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發(fā)生再大的事情跟我們個人無關。一個國家的重組和消亡,一個個曾經(jīng)顯赫的人物,只留下可憐凄慘的記憶。地球在你出生時就旋轉,當你離去時,它照樣轉動,不差分秒。
每粒塵土就像我們每一個人。
云有聲音煙也有聲音!兩個男孩子在我身后爭吵。我站住了,等他們經(jīng)過我身邊走到前面去,我跟在他們身后,等候他們最終給我的答案。
他們一個變成了一縷煙,一個化做了一朵云,不再爭論。我的腳步和思維都跟不上了。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我都不懂,也不可能懂。但,還保持著殘留著一種敏感,對生活的敏感。有一天,不在意自己的敏感了,不尊重別人的敏感了,我們的生命也差不多了。
原來的房子緊挨著十字路口。我站在六樓陽臺上望下去,十字路口就像是背景不變的小眾電影。那里除了擁擠還是擁擠,車跟車相刮,車臉會變形。人和人相撞,人肉也能擦出火花。天空下雨時,方圓五百米的降水都匯積在這兒,排泄不及,就漫出一片小湖泊,能淹到樓房的腳。人無路可行,車在水中也不動了。人和人隔街相望,像隔著一段愁苦的歷史。結局時,身穿醒目服裝的環(huán)衛(wèi)工站在沒了大腿的水中,用一根鐵鍬棍,摸索著水下的馬葫蘆蓋,把它掀開,讓水打著圓圓的漩渦排泄而去,讓人和車靜止的畫面流動起來。交錯的街道就是城市細密的血管和流動的水。
我最熟悉的四十五年前的河水,叫穆棱河。那是我未成年時期見到的最深最寬最長的河,最壯觀的水。那時,我離黃河太遠了,只在書本上知道它是母親河,被人頌揚,但我距離“母親”太遠了,沒有直觀的感受。我的母親河是眼前的那條小河。我多年后的一些文字見證了這條河水的存活和它生生不息的流淌。
從我居住的農(nóng)場去河里游泳,要走二十多分鐘。沖動的我們,一路走去,像刮風,像疾風卷動著幾片騷動的樹葉。我們從水涼的時候就試水,一直游到酷暑。在我們跟河水纏綿熱戀時,一個叫祥子的男孩子溺亡了。我們艱難地費盡心思才把噩耗告之他的家人。一直到了今天,我們都愧對祥子的家人,不敢提,不敢見,不敢回顧。但是,這個男孩子常常在我多夢的夢境中出現(xiàn),經(jīng)常站在農(nóng)場的老房子院外等著我玩。有時候,我竟然在夢中知道了他已經(jīng)離去,我就在夢中小心地陪著他,擔心他生氣,怕他不高興,害怕他……在夢中離你而去。生命中,有些歷史上的偉人在你心中早已不在,但是,你身邊相交短暫的友人,卻在夢中與你相擁而泣。
思想的拜訪有距離,生命中的相望不離不棄。
學會懂事,就是從最親的人身上開始的。這跟書本上的崇高教育無關,要說偉大,是我們的父母。
1967年我十歲。農(nóng)場里,家家燒爐子,家家有煙囪,家家的煙囪都冒煙。我對煙的記憶是它燃燒時的濃濃的柴草味。農(nóng)場最大的建筑是俱樂部,它是唯一不冒煙的大房子。在我心中,它相當于今天北京的鳥巢。在1967年“文革”中的俱樂部里,經(jīng)常放映的是樣板戲和幾部可放的老電影《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還配有幾部新聞紀錄片廠拍攝的科教片《紅旗渠》《根治血吸蟲病》《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票價五分錢,看著不多,對于大多數(shù)收入三四十元的中國人來說,它是實實在在的錢。父輩留下的那句話:“一分錢也是錢??!”烙在所有人的記憶深處,成為上輩人無法泯滅的苦難貧窮的經(jīng)典。
那天又在放映《地道戰(zhàn)》。跟往常不同的是,應該是一個節(jié)日。春節(jié)?十五?端午?不確定了。但確定的是,那天是中國人最重要的節(jié)日。因為節(jié)日,它成為我看電影的最大理由。對這件事的記憶,就是那天沒有節(jié)日,我也會把這個記憶講給自己的孩子,并帶到生命的終點。
我在俱樂部快要放電影的時候,習慣性地對父親說:“給我五分錢,我要去看電影了?!备赣H的臉本來就黑,那天更黑。我沒在意他臉色的難看。過去,兄弟姐妹每一次跟父母要錢看電影時,父母總是很爽快的。父親這一次沒有掏錢給我,沉默著拒絕了我。我很生氣:“電影快開演了,給我五分錢……”父親繼續(xù)沉默,并轉身做自己的事情。我追著他喊:“快給我五分錢啊……”這一次的強烈要求,不僅提高了聲調(diào),我的表情已經(jīng)是十歲孩子最惱火的表情了?!叭思叶既タ措娪傲?,你為什么不給我錢?”我說的人家,就是平常在一起玩的朋友,有的朋友平時沒錢看電影,因為節(jié)日,他們都享受了父母在節(jié)日給予他們的福利。
當我想用嚎叫抗議父親的沉默時,父親突然間第一次用手抓住我的衣領,把我的身體固定在墻上,讓我無法動彈。我看見父親的嘴唇發(fā)黑,他的小眼睛里閃著暗火,里面包裹著很多內(nèi)容,我一個十歲孩子根本不可能讀懂。我的嚎叫被父親有力的手扼制在喉嚨深處。但是,父親說話了,只說了兩句:“你奶奶在老家要飯呢!你懂點事!”
什么?什么?什么?我奶奶在老家要飯?我的腦袋先是混亂,接著是一片空白。一個十歲孩子的見識,就像一片碎紙屑,可憐地在天地間游蕩著尋找著哭泣著,無處降落,無處安身。
我沒有力氣再跟父親要求去看電影。事后才知道,奶奶在老家跟二叔生活,二叔在五七年打成右派,“文革”中再次被揪出,奶奶的生活陷入困境。她先在親屬中安身,時間久了,親屬的冷言碎語,逼著奶奶去別處討飯。我的父親跟二叔的命運相同,正在農(nóng)場被監(jiān)督改造,身不由己,失去自由。父親作為一個養(yǎng)家糊口承擔責任的男人,他內(nèi)心的痛苦像是油鍋上的魚,可想而知。我到了今天才會明白,那時的父親,肩負壓力,他無法跟孩子交流和解釋,因為他活著都很難。
從那時起,我不再向父母要零花錢。沒有幾天,我坐在北大荒收過麥子的大地里,看見麥秸垛被燃燒,很濃的煙沖上天空。但是,濃濃的煙霧在深秋博大高遠的空中很快被抽成細絲,融化成蔚藍。
北大荒的天空,浸透了北大荒人的血液,板結成他們承受苦難的性格。父親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工作,直到七十歲退休。他們先后離開了我。北大荒的土地,收留萬物,也一定收留北大荒人的肉體和靈魂。父母都被北大荒挽留在它的懷抱中,并用它的溫度,延長了記憶的生命。
我在父母沒生活過的城市里忙碌地生活著。一晃,女兒上了小學三年級。每天,我和妻子輪流接送女兒上學放學。天天經(jīng)過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這樣的路口潛藏著危險。女兒被媽媽多少次的叮囑,必須在安全的時候才能通過馬路。妻子去接女兒時,我就會站在六樓陽臺上用目光迎接她們的歸來。幾年下來,女兒通過十字路口時從沒出過事。但是,卻在十字路口遭遇了另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endprint
在剛剛落了一場小雨的傍晚,十字路口被一堆堆紙火映照得如同白天。女兒很少遇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這類場景,她問我:“爸,他們燒火干什么?”
“他們在燒紙錢!”我這才知道是鬼節(jié)到了。
“紙錢是什么?”
我說:“紙錢是燒給去世的人?!?/p>
“為什么?”
“活著的人,要給另一個世界的人寄錢。”
“為什么要在十字路口燒?”
“因為十字路口四通八達,另一個世界的人容易收到錢?!?/p>
女兒突然問我:“你給爺爺和奶奶寄過錢嗎?”
我從沒在鬼節(jié)燒過紙。所以,我告訴女兒:“沒寄過錢?!?/p>
“為什么不寄?”女兒繼續(xù)追問。
是?。槭裁??我解釋自己沒有燒紙的原因:“就是寄錢了,爺爺和奶奶也收不到的!”
“他們在那個世界沒有住址嗎?”女兒根本就不想放棄尋找這件事情的答案。她覺得我在給爺爺和奶奶寄錢這件事上,沒有盡到自己的努力。
我不想跟女兒繼續(xù)這個話題的討論,就直截了當?shù)馗嬖V她:“我不是不給爺爺和奶奶燒紙寄錢,也不是有沒有地址的問題。因為,我不信!”
女兒看我的眼神是懷疑的。
那個晚上,現(xiàn)實中的十字路口,就成了人間最繁忙的郵局,舞動的紙灰和裊裊的煙,被人幻化成寄出的成噸的錢和復雜的愿望。
我以為這件事情過去了。沒想到,在接下去的某日,又被女兒和妻子提起。但是,她們的話題引申到“孝”上,這讓我內(nèi)心倍感愧疚和糾結。
女兒說:“我昨夜里做了一個夢?!?/p>
妻子問:“夢見什么了?”
“夢見爺爺和奶奶了?!?/p>
我轉頭望著對話的女兒和妻子,因為女兒很少主動談及爺爺和奶奶。這時,妻子也回頭看著我,她跟我一樣有預感吧,女兒的夢境是什么?
“你夢見爺爺和奶奶了?……”我對女兒的夢有了一種擔心。
“奶奶很老,很瘦,頭發(fā)都白了……”女兒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像是在回憶夢中的場景。
“你跟奶奶說話了?”我問,心里竟然越發(fā)忐忑不安。
女兒看著我,用一種委屈的聲音說:“奶奶用很小的聲音跟我說,她沒錢花了!”
我不知道女兒是否真的有那個跟爺爺和奶奶相遇的夢境,讓我知道的是女兒對我沒有在十字路口燒紙給爺爺奶奶寄錢,表達了她對我的譴責和憤怒。我的感覺像是赤腳站在火盆里,不停地跳著腳,讓自己無法平靜下來。
妻子也加入了對我的追討:“你該跟女兒仔細解釋這件事情,為什么你不燒紙給父母寄錢?沒有合理的解釋,女兒還會做夢,她會告訴你,她又做夢了,夢見爺爺和奶奶因為沒有錢,在沿街乞討!”
我跟女兒說實話:“爸爸不信燒紙寄錢這種事情!”
女兒的理由很簡單:“為什么別人都燒紙寄錢?”
是啊,從女兒角度想,鬼節(jié)燒紙的現(xiàn)場多么壯觀,紙火把十字路口燃燒成了白晝,這是現(xiàn)實。一件虛無的事情,會給活著的人一種折磨。我就被現(xiàn)實折磨碾壓煎熬了。
現(xiàn)實是多么有力量。
我想起母親在世時,一直省吃儉用。八十年代末,很多人家都陸續(xù)買了冰箱,父母遲遲不肯買。他們覺得大半輩子都過來了,沒有冰箱也能過。夏天時,母親把吃不了的雞放在三米深的菜窖里,因為菜窖里涼,能起到短暫保鮮作用。兩天后,雞就變質了,顏色也有些綠了。但是,母親不舍得扔,用高壓鍋燉,氣味出來都是臭的。我不讓家里人吃,要把它倒掉,媽媽不讓倒,說別人不吃,她一個人吃。最后,我不知道母親吃了沒有。
父母習慣過苦日子。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像一個不孝的人,在女兒和妻子面前不敢提及父母。每當鬼節(jié)來時,我讓女兒回避那個眼花繚亂的給亡人寄錢的火暴場景。
但是,在家庭生活中,不孝的罪名,我一直背著,卸不下來,直到女兒高中畢業(yè),大學畢業(yè),又去了澳洲悉尼大學讀研究生。
2015年春節(jié),我跟妻子在澳洲度過了一個多月的假期。女兒在悉尼的研究生學業(yè)臨近尾聲,我們想陪她過一段團聚的日子。那時,女兒仍舊為學業(yè)忙碌。她很努力,怕掛科。在留學生中,掛科成為了中國學生的噩夢。一旦掛科,無論精力和經(jīng)濟上,都會帶來壓力。
我和妻子就到處旅游,去了塔斯馬尼亞、去了凱恩斯、去一些人少的地方,住下來,享受溫暖的海邊陽光和濕潤。那是二月,正是久居的哈爾濱嚴冬季節(jié),澳洲卻是夏季。我天天穿著短褲背心和一雙白拖鞋行走在澳洲的土地上。我和妻子要離開澳洲時,女兒陪我們?nèi)チ艘惶四珷柋?,走了一趟大洋路。澳洲的海岸線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水也是最藍的。那時,說實話,北大荒嚴冬的記憶退縮到大腦的角落中沉睡不醒,就像一部老電影落幕。我習慣了在中國被北風抽干的鼻腔,被澳洲的潮濕滋潤著。
我們隨著很多游人在傍晚的海邊等候海上捕食的企鵝回巢。那是一個美好的充滿著期待的場景,人們在關注動物世界的生活,也是考驗人的視力的旅游。在習習的海風中,會有一只兩只三只辛勤的企鵝邁著它們獨有的步子走向海岸。
不許有燈光。人制造的光,會影響企鵝的平靜生活。在岸邊的樹叢中,生活著沒有長大的小企鵝,等著媽媽帶回食物。
我沒有到處游走,而是固定在一叢矮樹叢中,關注著一只小企鵝,等待它的媽媽跟它重逢。奇怪的是,我沒有等到它母親的歸來。小企鵝從樹叢中多次緩慢爬出,想看到媽媽,它爬向一個小小的沙坡,向遠處望著。不一會兒,它又從沙坡上溜下來,鉆回樹叢。然后它再次出現(xiàn) ,再次爬向沙坡。我突然擔心它的媽媽為什么遲遲不歸,這讓我有了很多的憂慮和聯(lián)想。我還在糾結時,我們回程的時間到了。
我離開了小企鵝。在車上,我們漸漸遠離海岸,走向燈光閃爍的城市。但是,我突然想起了北大荒的冬天,想起了父親母親。我堅信父母在另一個世界安息了,不會再為我們操勞。我們唯一的聯(lián)系,是活著的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絲絲牽掛和思念。endprint
我和我們終會死去,跟離去的父母一樣。不再讓女兒操心,不再讓女兒不快,不再讓女兒指責。只希望在孩子該想起的時候,你過去的身影虛虛地走進她的記憶,并跟她有短暫的交流和問候。
我一定會告訴女兒,不要在我離開人世后,在那個鬼節(jié)給我燒紙寄錢。第一,孩子要費心選擇一個十字路口,太麻煩。第二,我堅信自己收不到紙錢。第三,我會去另一個世界,跟父母再次生活在一起,繼續(xù)過平常的苦日子。因為,我的父母一生都在過苦日子,過慣了艱難的日子,我和他們都有繼續(xù)過苦日子的耐力。不管在另一世界的日子多么苦多么艱難,伴在父母身邊,就會踏實和幸福。
現(xiàn)在要做的是,我和妻子女兒,盡量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享受時間水一樣在我們眼前悄然流逝。
有天早上,我衰老的鼻腔里又出現(xiàn)了淡淡的燃燒柴草的味道。那時記憶也如一縷不死的煙,回到了北大荒,在低矮的舊房前繚繞徘徊,我看見小時候的自己,滿臉鼻灰,縮在四處掛霜的小屋里燒爐子,柴火有點濕,燒不著,只是冒煙,滿屋子都是散不盡的嗆人的煙……
嗅覺也有記憶。
此時,我的感覺,如煙如歌,像塵土一樣飛揚。
作者簡介:常新港,1957年10月出生于天津新港。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兒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青春的荒草地》《空氣是免費的》《毛玻璃城》《陳土的六根頭發(fā)》《傷花落地》《懂藝術的?!贰段孱^蒜》《天空草坡》《生銹的孩子》《煙囪下的孩子》等,以及小說集《麻雀不唱》《十八場青春雨》《逆行的魚》《羊在想馬在做豬收獲》《淑女木乃伊》等八十余部。獲第一屆、第二屆、第六屆、第九屆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1994年度莊重文文學獎,第六屆宋慶齡兒童文學獎,長篇小說《我想長成一棵蔥》獲第二屆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曾獲《巨人》“最受讀者喜愛的作品”獎,冰心圖書獎等。長篇小說《土雞的冒險》進入2005年“書香中國”童書排行榜。小說集《咬人的夏天》進入2006年“書香中國”童書排行榜。長篇小說《一只狗和他的城市》獲臺灣2007“好書大家讀”年度最佳少年兒童讀物獎,以及臺灣2007年“最受學生歡迎的十大好書”獎。小說集《青春的十一場雨》獲臺灣2008“好書大家讀”推薦獎。短篇小說《冬天的故事》《荒火的輝煌》《獨船》《咬人的夏天》譯介到日本。長篇小說《土雞的冒險》《變身狗》《老鼠米來》《豬,你快樂》和小說集《藍雪黑鳥》《咬人的夏天》在韓國出版?!锻岭u的冒險》獲韓國“文化體育觀光部”2008年優(yōu)秀圖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