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人修煉之后,來世會變成兔子?!迸R出發(fā)前,于楚澤聽到夏妞說了這么一句。
于楚澤回頭看,夏妞還在副駕駛座上,馬路邊的行人來來往往,就像一只只尋找草窩的兔子。于楚澤皺皺眉頭,關(guān)上車門,握緊方向盤。
別克一啟動,車后座的拄拐就發(fā)出“啪”的一聲,斜到一邊了。那是夏妞的好伙伴,代替她左腳的好伙伴。于楚澤拐了個彎,拄拐又響了一聲?!皠e管它?!毕逆ふf。于楚澤沒回答她,打開車載音樂,聽著汽車放屁。
一路上,于楚澤狠狠地踩離合,拉剎車。鬼知道公司怎么派她去陜西。興許是因為她正在甘肅度假,離得近。老板都是些愛吃兔頭不沾醬的人。夏妞是來給她接風的,夏妞正在甘肅籌劃一本書。三年前的車禍奪去了她的左腳,卻沒有奪去她對生活的熱情。于楚澤正在給車加油時,夏妞拎著一個愛華仕行李箱出現(xiàn)在她面前:“妹妹,我陪你去陜西?!?/p>
車窗外的風景踩了肥皂沫似的滑過去。陽光照射在水晶車掛上,分散為七色光芒。夏妞正在熟睡。突然于楚澤感到了困倦,似有細雨拂面,貓爪撓身。于是她慢慢減緩了速度,靠邊停車。于楚澤趴在方向盤上打盹兒,公路上升騰起一陣煙霧,她覺得自己身處籠屜??伤幌牍堋?/p>
一聲尖叫杵進于楚澤的瞌睡中。她睜眼,看見夏妞正捂著嘴巴看著她。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出車禍了呢?!毕逆崮χ乜冢瑤Щǖ暮股勒冒阉膬芍蝗榉抗蠢粘鰜?。她真是個中氣十足的女人。
夏妞迎上了于楚澤的目光。于楚澤嘴邊一溜,說:“夏姐,你這上衣真好看?!?/p>
“哪里哪里,”夏妞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雅瑩14年的春夏款?!?/p>
于楚澤轉(zhuǎn)動車鑰匙,準備啟動。夏妞眼睛晶亮地湊上來說:“不瞞你說,妹妹,是在奧萊城買的??杀阋肆恕!?/p>
話音未落,地面上開始燥熱起來。不遠處的石頭,就像許多窩著躺著蹲著的兔子。于楚澤調(diào)低了車里的空調(diào),夏妞還在一旁喃喃:“妹妹,你有空兒來北京,我就帶你去奧萊城,那里衣服便宜。那兒還有一家‘好想來燒烤,味道很贊,特別是醬烤兔頭,油滑滑皮嫩嫩的,香掉牙。”夏妞咽了咽口水,發(fā)出輕微的“咕嘟”。
還沒到中午,陽光就已經(jīng)如此毒辣。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于是于楚澤就松開方向盤,在包里尋找遮陽帽和冰絲袖。夏妞一個艄公搶浪似的抓住方向盤,車在她的手中,開始歪歪扭扭地行進起來,直到撞上路基。
車熄火時,于楚澤終于從包里找到了遮陽帽。她抬起頭,夏妞正打開門,一步一步地往外挪,似乎是要看輪胎。于楚澤拉住她,下車查看了一下:“夏姐,沒事沒事,就一點兒擦傷。這車上過保險了。”聽到這句話,夏妞摸著胸口說:“可把我嚇壞了。我出過車禍沒關(guān)系,可不能讓妹妹遭殃。說實話,這么多年了,咱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庇诔蓻]有回答她,戴上遮陽帽。別克開始顫抖。夏妞也跟著顫抖:“你說,這是國產(chǎn)車嗎?”于楚澤回答:“這是上海生產(chǎn)的?!?/p>
于楚澤徹底醒了。夏妞緊緊抓著扶手,稍微一顛簸,就哭嗓。于楚澤減慢速度:“夏姐,你放心,這車屬于美國通用。”夏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夏妞安靜了好一會兒。于楚澤看了一眼內(nèi)后視鏡,看見她手里攤著一本書,卻看著窗外:“哎呀,妹妹,我們同學那會兒,大家都叫你‘小白兔。我覺得這個外號真的很恰當。我的下一本書就想有個人物,外號就是‘小白兔?!毕逆む┼┎恍莸卣f著她們的過去,于楚澤感覺到面前有一扇大門打開了,帶著霉味,帶著悶人的噪音,虎虎迫近。正當她倒吸一口氣準備迎接時,里面飛出了一個白色塑料袋,“啪”的一聲糊在了她的臉上。
時光倒退十年,夏妞還健步如飛的時候。那時于楚澤可是清一色的白衣服,這個白色身影,每天早上九點準時出現(xiàn)在操場跑步,每周三下午兩點準時到體育館打羽毛球。而夏妞,各色衣服各色發(fā)繩,在人群穿梭,在人群中逶迤不怠。那樣的生活沒什么不好,除了下雨天不能跑步,學校不準穿大花裙。
“小白兔”這個外號,來自于某個高中生幫扶學齡兒童的活動。那次壓軸表演是《小兔子乖乖》,當一群高中生鉚足了勁兒裝純真的時候,于楚澤卻在舞臺上出了神。夏妞是場記,想出各種辦法提醒她,最后拿出一塊鏡子,把陽光反射到她的眼睛。于楚澤的臉瞬間變亮,就像一只驚恐的兔子。
這件事不僅夏妞記得,他也記得。他是上一級的學長。那次演出他是副導演。一次排練中,于楚澤迷糊地睡著了,等她醒來時,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坐在不遠處笑著:“醒啦?”于楚澤咬住嘴唇,有點慚愧地點頭。他擺擺手說:“沒關(guān)系。我告訴你今天排練的新動作吧?!?/p>
陽光照射在于楚澤的身上,越來越熱,往事也像周圍稀稀拉拉的行道樹一樣,紛紛退讓,再不重逢。什么時候,陽光也不再可怕了?于楚澤問自己。
在太陽把她們烤熟之前,于楚澤把空調(diào)的威力開到了最大。夏妞將空調(diào)吹口百葉往她那邊撥撥,冷風吹得她手里的書頁飄揚起來。夏妞坐在這陣陣冷風中,瞇起眼睛,蹙起眉頭:“楚澤,即使再熱,也不能讓冷風對著你直吹,那樣老了就有關(guān)節(jié)炎。這些我都是在省臺健康講座上看到的。不瞞你說,自從我出了車禍之后,人變得越來越寶貴自己。不過,看到重要的人做損害健康的事,我會立即指正。咱們都是一家人,妹妹,你說是嗎?”于楚澤回報了好幾個“嗯”,最后匆忙又客氣地笑了一笑。夏妞眼睛滑來滑去,看見了于楚澤的隨身包:“喲,楚澤,這可是Guess的新款,應該很貴吧?”于楚澤壓低聲音說:“水貨。我親戚從香港帶的。這次出來,我看它結(jié)實,就帶著了?!庇质且魂嚴滹L,夏妞看看膝蓋上的LV定制手包,眉頭疏解,額頭的劉海也被風吹得飛揚起來。
她們倆看見那個人時,別克只是猶疑了一會兒,轉(zhuǎn)眼加速掠過去。他應該是個陜西人,皮膚黝黑,身材干瘦,像世間的大多數(shù)勞動者。他在路邊招手,似乎要搭便車。經(jīng)過他的一瞬間,夏妞叫了起來:“真像他!”于楚澤沒說話,只是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們倆,車沒有停,人間的錯過就如是種種。
在車開出一定距離之后,夏妞把書合上,放進身邊的耐克背包:“楚澤,小白兔都是被狼吃掉的。你還記得那個學長嗎?他們長得那么像,見了鬼了!”于楚澤不說話,繼續(xù)專心駕駛。十秒之后,夏妞又把書拿出來,攤著,眼神放空:“楚澤,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說不定那個人有難處,趕著回家見病重的母親,或者家里留守的孩子巴望著他回來。唉,這個世界可憐人還是很多的。回去吧,我們有兩個人,不怕。”就在于楚澤打左方向燈,手中的方向盤就要打轉(zhuǎn)的時候,夏妞又抓住她的手:“不不,我可不能讓妹妹冒這個險。要他真是那個學長呢?別回去?!眅ndprint
于楚澤還是讓別克掉了頭:“咱們?nèi)枂査僬f?!?/p>
車緩緩地停在那個人面前。夏妞緊緊握著手里的書,于楚澤胳膊搭在車窗上,和那個人愉快地交流。他名叫李亞群。原來他只是要回到戈面村去,那是他的老家,那里馬上就要進行一場祭祀,他要立即趕回去。他坐錯了車,在路上步行了一陣子,只想搭個便車。聽到這,于楚澤似乎聽到夏妞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李亞群進入車里的時候,夏妞注意到,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黑色上衣,左胸有一個精致又內(nèi)斂的圣寶龍徽標,也許是個低調(diào)的有錢人。夏妞對著后視鏡挑挑眉,卻看見他看了一眼放在后面的拄拐。那一眼讓她很不舒服,于是她一直用鏡子觀察他。一路上,他一直在看周圍的風景,手腳也安放得妥妥當當。汽車在轉(zhuǎn)彎的時候,拄拐又偏向一邊,他小心地把它扶起來,平整地放在他的旁邊。一瞬間,夏妞覺得血液澎湃,這個世界好人還是很多的。
這個人的出現(xiàn)確實讓原本沉悶的旅程多了一點兒亮色。她們得知,李亞群有兩個孩子,姐姐喜歡跳舞,弟弟喜歡吹笛。姐姐的舞蹈可棒了,村里好幾個小伙都來提親。他還讓她們看了姐姐的照片,上面是一個大眼睛的姑娘。
陽光伴隨著他們同行。李亞群開始哼起小曲,眼睛好似太陽般明亮。夏妞跟著節(jié)奏扭動脖子。于楚澤也在打著節(jié)拍。時光仿佛回到了那天,演出順利結(jié)束后,他們開了一個簡單的慶功舞會。于楚澤正在和夏妞交談,他卻款款而來:“于楚澤,我能請你跳支舞嗎?”那支舞節(jié)奏挺快,但沒有跳完。教務主任黑著臉出現(xiàn)在窗口:“作業(yè)做完了嗎?”
夏妞的一聲破音,讓于楚澤回到了現(xiàn)實。他們依然在唱歌,扭著脖子,別克也不再悶人,陽光在車窗外悄然起舞。在幾個月的忙碌工作中,于楚澤第一次感到放松,就像剛剛放了一個綿長悠揚的屁。
這個屁還沒結(jié)束,別克就“突突突”地響起來。隨著陽光的舞蹈越演越烈,車開始顛簸,上升,下降。在輪胎和大地進行了五十次搏斗之后,它終于停了下來。
于楚澤打開前車蓋,檢查了引擎與發(fā)動機。她搖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李亞群也已經(jīng)下車,正匍匐在地上觀察排水口。夏妞仍在座位上,神情焦急。李亞群側(cè)著身子,側(cè)臉和那個學長一模一樣。于楚澤呼出一口長氣,把前車蓋放下來,靠著車身等待宣判結(jié)果。
“排水口壞了?!崩顏喨簭牡厣吓榔饋?,拍拍身上的塵土。
這條燥熱的公路,灰塵一直在往上升騰,仿佛一條條褐色的蚯蚓飛向天空?;椟S色的大地一望無際,帶著污漬的紅色球體炙烤著大地上的一切。一路上空空蕩蕩,沒有一絲生氣。突然出現(xiàn)了一聲尖銳的車鳴,等了好久,它卻如擲入海底的石頭,杳無蹤跡。絕望似乎要踏平這條公路。
于楚澤打著傘站在車旁,車下是試圖修理排水口的李亞群。夏妞倒還得樂,坐在車里吹著空調(diào),車外悶熱的空氣在車窗上形成白色的霧,于楚澤看不大清夏妞的臉,只覺得有一種神秘的美感。這種美感伴隨著絕望,在于楚澤心底聒噪,她突然想起那次公演的《小兔子乖乖》,她確實發(fā)呆了很長時間,造成了舞臺事故,可那一瞬間她的心里充滿了聲音,各種各樣的,長笛,短號,車鳴,馬嘶。居然還有人聲,是學長真真切切的話語:“醒啦?”這些聲響在她心里劇烈跑動,糅合,時大時小。她要去處理這些聲音。
地面的溫度更加高了,周圍的空氣熱得眩暈,變形。遠處的山巒像兔子的耳朵。這里應該有野兔的吧。于楚澤不想多想,倚在車身,讓高溫烘干身上的水分。不知過了多久,李亞群站了起來,身后是汗水勾畫的一幅地圖。于楚澤拿出包里的毛巾,遞給他。擦完脖子上的汗,李亞群把毛巾還給于楚澤,雙手撐在車后蓋:“沒辦法?!?/p>
拖車公司的電話總是打不通。夏妞嘆了口氣:“太偏了?!标柟夂敛恍邼赜H吻著他們的汗水與疲憊。大地的溫度還在上升,車里的空調(diào)漸漸弱下去。于楚澤感到悶人,打開車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車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于楚澤好想大喊,喊出大地的空曠,喊出內(nèi)心的擁堵不堪。
在于楚澤內(nèi)心的回聲裊裊不絕時,她的手機終于來了信號。手機叮咚一響,李亞群激動地吹了聲口哨,夏妞閉上眼,雙手交叉舉在胸前,像是在禱告。于楚澤告訴了對方大致位置。電話掛斷,空調(diào)似乎又冷了一些。夏妞握住于楚澤的手:“楚澤,這個世界真的是這樣,好人有好報。只要有誠意,天是會感受到的?!庇诔牲c點頭,抽出她的手。
一陣轟鳴聲經(jīng)過,李亞群打了個響指:“你們看,大飛蟲?!庇诔珊拖逆ぐ侵皯敉炜胀?,一條長長的白色云翼。夏妞夠著脖子說:“不知道馬航到底去了哪里呢?”李亞群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打車窗:“唉,不用說,肯定墜海了?!憋w機飛遠,夏妞縮回肩膀,癱在座椅上,心滿意足地泄了氣。于楚澤依然看著天空。他說過,他要去當飛行員,翱翔在藍天下。他說得很篤定。十年后,不知他的心愿實現(xiàn)了沒?或許剛才他就在那駕飛機上,或許他在那架消失了的馬航上,而大千世界,佳人無音。于楚澤看著云翼,直到它慢慢消失。
拖車機把他們送到了最近的汽車修理站。下車,李亞群饒有興致地看著師傅修車,問他一些維修知識,時不時還遞上鉗子把手。夏妞拄著拄拐要去上廁所,于楚澤把隨行的包挎起來:“夏姐,我扶你去。”夏妞把拐杖靠著墻放著,一只手摟住于楚澤,一只手像旗幟一樣揮舞著:“那邊?!庇诔蓳沃逆ね白撸恍⌒目匆娝砩系暮股榔鹆艘坏赖礼薨?。
回來的時候,她們感覺自己都卸下了很多東西。車已經(jīng)端端正正地停在了路邊,修車師傅正在用高壓水槍洗它。夏妞站在原地,殘缺的左腳感受到了纖纖的水絲,有什么正在生長。夏妞閉上眼。于楚澤卻搖晃她:“夏姐,你看見李亞群了嗎?”
修車師傅告訴她們,剛才那個男人乘坐另一輛車離開了,那輛車有尖銳的車鳴聲,估計喇叭有問題。夏妞正在調(diào)節(jié)她的拐杖,于楚澤感覺不對,立即去檢查車,卻發(fā)現(xiàn)里面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就像一輛嶄新的別克。
當別克發(fā)動時,于楚澤決定一路不說話。夏妞依然喋喋不休:“我就說嘛,人總有面相,他和那個學長那么像,都不是好人!妹妹,當初你聽我的沒錯的,離開他,黃他娘的屁!”她似乎說得沒勁了,把包里的書攤在大腿上,眼睛似看非看,“我的LV手包喲!”說完,她就沉默了,似乎在哀悼。這樣沉默了很久。直到一只鳥撞到車玻璃上。endprint
玻璃上殘留著血跡。于楚澤下車查看,夏妞把手伸到后面艱難地摸索拄拐。等夏妞下車時,鳥已經(jīng)死了。夏妞順著拄拐矮下去,用眼神給它做最后的愛撫?!岸嗝赖囊恢圾B啊??上Р粚儆谌碎g?!毕逆陌锶〕鲆恢皇纸?,正要擦拭眼淚時,于楚澤把手絹奪去,用它包起鳥的尸體,一并扔到了馬路一邊。夏妞看著那邊,就在鳥的尸體的不遠處,有一只灰色的毛球。她一拐一拐地趕過去,用眼睛艱難地辨認:“于楚澤,這兒有只野兔?!?/p>
于楚澤抱起野兔,檢查了一遍:“夏姐,這野兔腿有傷。”夏妞用手逗逗它的耳朵:“小東西,跟我們走吧?!庇诔砂岩巴萌较逆さ膽牙铮蜷_了車門。
這野兔開始倒也乖,蜷縮在夏妞的懷里哆哆嗦嗦。不久,夏妞就摸到了一把黏糊糊的算盤珠狀的東西。她從野兔身下抽出手,才發(fā)現(xiàn)是兔糞。在她叫起來之前,野兔又一粒一粒地把它撿吞了下去。
夏妞把前半輩子遇到的所有挫折坎坷都哭了一遍。“妹妹,你不知道哇,原來的世道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我們渴了,開水都是免費的,現(xiàn)在一瓶冷開水都要三四塊了!開車搭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那時哪有人趁火打劫??!好心帶個兔子,居然拉屎在我手上?,F(xiàn)在,做好事,難哪!”夏妞用面紙擦干臉上的淚,語氣顫抖,“幸虧有你啊,妹妹,幸虧咱們還是一家人。幸虧,幸虧。”又有兩行淚從夏妞眼睛里溢出。于楚澤別過頭去,發(fā)現(xiàn)太陽有了腎虛,陽光逐漸暗淡下去。“夏姐,我們得找個地方吃晚飯?!币巴盟坪趼牭搅诉@句話,昂起頭,把剛吃下去的糞球又一粒粒吐了出來。
夏妞用紙巾擦干手,在隨身攜帶的包里摸索了半天,哭喪著聲音說:“唉,我的LV和手機剛才是放在這個位置上的。”突然車輪撞到了一塊大石頭,慌亂中于楚澤按到了喇叭,車也偏離了正道。于楚澤白了一眼太陽,倒退,改向,上路?!拔遥页鍪聲r也是這樣。唉。”夏妞捂住了自己的臉。于楚澤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該死的石頭?!?/p>
在晚霞盛開之前,她們終于到達了一家小休息站。里面有家小餐館。于楚澤拎著兔子的耳朵下了車,說要丟下來。她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于楚澤看著手機,夏妞看著她:“楚澤,你損失了什么沒?”
“嗯,一部電腦,幾張購物卡,兩個靠墊,一面化妝鏡?!币恢幌x子爬到了桌上,于楚澤用手機趕它走。
“那電腦重要嗎?數(shù)據(jù)呢?”夏妞往前傾了傾身子。
“沒什么,是我的私人電腦。公司的數(shù)據(jù)什么的不在上面?!毕x子依然沒心肝地爬著,于楚澤覺得它就是板凳上的釘子,指甲邊的肉刺,開車時明晃晃的陽光。
夏妞拍著胸脯,身體松懈下來:“那好。李亞群騙了我們,拿走你的電腦,我的手機LV包,但他沒有拿那些重要文件,還是有良心的。所以說嘛,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好人壞人,你做好事都有善報的。阿彌陀佛?!彼樕细∑鹞⑿?。
“啪”的一聲,于楚澤把桌上的蟲子拍死:“菜來了?!?/p>
那頓菜燒得很糟糕,夏妞卻吃得很香。于楚澤看著她把菜汁拌入白飯,攪和,塞入嘴里。夏妞吃飯的時候背是拱著的,殘缺的左腿隨著筷子的抖動而抖動著。坐在于楚澤腳邊的野兔,還在孜孜不倦地吃著自己的糞球。在野兔吃了又吐時,夏妞風卷殘云時,地球的陰影逐漸往東半球爬去。
夏妞面前的碗已經(jīng)空了,于楚澤背起自己的包就要走。夏妞卻握住了她的手:“妹妹,我和你說實話吧?!庇诔捎肿拢堄信d致地望著她。夕光正濃,似乎是太陽不甘心告別。
“那個,以前‘小白兔外號是我起的?!毕逆ぱ柿丝诳谒?,“那次演出我和你第一次有了接觸,說實在的,我一直相信世界上福報相依。當年他纏著你時,我及時報告給了教務主任。你父母他父母出面才解決?,F(xiàn)在你應該知道了,他那個人不能要,家境差口碑也差。我是為了妹妹好,我們才是一家人。妹妹你別恨我,年少的愛情沒結(jié)果的。何況還是他。你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你會得到善報的。我從來不說違心的話?!?/p>
一絲笑容浮現(xiàn)在于楚澤的臉上,突然她又感到了膈應,于是用話語打碎了它:“夏姐,咱們動身吧?!?/p>
“不不不,咱倆來瓶酒?!毕逆さ哪樕衔⑽е硪狻?/p>
“夏姐,我不能酒駕的。”
夏妞已經(jīng)招呼老板上啤酒了。“這地方,啤酒還是稀奇貨?!彼洁熘?/p>
于楚澤叫住了老板,拎起腳邊的野兔:“老板,幫我們把這個也烤了吧?!?/p>
啤酒上桌,居然還是冰的。老板打開啤酒蓋,濃郁而蓬松的酒沫溢了出來。夏妞把啤酒倒入酒杯,推給于楚澤:“就一口。”
在夏妞的再三要求下,于楚澤輕輕抿了一口。夏妞開心地笑了起來:“我就愛一家人一起喝酒,多溫馨?!比缓笏椭靠诤攘税朐骸懊妹茫氵€是別太介意。那個李亞群,就是老天下來考驗咱們的。一臺電腦,一個LV,不虧。”
一只香噴噴的烤野兔上桌了,打斷了于楚澤嘴里的話。孜然的橙紅沒有掩蓋掉野兔皮的火紅,反而讓它成了比夕陽更加艷麗的色彩。于楚澤一把揪下了野兔的頭,遞給夏妞:“北京人都好這口,吃吧。”
夏妞看著還滴著油的兔頭,咽了一口口水。餐館亮起了燈。夏妞接過了兔頭,猶豫著還是沒有下口:“你想想看,萬一他有病重的母親,或者家里留守的孩子巴望著學費,咱們不就公益了慈善了嗎?阿彌陀佛?!闭f完,夏妞咬了一口兔頭,露出了豆腐一樣的兔腦,她移過目光,看著窗外,把啤酒一飲而盡。
夏妞醒來時,天色已黑。她已經(jīng)記不得她是怎么到車里的了,只是看到于楚澤正開著遠光燈行駛在公路上,借助燈光,夏妞發(fā)現(xiàn)周圍全部是碎石子和荒漠,如同一個巨型的廢棄操場,上面坐著無數(shù)只兔子。
夏妞拍拍身上的衣服,似乎想把酒味拍掉。于楚澤皺皺鼻子,打開車載音樂。這音樂就是只狗,放屁狗。于楚澤又把它關(guān)掉。在突然來臨的寂靜中,夏妞訕訕地說:“我們?nèi)ミ娲搴脝幔俊?/p>
于楚澤花了好大力氣才想起李亞群住在那里。
“說不定弋面村沒有這個人。說不定還沒有這個村?!?/p>
夏妞把頭枕在車窗上,頭在震動,殘缺的左腿震得更加厲害:“這是哪里?”endprint
于楚澤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把腳按在剎車上:“夏姐,外面風景不錯。你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嗎?”
夏妞扒望了窗外一眼:“真別說,外面星光燦爛。對,就這兒,快停車?!?/p>
車停了。夏妞轉(zhuǎn)過身去夠后面的拄拐,而于楚澤已經(jīng)打開了副駕駛車門:“夏姐,別拿了,我就是你的拐杖?!?/p>
星星在她們頭上毫無保留地裸露,同時她們也聽見了一個響亮的屁,在空曠的原野里悠悠揚揚,但她們似乎沒聽見。于楚澤一手托著夏妞的腰,一手環(huán)住她的肩膀。拄拐還在車里躺著,她們似乎也沒看見。離車有一段距離后,夏妞深吸了一口氣說:“多美的夜晚。我想起了我們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晚上,我們坐在操場的草地上,你說你要讀哈佛,念MBA,做一個模范女白領(lǐng)。我說我要說走就走,浪跡天涯。你還記得嗎?”
于楚澤似乎沒聽見,繼續(xù)瞭望星空。寒風吹過,帶來絲絲的酒氣。她感覺依稀回到了那個夜晚,她的父母把她鎖在房間里,不準她和他見面。她把床單撕成一條一條,連成一根繩子,從窗戶爬了下去。那晚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還是妹妹貼心,停一下,呼吸新鮮空氣。不然看不到這么美的星星,”夏妞激動得雙頰潮紅,“那些星星,就是老天的眼睛,我們做的好事壞事,它們都看得見。就是在白天,它們也在看,偷偷地看。它們能看見我們,也能看見李亞群。無論遇到什么危機,都要想想,世界上有好人,我們要幫他,世界上有壞人,他可憐更要幫。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堅定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來,妹妹,松開我的肩膀,我要張開雙臂,擁抱星空!”
于楚澤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轉(zhuǎn)到她身后,用雙手托住她緊實的身體。夏妞慢慢張開雙臂,仰頭,閉上眼睛:“我看到了!”
夏妞還沒說完,于楚澤就松開了她的手,幾步躍到了遠處。她不顧滿天眼睛的熱切注視,不顧夏妞在左右搖擺時的驚恐一瞥,自顧自笑了起來,直到星星被云層遮住,直到夏妞呻吟著朝她爬去,直到她笑出了眼淚:“姐姐,我可是第一次和你開玩笑?!?/p>
作者簡介:龐羽,女,1993年3月出生,2015年7月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戲劇影視文學系。曾在《詩刊》《青春》《當代小說》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小說《真草千字文》發(fā)于《西部》“90后小說專輯”,小說《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入選《少年文藝》30年精選,小說《佛羅倫薩的狗》《左腳應該先離開》發(fā)于《天涯》2015年4期。小說《佛羅倫薩的狗》被《小說選刊》2015年第8期選載,并入選《2015年中國短篇小說》。獲得過第二屆華語大學生微電影節(jié)劇本獎等獎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