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慶
“當(dāng)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來,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后的大詩人可以用地理名詞來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杜甫)、王廣陵(王令)——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梅堯臣);二谷:李昌谷(李賀)、黃山谷(黃庭堅);四山:李義山(李商隱)、王半山(王安石)、陳后山(陳師道)、元遺山(元好問);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錢鍾書在《圍城》中借董斜川之口,杯酒論詩人。董斜川的這番話并非臆造,而是那時老派文人的共識。如張慧劍在《辰子說林》中即云:“故詩人陳散原先生,為中國詩壇近五百年來之第一人?!?/p>
【陳三立其人】
陳散原是誰?陳三立,字伯嚴(yán),江西義寧人,陳寶箴之子,陳寅恪之父。南昌章江門外三十里有西山,一名南昌山,據(jù)《水經(jīng)注》解釋,即古散原山。陳三立的父母皆葬于此,故以“散原”為號。
陳三立光緒十二年中進(jìn)士,授吏部主事。不久即辭官,成為陳寶箴的智囊。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從政的頂峰就是開創(chuàng)了“湖南新政”,他們在湖南辦時務(wù)學(xué)堂、武備學(xué)堂、算學(xué)館、《湘報》、南學(xué)會,一時湖南風(fēng)氣為之一變,成為全國維新運動的中心之一。晚清改革派人士梁啟超、譚嗣同、黃遵憲、熊希齡、江標(biāo)、徐仁鑄、皮錫瑞、唐才常等,為義寧父子所感召,齊集湖南,如同眾星拱月。陳三立成為名士中的名士,賓主時常聚集于他的書房中,“相與剖析世界局勢,抨擊腐朽吏治,貢獻(xiàn)新猷,切磋詩文,樂則嘯歌,憤則痛哭,聲聞里巷”。陳三立因此名動沅湘,與湖北巡撫譚繼洵之子譚嗣同、戶部侍郎徐致靖之子徐仁鑄、兩廣總督陶模之子陶葆廉并稱為清末“四公子”,一時頗受世人矚目。
戊戌變法失敗后,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因“濫保匪人”“招引奸邪”等罪名被革職,“永不敘用”。陳寶箴在湖南的作為盡毀于旦夕之間,陳三立救國救民的政治抱負(fù)亦盡付流水。一場新政,前功盡棄,他們內(nèi)心的傷痛無以言表,只能寄寓在青山流水之間的崝廬。深燈孤影,父子相對,欲言又止,唯有一聲嘆息。
1900年,陳寶箴在庚子之變的滔天巨浪中病逝。經(jīng)過這次家國變故,陳三立已無心于仕途,自謂“憑欄一片風(fēng)云氣,來做神州袖手人”。葬父于南昌西山后,陳三立成為“大清孤兒”,隨后筑房于南京西華門頭條巷,將其命名為“散原精舍”。
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壽,為營造和諧氣氛,赦免戊戌黨人,朝廷多次有意起用陳三立,均遭拒絕。此后,除了為籌辦、主持南潯鐵路修建而奔走操勞,陳三立幾乎將全部精力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
經(jīng)歷了家國巨變,陳三立的詩歌中帶著沉郁之氣。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獲得了巨大的成就,在晚清民國影響深遠(yuǎn)。他是“同光體”詩人的代表,按這一詩派的理論家陳衍所說,“同光體”是指“同(同治)、光(光緒)以來詩人不墨守盛唐者”。陳三立的詩,初學(xué)韓愈,后師黃庭堅,好用僻字拗句,自成“生澀奧衍”一派,是“同光體”成就最高的詩人。近人汪辟疆作《光宣詩壇點將錄》,把他比作
“天魁星”“及時雨”宋江,可見他在詩壇的地位。江西學(xué)者、植物學(xué)家胡先骕這樣評價陳三立的詩歌:“如長江下游,煙波浩渺,一望無際,非管窺蠡酌所能測其涯涘者矣?!?/p>
做人與作詩,陳三立都達(dá)到了很高的境界。徐一士評價他“蕭然物外,不染塵氛”;“以貴公子而為真名士,雖嘗登甲榜、官京曹,而早非仕宦中人,詩文所詣均精,亦足俯視群流”。吳宓誦讀了《散原精舍詩》之后,深覺其佳,對陳三立的人品和詩品推崇備至:“其德行高潔,證見超閎,性情簡摯,如赤子。又多年不親世務(wù),不任官職(雖曾為南潯鐵路幫辦,而未有所成,亦實不長于此事)。隱居超處,頤養(yǎng)純修。而其淵博之學(xué)問,深至之見解,亦不表見于他類文章著作(先生古文甚佳,然所作不多)。而均吐納于其詩中。故其詩能精厚。杜工部如此,黃師如此,古今大詩人皆如此也。”吳宓對義寧陳氏家族贊譽(yù)有加,稱為“近世之楷模,文化之貴族”。義寧陳氏幾代人皆能詩,陳三立以詩人身份留名青史。陳三立的五個兒子,都寫得一手好詩,這是家風(fēng)的熏染,也是家族文脈的流傳——如果說陳衡恪是畫家作詩,陳寅恪是學(xué)者作詩,那么陳方恪則是文人作詩。
辛亥革命后,和王國維一樣,陳三立以“晚清遺老”的身份出現(xiàn)。但與其他“遺老”不同的是,他并不以此身份自居,很快便剪了發(fā)辮,也不排斥新事物。他不過問政治,不參加清朝遺老的復(fù)辟活動,對袁世凱復(fù)辟也明確表示反對。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開始一連串的分封,擁護(hù)袁世凱復(fù)辟者得以加官封爵。陳三立冷眼旁觀,嘲諷道:“擁戴勤勞上賞頒,紛紛功狗與功人?!?/p>
陳三立先后在南京、上海、杭州定居,1929年登上廬山,隱居在松門別墅,在松濤和飛瀑的陪伴下,如閑云野鶴一般。1933年,陳三立離開廬山,定居北平,度過了人生中最后的四個春秋。陳三立的晚年生活相對平靜,但他仍一直關(guān)注著時局。
1937年七七事變,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在這一嚴(yán)峻的時刻,已入耄耋之年的陳三立也到了一個生與死、走與留的十字路口。
1937年8月8日,日軍如狼似虎般進(jìn)入北平城。北平淪陷,陳三立處于憂憤之中,身體健康急轉(zhuǎn)直下,終至臥床不起。
臥床的老人對戰(zhàn)事格外關(guān)注,中國軍隊獲勝的消息,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了。雖已到風(fēng)燭殘年,但他仍夢想像辛棄疾那樣“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淞滬戰(zhàn)事起,白天憂憤郁積,晚上做夢沖鋒陷陣,英勇殺敵。親戚后生來看望,一般先與家人攀談,憂慮外界的局勢不妙,但到了陳三立的病床前,就會滿心歡喜地高聲說:“姑爹好消息,今日又打了勝仗!”北平上空有飛機(jī)飛過時,家中傭人也在院子里有意無意地高喊:“看,飛機(jī)來了,飛得高,是咱們的?!甭犞呗晥蟾鎽?zhàn)事勝利的好消息,家人也都配合出歡喜、振奮的神情;但轉(zhuǎn)身離開之后,都默然無語。
北平陷入敵寇之手,旌旗易色,魑魅魍魎開始出動,宵小橫行。前北洋政府的幾個政客,如高凌蔚、江朝宗之流,搖身一變,傍上了新主子。因陳三立是詩壇盟主,享有盛譽(yù),那些投靠了日寇的漢奸,試圖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游說陳三立,竟到了“圍逼之甚無虛日”。
“胸中千秋臨大節(jié),自謂老夫唯一死”,陳三立決定慷慨赴死。他再也不肯服藥,拒絕進(jìn)食。9月14日,陳三立如同一根燃盡的蠟燭,消逝于無盡的黑暗之中。陳三立去世前留下遺言,讓家人不要發(fā)喪。陳隆恪、陳寅恪、陳方恪等兄弟,只在上?!渡陥蟆房菆髥蕟⑹?,遵守父親的遺囑,喪事從簡。
1938年3月5日,時任中央大學(xué)校長的羅家倫在《新民族》雜志上發(fā)表“民族的正氣”一文,表彰“中國近代最偉大的詩人陳散原(三立)先生”殉國。短文結(jié)束時,為抗戰(zhàn)鼓與呼:“這位86歲的老詩人五天不吃五夜不睡,絕粒而死!這是何等的英烈!這種‘不為不義屈的精神,是我們民族的正氣!這種‘從容就義的精神,比‘慷慨赴難的行為,有過之無不及!他這一死,應(yīng)當(dāng)感動全國的青年、壯年和老年!”
1945年江西省政府決定:將設(shè)在修水境內(nèi)的贛西北臨時中學(xué)改為省立散原中學(xué)。以此來紀(jì)念這位絕食而死的愛國詩人。
【陳三立與陳寶琛】
陳三立的人事交游非常廣泛,上至父親陳寶箴那一代的張之洞、郭嵩燾、易佩紳、羅亨奎,下至兒子的好友。而陳三立本人的交往有兩大圈子:鄉(xiāng)試、會試同榜登科的同年,同時代的詩人。陳三立的朋友圈廣博,幾乎涵蓋清末民初江南一帶知名的文人士大夫。那個時期的政壇要角、文藝名家、社會名流,都和陳三立有交集。汪辟疆教授曾有“散原私淑遍天下”的話。
此外,陳三立還通過聯(lián)姻,與晚清民國幾大顯赫的家族結(jié)為姻親。陳三立與原配羅氏育有陳衡恪。原配病逝后,陳三立繼娶俞明震(晚清知名人士)之妹俞明詩。陳三立和俞明詩育有陳隆恪、陳寅恪、陳方恪、陳登恪、陳新午等子女。陳衡恪乃民國著名畫家,初娶通州范當(dāng)世之女范孝嫦,范當(dāng)世是晚清的名士、詩人。陳寅恪娶臺灣巡撫唐景崧之孫女唐筼為妻。陳寅恪之妹陳新午嫁給了俞明震的侄子俞大維。俞大維是著名的導(dǎo)彈專家,當(dāng)過國民政府兵工署署長,隨蔣介石到臺灣后,出任“國防部長”。他的兒子俞揚和,與蔣經(jīng)國的女兒蔣孝章相戀成婚,俞家和蔣家結(jié)為親家。
社會關(guān)系加上姻親關(guān)系,這一切,都構(gòu)成了一個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這張網(wǎng)從晚清延續(xù)到民國,影響深遠(yuǎn)。下面不妨擷取陳三立朋友圈的幾位好友,觀察他們在歷史激流中載浮載沉的命運。
1882年(光緒八年)陳三立入鄉(xiāng)試,其中一考題為《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陳三立因惡時文,考卷沒有按照規(guī)定的八股文格式來寫,而是用他平素擅長的古文體來寫。這份試卷在初選時,便遭到摒棄。幸運的是,陳三立遇到了晚清“清流黨”主考陳寶琛,賞識其才,破例錄為舉人。陳三立中試,名正言順地拜入陳寶琛門下,師徒之間情誼悠長,詩歌維系著亦師亦友的風(fēng)誼,從晚清到民國,書寫了一段佳話。
1908年,溥儀登基后,陳寶琛首發(fā)為“戊戌六君子”昭雪之議,奏請降旨褒揚。他為溥儀皇帝授讀三年,備受恩寵。末代帝師陳寶琛,很看重臣子的名節(jié),愛惜自己的羽毛。
進(jìn)入民國,陳寶琛和陳三立師弟被時人目為清朝遺老。陳寶琛比陳三立對前清更眷戀,清帝遜位后仍追隨溥儀。而陳三立眷戀的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并非是“一姓之興亡”。
1924年10月,溥儀被馮玉祥逐出故宮。溥儀見到陳寶琛,放聲大哭說:“我無顏見祖宗啊!”陳寶琛忙勸慰道:“皇上切莫悲傷,自古以來哪有不滅亡的朝代呢?而我大清到了今日地步,并非是因為失德而被篡位,皇上也不是亡國之君?;噬夏昙o(jì)尚輕,且博學(xué)多識,將來理應(yīng)成為民國之總統(tǒng)。那時,不是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九一八”事變后,溥儀決意投靠日本人,密赴東北。陳寶琛趕赴旅順勸阻,執(zhí)迷不悟的溥儀不聽,日本派人挾持陳寶琛返回天津。1932年,陳寶琛專程到長春探望溥儀,竭力主張復(fù)辟大清帝國,反對溥儀當(dāng)被日本操縱的偽滿洲國皇帝??僧?dāng)年的小皇帝認(rèn)為他迂腐。陳寶琛風(fēng)燭殘年,長途奔波,冒著生命危險赴東北的勸諫,兇險叵測,差點被日本關(guān)東軍囚禁。經(jīng)過這次打擊,他意識到自己的時代過去了,他在落花詩中,慨嘆“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fēng)”。
陳寶琛和陳三立都是政治的失意者,只不過,陳三立比乃師覺悟得早,也看得開。
1934年春節(jié)過后,陳三立與陳寶琛、朱益藩等宴游。來到北平后,初次見到陳寶琛,陳三立仍行弟子跪拜之禮,此時師弟都已白發(fā)盈顛,場景感人。陳三立和陳寶琛、朱益藩等人在中山公園水榭雅集,名流薈萃,可謂一時之盛。
至此,晚清遺老們在時光中逐漸凋零。1935年,陳寶琛病逝,陳三立挽陳寶?。骸般戾?,依慕之私,幸及殘年賞小聚;運會所遭,輔導(dǎo)所系,務(wù)攄素抱見孤忠?!标惾⒂譃殛悓氳∽珜懩怪俱懀投鲙熥詈笠怀?。
【陳三立與繆荃孫】
1916年正月初一,陳三立春節(jié)試筆,作五律一首。這一天恰好冷雨淅瀝,又恰逢日食,天狗吞日,光明消失,黑暗籠罩。這仿佛是一個隱喻,中華民國正陷入袁世凱復(fù)辟的陰暗之中。陳三立浮想聯(lián)翩,詩興大發(fā),一氣呵成這首詩:
辟居仍有世,留命到何年?酒氣迎寒雨,吟懷戀舊氈。
城烏沉復(fù)起,海雁靜初懸。蝕日愁云里,兒童莫仰天。
中國民國已經(jīng)換了天,改元洪憲。在這首詩中,陳三立告誡后輩,不要承認(rèn)“洪憲”。正月初三又有一首五律,結(jié)尾句是“系年迷實錄,呼作避秦人”,表示不奉洪憲。
有一段學(xué)林掌故,是關(guān)于陳三立和繆荃孫的。袁世凱復(fù)辟帝制時,用重金收買了一批名流。中國近代圖書館之父、著名學(xué)者繆荃孫應(yīng)召入京。1914年任清史總纂,這位在士林享有盛譽(yù)的名流,卻向袁世凱低頭。袁世凱手贈三千金,繆荃孫上前答謝,連呼“萬歲”兩聲;另有一王式通,跪拜袁世凱,談了一小時話,足足稱臣六十聲。對此,當(dāng)時有一絕妙好聯(lián)予以諷刺:“三千金呼兩萬歲,一小時稱六十臣?!标惾Υ嗣膽B(tài),橫眉冷對。
陳三立在南京居住時,一天,讓他的學(xué)生胡小石和胡翔冬在秦淮河邊的一家館子訂了一個雅間,說是繆荃孫次日來訪。第二天,繆荃孫和孫雄前來,入坐寒暄后,孫雄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話,說袁世凱給某人多少錢,而他自己只拿到五百大洋,憤憤不平。陳三立不理會,只顧喝悶酒,繆荃孫也不說話。酒至半酣,陳三立把酒杯一揚,目光逼視繆荃孫,只問了一句:“七十老翁何所求?”繆荃孫只應(yīng)了一句:“好歹已經(jīng)上了《清史稿》?!比缓?,兩人不交一言,直至終席。
陳三立的怒問,援引的是王維《夷門歌》中的詩句,意在責(zé)問繆荃孫何以自毀名節(jié)。而繆荃孫的回答則是:既然已出任《清史稿》總纂,更無名列“貳臣傳”的可能,毫無顧忌,放肆一搏。話不投機(jī)半句多,盡管雙方都不痛快,卻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但在這之前,陳三立與繆荃孫一直交往密切??娷鯇O的《藝風(fēng)老人日記》記錄了友朋往來、詩酒文會的點點滴滴。據(jù)學(xué)者劉經(jīng)富統(tǒng)計,《藝風(fēng)老人日記》共出現(xiàn)陳三立的名號221次,記錄了繆、陳從1891年到1918年交游往還的史實。
【陳三立與梁啟超、徐悲鴻】
1922年11月,梁啟超到南京東南大學(xué)講學(xué),和陳三立相逢。自長沙時務(wù)學(xué)堂一別,已25年。11月9日,陳三立剛過七十大壽,梁啟超也到了知天命之年。11月18日,梁啟超等人在成賢街文德里中國科學(xué)社宴請陳三立,為他祝壽,陳三立以新印《散原精舍詩》以及《續(xù)集》贈送梁啟超。三天后,陳三立在散原別墅宴請梁啟超,打開多年陳釀,開懷暢飲。
席間,陳三立和梁啟超談起湖南新政,維新風(fēng)云,戊戌風(fēng)波。前塵舊事,不勝唏噓。他們談起了蔡鍔。散原老人緩道:“那一年,松坡考長沙時務(wù)學(xué)堂,年十四,作文不通,沒有通過。我覺得他年齡小,主張錄取他。以梁任公先生的學(xué)識和教力,一日千里,半年大成??上?,蔡松坡英年早逝,這樣的英才不可復(fù)得?!绷簡⒊肫鸩趟善略跁r務(wù)學(xué)堂的往事,如在眼前。在護(hù)國戰(zhàn)爭中,梁啟超、蔡鍔師弟合作討袁,一個在輿論陣地上以如椽巨筆,橫掃千軍;一個在西南大地拔劍而起,發(fā)動云南起義……只可惜松坡英年早逝,在座賓客無不扼腕嘆息:南天劍起一麾雄,湘水麓山唱大風(fēng)。萬里河山一杯酒,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戊戌變法失敗,是陳、梁二人心中的隱痛,也是隱匿于他們?nèi)松贻喼械臍v史氣象?!皯{欄一片風(fēng)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陳三立曾把這兩句詩贈送給梁啟超,可視為陳三立的精神畫像。變法失敗,也為義寧陳氏家族帶來一種悲情色彩。陳寶箴之后,義寧陳氏對政治若即若離,常年保持一定的距離。在人生暮年,又是蒼涼晚景,陳寅恪回望家族百年風(fēng)云,抒寫了“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的詩句,實在是因切膚之痛,有感而發(fā)。
1929年陳三立從上海灘到廬山。這里松作墻,云為帳,散原老有詩曰:“咫尺萬松林,飛影散濃翠?!标魩X的開辟者為英國人李德利,在其別墅后的峭壁旁開鑿出一條東西向約三米寬的路,路旁種滿了松樹,所以取名“松樹林”。每屆嚴(yán)冬,松樹上落下密密的松針,年復(fù)一年,路面上好像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人們在松樹林漫步,時時聞到松香味,沿著松樹林的西端拾級而下,就到了陳三立的新宅。門前巨石守護(hù),威猛如虎,陳三立題“虎守松門”四字,鐫刻于石。在孫女陳小從的記憶中,祖父的主臥里,還掛著與泰戈爾的合影。
廬山是久負(fù)盛名的避暑勝地,每逢夏季,民國政要、文人墨客都會上山消夏。松門別墅時常有前來拜謁陳三立者,儼然成了廬山的文化中心。1930年暑假,時任中央大學(xué)藝術(shù)系教授的徐悲鴻上廬山,來松門別墅拜訪三立老人。徐悲鴻和陳三立的兒子們交往甚密,陳小從在《圖說義寧陳氏》一書中寫道:“說到畫家徐悲鴻,他與大伯衡恪同是北京大學(xué)畫法研究會聘請的導(dǎo)師,與八叔登恪系留法時的同學(xué),后又在德國柏林與六叔寅恪結(jié)識,故與我家的關(guān)系不比尋常?!笔Y碧薇在《我與悲鴻》一書中,也提到徐悲鴻與陳家的友情如同親情。在廬山,徐悲鴻沉醉于白云奇石,松濤飛瀑,邀三立老人同游廬山美景,評點山川勝跡,陳三立很是開心,還特意贈詩一首。
1931年,陳三立再次邀請徐悲鴻上山。這次徐悲鴻索性住在松門別墅,一住就是一個多月,與陳三立一家相處甚歡,他為陳家老少十多人每人畫了一張畫相贈。這次上廬山時,徐悲鴻正移情孫多慈,徐悲鴻與蔣碧薇琴瑟不和,感情生出罅隙。徐悲鴻上廬山后不久,蔣碧薇便接到謝壽康和陳登恪的來信,報告徐悲鴻在廬山的行跡。8月底,蔣碧薇到了廬山,她寫道:“散原先生一家對我非常好,徐先生則默然不理。朋友們極為攛掇我們同出同游,我們曾登臨五老峰,也曾在巨瀑之下,褫衣沖淋,游興雖濃,但是這些都不曾使我們之間的僵局有打開的希望。”由于婚變的陰影,徐悲鴻、蔣碧薇夫婦的關(guān)系并沒有好轉(zhuǎn)。一起出游的人們,除了謝壽康等少數(shù)人,并不知道兩人在鬧婚變。大家興致盎然,還在廬山五老峰上留影紀(jì)念。徐悲鴻、蔣碧薇夫婦,楊德洵、李淑謙夫婦,陳隆恪、喻徽夫婦和女兒陳小從,陳三立,勞用宏等人的合影,還刊登在《中外雜志》第八卷第二期。
【陳三立與黃濬】
黃濬,字秋岳,號哲維,室名“花隨人圣庵”。自幼能詩文,有“神童”之譽(yù),后來成為福建侯官石遺室陳衍的得意弟子。清末民初,黃濬活躍在政壇和文壇,與北洋失意政客和清朝遺老多有往來,與詩壇領(lǐng)袖樊增祥、陳三立、傅增湘、羅癭公等過從甚密,與當(dāng)時名盛一時的書畫俊彥、文人學(xué)士、顯宦子弟如陳師曾、張大千、楊度、徐志摩、況周頤等時相往還。
陳三立居住在杭州時,有一年春節(jié)過后,黃濬從上海到杭州,在雪花飄舞中登六和塔,并到陳三立家中拜謁。陳三立作《開歲四日黃秋岳自滬至雪中登六和塔歸過我即別戲贈并題新詩卷得二絕》,其一為:“白傅堤頭峰岫微,過樓雁影與依依。十年盼到尋詩腳,只跨浮屠看雪飛。”黃濬也用詩篇向陳三立討教。
但陳三立和黃濬過的,完全是兩種生活方式。
黃濬以詩文名動士林,生活上喜奢侈,好舞姬,時常出入青樓酒肆??箲?zhàn)前黃濬就被日本特務(wù)收買,長期充當(dāng)臥底,出賣情報。1937年7月27日,國民政府海軍部部長陳紹寬奉命在行政院會議上提出報告,擬將長江吳淞口封死,然后集中陸地炮火,將日寇停泊在長江中的幾十艘軍艦全部擊沉。時任行政院機(jī)要秘書主任的黃濬,將這一重要軍事行動泄露給日本人,導(dǎo)致日本軍艦倉皇逃竄。蔣介石的行蹤亦被黃秋岳出賣,黃濬和兒子黃晟的身份終為軍統(tǒng)所偵破,旋遭槍決。
黃濬生前喜歡京劇,是“梅黨”的重要一員,他和齊如山是梅蘭芳的智囊,曾一度促成梅蘭芳出訪美國。黃濬一生如戲,扮演了一個讓人痛恨的角色。他明里是高官、詩人、名士;暗里是漢奸、賣國賊、丑角。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黃濬伏法前半個月,他還在報紙上發(fā)表一篇論奸細(xì)的文章,文中對秦檜為金人奸細(xì)的歷史作了詳細(xì)考證,并指出宋元時期,日本就利用間諜刺探敵情,稱“彼邦早慣于勾買無恥,施計刺探,即世人所謂奸細(xì)也……覽此可知吾國與外族戰(zhàn)爭,恒為奸細(xì)敗事,今日當(dāng)先為炯鑒”??梢婞S濬臉皮之厚,演技之高。
而陳三立之死,則捍衛(wèi)了詩人的尊嚴(yán)和文人的清白。陳三立絕食而死后,報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散原老人替文人爭氣》,文中說:“黃秋岳做漢奸,倒盡了中國文人的霉,這一回散原老人的死,總算給我們爭回了大大的面子,足見‘斯文畢竟尚未‘掃地?!碑?dāng)黃濬因漢奸罪伏法十年后,陳寅恪感而賦詩:“世亂佳人還作賊,劫終殘帙幸余灰?!薄皻堗敝更S濬的筆記掌故集《花隨人圣庵摭憶》,陳寅恪詩后小注說:“秋岳坐漢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殺。然今日取其書觀之,則援引廣博,論斷精確,近來談清代掌故諸著作中,實稱上品,未可以人廢言?!?/p>
黃濬生前頗為推崇義寧陳氏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在北京北洋政府任職時,有一段時期,他和陳三立長子陳衡恪交往甚密。他在《畫家陳師曾》一文中品賞陳師曾的畫作,追憶與陳師曾交往的細(xì)節(jié):“憶民國三年冬,予與(黃)晦聞、(林)宰平、陳)師曾等祭陳后山于法源寺,師曾詩成,石遺(陳衍)師嘆為第一,有贈詩云‘詩是吾家事,因君父子傳云云。”1923年,陳師曾不幸英年早逝。北京文藝界在江西會館舉辦悼念大會,黃濬送了一副挽聯(lián):“道旁躑躅一詩癯,京國十年,贈畫忽憐難再得;天上凄涼此秋夕,鐘山一老,寄書不忍問何如。”
無獨有偶,曾與陳三立有交誼的詩人鄭孝胥,也早早下水,做了令人不齒的漢奸。1932年溥儀在偽滿洲國稱帝后,鄭孝胥任“國務(wù)總理大臣”。鄭孝胥、羅振玉拉攏陳三立去偽滿洲國追隨故主,但陳以此為漢奸行徑而凜然拒絕,痛罵鄭“背叛中華,自圖功利”。陳三立果斷地與鄭孝胥斷交,再版《散原精舍詩》時,忿然刪去鄭序。1937年9月14日,陳三立絕食殉國,鄭孝胥聞訊專程從長春趕赴北平,上門吊喪。鄭孝胥在日記中簡單地記錄了陳三立的喪事。陳三立之死,對鄭孝胥內(nèi)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難以揣測。他在挽陳三立的詩《乘化》其四中寫道:“散原游以天,浩浩無所擇。世亂名愈高,盜賊亦辟易。”一個奸臣作詩稱贊高風(fēng)亮節(jié)之國士,可笑亦復(fù)可嘆!陳三立屢屢遇到漢奸之流上門游說,亂世之中,陳三立選擇的是民族大義,有人認(rèn)為,害死陳三立的,恰恰是湯爾和、王揖唐之流的漢奸。
同為詩人,陳三立的朋友圈中出了兩個民族敗類:鄭孝胥和黃濬。民國的政客兼舊詩人,汪精衛(wèi)、鄭孝胥、梁鴻志、黃濬,都當(dāng)了漢奸,最終都沒有好下場,他們的經(jīng)歷愈發(fā)襯托出陳三立的高風(fēng)亮節(jié)。讀史至此,令人嘆息!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