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勛

心遼闊 雙槳渡金婚
——10對金婚老人采訪筆記

◎文/韓勛

一

金婚兩個字，好幸福。

但是對于年輕人、年輕夫婦來說，金婚可能只是一個好詞匯，沒多大分量。我也是年齡過了花甲，退了休，被社會稱為“老人”之后，才漸漸地開始對金婚（本文稱金婚，泛指結(jié)婚50年以上的婚姻）羨慕起來的。一方面是因為上了年紀，離金婚近了，有想法了。一方面是因為我的親友里很少有金婚夫婦，所以對金婚除了羨慕外，更多的是好奇，想知道他們當年如何領(lǐng)結(jié)婚證，如何打理他們的二人世界，目前身體怎么樣，耳朵背不背，飯量好不好……

很幸運，應一位編輯朋友之約，我從退休的第二年起，開始了采訪金婚夫婦之旅。如今三年過去，采訪了10對老人，是時候梳理采訪素材了，同時借機表達對老人們接受采訪的謝意。

歸攏起來一打量，發(fā)現(xiàn)一個對稱的數(shù)字，是我當初沒有注意到的——10對金婚老人，5對居住在西安城區(qū)，5對居住在臨潼區(qū)。為方便敘述，先把他們的相關(guān)情況羅列如下，說不定哪位讀者就是他們的親戚或鄰居。

工人家庭：中鐵一局機關(guān)車隊司機吳長根，82歲；夫人孫鳴鳳，家庭主婦，74歲。西安遠東公司油漆工王紹武，91歲；夫人樊培霞，農(nóng)民，82歲。

農(nóng)民家庭：臨潼區(qū)北田街辦西渭陽村劉世琪，84歲；夫人吳愛蓮，80歲。

教師家庭：臨潼區(qū)，中學教師鬲雪亮，76歲；夫人魏彩娥，區(qū)婦聯(lián)主任，76歲。

醫(yī)生家庭：臨潼區(qū)，侯長德，81歲，夫人申嘉瑞，75歲。

軍人家庭：解放軍某醫(yī)院政委王德民，86歲；夫人李淑娥，工人，81歲。

干部家庭：臨潼區(qū)委離休干部張明德，83歲；夫人王鳳俠，農(nóng)民，82歲。某軍工企業(yè)副經(jīng)理徐錚，84歲；夫人李菁，演員，81歲。西安市出版局副局長楊敬民，74歲；夫人張亞云，工人，75歲。省地震局機關(guān)黨委副書記朱章獻，82歲；夫人孔德英，省郵電工會女工生活部部長，82歲。

二

無論哪個時代，結(jié)婚都是一件浪漫的事，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新娘新郎便手拉手登上了一艘雙人雙槳船，在祝福聲中駛出港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結(jié)婚的這10對夫婦，用不著父母在岸邊拉纖幫忙，因為結(jié)婚，在當時來說就是自立門戶，自食其力。

10對夫婦中，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戀愛一見鐘情的，只有徐錚、李菁夫婦一對。父母包辦的四對，其余為經(jīng)親友介紹成婚。

徐錚是成都人，17歲的時候，在學校里排練節(jié)目，認識了同學李菁，逐漸建立起戀愛關(guān)系。1950年，李菁隨父親回到西安，進入西安工人文工團當了演員。徐錚受李菁之邀來西安報考文工團，從此定居古城。1952年，徐錚和李菁在西七路一間小房子里結(jié)婚。

敲明叫響，說自己是包辦婚姻的，也只有王德民一人。1952年，23歲的王德民在解放軍一野后勤運輸部西安辦事處當干事，家里來信，催促他回臨潼老家完婚。這個當口腦子里就有一些波動——對象是家庭包辦的，我現(xiàn)在是革命干部，是不是應該反對這門帶有封建色彩的婚事？

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部隊首長了解到他的情況后，替他分析了各方面的因素，給了他兩個指導性的意見：一是回家結(jié)婚，二要注意維護黨在農(nóng)村的形象。在這個人生的節(jié)骨眼上，他聽從了首長的意見，與比他小5歲的李淑娥舉辦了結(jié)婚儀式，2012年11月，我見到王德民的時候，他做了一個總結(jié)：我倆在60年的生活中，在共同患難中，漸漸地把封建婚姻演變成了現(xiàn)代婚姻，兩口子的感情越來越濃了。

三

結(jié)了婚，夫妻雙方就有了互幫互助的責任，和舟共濟應該就是對夫妻說的。兩人劃船是常態(tài)，一人劃船的時候，必定是家庭出了狀況，需要一個人挺身而出，一個人擔當風雨霧霾。

所以說金婚里的金，不是一天煉成。1990年春節(jié)，楊敬民、張亞云夫婦結(jié)婚三十年的時候，張亞云正在廚房忙活，突感身體不適，兩三個鐘頭后病情急轉(zhuǎn)直下，被確診為腦溢血，連著三天報了三次病危。

手術(shù)過后，經(jīng)過11個月的住院治療，張亞云病情明顯好轉(zhuǎn)，但是自此身體左側(cè)癱瘓，說話困難，生活不能自理，至今已在輪椅上度過了25年。25年，9000多個日日夜夜，楊敬民每天做的第一件事是為愛人測血壓，做記錄，25年用壞了三臺血壓計。每天早上的第二件事，是給老伴洗臉，然后穿衣服。已經(jīng)是70多歲的年紀了，要把老伴從床上抱起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保姆幫忙。穿好衣服，抱到輪椅上，老伴自己稍一用力，可以自行“輪”到客廳。

每天三頓飯，有時保姆做，有時楊敬民做，以楊敬民為主。吃過飯，吃過藥，剩下的事就是隨時照顧張亞云大小便。洗澡，兩個星期一次，由大女兒回家?guī)兔?。到了晚上，張亞云一般?0時半上床睡覺，楊敬民便又要重復早上的動作，幫助老伴兒洗臉，上床，脫衣。

張亞云25年前出院的時候，有朋友對楊敬民說，腦溢血后遺癥不好侍候，你要做好“八年抗戰(zhàn)”的思想準備。如今三個八年過去，楊敬民仍是天天精心侍候，換來的是老伴兒的病25年沒有大的反復，全家人和諧幸福，平平安安每一天。楊敬民說：“我攤上了，我就要負責?！本艂€字，字字千斤。

臨潼的鬲雪亮是中學高級教師，多次擔任教師職稱評委會評委。在雨金中學和城關(guān)中學，他都遇到過提升副校長的機會，均被謝絕。他把教師當作崇高的事業(yè)，愿意用全部的精力與學生在一起。有一次，他的夫人魏彩娥與一位教育界的領(lǐng)導同在區(qū)上開會，后者提到提拔鬲老師擔任副校長的消息，魏彩娥問他：你們覺得從教學角度看、從學生的角度看，一位普通的副校長重要，還是一名優(yōu)秀教師重要？替鬲老師表達了繼續(xù)擔任一線老師的心愿。

在今天的社會里，丈夫，妻子，只要有機會，有可能，都很樂意在相關(guān)領(lǐng)導面前替配偶爭取提升的機會，這樣做了，我們認為是正常的，甚至是必要的。魏彩娥的做法出乎許多人的意料，表現(xiàn)出夫妻兩人崇高的精神境界。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韓啟德早年曾在臨潼與魏彩娥共過事，他前兩年提筆給魏彩娥寫了4個字“晚菊傲霜”，表達了一個老同事對魏彩娥夫婦的贊揚與敬意。

同舟共濟，里頭也不乏有趣的事。1983年，王德民從寧夏某部隊醫(yī)院政委的職位上離休了，夫人李淑娥在寧夏中寧縣一家企業(yè)當保管員。退休第二年，家里添了孫子，添了一份幸福?？墒菃栴}隨之而來，兒女、老伴要上班，而王德民帶不了孩子，也不會做飯。這時他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重大決定：與老伴換工，你當離休干部在家里看孩子，我當保管員去廠里上班。廠長一聽換工驚呆了，一想反正廠里也不吃虧便順水推舟。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王德民兩口各得其所，雙贏，家庭這條船順風順水。

四

接受采訪的金婚老人中，7對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結(jié)婚，3對于六十年代初結(jié)婚，都經(jīng)歷過諸如“反右”、“文化大革命”等政治運動。風風雨雨里，其中三個家庭受到不同程度沖擊。

1950年，徐錚受李菁之邀，從成都來西安報考文工團，不料在政審關(guān)口被拒之門外，四川方面稱徐錚父親是“反革命”。實際情況是，他父親為地下黨，后來平反。無奈，他只好在解放路一個游藝市場耍雜耍，說相聲，演京劇老生，以此謀生。

1952年結(jié)婚后，徐錚進入航天系統(tǒng)一家技校教語文，意氣風發(fā)。到了1958年，卻被劃為漏網(wǎng)右派，被迫辭去工作，成了無業(yè)人員，靠李菁一人工資難以維持全家生活。于是，他在一間6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成立了一家廣告社，拿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家民營企業(yè)。至1964年，已經(jīng)發(fā)展到擁有30多個員工、4個車間的企業(yè)?！拔幕蟾锩遍_始后，他被誣陷為反革命，入獄7年，刑滿監(jiān)內(nèi)就業(yè)5年。1979年，徐崢獲得平反，回到航天系統(tǒng)工作。先后擔任局機關(guān)處長、企業(yè)副總經(jīng)理等職務。

徐錚蒙難期間，受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李菁。每逢政治運動，都要受到株連，罪名便是右派、反革命的妻子。政治上受到不公正待遇，業(yè)務上自然被打入另冊，每部劇中的主要角色都與她無關(guān)。更讓她感到傷心的是，兒女也受到牽連，無法順利進入重點學校。

在人生最美好的年代里，他們屢受政治風雨的沖刷，飽受其害，他們不但挺過來了，而且用“三樂”給客廳命名，并把“三樂”印在夫妻共用的名片上。

徐錚說，心，只要永存一份美好，自然就會在跌倒中爬起來，絕不吭聲。為此，他曾寫過一首詩：“河東河西不由人，各領(lǐng)風騷三五春，起起落落隨風去，悠然談笑話古今?！焙訓|河西不由人，關(guān)鍵要看有沒有徐錚李菁夫婦那種堅韌、樂觀、笑對人生的高貴氣質(zhì)。

宋朝詞人秦觀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話放在王紹武、樊培霞夫婦身上，可改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被陰云攪和。

王紹武于1939年加入國民黨軍隊，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1949年，考入西安警政學校，1950年分配到市公安局，從事禁毒、清查反動會道門等工作。1952年，公安局內(nèi)部清理隊伍，王培武因參加過國民黨軍隊而被清退。此后的幾十年里，凡有運動，他都免不了受到清查、沖擊，被劃入另冊，頭頂上總是籠罩著一層陰云。直到2013年，有志愿者循跡找到他，根據(jù)他提供的線索，從歷史檔案中找到他參加過抗戰(zhàn)的記錄，從此才有了“抗戰(zhàn)老兵”的身份，接受了“抗戰(zhàn)老兵榮譽紀念章”。社會進步的陽光，終于照到了他的身上。

頭頂陰云的60年里，是怨天尤人、牢騷滿腹、消極應付，還是戴云前行、吃好睡好工作好、積極面對人生？王紹武從第一天起就選擇了后者，有尊嚴，謀幸福，謀夫妻幸福，謀全家幸福。如今一個甲子過去，夫妻兩人攜手共進，責任共擔，頂住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收獲了常人都有的快樂幸福。

五

彩虹總在風雨后，金婚那一天全在退休后。

金婚是一個家庭的輝煌，盡管年齡大了，白發(fā)蒼蒼，但卻沒有了在崗時的壓力，信馬由韁，終于可以干自己喜歡干的事了，可以安心享受金婚紅利了。

金婚前后，是人生出彩的另外一個舞臺。

2007年，剛退休的魏彩娥創(chuàng)辦了臨潼石榴剪紙免費學習班，成立了“石榴剪紙之家”，學員最多時達到190人，其中年齡最大的74歲，最小的只有6歲，值得一提的是，學員中還有一個來自美國的珍妮。

剪紙學習班辦了6年，學員們創(chuàng)作作品數(shù)不勝數(shù)，魏彩娥把其中一部分保存下來，打算結(jié)成一個集子，出一本書。書名已經(jīng)取好，叫《陽光般的鼓勵》，封面上將印有她寫的一副對聯(lián)：“夕陽難逢得佳句，開卷總是長精神”。

臨潼那個傳奇離休政委王德民，曾與老伴換工照顧孫子，幾年后又干出大事。孫子長大后在華清池附近上小學，考慮到上學、放學要經(jīng)過好幾個十字路口，不大安全，路上也耽誤時間，老兩口索性帶著孫子，在華清池附近租間門面房住了下來。白天孩子上學，老兩口就順帶做枸杞生意，零售、批發(fā)。因為有寧夏那邊穩(wěn)定的貨源，價格也公道，一兩年后，他們的商店竟成為臨潼最大的枸杞專營店。王德民為這五六年的別樣生活做了個總結(jié)：“每天有目標，生活有補貼，孫子有照顧，精神有寄托。”

2011年八一建軍節(jié)，由王德民牽頭，干休所三位年過80歲的老干部組成“三八合唱團”登臺演出，一時傳為佳話。2012年八一節(jié)，王德民動員干休所里身體健康的、80歲以上的7位老人上臺，表演由他編導的節(jié)目。80多歲的王德民，竟為晚會寫出了一個小品、一段相聲、一個集體朗誦，給臺下觀眾帶來驚喜和振奮。

心大，年齡不算啥。

孫鳴鳳是個大忙人，除了操持家務，還身兼樓長、組長和社區(qū)治安委員，是社區(qū)活動積極分子。唱歌、跳舞、慰問、開會等活動，她一項都不少，而且?guī)ь^參加，熱心人一個。兩年前，樓上一老人去世，老伴兒有病在床，兒子沒有工作，家庭生活困難。孫鳴鳳為他家兒子申請低保，幫忙找人、辦手續(xù)?！皫椭鷦e人，快樂自己?！边@是經(jīng)常掛在她嘴上的口頭禪。

朱章獻、孔德英夫婦在朝鮮戰(zhàn)場是戰(zhàn)友，情深意長。退休后，朱章獻多年擔任省地震局退休辦黨支部書記，兩年前才卸下?lián)?。而孔德英目前仍然擔任著省郵電局張家村小區(qū)退休干部直管組長，仍然滿腔熱情為老同志服務，貢獻自己的余熱。

王紹武、吳長根兩位老工人則在退休后選擇了老本行。王老在建筑工地打理業(yè)務，吳老開出租車，分別干了10年，為不很寬裕的家庭經(jīng)濟作最后的貢獻。

年過80的侯長德大夫真正算得上是鶴發(fā)童顏。他開的是私人診所，所以無所謂退休。我去采訪他的那一天，診所里病人多得竟沒有與我搭嘴的時間。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四層樓的新診所已經(jīng)建成，正在裝修，第二年便可以啟用。

六

實際的情況是，10對老人中，結(jié)婚60年、即越過鉆石婚這個高坎兒的竟有6對，占了一大半兒。但是盡管他們當中年齡最大的王紹武今年已經(jīng)91歲了，也未達到五世同堂的神仙境界。

6對鉆石婚家庭，均已是四世同堂了。其中真正“同堂”居住的是王邵武夫婦、劉世琪夫婦。王德民家聘請了保姆。其余的幾對老人為自我照顧，他們生活都能自理。子女們都離得不遠，有事隨叫隨到。

生活自理，對金婚老人來說大都不是問題。直到現(xiàn)在，82歲的吳長根每天都要花上一個鐘頭時間，為一位兒媳婦的小吃攤幫忙，打理生意。而我采訪84歲劉世琪的那天，他還在地里拾掇地膜洋芋。

生活自理的同時，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的精神自理，把老年的精神生活打理得有理有條。如今，徐錚、李菁夫婦每個星期都要到文藝路省京劇院參加尚小云京劇研究會活動一次，徐錚打鼓，李菁唱青衣，過足京劇癮。王紹武是足球迷。10多年前陜西國力隊走紅的時候，省體育場只要有比賽，他是一場不落。朱章獻退休后學會了使用電腦，魏彩娥為孫子記成長日記，劉世琪下地聽收音機里的秦腔節(jié)目，竟用壞了三個小收音機……

有趣的是，除過吳長根、孫鳴鳳夫婦在結(jié)婚50年紀念日照了金婚照之外，其余各家均沒有把金婚紀念日當一回事，但是每年的生日、尤其是70、80歲生日，他們的子女都會給他們過。張明德的80歲生日宴上，臨潼區(qū)委、區(qū)老干局的領(lǐng)導到場祝賀，區(qū)書法協(xié)會會長送來了他的書法賀禮。張明德的大兒子張共宇、大孫子張尚欣分別發(fā)言，對老壽星一生愛學習、勤思考、永進取的精神表示祝賀，對長輩對自己的言傳身教表達了深深的謝意。

壽比南山，南山里才可能有金婚。生命之樹長青，長青樹上才可能結(jié)出豐饒的果實。10對老人的金婚之旅，年年月月譜寫的都是生命之歌。

生命燦爛，婚姻燦爛。20位老人的共通之處在于心遼闊，所以燦爛的生命之水能足夠多地注入心河，所以河面浮得起行駛得足夠遠的雙槳船。心遼闊，協(xié)力同行，自當順風順水，險灘急流一駛而過；心遼闊，笑對人生，豪邁當歌，船上裝的最多的當然是快樂。

分享了生命的快樂，探索了金婚的秘訣。采寫金婚夫婦這三年，是我經(jīng)常偷著笑的三年，有詩為證：

晚霞一抹有余溫，

歲歲烹煮茶水醇。

金婚茶水金婚福，

討得一杯潤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