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度
密林中,僅有颯颯的風聲。烈日照了一天,飽飲了陽光的土壤,便噓噓地將和暖的情感放出來,停勻若處子。被這一派溫謐罩著的,是一個青色的墳。墳上開著成串的鐘形花朵,若隱隱地訴著舊事。
有一抔土被恭謹地培上了墳頂。那個青年便拍拍掌上的土,慢慢地朝墳前的一方青石上坐去。那石上,有兩個光滑的凹痕,青年坐上去,便吻合了兩個飽滿的臀瓣。這兩個凹痕,正是那青年持久的思念磨礪成的。陌生人的眼光,只能在那上邊打漂兒。
那青年很快便進入了深思,雙手梳般在發(fā)間游動。他面色灰白而凄楚,兩串淚慢慢地滾下來,若滾向一個遙遠的路程;但竟久久滾不到那個企望的遠方。他努力地傾聽著,傾聽那急切而無聲的呼喚。
久久,他竟看到了,看到了她噗叭噗叭地朝他跑來。兩個光光的纖足,把一縷縷細軟的黃沙掀卷起來,若浪花在歡歌。但在不遠處,她卻站住了,那一抹燦爛的微笑,也倏地消失了。她跪在那里,用飄忽的裙裾努力地遮起那光潔的膝頭。他分明和她久久地諦視著,但眼中卻沒有光澤。他不禁惶然,緊接著又聽到了如絲如縷的低泣。他想走近她,但雙腿已上了枷鎖;掙扎而痛苦,痛苦而掙扎。
母親不知何時走來,款款地與他耳語,念著一串溫軟而惡毒的咒符,且用魔鬼般的指爪按摩他的傷處。他難以忍受,但嘴巴卻難以嘟囔出聲來。母親手里還揮著一柄柔韌的鞭子,輕輕地抽撩他的脊背。他痛癢而幸福,吃驚地看著母親。母親那張空癟的嘴巴,不停地翕合抽搐:
“不許你去接近她,她輕薄而傲慢,要引你步入邪路!”
這聲音嘶啞而嚴厲。他感到極端的絕望。
慢慢地,他竟昏擁于母親的懷抱,如嬰兒般吮吸母親的乳房。母親的乳房枯干而半垂,那蠟質的乳頭,發(fā)出一股腥澀的味道。他吮進嘴里的,黏稠而苦烈。他終于被麻醉。母親禿鷲般狂笑!
他醒來,竟沒了母親。他的眼睛異常地明亮,雙腿也注滿了力量;那枷鎖不打自開。他的舌苔上有隱隱的苦辣的余味。他開始朝前望,搜尋那記憶。
但前方卻斜欹著那姑娘的身體,兩只光腳在最后的抽搐。她嘴角沁著殷紅的血跡,雙手在不停地撕扯,撕扯著空中的無望。她身邊竟有半只梨子,梨把上還有兩只沒有枯盡的葉子。他把她抱起,發(fā)現她竟正是自己心儀的女人。她將他的手指叼進嘴里吮,瘋狂地發(fā)出呻吟。最后,是一個劇烈的奮挺,終于冰涼成一塊玉石。
她躺倒的地方,有一個黑黑的陶罐,那是母親裝“蠱”的陶罐。那橙黃的罐唇上,有一圈紅紅的吻跡,那是他愛人的。他憤怒地砸碎了那陶罐,殘存的毒汁便嘶嘶地叫著,伴著一股股白煙滲到地里去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周圍是無涯的忘川。
他打開她的衣襟,在她的胸頸上觸摸。她的皮膚冰涼而光潔,凈如一片月光。他為她的純潔而顫抖,為自己的罪惡而頓足。他胸中燃燒著火焰,為世界的陽光而汗顏。他覺得自己不會再懂得愛,開始朝過去的峽谷邁進。
他極力想看到她心的模樣,便撕開了她的胸腔,朝那心室上諦視。那一顆心竟鮮活而跳動,怦怦如鹿跳;且飄出陣陣芳香。他霎地感到無限的恐懼,愕立若一尊石雕。
久久,他袒開自己的胸襟,發(fā)現胸壁竟如紙薄:青青的血管,青青的流動,閃亮而透明;心和肺竟嚙蝕了中隔,混沌成一團。他失聲叫喚:
“我的心呢!我的心呢!”
不久,他便覺到很重的窒息,便拼命地喘。他渴望得救,而救他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他的母親,他那惡毒的母親。但母親竟離他遠去了,向她的另一群兒女傳授她的教諭。
于是,他便瘋狂地撕扯著他的心肺,一方一縷地拿出胸腔,割離了本體。托在掌中的心臟竟粼粼地發(fā)著綠光,忤逆著人倫。他急切地把心臟放入她的胸腔。那心,瞬間便殷紅如朝陽,擁簇著那顆女兒心,融融然,匯成了一顆碩大無比的新生心臟。那心臟的紋路,竟是一條條小路,通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搖晃著空空的胸腔,呼吸竟順暢了,動作也井然而有力了。他取了一棵棘刺,慢慢地縫合著自己開裂的胸腔。愛人的胸壁竟也于不知中彌合了;那兩座光潔的高山,竟硬挺如金;手指輕輕敲去,竟叮當脆響。那聲音便在他的耳室永駐了。在今后的漫長旅程中,他將永遠聽到這聲音。
在那片密林中,他挖了一個穴,用她赤足踏過的細沙,將她掩了。當墳包筑起時,樹葉都拍動了,林中嘩響成一片,極神秘,極莊嚴。他開始大顆大顆地掉淚。他感到這是奇跡,他居然還能潸潸地落淚!因為他的心肝已挖去了,再也聽不到真誠而善意的聲音。人生的冷暖是有顏色的,母親卻給了他黑暗……
他開始邁動腳步,竟還能趔趔趄趄地走出樹林。但他永遠也走不了多遠。命運已給他規(guī)定了路程;他走到那個已知的界樁邊,便會很快返回來,坐在墳前的方石上,同墳墓款聲交談。那交談是徹骨而幽秘的,只有隱隱地感應著。
當他終于走出密林,一座殘損的橋頭上,站著一個女子。她端莊而冷漠,矜持而柔弱。走上橋頭,冰冷的雙臂便被她生生捉住。在這座橋的那一邊,有一座幽深的宅院。巨大的影壁上,兩條青蛇正死命地糾纏,呼出一股股腥熱的氣體,若母親那青色的乳汁。他被她牽進洞房,從那影壁的一側。
他記不清那洞房的模樣,只記得酒醉般模糊一片。身邊躺倒一具慘白的肉體,靈活而冰冷;她吱吱啞啞地歌唱著,若拜謁著一個幽靈。他懷疑那帷帳后有他的母親,因為那扇窗總是呼嗒呼嗒地響,陰陰的涼氣無阻攔地吹進來,眼淚都結成冰了。
一覺醒來,他又想到了那密林。剛要跨出門檻,那女人已死命地抱住他的腿。那一張臉明麗而凄楚,哀哀地仰望著他,雙臂在無語地顫抖。他仍絕決地邁出門去,那女子便嗚嗚地號啕。那聲音若一根根毒針,他的后背感到鉆心的疼痛?;仡^時,見那女子的下巴已兀地抻長,口唇間,兩只白慘慘的獠牙咯吱咯吱地砥礪著。于是,恐懼便被一陣陣嘔吐所替代。但他仍然走下去。endprint
將要走進密林,斜刺里跳出兩個壯漢。他們是那女人的兄弟。他們阻截他,要他返回那陰森的深宅。他繞開他們,繼續(xù)走路。他們被激怒了,拳腳交加,極野蠻地蹂躪他瘦薄的身體。
“不許你接近那墳墓,那里有無盡的災禍!”
他極驚奇,也極惶惑,仍兀自趕路。兩兄弟便把惡毒的拳頭砸向他的胸際。撲哧,那被縫合的胸腔便又重新裂開。
兩條漢子怔怔地注視著,紅黑的臉膛瞬間灰白了。他們哇哇大哭,轉身逃遁。他便哈哈大笑著搖進密林,坐在那一方石頭上,扯過胸壁便縫。
那墳墓動了兩下,但他沒有察覺。
返回那座深宅,那女人又復瑞麗如初。猩紅的小桌上,竟有一壺溫好了的酒。她深情地注視著他,殷勤地給他斟酒。
那兩個漢子挑簾進來,嚷:“姐,他沒有心肝,你還是回家吧!”
女子乜斜一笑,“后院有兩匹金鞍烈馬,騎了趕路吧?!?/p>
那兩個漢子咕嚕一聲便噤口無聲,眼里射出無盡的怨恨,無奈地走了。
晚上,他第一次與她交合。沒有疼痛,沒有狂暴,腋下吹著嘶嘶的涼風。
她竟在身下睡去了,兩股間淌著一條青白的溪流。
那一日,他又奔向那密林。走下那座殘橋時,竟有了些許猶豫。突然從橋下傳來一陣陣呻吟;走過去,竟是他的女人從橋上跌下來。見了他,女人便不再低泣。垂了頸子,極羞愧。她的腿斷了。他抱起她往回走。女人的身體極輕,抱不住,便要飛到空中。于是,那空的胸腔中,也像海綿一樣翻滾有聲,若哭聲迭起。
女人從此下不得床來,在床榻上纏綿。他竟能靜下心來極盡心地服侍,那女人便笑而流淚。一滴一滴的淚滾到床上。竟是一只一只胖胖的虱子。一串串淚水流下,虱子便成群結隊。那虱子滿炕爬,女人依偎的那張破被竟成了虱子的美窠。虱子爬到身上,在腋下游戲,女人和他竟感到無限的快感。女人便整日里咯咯地樂。一日,樂得聲音嘶啞,一口氣未接上,竟戛然仙逝了。
他把她的身子放平展,轉身去燒水。待他費力地將一大盆溫水端進,那女人的身上已密密地爬滿了虱子,用手去捏,捏下一只,便又有數只爬上那缺口。他便用掃帚掃。一掃,虱子掃下,女人的皮膚也嘩嘩脫落。正詫異間,虱子復又爬滿了女人的身子;再掃,竟連紫紅的肉掃下。他不敢再舉動,于倉皇間將溫水倒掉,端來滾燙的開水。他將女人整個地塞進盆中,聽得一陣噗叭的爆響。不一會兒,女人的肉融化殆盡,僅剩下幾根極細的白骨。那水仍嗚啦嗚啦地沸著,若盆底有火在燒。
蒸汽散盡,母親竟在椅上端坐。她干枯的臉上竟氤著一層紅暈,深陷的眼睛閃著幽幽的藍光。那神情兇惡而莊嚴。
“你的劫數到了,你害了你的妻!”
他跪倒在母親的腳下,極耐心地聽母親嘮叨。
母親說:“我的無數兒女中,你是最忤逆的,傷透了我的心!”
兩粒濁淚竟從母親那角質的眼角滾出來,在瘦長的臉頰上拓出兩條縱痕。末了,那淚變得渾黑而凝固。母親一捻,竟摘了下來,放入口中咀嚼,咯嘣咯嘣,脆極!
母親仍不停地絮叨,殷紅的舌下,濺著黑色的毒汁。他突然大吼:
“母親,我沒有心肝!”
母親被這猝發(fā)的吼聲震驚,渾身劇烈地顫抖。他仍吼:
“母親,我沒有心肝!”
母親竟驚懼成一團:“別,別,……”
“母親,我沒有心肝!”仍吼。母親的兩臂脫落了。
“母親,我沒有心肝!”再吼。母親的兩腿也消失了。
“……”
待他抬起頭來,母親已肢解而倒斃,椅窩里僅有半截軀干。
他撲過去,擁抱母親的殘體。那殘體竟鐵般冰涼堅硬。扒去褻衣,竟是一塊方正的字碑:
母欲兒死,兒不得不死;
母欲兒活,兒焉可不活?
□□□□□ □□□□□
……
以下的碑文模糊不清。
黎明時分,有人走進那密林,發(fā)現一個青年,抱著墳前那截墓碑,永遠地睡去了。
人 倫
那年大旱,糧菜無收,埡里人皆吞食野菜,把日子苦苦漫磨。大年初一,過年之奢侈物,僅四塊臭豆腐,佐八只玉米面糊餅。
有限的吃食,無限的欲望,終致我和兩個弟弟爭搶起來,最后發(fā)展到火拼。爹一聲怒吼,三兄弟一陣驚抖,搶到手的食物就又送回飯桌。母親洇洇地流著淚,面色極蒼白。爹就再吼,劈頭將盛豆腐的碗拋砸了。碎片橫里飛迸,只聽近里溫柔的一聲嘶響,母親的腳面已被碎片劃破,血汁就汩汩躥涌;父子四人均失了魂魄,任那血汁淌了不小一塊疆土。
一只極瘦的雞婆一拐一拐地走到血泊之前,鈍鈍的喙拼命地啜吸那腥甜的血。待她吸得賊飽,竟咯咯地唱出公雞的聲音。母親就無力地癱下去,嘴角竟綻出極快意的笑。
我對父親說:“爹爹,我兒,待來日我給你生一個兒的兒,單砸你的腳丫子!”
父親駭極,說:“我兒,切莫生爹的氣,待爹將灑落的豆腐撿回?!庇谑?,便伸長了脖頸去尋那豆渣。那豆渣卻早被一群群螞蟻圍了,忘我地咂食。成千上萬的蟻公竟咂出極響的聲音,令我輩之人汗顏。父親怒極,用兩雙巨腳拼命地搓踩那浩蕩的蟻群;一只只飽滿的蟻們便嘩剝嘩剝歡暢地走入冥境。厚厚的蟻尸下,漾出一波一波的綠血;母親被這澀味的異類的血所熏醒,爬起之后,竟解開紅布褲帶,裸出兩片瘦瘦的臀尖,蹲在地上,若無其事地屙出稀屎;那稀屎上冒出裊裊的白煙,攏而聞之,竟無臭味兒。
父親大叫:“完了,我兒!”父親說過:日子里若能聞到臭味,便還有希望。
如今,他已絕望。于是,他發(fā)出號令:“我兒,爬出埡口去吧,去找有臭味的日子!”
我終于爬出埡口,兩個弟弟卻在路邊倒斃。遠處的市街上,有不少散發(fā)著臭氣的去處,卻都蹲著紅眼睛的狗。我終于被餓昏在一堵矮墻之下,連想想母親都來不及。許久,我的頭部被重重地擊了一下,便不得不醒來。發(fā)現一個大胡子的老人面帶微笑,專注地注視著我。他的雙眥里,填滿了一顆顆大而黃的眼屎。他的笑久而不收攏,但手中的木棍卻仍狠狠地擊打我的頭部。疼痛使我意外地站立起來,朝他破口大罵。他竟呵呵地笑起來,如波斯哲人薩迪老兒那不陰不冷的笑。endprint
他說:“莫怒,年輕人,去讀書吧!那是跨過看門狗,走進城門的唯一的法則?!?/p>
我說:“狗屁!”他便無聲地笑著,棍棒卻疾如密雨。我被打得滿地翻滾,大叫:“長老,莫打了,聽你便是!”
便只有讀那長老遺下的幾部破書……
一日,正讀得昏沉欲睡,卻聽到窗外有嗚噥的人聲。定睛看去,有兩只模糊的人影;依稀辨出,一個是那個長老,另一個卻是遠在埡里的父親。
父親問:“我兒還好吧?書也能念得進么?”
長老說:“馬馬虎虎吧,興許有一些希望?!?/p>
父親便哭了:“求長老開通他吧,讓他來日光宗耀祖?!?/p>
“試試看吧?!备赣H嚶嚶地哭訴:“我已死去數月,我兒并不知曉;切莫告訴他,莫讓他分心?!遍L老極感動,竟與父親相擁而哭;父親破涕為笑,倏地隱進長老的道袍,與長老合二為一了。
我駭極,知道父親已去了;并孤魂飄飄,來市街尋子。我悲慟欲絕,但喉嗓里卻早已塞滿整整四塊臭豆腐,容不得一聲哽咽,便只有拼命地咀嚼。待咽下肚去,悲傷已杳然無影,心地極豁亮:書本已在我的靈魂之中,發(fā)出陣陣溫香。
第二日,長老便踅到我的身邊,用鞭子輕輕地抽拂我的背脊:“你該進城了。”我說:“不,長老,我已離不開你了?!蔽蚁肫鸶赣H與他融為一體的情景,我也渴望和長老人身依附,因為此時,我極想我的父親。
長老怒極,瞪裂了雙眥:“畜生,你只有朝前走,莫停留;你要走過一層層的官邸,進入那最后的宮殿:那里有最輝煌的一個座椅,你要當仁不讓地坐上去!”
見我仍躊躇不前,長老便打響了他那系紅纓絡的魔鞭,將我的皮肉抽出艷麗的肉花,我只得邁出無奈的腳步。幾乎是與我邁出步伐的同時,鞭聲戛然而止。我緩慢地朝前走著,仇恨著我要步入的城門。突然,聽身后有一聲巨大的呻吟,轉身時,見長老已慢慢地倒下去。我拼命地奔回去,張開雙臂去扶他;但擁到懷中的,竟是一個冰冷的硬物。翻過來一看,竟是父親房中那個常被香火熏燎的祖龕。
我終于明白,我已不是我。
走進城門,頓時聽到笙弦鼓樂齊鳴,心中便極不安分,極想停下來,閃進那傳出聲樂的殿堂。但想到長老的叮囑,便只有悻悻地朝前走。走過第一道殿堂,竟聞到一股股烤紅薯的香味。放眼望去,見一個穿玄色衣褂的老婦正欲揭烤爐的蓋子;那烤焦的紅薯,依爐壁環(huán)擺著,泛著焦黃的光澤。我翻盡了周身所有的衣皺,也沒翻出一個硬幣,就只好“隔”地咽下那口極濃的垂涎,懶懶地朝前走——人間的飯,只有有錢人才能吃。待不死不活地走過三重殿堂,竟意外地碰到了一個妖冶的歌女,她扭著盈不及握的腰肢,瘋狂地歌唱著;盡管周遭已無一人影,卻如對千萬個癡情的觀眾而歌。
我極感新奇,停下身來,好奇地看她兀自歌舞。她開始褪下華麗的舞衣,撕開粉色的胸罩,讓兩只碩大的乳,白晃晃地上下跳動。我的喉頭一陣陣地窒息著,雙腳失去了控制,緩慢但堅決地朝她挪去。她哈哈大笑,尖厲而淫蕩。因為我已被她俘獲,已無力執(zhí)掌自己的意志。我的背脊突然塌下去了,就只能費力地仰視她,極下作地朝她送去媚笑。但我卻沒有絲毫的痛苦,只有一種黑色的欲望。
她說:“你已不可救藥,因為你已深深地愛上了我?!蔽也蛔〉剡殿^,在生冷的腳下,叩出極熱烈的聲音。
她卻不動聲色,從腰間解下一條明黃的絳帶,一雙尖細的手輕輕一撫,柔媚的帶子,竟變成一條殘酷地蠕動著的毒蛇。她說:“你若要得到我,就只有吞下這條兇惡的毒蛇?!蔽覝喩眍澏吨倪诉说厍庙懼?,胸膈也迅速銷蝕,連同那顆殷紅的心臟,被胃腸于瞬間消化,成了一堆等待排泄的糞便。我抓過那條扭擺不止的蛇,把它的尾部決然塞進我稀松的口齒,一節(jié)一節(jié)地把它咽下去。我沒有感到些微的痛苦,只感到了一股沁人肺腑的清涼。我激動萬分,襠股間也燒起了無形的烈焰。蛇頭終于卡在我的喉頭,它惡毒的蛇信極溫柔地舐著我的上腭,像女人輕輕的撫摸;我迷醉萬端,無一絲恐懼。
但它終于還是極斯文地咬了我一口,我的雙眼便疲憊地合上了,如關上了兩扇極沉重的大門……
當我從甜睡中醒來,發(fā)現那妖冶的歌女正橫臥在我的身邊。她長發(fā)紛披著,均勻地呼出濃郁的鼻息。那鼻息被我細細地品味時,竟與臭豆腐的香味兒極酷似。我便感到她更可愛。我揭開她身上的睡巾,看到一個渾白起伏的輪廓。我想仔細地諦視她,因為我是心肺殘缺的人,若記熟一件極珍貴的物件,必須一遍又一遍地諦視。我點上枕邊的燈籠,在彩色暈光潑灑下,我卻意外地看到,在屋地中央有一只古舊的太師椅,正兀自地前后搖動。那分明是祖父留給父親的那把。翻身下床,果然極清晰地認出了祖父在椅背上的刻痕:凸 凹。
我駭極,逃回床去,擁緊了那溫軟的一團,發(fā)抖。
她其實沒有睡去,正渴盼著我的擁抱,便在我顫抖的懷抱中竊竊地笑,且撩撥我的皮肉和最敏感的部位。于是,恐懼和欲望讓我不停地翻滾。她就咯咯地笑,響徹極了,那笑聲在屋壁上撞出嘶嘶的金光,使黯淡孤陋的空間變成一座璀璨的洞房。我便真的爆發(fā)了雄性的烈焰,向她熱氣蒸騰的軀體撲去……但那咯吱搖擺的太師椅卻適時地以人聲訓斥道:
“你這六根不凈的畜生!”
我終于被激得大怒,翻下床去,從角落里尋得一柄利刃,將太師椅劈得稀碎。
待我重新回到她的身旁,激情已杳無蹤影,便只有滿腹的沮喪。但她卻仍長長地媚笑著,那脈脈的目光其實是尋釁、挑逗或嘲諷。當我欲重新去占有的時刻,地上的椅子卻又吱咯地搖擺起來,完整如初,若未遭任何浩劫。
我徹底絕望了,便劈手打向那雙炯炯的媚眼,且拼命撕扯她那頭濃密的黑發(fā)。她默默地忍受著這變態(tài)的發(fā)泄。待我的狂潮平息,她的秀發(fā)已蕩然無存;青白的頭皮,向周遭發(fā)出詭秘的幽光。她已奄奄一息,但從眼窩里淌出的淚水卻汩汩不斷;那兩股淚泉流到我的身下,變成兩條青白的小蛇,極纏綿地纏繞著我,且溫熱而顫抖。
——這就是陰性的愛情!
從此以后,她再也長不出頭發(fā),變成了一名禿頭歌女。這就釀成了那一場震驚世界的官司:我在莊嚴而神圣的法庭上,痛斥那個爛舌頭的文人。endprint
“不許你糟踏那個無發(fā)女人,請記住,禿頭歌女是我的妻子!”
于是,我便整日里領著她到街面去,給好奇的人類唱各種曲子。但不久,人們便厭惡了她的歌聲,她的聽眾便又只有我。那日,太陽極毒,而她唱得也極亢奮。我勸她回到清涼的室內,切莫被毒日頭擊昏。她卻慘淡地笑笑,又扭起她最原始的舞蹈。她仍褪去華麗的舞衣,撕開粉色的胸罩,雙乳卻已干枯,似兩片欲落未落的枯葉。她解下那條明黃的絳帶,又變成一條蠕動著的毒蛇。她說:“你還愛我么?”
“愛?!蔽艺f:“那么,就仍把蛇吞下去吧。”我無動于衷,任她不停地喘息。
回到那間陰暗的房間,她無聲地躺下,淚水洶涌著。我挨她躺下,那淚泉仍流經我身下,卻變成了兩只火紅火紅的蝎子。蝎子們爬到我的腹股之間,拼命地蜇刺著我,讓我發(fā)出不迭的哀音。但我的情欲卻意外地被激起了,擁了她那枯槁的身子,第一次與她作愛情的儀式。那只太師椅卻奇怪地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第二天醒來,她躺臥的地方竟是一副小小的骨架,那骨架的腰際,有一灘清白的汁液,發(fā)著腥澀的惡味。
我便號啕大哭。哭罷,便自我閹割。
……終于有一股強烈的臭味,從最后那座宮殿襲來,便于恢復記憶的第一瞬間想到了父親的言語:
“我兒,爬出埡口吧,去找有臭味兒的日子!”
于是,就朝那個方向爬去。
進了殿堂,果然發(fā)現了長老所說的那座最輝煌的座椅。但極遺憾,座椅卻早已被他人占據了。那人指指身旁一個小而卑微的座椅說:“請坐吧。”原來,我已被他封了偏將。后來的日子便是錦衣玉食,燈紅酒綠,笙管絲弦。雖然仕女如云,嬪妃如涌,但我已無欲無望,心如古井。
我只想回家一次,給家人建一座豆腐房,不僅釀一些埡里人愛吃的臭豆腐,而且還要有豆?jié){、乳酪等。
到了埡口,竟發(fā)現埡里那條旱路已被河水沖毀,而河上也未曾有人架出橋來。正無措間,一只老水牛從對岸游過來,跪倒在我的身旁,打著極響的響鼻。它極人性地歡迎我,欲馱我過河。我便騎在它的背上,任它走向河心。
它走得極平穩(wěn),且不曾掀起一朵浪花。到了對岸,我的全身竟未沾上一滴水星。我正欲朝村上走,卻聽到那牛嚶嚶地哭起來。等我回頭時,它竟開口說話了:“你雖沒坐上那最輝煌的座椅,卻也進了官邸,給祖上爭光了,老父從陰間趕來,再給你當一回牛馬?!?/p>
我極驚愕,呆呆地看著它,那牛的面孔果然與父親極酷似。我喊:“爹爹,真的是你么?”
它點點頭,淚水已嘩然。
于是,我銷蝕了的心突然于心膈中生出新的胚芽,便感到有無邊的悲哀噴涌而來。我擁著牛頭大哭,哭得云黑地暗。
不久,我的耳鼓便咚咚地敲響了,四肢也劇烈地抽縮,終于也變成了一只年輕的水牛。
我的心,感到空前的舒暢!
父親說:“我兒,這是命么?”
我不曾回答,只是默默地傍著他,朝埡里走。
埡里的草一天天肥起來,這兩頭??隙ú粫火I死!
作者簡介:凸凹,本名史長義,著名散文家、小說家、評論家。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理事、北京評論家協會理事、北京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
著有長篇小說《生門》《大貓》《玄武》等8部。著有散文集《以經典的名義》《風聲在耳》《故鄉(xiāng)永在》等20部,出版和發(fā)表作品700余萬字,被評論界譽為繼浩然、劉紹棠、劉恒之后,北京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的代表性作家。
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種文學年鑒、選本和大中學教材,獲文學獎30余項,其中,長篇小說《玄武》獲北京市建國六十周年長篇小說大獎和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獎;散文獲冰心散文獎、汪曾祺文學獎、老舍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獎和十月文學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