威,便想到了不安分的張榕。此人頂著個“行刺五大臣”與“同盟會同志”的頭銜,又傳說在東京擊敗過日本黑龍會的浪人,身手不凡,拿之祭刀,肯定效果非凡。但他又不敢明槍執(zhí)火攖革命黨人之逆鱗,所以只好策劃暗殺。
東三省咨議局副局長袁金鎧向張作霖報告,張榕在運動東三省獨立。張作霖反問道:“那他怎么不來運動我呢?”袁金鎧嚇了一跳,躊躇起來,以為張作霖也要變節(jié)。豈料他這是故弄狡獪,隨即道:“要是讓他來拉拔拉拔我,你看他會有何手段?”
1912年1月23日,張作霖設下了一個局,他讓袁金鎧在奉天城最好的飯店德義樓飯莊擺下一飯局,假作有意“因勢利導,策動東三省獨立”,邀張榕赴席。席間忽然聲稱,另有緊急公事,必須先走。張作霖離去未及轉瞬,兩個槍手隨即沖進來,把張榕打成了馬蜂窩。當場遇襲殞命的還有張榕的兩個同志。從那一夜以后,張作霖展開了多次暗殺行動,對象是“急進會”的同黨,一個又一個“剪了辮子的可疑人物”。張榕這個名字很快就掩沒在一連串的屠殺血案的底層。
但是同為同盟會員、當年營救過他一回的宮寶森卻極不甘心。日后,宮寶森在一封給他女兒宮若梅的家書里寫道:“而憶昔所以念茲在茲者,豈其革命耶?毋乃報仇而已矣。十年磨劍,以為一快可圖,殊不知猶溷落賊之圈套耳!”此處所稱之“賊”,當指張作霖。革命家謀革命,江湖兒女圖報仇,殊途不同歸。
這個故事的余緒已被王家衛(wèi)演繹成了電影《一代宗師》,與張榕等一干革命黨人已無多大干系,包括宮寶森、丁連山等江湖人物的出處,也被剪得七零八落,但王氏電影流光溢彩的鏡頭,還是把接下來的另一半故事講得風生水起。
宮寶森想為張榕報仇,張作霖也無時不刻想把張榕的同黨一網(wǎng)打盡。時間到了1915年,為支持袁世凱洪憲帝制,張作霖急于肅清當年“急進”會的殘兵游勇,他想了一個引蛇出洞之計。
當時奉天城里關著一個精神失常的日本浪人,此人名叫薄無鬼,原是來華襄助革命的,民國成立,沒人搭理他了,就發(fā)了瘋,常在大街上拔刀亂砍。張作霖把這人放了出來,在奉天街頭鬧事挑釁,砍殺了數(shù)人。張作霖的如意算盤是把這個浪人當作誘釣金鰲的香餌,前來阻止薄無鬼殺人的,必是黨人無疑,一露頭就可予以剿殺。
果然有人上鉤了,此人就是宮寶森。為不讓這個浪人泄露更多革命黨人信息,宮寶森決定誅殺之,師兄丁連山雖然一直反對師弟與革命黨有干系,但看此人在大街濫殺無辜,也同意了。張大春節(jié)錄的丁連山回憶錄《歸藏瑣記》中,如是描繪薄無鬼的出場:
“乙卯春,奉天大雪,忽而市井傳言,獄中逃出一人,即薄無鬼也。一身簇新武士直裰,上衣交領右袵,三角廣袖,胸前系寬帶子,綠顏色晶亮好看。下袴似裙,有水云褶縫,十分熠耀。此外,尚有外布衣及大紋,大紋據(jù)說乃是家族紋章,似花瓣,于前胸作裝飾,緣以菊墜。短刀斜插腰際,長刀在手,若新發(fā)于铏,似是初添購的?!?/p>
他的觀察是細致的,不但浪人手上的長刀是新的,連整個的服飾行頭,都是張作霖的險詐安排,就是要拿此誘餌,釣出潛藏不露的革命黨人。
宮寶森本想自己出手誅殺此人,丁連山問他:殺人逃刑、被殺送命,與獨撐門派將一門武藝發(fā)揚光大,哪個容易,哪個更難?宮寶森說,當然是殺人、被殺來得容易,撐持、掌理一門戶來得難。丁連山說,那好,我做前面這件容易的,更難的就交給你了。于是,這個八卦門高手,“刻直趨通衢,攫薄無鬼襟而掌殺之”。
“孰易孰難”那兩句,與科學圖書社樓上吳越與趙聲、陳獨秀三人的訣別之詞何其相似乃爾!卻不知是江湖人士抄襲革命黨人,還是純屬巧合。丁連山殺人之后亡命天涯,逃到佛山隱姓埋名,做了金樓的一個廚工。
《一代宗師》開頭,王慶祥飾演的八卦門掌門宮羽田(原型即為宮寶森)率領眾弟子南下廣東,在佛山金樓的引退儀式上意欲將掌門人大位傳與南派武術大家,借由推動南北武術融合,謀求武林同道支持南京政府。哪料到南方武林人士各種不服。其間,宮寶森喝到一碗肉湯,知道那是多年未見的大師兄手藝,于是大事也不談了,直接往后廚尋去,果然見到了鬼魅也似隱跡于庖廚的丁連山。他與趙本山飾演的師兄在后廚展開一段對話,方知當年上當?shù)牡滋N。
丁連山在《歸藏瑣記·金樓之會》里記錄了師兄弟在庖廚里的這段對話:“我別無長言,僅對寶田道:‘彼日出手殺薄無鬼,我便墮入了鬼道。此后你我便有如衣服,爾為一表,我為一里,盡管彼此相依,卻也兩不相侔。然南北議和之事,切記不宜橫柴入灶、操之過急,你也要學會反穿皮襖!”
這是一句歇后語,反穿皮襖,意即“裝羊”(諧“佯”)。意即以武術同道為號召,為民國效力這樣的事,并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很可能在革命的號令下反被利用,滿心期待落入虛妄,倒不如反穿皮襖“裝羊”,順勢而行,而不要“橫柴入灶”強行推進。從后來的故事來看,宮寶森聽了師兄的話,并未強行推進武林融合并介入波譎云詭的革命潮中,才避免了武術界被政治傾軋的悲劇。
師兄弟在廚灶間說著話呢,外面動起了手來,原來南方武師根本不相信宮寶森說的什么聯(lián)合,反疑心是北派武師并吞他們的一個陰謀,三言兩語不合,宮寶森的弟子馬三就與對方以“封門會手”的方式一決高下。馬三武功端的厲害,一動手就占盡上風,卻沒想到,驚動了隔壁煙館的一個年輕人。此人是當?shù)匾粋€藥材商的兒子,平日里不問商賈,只知弄槍使棒,他派人將比武現(xiàn)場情形實時報告,只是 “默拳”,也就是在心里默默演練交手實況,聽到某一招式時,一時技癢,跑到金樓要求當面交手。他一出手,不僅打敗馬三,還傷及了宮寶森,后來倒是意外地敗給了宮寶森的女兒宮若梅。
此人本名葉繼問,后來去中間繼字,改單名為葉問。
話說又過十多年,大江大海,江山易幟,丁連山逃亡到香港,在這里遇見了已然開宗立派的后生。彼時此君已過中年,丁連山也已是個老人了。他對這個年輕人說出了心頭遺憾:“天不欲武學昌明,才不叫我晚生二十年,或不教汝早生二十年!”兩個宗師級的人物,居然沒能湊對搏上一搏,此恨何極!
電影中,葉問是為尋宮家六十四手而從佛山到香港,片中丁連山有臺詞說,一門之中,有人做面子,就得有人做里子,面子請人吃一支煙,里子就得殺一個人。意思是說師弟宮寶森是八卦門的面子,而他殺人付出了畢生代價,成為一個鬼漂泊江湖數(shù)十年,實在是做“里子”的一生?!袄镒印弊鰬T了,他也有參悟,那就是不爭,不爭門戶,不爭心氣,也不爭政治。電影里,葉問聽了這席話頓悟,從此只把畢生所學傾授眾生,于是有了后來的詠春之盛,成為一代宗師。
三、“個人浪漫的奇跡”
1905年那個溽熱的夏天,陳、吳、趙三人密謀的這場暗殺行動,終以兩個月后吳越在北京正陽門外車站自炸身死而草草收場。吳越甘愿以一死保全陳、趙,自是看重此二同志的革命才干,不讓他們去涉險。但論加入暗殺組織的時間,陳獨秀的資歷還要老得多。他是個更老資格的刺殺宗師。
距此一年前,陳獨秀還在蕪湖辦《安徽俗話報》的時候,就應章士釗的邀請,秘密赴過一次上海。在英租界新閘路余慶里,他見到了軍國民教育暗殺團的骨干楊篤生、陶成章等,令他驚異的是,其中一位居然是進士出身、點過翰林院庶吉士的上海愛國女學校長蔡元培。蔡是光緒十八年進士,被房師翁同龢稱作“年少通經(jīng),文極古藻”的“雋材”,此時已是一個堅定的革命黨人。在一個神秘的儀式上,陳獨秀宣誓加入了這個暗殺組織,天天和他們一起試驗炸彈。他滯留上海的一個多月里,銷路看漲的報紙只得???,他跟膽小的合伙人汪孟鄒撒了個謊,說自己是在和章士釗等洽談報紙印刷的事。
在這里他還認識了黃興、趙聲、徐錫麟、秋瑾等黨人。黃興常穿著一雙皮底鞋,走起來橐橐作響。趙聲穿著一套武官的行頭,一來就與徐錫麟談捐官、做官的事,兩人就好像一對官迷。秋瑾的服裝舉止,完全是個日本女學生的模樣,鞠躬禮十分到家。陳獨秀后來如是回憶他和蔡元培這一段共事經(jīng)歷:“我初次和蔡先生共事,是在清朝光緒末年,那時楊篤生、何海樵、章行嚴等在上海發(fā)起一個學習炸藥以圖暗殺的組織。行嚴寫信召我,我由安徽一到上海便加入了這個組織,住在上海月余,天天從楊篤生、鐘憲鬯試驗炸藥,這時孑民先生也常常來試驗室練習聚談?!?/p>
日后的學界泰斗,竟是暴力救國的始作俑者,說來堪奇,其實也是時風使然。熱衷政治暗殺,以為炸彈手槍可以救國,實是清末至民國一大景觀。蔡元培是革命黨人何海樵介紹加入暗殺團的。何海樵從日本帶了六個殺手潛回北京,準備行刺慈禧,但等到經(jīng)費用完也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于是不得已南下上?;顒?,發(fā)展了蔡元培等。據(jù)蔡自述,加入時要舉行類似會黨的“歃血為盟”的儀式:“設黃帝位,寫誓言若干紙,如人數(shù),各簽名每紙上,宰一雞瀝血于紙,跪而宣誓,并和雞血于酒而飲之。其誓言則每人各藏一紙。”
在試驗炸彈前,蔡元培更看重的是毒藥,因其易于制作,又隱蔽攜帶,只要有機會接近目標,就能不露聲色除去之。致命毒師蔡元培本人并不懂毒藥調制之法,于是他把愛國女校的化學教師鐘憲鬯、俞子夷也吸收進了暗殺團,所需器材由當時上海唯一的理化器材供應機構科學儀器館供應。俞子夷配制出了氰酸,為了試驗其藥效,蔡元培讓工友弄來一只貓,強迫灌下幾滴,貓即中毒而死。但蔡元培認為液體毒藥固然藥效強,卻易被發(fā)覺,不如固體粉末佳,于是又從日本購入一批藥物學、生藥學書籍,繼續(xù)試驗。因進展緩慢,他還異想天開地想用催眠術作輔助暗殺的手段,催著陶成章翻譯了好幾種催眠術的書。等到他領導的研究小組研發(fā)出體積小、威力大的炸藥,他又以為由女子去實施暗殺比男子更隱蔽些,也更容易接近目標,因此在女校特別注重化學課的講授,并暗暗物色對象,以便培養(yǎng)暗殺種子。
前面說到,萬福華在上海英租界四馬路某餐館行刺前廣西巡撫王之春那一節(jié),就是發(fā)生在這個時候。萬福華事敗入獄,章士釗曾到監(jiān)獄探望,章結束探訪出來,沒發(fā)覺有暗探一路尾隨,終于導致暗殺團在新閘路余慶里的秘密駐地被查抄。蔡元培和其他一些僥幸漏網(wǎng)的革命黨人暫時躲藏起來,他短暫的刺客經(jīng)歷也就告結束了。
但暗殺的種子既已在革命黨人心里著了床,不會那么輕易被摳去。1907年,有徐錫麟在安慶刺殺安徽巡撫恩銘一案,隨后牽連出已經(jīng)回到紹興的秋瑾被捕。徐一度被恩銘所賞識,委任其為安慶巡警學堂堂長。但是徐認為,恩銘的賞識是私人的,殺死恩銘則是為民族國家大義。徐被恩銘的衛(wèi)隊剖心下酒,一同被難的還有巡警學堂數(shù)十名學生。到1910年,乃有汪精衛(wèi)圖謀刺殺小皇帝的父親、攝政王載灃一案。汪精衛(wèi)邀集同伙,扛了個四十磅之重的炸彈,在載灃上朝必經(jīng)的銀錠橋下埋設時被發(fā)現(xiàn)報官,好在清廷為示寬宏,沒有處死這個蹩腳的刺客,只把他判無期徒刑了事。“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汪的這首五言絕句,為他在民國新立后撈足了政治資本,這已是后話了。
進入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是清廷日薄西山的十年,平心而論,也是努力加大與現(xiàn)代世界對接的十年。被論家稱作“改革運動憲章”的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十日(1901年1月29日)上諭,雖未提新政二字,其真實含義已近似新的政治體制,包括教育、軍事、警務、監(jiān)獄、法律、司法和立憲政府,可知從體制到思想層面,老大帝國已在孕育一場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靜悄悄的革命”:
著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大臣、各省督撫,各就現(xiàn)在情弊,參酌中西政治,舉凡朝章、國政、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制、財政,當因當革,當省當并,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精,各舉所知,各抒所見,通兩個月內翻條議以聞。
1905年提上議事日程的立憲考察,不管清廷是出于被迫還是主動尋求,都是順應朝議民情的一項舉措。外派大臣原擬四位,載澤、戴鴻慈、徐世昌和端方,滿漢各二,有王公、有廷臣、有疆吏,結構均衡。后又下諭旨加派商部右丞紹英,可見其立憲預備之慎重。據(jù)1905年創(chuàng)刊的革命派雜志《醒獅》刊登宋教仁《清太后之憲政談》的文章披露:“今日滿政府有立憲之議,有某大臣謁見西太后,西太后語曰:‘立憲一事,可使我滿洲朝基礎永久確固,而在外革命黨,亦可因此消滅。候調查結局后,若果無礙,則必決意實行云云?!边@是上層真實心態(tài)的流露,即既不了解立憲為何物,也不拒絕立憲,這就給了革命黨人指清廷立憲為假立憲的口實,這一年創(chuàng)刊的《民報》便有這樣的表述:“假考察政治之名,以掩天下之耳目”。
立憲之聲愈益高漲,幾乎已成時代主潮,且輿論已有效帶動朝廷,吳越又為何冒死北上、以暗殺手段阻撓五大臣這一先進之舉?實是因立憲派與革命派互為仇家,積怨已深,凡是有益于清廷延長國祚的,必成革命黨人的肉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對此,吳越在《意見書》《暗殺時代》里已表露無遺,他認為立憲不過是康、梁?;庶h人為重返權力中樞打出的一張牌,“立憲之聲囂然遍天下,以詿誤國民者,實保皇會人為之倡。宗旨曖昧,手段卑劣。進則不能為祖國洗濯仇恥,退亦不克得滿洲信任”,清廷支持立憲,不過是欺騙民意,阻止?jié)h旗復興,“以欲增重于漢人奴隸義務,以鞏固其萬世不替之皇基”,所以自己哪怕舍身成仁,也要力阻之:
“越生平既自認為中華革命男子,決不甘為拜服異種非驢非馬之立憲國民也,故寧犧牲一己肉體,以剪除此考求憲政之五大臣。”
是以,北京爆炸案不久,當時吳越的身份尚未查出,上海的《申報》就已分析指出,這是立憲派的天敵革命黨人干的,其目的不外乎火中取栗、亂中舉旗:“揆度情形,必出于反對立憲黨者所為無疑,而反對立憲黨又非出于舊黨而必出于新黨中之激烈者無疑。夫新黨中之反對立憲黨,非所謂革命排滿黨而誰哉?彼黨之主義,在于顛覆滿洲政府,故日夜伺中國內亂之起,有間可乘則舉革命之旗以起事,其宗旨與立憲如水火之不相入。”
南方立憲派領袖張謇在其自訂年譜中憤然說,自古以來,參與革命者有圣賢、權奸、盜賊,革命黨人被種族主義鼓動,逆勢而動,全無理智,這樣的革命者差不多就是一群盜賊:
“政府遣五大臣考察歐洲各國憲法,臨行炸彈發(fā)于車站……是時革命之說盛矣,事變亦屢見。余以為革命有圣賢、權奸、盜賊之異。圣賢曠世不可得,權奸今亦無其人,盜賊為之,則六朝五代可鑒。而今世尤有外交之關系,與昔不同,不若立憲,可以安上全下,國猶可國。然革命者仇視立憲甚,此殆種族之說為之也?!?/p>
百日維新后流亡日本的梁啟超,在1904年4月發(fā)表的《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中提到了革命的廣義與狹義之分:“革命主義有廣狹,其最廣義者,則社會上一切無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變動皆是也;其次廣義,由政治上之異動與前此劃然成一新時代者,無論以平和得之以鐵血得之皆是也;其狹義,則專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國數(shù)千年來,惟有狹義的革命?!?/p>
一群激進的少年,總以為一個新中國必從血浴中出之,抱定炸彈救國的宗旨,而采取此極端行動,正印正了任公“吾中國數(shù)千年來,惟有狹義的革命”之論。
就像當時有報章論述指出的,值此兩千余年專制中國長夢將醒之際,清廷有立憲之議,如以超越種族之立場觀之,實對中國之前途大有裨益,是民眾所禱祀以求、馨香以祝之盛事,革命黨人摧之愈力,只會滋長反作用力,使立憲的腳步加快。因為執(zhí)政者已經(jīng)意識到,只有變法立憲,才能消泯革命,是以派大臣出洋考察之事,不可因其意外而受阻。政府愈要摧鋤革命黨人,革命反成燎原之勢,革命黨人愈要阻撓新政,立憲反而刻不緩行,此間消長盈虛,正見出新世紀第一個十年情勢之復雜。
爆炸案發(fā)生月余后,清廷把耽擱了的立憲考察重新提了上來,新公布的考察名單,載澤、端方、戴鴻慈不變,改派尚其亨和李盛鐸代替另有新任的徐世昌和受傷的紹英,仍然是五大臣出洋的陣容。12月7日,戴鴻慈、端方率先出京。11日,載澤、尚其亨、李盛鐸一路也離開京城。兩支人馬先后到達上海。戴、端一行由日本取道太平洋而赴美,載澤一路,首站考察就是日本,因年底事務劇繁,延至次年元月正式動身。
1923年,已成中共領袖的陳獨秀對二十年前的那個暗殺時代作過一段反思,認為暗殺只是一種“個人浪漫的奇跡”,不是科學的革命運動。科學的革命運動,“必須是民眾的、階級的、社會的”:
暗殺者之理想,只看見個人,不看見社會與階級,暗殺所得之結果,不但不能建設社會的善、階級的善,去掉社會的惡、階級的惡,而且引導群眾心理,以為個人的力量可以造成社會的善、階級的善,可以造成社會的惡、階級的惡,可以去掉社會的惡、階級的惡,此種個人的傾向,足以使群眾之社會觀念、階級覺悟日就湮滅。(《論暗殺暴動及不合作》)
四、東渡
“二次革命”甫一發(fā)生,袁世凱就免去了南方三個不聽話的都督,皖督柏文蔚赫然在列。時任都督府秘書長的陳獨秀,身處亂軍陣中,為駐防軍人龔振鵬所捕,差點被綁縛槍決,面對行刑隊的槍口,陳仍不改色,頓腳大吼:“要槍決,就快點罷?!毙矣幸幌嗍斓穆瞄L帶兵來救,才撿得一命,倉皇逃到上海。
袁世凱委親信倪嗣沖為新任皖督兼民政長,倪一到任,就發(fā)布通告緝拿革命黨人,陳獨秀名列“要犯”第一。軍警前往他安慶老家查抄,他的兩個兒子延年、喬年聞風逃到淥水鄉(xiāng)老家陳家剖屋躲避,他的一個侄子被抓走,嗣父陳衍庶(字昔凡)——一個曾在東北擔任州官的清末官員——收藏多年的字畫也都給抄走了。
陳家是在陳獨秀的嗣父陳衍庶手上真正發(fā)達的。這位嗣父由舉人而知縣、知府,官運財運一路亨通。日俄戰(zhàn)爭時,馬匹是緊俏物資,他以官府的名義抽取的牲品稅大都裝入自家腰包,獲銀萬兩,在遼寧和安徽置了上千畝地,還在北京琉璃廠開有一家古玩鋪。位于安慶城的陳家大洋房,氣派非凡,五進三院,門樓足有丈寬。致仕后的陳衍庶寄情書翰古玩,獨鐘清初“四王”中的王石谷,據(jù)陳獨秀自稱,他家藏和見過的王畫,不下二百件。陳獨秀日后一手內勁外秀的漢隸和小篆,就是來自嗣父的影響和這些家藏的熏染。陳后來成為一個革命者,他的反傳統(tǒng)觀念中,或多或少也有一種仇父情結,連帶著這位嗣父喜歡的東西他都要去反,包括王石谷的畫,以至日后說出這樣的話來,“若想中國畫改良,首先要革王畫的命”。
陳獨秀過繼給無后的叔父做嗣子,本應是這龐大家產(chǎn)的惟一繼承人,但1913年是陳家的災年,就在倪嗣沖派軍警抄家之前,陳衍庶與英商的一樁大買賣失利,一病不起,陳家的家業(yè)已經(jīng)敗得差不多了。這次查抄給本就在走下坡路的陳家以致命打擊,陳獨秀在上海聞聽此事,恨恨不已:“以我之氣,恨不得食其人?!?/p>
逃到上海,生計當成最大問題。陳獨秀說,“此時全國人民,除官吏兵匪偵探外,無不重足而立。生機斷絕,不獨黨人為然也”。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的陳獨秀,不僅要自己糊嘴,還要養(yǎng)活妻兒。到過他家的人描述說,逼仄的房間里,窗欞和床架之間的繩子上掛滿了剛晾上去的尿片,其困窘可想而知。
他最初的設想是賣文為生,可是微薄的稿酬收入哪能支持得了一家開銷,他又想投身書業(yè),以編輯為生。他寫信給日本的章士釗,請他介紹一個編輯教科書的工作,還動手編輯了一部《新體英文教科書》,又寫了一部文字學著作《字義類例》,交由亞東圖書館出版。第一本的銷路沒有預想中好,第二本又是冷門的學術書,更是乏人問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近日書業(yè),銷路不及去年十分之一,故已擱筆,靜待餓死而已”。實在沒辦法了,他還打算學世界語,以作日后謀生之計,甚至還羨慕起了獨身生活的好,說出“以吾國今日經(jīng)濟狀態(tài),宜盛行獨身主義”這樣的混話來。
1914年夏天,陳獨秀東渡去了日本。他在雅典娜法語學校學法文,同時幫章士釗編輯一本政論性雜志《甲寅雜志》。照后來的學生傅斯年的說法,那時的他窮得只有一件汗衫,且常不換洗,其中有無數(shù)虱子生活。
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去日本。從1901年首次赴日迄今,十三年間,陳獨秀曾五赴日本,世紀之初洶涌的留日潮于他身上可見一斑。
就像有史家所指出的,百日維新后有過一個中日關系史上的“黃金十年”,一方面,甲午戰(zhàn)敗使中國知識階層開始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向日本學習,另一方面,日本為了阻止俄國和其他西方列強的推進,也在積極實施“聯(lián)英聯(lián)中,抗俄德而圖自保”的政策,因此出現(xiàn)了中日關系史上最具戲劇性的一幕,革命派、立憲派、?;庶h人都以日本為大本營招兵買馬,中國知識精英、尤其是大量留學生蜂擁日本,出現(xiàn)了“世界歷史上第一次以現(xiàn)代化為定向的真正大規(guī)模的知識分子的移民潮”(任達《新政革命與日本》)。
陳獨秀首次赴日的1901年前后,在日留學生不足兩百人,到他第三次赴日的1906年,已達約萬人。到他第五次赴日的1914年,累計已有約三萬名學生到過日本,其成員組成也是五花八門;有京師大學堂的畢業(yè)生,各類專業(yè)學堂的高才生,脫離私塾大門的舊書生,有官紳子弟,也有新軍士兵,這些人有的可以講流利的日語,用日文寫作,有的則連一個日本假名都不會發(fā)音。
在作于三十年代的一篇簡短自傳《實庵自傳》中,陳獨秀曾回憶他十八歲那年秋天去南京參加江南鄉(xiāng)試的經(jīng)歷。本來,對于他這樣一個已經(jīng)取得初級功名的年輕人來說,參加鄉(xiāng)試、會試等不同級別的國考是踏入帝國官場的晉身正途,但逼窄的貢院場屋里那三場九天的考試成了他人生初年一段很不堪的記憶。奇熱的天氣、散發(fā)著奇臭的矮屋、形同瘋癲的考生,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回想起來就有一種欲嘔的心情。他說他“看呆了一兩個鐘頭”,由此聯(lián)想到了連帶自己在內的所有考生的怪現(xiàn)狀?!坝赡切┕脂F(xiàn)狀聯(lián)想到這班動物得了志,國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因此又聯(lián)想到國家一切制度恐怕都有如此這般的毛病”,這種種聯(lián)想的結果,是他感覺到,“梁啟超那班人在《時務報》上說的話是有些道理的呀”,這次失敗的考試帶來的沖擊,成了他“由選學妖孽轉變到康梁派之最大動機”。
他的由康梁派轉向革命派,當是發(fā)生在最初兩次赴日期間。由維新而轉向排滿革命,啟發(fā)民智喚起愛國精神,這也是世紀之交大多革命黨人走過的心路軌跡。
1901年,陳獨秀首次到日本自費留學時,加入了一個叫勵志社的留學生組織,起初,這是個以聯(lián)絡感情策勵志節(jié)為宗旨、不涉政治的團體,隨著留學生思想的分野,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和平,以邀求清政府立憲為目的,后遂演成為立憲黨……一派主激烈,以推倒清政府、建立共和民國為目的,后遂演成為排滿黨,又曰革命黨?!奔みM派視穩(wěn)健派如仇寇,時常詈罵為清廷走狗,這個基于脆弱友情的組織很快就瓦解了。
1902年秋天,陳獨秀第二次赴日在成城學校(東京士官學校的預科)學習陸軍時,和劉季平(外號劉三)、潘贊化等加入以民族主義為宗旨的青年會,可視為轉向革命派的標志。次年春天的一個晚上,他和張繼、鄒容等五人闖入學監(jiān)姚煜的居室,強行為之剪辮。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割發(fā)如同斬首,非有大恨不至于此,據(jù)章士釗記載,這一幕細節(jié)為“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其間固然可以見出這班少年野性難馴,也未始不可以看作激進思想浪潮的一個象征。當時在東京弘文學堂日語速成班的浙江學生周樹人聽聞此事,十多年后還把它寫進了小說《頭發(fā)的故事》里。
受到羞辱的姚煜前往教育部交涉,日方迫于壓力,把陳、張、鄒三人遣返回國。鄒容旋即刊布在日期間寫就的反清小冊子《革命軍》。此后更有章太炎、章士釗等在《蘇報》力推,短短數(shù)月間,行銷上百萬冊。激蕩排滿浪潮,奠定革命之思想基礎,此后不足十年,乃有武昌首義、民國初創(chuàng)、清帝遜位,此書作者、二十歲就在獄中去世的鄒容居功至偉:
“掃除數(shù)千年種種之專制政體,脫去數(shù)千年種種之奴隸性質,誅絕五百萬有奇披毛戴角之滿洲種,洗盡二百六十年慘烈虐酷之大恥辱,使中國大陸成干凈土……偉大絕倫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
陳獨秀的一生道路,似乎也在1903年這一剪中選定了,畢其一生,他要剪去的就是國人靈魂中的“辮子”。
五、“胸中交戰(zhàn)的冰與炭”
陳獨秀被遣返回國半年后,他在青年會的朋友蘇曼殊也回國了。小名“三郎”的蘇曼殊,父親是橫濱英商茶行的買辦,生母是日本人,私生混血兒的身份一直使他落落寡合,十六歲就跑到廣州蒲澗寺削發(fā)為僧。他是因加入“拒俄義勇隊”被監(jiān)護人——也是他表哥——林紫垣斷絕了經(jīng)濟資助才不得不輟學回國的。據(jù)同學和好友馮自由回憶,這個表哥對他很是苛刻,每月只助十元供上學,這點錢只能讓他住最低劣的“下宿屋”,吃摻了石灰的米飯,為了節(jié)省火油費,晚上竟不點燈。為了發(fā)泄不滿,在回國途中的博愛丸上,他給表兄寄出了一份偽遺書,謊稱自己投海自盡了。
不知他表哥收到這封惡作劇的信會是什么心情,反正不久就傳來了這個少年還活著的消息。穿著一襲破舊布衲的蘇曼殊,登岸后先赴蘇州,在吳中公學擔任了一段時間的教職,同事中有日后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包天笑等。在蘇州呆了不到一個月,他又跑到上海,去了一家報館做翻譯。
當時紛紜一時的《蘇報》案剛剛塵埃落定。章太炎和鄒容被判入獄,《蘇報》主筆章士釗在官場有力人物的奧援下,免予追究,他很快找到了新的投資人,創(chuàng)辦了一張《國民日日報》。此報既是為接替被查封的《蘇報》而生,其排滿革命的主張愈加迫切,做法上也更加隱蔽些。就拿報紙日期來說,先用黃帝紀元的紀年辦法,后又改用中歷干支紀年,反正就是想方設法逃避使用本朝年號,為了不被朝廷追責,一些時評文章也大多署化名。
陳獨秀和章士釗負責這張報紙的編輯事務,據(jù)章士釗日后回憶,在英租界昌壽里偏樓的報館辦公地點,他和陳獨秀常常干到次日凌晨。兩人足不出戶,頭面不洗,因沒有多余的換洗衣服,連洗衣都省去了。有一天早晨,章看到陳的竹布藍衫外套及襯衣領口布滿了點點白色之物,多得不可勝數(shù),細視且作蠕動狀,章大駭,問:仲甫,此是何物?獨秀徐徐自視,答曰:虱耳。
剛到上海的蘇曼殊和陳獨秀、章士釗、何梅士等租屋同住,他和陳同居一室。蘇曼殊的英語授于西班牙籍老師羅弼·莊湘,遠比漢語講得利索。這樣一個漢文功底奇差的人,平仄和押韻都不懂,忽一日發(fā)興要做詩,就磨著比自己大五歲的陳獨秀教。他說在日本的時候曾想跟太炎先生學詩,太炎先生嫌自己底子太差不愿意收。陳獨秀對小學和音韻學都有興趣,也就很盡心地教,和尚作了詩要他改,他也很負責地拿去改了。和尚的詩藝突飛猛進,他的詩摻雜在陳獨秀的詩作中,竟至很難分辨出來。
他的兩首處女作以“蘇非非”的筆名發(fā)表在陳獨秀編輯的版面上?!暗负t斶B不帝秦”“易水蕭蕭人去也”等句,以春秋游俠自任,可見此人胸中奇氣。他在日本時的同學馮自由,見他這么一個“性質魯鈍、文理欠通”的家伙一開筆寫詩就卓然成家,以為他必有非常之遇,實不知是陳獨秀喚醒了此人沉睡的天才,使他成為一個超絕的詩人。學詩、畫畫之外,他還在翻譯法國作家囂俄(Hugo,今譯雨果)的《悲慘世界》,經(jīng)陳獨秀潤飾后以《慘社會》為題連載在供職的這家報紙上。但這個翻譯家實在太隨心所欲了,他對原著的不忠實就像一個花心的丈夫,常常丟開原作亂添亂造,譯著譯著就會憑空添進去幾個原著中沒有的故事,借此對社會現(xiàn)狀作露骨的諷刺和影射,根本談不上“信”,以至讀者都搞不清他到底是在譯書還是著書了。
這段快意的日子并不長,兩個月后,這張報紙就因黨人內訌、經(jīng)費不繼???。陳獨秀由上海潛回安慶,找?guī)讉€同人辦起了另一張報紙《安徽俗話報》,不久遷到蕪湖,因為此地有一個叫汪孟鄒的朋友創(chuàng)辦了科學圖書社,以經(jīng)營教科書等新書報為業(yè),便于發(fā)行。陳獨秀支付了一筆伙食費,寄宿在科學圖書社二樓的一間小屋里。本文開篇說到1905年夏天他和吳越等三人密謀暗殺五大臣,就是在這間小屋里。這是一幢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二樓堆放雜物并兼作宿舍,光線晦暗,一踩上松朽的樓板就橐橐作響,所幸臨街開著一扇小窗,屋頂還有一片亮瓦,看人不至于眼鼻不分。陳獨秀就是在這間逼窄的小屋里編報、卷封、付郵,收到上海印好寄來的報紙時再一一分發(fā)。
汪孟鄒的兒子汪原放根據(jù)乃父的回憶,曾如是敘述陳獨秀剛來此地時的情形:一位剪掉辮子披著頭發(fā)的25歲的青年,背著包袱,拿著把雨傘,來到科學圖書社,汪孟鄒跟他說:我這里每天吃兩頓稀粥,清苦得很。陳聽后平淡地回答:就吃兩頓稀粥好。
生活雖然困頓,但墻上一幅此人自題、筆走龍蛇的銘聯(lián)還是泄露了他不凡的胸次,寫的是“推倒一時豪杰,擴拓萬古心胸”,據(jù)說此聯(lián)并非陳獨秀完全自撰,是從南宋陳亮的一句“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化用而來。實際上在當時年輕的崇拜者眼里,這個為人痛快爽直的長發(fā)青年簡直就是“南宋陳同甫(陳亮字同甫)再世”。
報紙辦不下去,連載也告中斷,蘇曼殊早就吵著要離開上海。開始陳獨秀還不許他走,某一日,陳有事外出,蘇曼殊約了何梅士一同去看戲,剛到戲館門口,蘇說忘記帶錢了,要回宿舍一趟去取,何在戲院門口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他回來,就返回寓所,發(fā)現(xiàn)蘇的行李鋪蓋都不見了,案頭一封告別信,草草幾言,說他不辭而別的苦衷。陳獨秀知道此事后說:原來他恐怕我不放他走,所以趁我出去的機會,特此把梅士騙到戲館里。這一別,他們要數(shù)載后才得再見。
離開上海的蘇曼殊先去湖南。閑云野鶴一般游了湘江,參拜了衡山,在雨華庵一個老僧處談禪說經(jīng),盤桓多日后,于這年十二月中旬去了香港。經(jīng)日本大同學校的同學馮自由介紹,他在《中國日報》社一個叫陳少白的朋友處住了幾日,年底又前往廣東惠州,在一處破廟拜一老尚為師,重新落發(fā)為僧。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竊取了已故師兄遣凡(法名“博經(jīng)”)在廣州雷峰海云寺的度牒,從此便以度牒上所稱“新會慧龍寺贊初長老弟子博經(jīng)”自稱,正式以法號“曼殊”招搖于世,原名“元瑛”反倒不大用了。取得了這一合法身份后,這個不安分的和尚又步行至廣州,再轉乘輪船至香港,回到了他曾經(jīng)借住的陳少白處。聽說?;庶h首領康有為也在香港,他突然有了一個沖動,購買了一支手槍準備去暗殺,幸被陳少白力阻,這一可笑的計劃才沒有實施。
春天,蘇曼殊去了南洋,歷游暹羅、錫蘭,學習梵文。到了夏天,他搖身一變成了長沙實業(yè)學堂的一名圖畫教員(也有一說是舍監(jiān)),與張繼、楊篤生等成了同事。因他個子瘦小,常被調皮的學生侮弄,常背人兀坐,歌哭無常,常被人譏作神經(jīng)病發(fā)作。
此時的湖南暗流涌動,打著興辦實業(yè)幌子的華興公司(即華興會)正在預謀一場起義。主事者黃興、劉揆一決定在11月的某一日、即慈禧太后70壽辰那天,全省文武官員齊集省城萬壽宮五皇殿行禮時發(fā)動。先用預先埋設的炸彈把這些大官們送上西天,爾后以城中新軍、武備學堂學生和巡防營為策應,城外哥老會分兵五路響應攻打,待拿下長沙、占領兩湖后舉兵北伐。但這一軍事計劃在9月初的時候就告泄密。
事涉當時長沙城內的一個著名學者,從國子監(jiān)祭酒任上致仕、人稱葵園先生的王先謙。王的一個門徒無意間從一個華興會員的口中得知了這一天大消息,告知乃師,一向視黨人如仇寇的王急報巡撫陸元鼎,官府立即著手戒備,并出動差弁緝拿城中首事亂黨。黃興、劉揆一、宋教仁、陳天華等或避走上海,或東渡日本,起義宣告流產(chǎn)。在這亂糟糟的情勢下蘇曼殊也離開了長沙,此后一年他云游何處,記載闕如。
大約是1906年初,時在蕪湖辦學的陳獨秀奔走滬、皖兩地,某一日,他在上海一家小酒館和朋友吃飯,忽見一個和尚闖將進來,“卻是曼殊來也!”直覺告訴陳,他這個小弟比之兩年多前變了許多:“此時他僧裝而吃酒吃肉,我們勸他改穿西裝,他緊執(zhí)地不肯。但隔了幾時,即又自動地改了。問他什么緣故?他說‘吃花酒不方便呀!此時的曼殊,一切頗和幾年前不同,幾年前說話很少,幾乎不大開口,而此時卻會高談闊論。幾年前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什么朋友,而此時朋友卻很多,不但有男朋友,并且有女朋友了。”原來,他那個沉默寡言愛害羞的小兄弟已經(jīng)成了個風流小和尚了。
實際上,過去的一年里,蘇曼殊與陳獨秀是通過音訊的。幾個月前,他曾在杭州寄了一幅雙僧圖給陳獨秀。1905年秋天離開長沙后,蘇曼殊先在上海過了一段花天酒地的日子,然后一個人跑到了西湖邊,掛單在雷峰塔下的白云禪院,用熟悉他的朋友的話來說,“后腳還扎在上海的女閭,前腳卻已踏進了杭州的寺廟”。某一夜,他與僧友一同泛舟游西湖,看到月色皎潔,佛塔如劍直指夜空,一時興起,畫下了一幅《孥舟金牛湖圖》(金牛湖即西湖,相傳漢代有金牛現(xiàn)于湖中故名)。畫中一僧望月吹笛,一僧橫篙擊水,趁興畫畢,他在畫末自題“乙巳孥舟牛湖寄作仲子”。若說那個吹笛僧是他自身,那個身彎如弓的橫篙僧就是陳獨秀了。
他是以這幅雙僧圖卷召喚他的朋友一起遁入空門嗎?對于急切用世的陳獨秀來說這當然不現(xiàn)實,他只是藉此表達對朋友的思念。此畫曾入一個叫蔡哲夫的藏家之手,他在題跋中記錄了這年秋天與蘇曼殊在孤山腳下的一次偶遇:“乙巳之秋,著書被議,避地如孤山。一日,過靈隱巖前,見一祝發(fā)少年,石欄危坐,外雖云衲,內衣毳織貫頭,眉宇間悲壯之氣逼人。余以為必奇士,大有不得已而為之也?!?/p>
是什么讓一個原本木訥的青年在短短兩年里變得如此放浪形骸?惟有愛情那神妙莫測的力量。陳、章不知,他們的小弟早非吳下阿蒙,而是個經(jīng)常出入歌場伎院的歡場??土?。就在陳獨秀與之重逢之前半年,流寓南京在陸軍小學任英語教員的蘇曼殊已經(jīng)被他的同事戲稱為“多情種”了,他結識秦淮河歌伎金鳳并陷入了一場不可救藥的熱戀之中。他為之情意殷殷,神魂顛倒,為她寫了好多纏綿悱惻的情詩。后來此女從良,他不能再明著去找她,還集了李商隱的詩句送她。劉三說他多情種沒錯,此人一面鐘情世間女子,一面又囿于和尚身份,臨陣時常作退縮,佛理與愛情,正是他胸中交戰(zhàn)的冰與炭。他的多情與寡情,陳獨秀等一干好友不久就會領略著了。
這次酒樓重逢后,蘇曼殊跟著陳獨秀去了蕪湖,在皖江中學任教員。到了皖江中學他才知道,自己竟然與名滿天下的古文經(jīng)學大師劉師培(字申叔)成了同事。劉來自揚州一個書香世家,17歲中秀才,18歲中鄉(xiāng)試,精研家傳《左傳》《周禮》,尤擅小學、訓詁,文必稱六朝,雖然年歲和蘇曼殊一般大(蘇、劉都生于1884年),但其經(jīng)文學問,卻巍然已為大宗,自在上海結識章太炎(字枚叔)后,改名光漢,一起鼓吹革命,人皆合稱章、劉為“海內二叔”。此次他是因在供職的《警鐘日報》公開辱罵德國官員遭官府通緝,化名“金少甫”,先在浙江平湖大俠敖嘉熊家匿居了一陣子,再攜妻子避居蕪湖的。蘇曼殊后來才知道,劉師培潛來蕪湖之前,已由蔡元培介紹成為光復會的秘密會員了。
皖江中學寧靜的表面之下狂瀾深藏,劉、蘇到來之前,陳獨秀與體育教員柏文蔚已在關帝廟前歃血為盟,依照上海的暗殺會成立了“岳王會”。劉師培一邊教書,一邊也沒閑著,襄助陳獨秀、柏文蔚等發(fā)展黨人。只是他入光復會時蔡元培等“以皖省革命事相囑”,他自居資歷,時常要擺出上級的譜,而陳獨秀的行事風格是向來不依別人的,這給他們的友情蒙上了一層不快的陰影。
值得附提一筆的是,劉師培的妻子何班(日后改名何震)也是一個奇女子。她出身江蘇儀征名門,是一個老孝廉的女兒,能詩善畫,人也長得眉眼活泛,饒有姿色。她和劉師培算是表兄妹,婚前非常羞澀,連大門都不邁出的,婚后跟著劉師培到上海入愛國女校讀書后簡直換了一個人,把俄國虛無黨女杰蘇菲亞、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政治家羅蘭夫人作為人生楷模,時時效仿。
蘇曼殊到蕪湖不久,馬上就覺得了這女子的爽利、能干,和風風火火的辦事勁頭。幾次單獨接觸,生性敏感的他還捕捉到了這個女子不時掃來的熱辣辣的眼風。他有些擔心,不知自己能否把持住,生怕鬧出緋聞對不住朋友。幸虧學期結束在即,陳獨秀邀他暑期同往日本,他懸緊的心才放了下來,但隱隱的也有些失落。
蘇曼殊是想趁這個暑假去日本尋找他的生身之母。前面說到蘇曼殊是個混血私生子,他的浪蕩父親蘇杰生從廣東香山跑到橫濱,多年打拼掙下了一塊很大的產(chǎn)業(yè),娶了一個叫河合仙的日本女子為妾,但蘇曼殊的生母不是這個女人,他是蘇杰生與這個女子的妹妹河合若子私通生下的??赡苁浅鲇趯憬愕睦⒕危@個女人生下蘇曼殊三個月后就離開了蘇家,所以六歲之前蘇曼殊一直是由義母河合仙撫養(yǎng),六歲后再跟隨嫡母黃氏回廣東原籍。從他懂事起,無日不刻都在想念這個未曾見過的女人。他十五歲開始來日本進橫濱大同學校讀書,就是存了尋找母親的念頭。但這么多年來去中土、東瀛,他始終沒有打探到生身之母的消息。一種說法是她已經(jīng)死了,還有一種說法是她后來嫁給了一個海軍軍官,時常隨艦出海。他相信,只要自己堅持找下去,總會有與這個女人見面的一天。
此時,這個二十三歲的青年正迷上詩歌翻譯,對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拜倫尤為傾心。在他看來,拜倫生長于繁華、富庶的生活,從英國跑到希臘,幫助那里為自由而奮斗的愛國者,一生癡結于戀愛與自由,是一個“熱情真誠的自由信仰者”,一個坦白而高尚的精神戰(zhàn)士,可稱他的異域知己。他說,拜倫的詩像是某種后勁綿長又有奮激性的醇酒,喝得愈多,愈覺得有甜蜜的魔力,覺得它們通篇都充滿了神秘、美魔與真實。他曾經(jīng)在月夜泛舟游湖時對著月光和湖水大聲背誦拜倫的《哀希臘》等名篇,誦至動情處大哭,以至船夫都以為他精神病發(fā)作。
此次赴日途中,行篋中有他喜歡的多部西文詩集,是他以前的西班牙籍英文教師羅弼·莊湘的女兒雪鴻所贈,海風竟日吹拂,正適于他重讀那些暴風雨般的詩句,船抵岸,已譯就拜倫長詩《大?!返葦?shù)篇。幾年后,他把船上譯詩的經(jīng)歷移花接木般地寫進了小說《斷鴻零雁記》中。
同船的陳獨秀自然也沒有閑著,和尚譯了詩,要他修改潤色,也惹得他手癢,以同樣的五言古風譯出了拜倫的《留別雅典女郎四首》。那時他還不叫獨秀,朋友們都叫他仲甫、由已,或者官名乾生,在譯作上署名時,他借用了老家安慶的一座山名,自況“盛唐山民”(日后他易名“獨秀”,也是借用了老家的一座山名)。在船上他們還就英譯古詩進行了長時間討論。
蘇曼殊說,詩歌之美在乎氣體,也就是詩句所傳達出的特有氣息,但譯事固難,他時常為譯得不稱其意而苦惱,常常為安妥一個詞,他都要在甲板上徘徊老半天?!拔酚阎僮訃L論‘不知心恨誰句,英譯微嫌薄弱,衲謂弟以此土人譯作英語,恐彌不逮,是猶倭人之漢譯,其蹇澀殊出意表也。”(《拜倫詩選》自序)當他們像一對晉宋時代的苦吟詩人一樣對著大海斟酌詩句時,實際上是在融通原文之后,反復吟哦,再賦予一種典雅工整的格律形式,這是一種改寫,更是一種二度創(chuàng)作,綿延百余年的西詩漢譯就在這兩個年輕人手中濫觴了。就在他們倆海上翻譯拜倫詩作的第二年,周樹人在東京寫就名篇《摩羅詩力說》,把拜倫作為摩羅詩派的首選人物,作為破中國之蕭條的“先覺之聲”。那個時代的先覺者們?yōu)榱藢ふ揖裰雎?,樹立精神?zhàn)士之楷模,已經(jīng)自覺地“別求新聲于異邦”了。
這次短暫的尋母無果,暑假就快結束了,在須磨海岸送日本友人水野氏后,蘇曼殊就和陳獨秀、鄧以蟄同船回國。沒找到母親沒有讓和尚有絲毫不快,相反,他神情歡愉,眼睛潮亮,只有沉浸于愛情中的年輕人才會這般的沒心沒肺。果然,旅行中途他就按捺不住向兩位旅伴說起了在日本與女友相處情意纏綿事,陳獨秀與鄧以蟄皆說不信,以激之爆出更多猛料。蘇曼殊果然沉不住氣,取出女人發(fā)飾等信物給兩友驗看,二人傳看后,蘇曼殊忽將這些情物拋向海中,轉身痛哭。陳、鄧見他忽悲忽喜,像是觸動無限心事,也都有些訕訕。
轉眼到了1907年初,“蘇報案”三年獄滿跑到東京的章太炎向劉師培夫婦發(fā)出赴日邀請,劉師培見國內文網(wǎng)日緊,個人行動常被監(jiān)視,于是決定偕妻東渡。
他們啟行的日子是舊歷正月初一,同船赴日的還有他妻子的表弟汪公權,一個貌似樸實、實則心機很深的年輕人。剛從溫州云游回來的蘇曼殊也應邀與他們一同赴日。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他這一倉促決定是個錯誤。
六、革命夫妻
就在劉師培夫婦赴日不久前,《民報》一周年的紀念會上,章太炎有演說云:“以前的革命,俗稱強盜結義,現(xiàn)在的革命,俗稱秀才造反?!睂艂b客之風的向往,加上東瀛武士道風的渲染、法國革命的啟迪和俄國無政府主義者的刺激,使當時的留學生中彌漫著流血革命的熱切渴望。
劉師培抵達東京,正值清廷要求引渡孫逸仙一案發(fā)生之時。日方拒絕了清廷要求,又不愿開罪南方革命黨人,乃由內田良平出面資助孫五千元(后又有一商人資助一萬元),政府發(fā)驅逐令催孫離境。劉師培與章太炎、宋教仁、胡漢民等一同出席了在赤坂三河屋的餞行宴會,宋教仁有日記記載是日情形:
(2月25日下午)三時,至孫逸仙寓。四時,同逸仙、章枚叔、劉申叔、魯夕卿、胡展堂等至赤坂三河屋。時內田偕宮崎、清藤、和田諸氏等已至。坐良久,遂各一席,有藝伎七八人,輪流奉酒。又良久,歌舞并作,約三四出訖。諸人不覺皆醉,余亦帶醉意矣。夜九時始罷。
除了孫逸仙、宋教仁兩位大佬,劉師培在東京結識的革命黨人還有黃興、陶成章等,他參加同盟會東京本部的工作,還很快成為了章太炎主編的《民報》主要作者之一。首次亮相于《民報》的《普告漢人》,他署的是“韋裔”這個典出于《左傳》的奇怪筆名。盡管署名佶屈聱牙,火力卻十分猛烈。他指出,排滿并不是革命的最終目的,“就種界而言,則滿族之君為異族;就政界而言,則滿族之為暴主。今日之討滿,乃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并行者也?!碑斶@些充滿火藥味的言論在東京傳播時,國內南方革命黨人正在湖北黃岡、廣東惠州等地發(fā)動一場場注定以失敗告終的起義,他以寫作呼應并撫慰著國內的革命。
當此時也,《民報》正與立憲派主辦的《新民叢報》大打筆仗,所爭論者,是革命與立憲到底何種適合當下之中國。流亡東京已近十載的梁啟超對這個搖搖欲墜的政權還抱有不切實際之幻想,他為清廷背書,拋出“滿洲本為明朝藩屬,中國亡于滿洲絕非亡國”之說,試圖調和滿漢矛盾,以達其君主立憲之主旨,被汪精衛(wèi)斥為“無恥”,撰文在《民報》反駁之。但汪讀書不多,征引不當,反授對方以口實。劉師培見革命派落了下風,旋即施展他經(jīng)學家的看家本領,博引史冊,洋洋灑灑,寫下萬字長文《辨滿人非中國之臣民》,指出梁啟超“中國不亡”論之謬。此文一出,在東京留學生中不脛而走,被視作“有功民族革命之作”,連章太炎也暗自嘆服,說:“申叔此作,雖康圣人亦不敢著一詞,況梁卓如、徐佛蘇輩乎?”
他在《民報》上接連發(fā)表的幾篇文章,思想上似乎走得更遠?!侗杵分鲝垺氨M破貴賤之級,沒豪富之田,以土地為國民所共有”,并將革命的希望寄托在農(nóng)民身上。另一篇《人類均力說》甚至提出“共產(chǎn)主義”一說,說要“掃蕩權力,不設政府,以田為公共之物,以資本為社會公產(chǎn),使人人做工,人人勞動”。
他那個美麗而不安分的妻子,鋒頭絲毫不遜須眉,和丈夫翩然東來不久,她就和一幫女界精英發(fā)起“女子復權會”,成了一位高舉女權旗幟的婦女解放運動者。她仿效秋瑾女士在上海辦《中國女報》,辦起了《天義》報,對男權社會展開犀利批判,“男子者,女子之大敵”,《女子宣布書》就是這樣向男權世界宣戰(zhàn)的。一時間,她幾乎比丈夫更引人矚目。
她還成為了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的信徒,宣稱“女界”革命應視為“階級”革命、“經(jīng)濟”革命的根本與前提,只有將婦女革命與經(jīng)濟、種族等革命并行,才能真正消滅人類社會存在的一切不平等。為了表示自己已獲新生,她把父母姓并重,改自己的名字“何班”為“何殷震”,也稱“何震”,小字志劍。很快,她出格的言行真要把東京的留學生們“震”住了。
這對鋒頭正健的革命夫婦迷上在當時最為時尚的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學說,主要是因為與日本社會黨人等人的交往。他們經(jīng)常參加日人幸德秋水發(fā)起的座談會,以游山玩水的名義,去東京郊外的一些地方秘密開會。據(jù)一個叫陶鑄的老同盟會員回憶,劉師培的姻弟汪公權也常參加他們的活動。
相比于劉師培醉心于社會主義,何震傾向于無政府主義多一點,她的并不正宗的女權主義有著許多無政府主義的調調。這乃是因為,她婚后不久在上海愛國女學讀書時就開始接觸了無政府主義思想。何震稱,她和姐妹們發(fā)起“女子復權會”這個組織,其宗旨只為“破盡女子對于世界之天職,力挽數(shù)千載重男輕女之風”。對于女界的辦法,她主張一是以暴力強制男子,二是干涉甘受壓抑之女子,對于男權社會,一則以暴力破壞社會,二則反對主治者及資本家。
和妻子一樣,新學說、新名詞也把劉師培這個舊經(jīng)學大師迷住了,他就像一個用功的好學生,對之心騖神往,每每學至夜深猶不肯上床休息,他有著肺結核病灶的身體越發(fā)孱弱了,精氣愈益疲乏,但他自己絲毫也沒有覺察。
他和好友張繼等發(fā)起“社會主義講習會”,在妻子主辦的倡言男女平等的《天義》報上,他打出了《社會主義講習會廣告》,聲稱,“近世以來,社會主義盛行于西歐,蔓延于日本,而中國學者則鮮聞其說”,究其原因,就是因為雖有志之士也只知提倡民族主義,而不計民生之休戚,這樣的光復大業(yè),即使成功,也只是以暴易暴,他發(fā)起“社會主義講習會”的目的,就是要研究問題,梳理各種學術和主義,“參互考核,發(fā)揚光大,以餉我國民”。
一段時間,劉氏夫婦位于東京小石川區(qū)久堅町二十七番瑜伽師地的《天義》報社成為了“社會主義講習會”和無政府主義者的大本營。講習會定期召開,劉師培和張繼輪流主持,某次,劉、張和幸德秋水相繼發(fā)言后,何震上臺作演說,這一演說經(jīng)她表弟汪公權記錄,在《天義》報發(fā)表,大意謂:
她對于時下流行的這個學術那個主義,均表示懷疑,只信奉無政府主義,她創(chuàng)辦《天義》報的目的,也是一面倡言男女平等,一面倡言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的目的,就在于創(chuàng)造一個平等的沒有特權階層的社會,男女平等,正是社會平等之一端,女子爭平等權利,也是抵抗特權之一端,這正是她信奉的女權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契合之處。爾后她語鋒一轉,力主通過暗殺來達到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不應是一句空談,尤重實行。現(xiàn)世界無政府黨,以俄國為最盛。俄國無政府黨,其進步分三時期:一為言論時代,二為運動時代,三為暗殺時代。今中國欲實行無政府,于以上三事,均宜同時并做。即使同志無多,亦可依個人意志而行,以實行暗殺。蓋今日欲行無政府革命,必以暗殺為首務也。
陳獨秀留在蕪湖,沒有和他們一同出國,但他和黨人們的秘密活動早已被官府盯上了,有朋友傳信說,安徽巡撫恩銘將要對他們動手,陳獨秀聞警,慌忙出逃,也于這年初到了日本,在東京的一所語言學校學習英文。這樣他又可以和蘇曼殊共同研讀喜歡的歐洲文學了。
當陳獨秀于1907年春天來到東京時,正是何氏夫婦風頭最勁的時候,他們合開的夫妻檔,一個學問博識淹通,一個美艷不可方物,且都是東京城里后起的革命新秀,有“老革命家”章太炎為之站臺撐腰。連周作人都說對申叔“神交已久”,雖無緣得識,托一個叫陶望潮的朋友給《天義》報投寄過好些詩文。在東京,陳獨秀與何氏夫婦的惟一交集是一同參與了“亞洲和親會”的發(fā)起。但不久后這個有國際背景的組織就解散了。
蘇曼殊到東京后,先和章太炎一起住在《民報》社,到七、八月間搬出來和劉師培夫婦同住。東京的革命聲浪甚囂塵上,他反倒成了一個革命的零余者,終日作詩、畫畫、戀愛,研究古音韻,編譯《梵文典》,做一些革命同志看來很是無用的事。
但他似乎認定這些無用的事反倒更能救治自己的靈魂,尤其是與一個叫花雪南的歌伎的戀愛,把他的詩情再一次點燃了。章、劉等人糾合印度、越南、朝鮮的一批革命者發(fā)起亞洲民族解放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亞洲和親會”,他的名字雖然忝列發(fā)起人中,究其心情,也是無可無不可的。夏天,他和留學東京的周樹人頻頻見面,籌備發(fā)起一本《新生》雜志,無果。他的《文學因緣》第一卷卻出乎意料順利地印行了。那時,他的夢想是建一個梵文圖書館。三年前游歷錫蘭學習梵文的經(jīng)歷使他確信,梵文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文字,“八轉十羅,微妙瑰琦”,簡直如天書一般美妙,世上各種語言,若以文詞簡麗、表情達意論之,首推梵文,漢文次之,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等“歐洲番書”,更是要等而下之了。
其間,他還一個人跑出去繼續(xù)尋找生身之母。他這般孱弱的體質,自然跑不多遠,倒是在義母河合仙那里小住了一段時間。小說《斷鴻零雁記》敘述主人公“三郎”到日本,乳母憐惜他身體消瘦,“忽仰首,且撫余肩,曰:‘傷哉!不圖三郎羸瘠至于斯極!”當是實情。
與何震有過接觸的同時代人,都對她旺盛的精力嗟嘆不已,她小小的身量就像一只紅泥小火爐,總是向周圍輻射著熱力。整日忙于宣傳女界革命的她,竟然還有閑情跟著蘇曼殊學畫。她拜蘇為師,自稱女弟子。蘇曼殊有時稱她“劍妹”,她丈夫聽見也不以為忤?!皠γ谩笨蠢蠋煱割^的畫稿越來越厚,幫他輯了一本《曼殊畫譜》,為示推重,還請了章太炎題跋,準備和他的另一部著作《梵文典》一同付印。令人吃驚的是,蘇曼殊的養(yǎng)母河合仙也被她拉來為這本畫譜作序,序文有說,“吾兒……早歲出家,不相見者十余年,彈指吾兒年二十四矣。去夏始得卷單來東省會,適余居鄉(xiāng),緣慳不遇,今夏重來,余白發(fā)垂垂老矣?!弊x來真有大不堪于其中。
這個潑辣、美艷的女子后來背上“淫悍”的惡名,并非因為她那些出格的女權主義言論,而是因男女情事。男權世界何其堅固,這些來自女界的零星反擊撓癢癢還差不多,還可作為革命事業(yè)之余遣性悅情的談資吶。她成為憤怒聲討的對象,乃是因為她有了一位情人,此人即她的表弟汪公權。這就好比叢林中一只美麗的尤物,人人皆可以欣賞其迷人風姿和毒蛇般的妖媚,一旦尤物歸于任何一人,必遭群起而攻之了。
劉師培自小身體孱弱,肺結核長年不愈,后來與之同在北京大學國文系任文科教授的周作人描繪過他的形象,說他身體瘦弱,說話聲音低微,“完全是個病夫模樣”。這樣一個病懨懨的丈夫,偏偏娶了這樣一個美婦,無聊的人們對此不禁暗暗要問,他能讓他那個喜歡奢侈浮華的女人滿足嗎?可是革命夫妻的風頭委實太健,沒有誰敢在這個女人面前自討沒趣。
1908年4月的東京,留學生中傳得最為沸沸揚揚的,就是章枚叔和劉申叔“海內二叔”翻臉絕交。章、劉都是學問家而兼革命家,學術志趣相投,革命之途上也正攜手合作,好端端的怎么會撕破了臉面?說起來還是劉的太太何震的事。說是有段時間,章從《民報》社搬出來,住在劉家,一次無意間,撞破了劉太太與汪公權的私情,便私下告訴了劉,劉的母親也聽見了,非但不信,反大罵章造謠,離間人家骨肉,劉也竭力回護妻子。此事一經(jīng)散布開來,不僅何震、汪公權恨之切齒,劉師培也覺大丟面子,與這個他一向尊敬的兄長絕了交。
在對汪、何私情的處置上,章太炎還是過于迂直、甚至天真了些,在把此事捅給劉師培之前,他怎么就不考慮一下身為丈夫的劉師培的尷尬處境?他怎么就不知道,他捅了這個婁子對這個戴綠帽的男人的傷害可能更大?他惱怒何震這個放蕩女人毀掉了他和劉的友情。周作人在回憶文章中,曾經(jīng)言及章太炎當時在東京國學講習會,課間與學生拆字游戲放松心情,譏笑何震之“震”為“云雨到辰時”,自然還是調笑何、汪情事以泄憤。
距此事發(fā)生兩個月后,章寫信給另一位經(jīng)學大師孫詒讓,請他以父執(zhí)輩的身份出面,勸說劉師培重歸舊好,“弗爭意氣”,“與麟戮力支持殘局”。他在信中說,“儀征劉生”,素治古文《春秋》,與麟同術,情好無間,只可惜太過年少氣盛,被別有用心的人一鼓動,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判斷,先前還請過幾個人為之講解,可是因為學術不如劉,都沒能斡旋成功。他相信以孫詒讓一代經(jīng)學大師的身份出面勸和,劉必定要買賬。
此時的孫詒讓已經(jīng)因病臥床好久了,章太炎心急亂投醫(yī),反過來也可見出他對劉師培的不舍??上O收到此信十余天后就撒手塵寰,連拆閱的機會都沒有,更談不上為他們說合了。
劉師培的外甥梅鶴孫在為其舅寫的傳記中,只字不提何、汪曖昧情事,只說章太炎住在劉家時,行為怪誕,“囚首垢面”,衣服一個月也洗不了一回,還在袖子里養(yǎng)著一只小松鼠,搞得屋子里到處都是果殼、干肉,招來無數(shù)蟲子,又夜半喝斥使女,一會高歌一會號哭,就像害了精神病一般。何震有潔癖,實在忍受不了,就不讓他住了。后來在劉母李氏的干預下,才不得不讓章繼續(xù)住下去,但章和女主人的芥蒂是種下了。“乃未久,以論學及政見不同,聞其中有奸人播弄,遂略有齟齬”。
梅鶴孫此說,把章、劉交惡,歸之于學術聲名之爭,再加“奸人”從中播弄,對劉、何賢夫妻形象有所回護,自是為了不揚家丑。但平心而論,章、劉的關系由情同手足而發(fā)生如此逆轉,學術之爭怕也是一個原因。章作為古文經(jīng)學大師成名更早,向來目無余子,劉在古文經(jīng)學上是后起之秀,卻也卓然成家,且年少氣盛。但這種學術紛爭對兩人友情不可能產(chǎn)生如此大的傷害,梅鶴孫說,先是“有不良分子造為誹謗”,再有舅母何震“加以飾詞”,遂至劉“引為大恨,遂向太炎絕交”,“太炎百計修好,舅氏都是置之不理,有信亦不復的。”
章太炎還在為脆弱的友情黯然神傷,可是一個殘酷的真相是,就在幾個月前,他一向視同手足的劉師培已經(jīng)向兩江總督端方輸誠,成了清廷潛伏在東京的秘密線人。如果得悉真相,自稱瘋子的他,怕是真的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