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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霧靄中(下)

2016-04-29 10:23列·尼·安德烈耶夫朱達秋
牡丹 2016年16期
關(guān)鍵詞:謝爾蓋安德烈

列·尼·安德烈耶夫 朱達秋

帕維爾看見了公路和黃昏,這就是充斥著他腦海的全部東西,這就是片刻的寂靜。在這寂靜的時刻,不安分的、激動的靈魂、試圖沖破矛盾的鐵環(huán)而筋疲力盡的靈魂,輕盈無聲地從他身上溜走,升上高空。這是平和,是寧靜,也是對生活的擺脫,是一種美好又憂郁的東西,它不能用人類語言加以言傳。帕維爾在圈椅上幾乎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個多小時,房間里完全黑了,只有天花板上星星點點地反射著街燈和其他什么東西的光芒;可他還是坐著,臉在黑暗之中顯得蒼白,與平時不一樣。

“帕維爾,開門!”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帕維爾跳起來,因為動作太快,那種劇烈鉆心的疼痛幾乎讓他窒息。他彎下腰,用冰冷的雙手捂住陷進去的肚子,咬緊牙關(guān),在想象中回答“馬上”,因為說不出話來。

“帕夫卡,你睡了嗎?”

帕維爾開了門。謝爾蓋·安德烈奇走進來,有點不好意思,有點猶豫,但就在剎那間,他又變得威嚴(yán)起來,就像通常意識到自己權(quán)利的父親,可以在任何時候走進兒子的房間,但同時又希望自己是一位紳士,非常嚴(yán)格地尊重別人的住處不可侵犯一樣。

“怎么啦,老兄,睡了嗎?”謝爾蓋·安德烈奇溫和地問,在黑暗之中尷尬地拍了拍帕維爾的肩膀。

“沒,是這樣……打了一個盹。”帕維爾很不情愿地、但也同樣溫和地回答,他還沉浸在寧靜和模糊的幻想之中。他明白父親是來講和的,心里卻想: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呀?”

“請把燈點上!”父親請求?!爸挥悬c上燈,才能擺脫霧靄。我今天一天脾氣都不好?!?/p>

“道歉了……”帕維爾想,取下玻璃罩,劃亮了火柴。

謝爾蓋·安德烈奇在桌子旁邊的圈椅上坐下,放好了燈罩,看見了寫著“日記”的本子,有禮貌地把日記本推到旁邊,甚至還用一張紙蓋起來。帕維爾默默地觀察著父親的動作,等待著。

“給我火柴!”謝爾蓋·安德烈奇請求道,并拿出香煙。其實他的口袋里只有火柴,但他想讓兒子因為為他服務(wù)而感到高興。

他抽起煙來,看了看巴克爾的書的黑色封面說:

“我根本不贊同托爾斯泰等人的觀點,他們徒勞無益地反對文明,要求我們重新回到爬行的時代。但是又不能不同意,文明的反面又引起人們極大的擔(dān)心,”他抬起一只手,然后又放了下來,“例如,我們來看看,現(xiàn)在同樣美麗的法國又在干什么……”

謝爾蓋·安德烈奇是個很聰明的好人,他考慮到了他那個國家和他那個時代的聰明人和好人所考慮到的一切,他們那些人都是在同樣的學(xué)校讀書的,閱讀的都是同樣好的書籍、雜志和報紙。他是“不死鳥”保險公司的監(jiān)察員,經(jīng)常離開首都去辦事;他在家的時候,幾乎一有時間就與眾多的熟人見面,去劇院看戲,去看展覽,了解圖書信息。盡管如此,他還是抽出時間與孩子們待在一起,特別是與帕維爾待在一起,因為他特別看重作為男孩子的帕維爾的成長。此外,與莉莉婭在一起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所以更多地是寵愛她。他不寵帕維爾這個男孩子,他與帕維爾說話,就像與一個成年人說話一樣,就像與老熟人說話一樣,區(qū)別只是在于從不談?wù)撋瞵嵤?,而總是要把談話往?yán)肅認(rèn)真的話題上引。所以,他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好父親,他同帕維爾談話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是一個站在講臺上的教授。他和帕維爾都會喜歡這樣。甚至帕維爾在學(xué)校的成績,他也并不詳細地打聽,因為他擔(dān)心這樣會破壞他們和諧的關(guān)系,使他們產(chǎn)生低俗的叫喊、爭吵和責(zé)備。偶爾他發(fā)了脾氣,也會久久地感到恥辱,會用自己是易沖動的人來為自己辯解。他了解帕維爾的全部思想、他的觀點、他正在形成的觀念,并且認(rèn)為,他了解帕維爾的全部。當(dāng)突然發(fā)現(xiàn)帕維爾不再持有這些觀念和觀點,有了別樣的看法,有了一些神秘的情緒,還有那些低俗的圖畫,他感到震驚和難過。這些圖畫是否出自帕維爾之手,必須要弄清楚,不管早晚,都必須弄清楚。

現(xiàn)在他就在說著那些聰明的話、美好的話,說文化使生活的部分形式變得更加美好,但總的來說,也產(chǎn)生了一種不協(xié)調(diào)之音,產(chǎn)生了一些空虛和黑暗的地方,大家都感覺到這些地方了,卻叫不出名字來。但他的話語中有一種不自信和不穩(wěn)妥的感覺,就像一個教授沒有自信吸引自己的聽眾,感到聽眾有一種遠離課堂的焦慮情緒。在他話語中有一種別的東西:一種不知不覺臨近的、不穩(wěn)定的、讓人感到不安的東西。他比平時更加經(jīng)常地問帕維爾:

“你怎么想,帕維爾?你同意吧,帕維爾?”

帕維爾表示同意的話,通常他會很高興。他那白皙的胖乎乎的手指仿佛在摸索什么東西,手指在他話語的節(jié)奏中伸展,令人恐懼地伸向帕維爾,他小心翼翼地、狡猾地接近那個東西。他說的那些話好似一件寬大的、化裝舞會上穿的衣服,在衣服里可感覺到另外那些玄妙的、可怕的話語的輪廓。帕維爾明白這一點,懷著一種模糊的恐懼心理,看著那發(fā)著柔和之光的夾鼻眼鏡,看著那胖乎乎的手指上戴著的訂婚戒指,看著那只穿著亮晃晃的靴子不斷晃動的腳。恐懼在增長,帕維爾已經(jīng)感覺到,已經(jīng)知道父親馬上要講的話了,他的心雖然還跳得平穩(wěn),但已經(jīng)怦怦地響起來,好像胸口空蕩蕩的。寬大的衣服徐徐飄動,掉了下來,殘酷的話猛然從大衣服下面沖出來。這時父親已經(jīng)講完了關(guān)于酒鬼的事情,他用顫抖的手拿著香煙,輕輕吸了一口。

“馬上!”帕維爾想,全身縮成一團,仿佛一只翅膀被打傷的黑烏鴉蜷縮在籠子里,一只張得大大的大手正伸進籠子的門,向烏鴉抓去。

謝爾蓋·安德烈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開始說:

“可是,帕維爾,還有一種東西比酗酒更可怕……”

“馬上要說了!”帕維爾想。

“……比帶來死亡的戰(zhàn)爭更加可怕,比鼠疫和霍亂更加具有毀滅性……”

“要說了!要說了!”帕維爾想,他蜷縮成一團,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處在冰冷刺骨的水中。

“……這就是道德敗壞!帕維爾,你讀過專門探討這個有趣問題的書嗎?”

“我要開槍自殺了!……”帕維爾閃過這念頭,卻帶著一種得體的興趣大聲而平靜地說:

“專門探討的書沒有讀過,但一般的碰到過。爸爸,我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是嗎?”謝爾蓋·安德烈奇的夾鼻眼鏡閃爍了一下?!笆堑模@是個可怕的問題,我相信,帕維爾,整個人類文化的命運就取決于它的某種解決。的確……整整幾代人的墮落、甚至是所有國家的退化墮落、精神衰敗伴隨所有可怕的瘋狂和頹廢……就是這樣……還有毀掉身體和靈魂的無數(shù)疾病。帕維爾,你不能想象,這種疾病是多么丑惡的事情。我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他后來去了軍事法學(xué)院,叫斯克沃爾佐夫·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在大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就病了,病得并不算嚴(yán)重,但他嚇壞了,往自己身上倒了一瓶煤油,自焚了。好不容易才救了過來?!?/p>

“他現(xiàn)在還活著嗎?爸爸?”

“當(dāng)然活著,只不過非常丑陋。就是這樣……貝格教授在自己論資本的著作中列舉了一些令人震驚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他們坐著,平和地談了很久,就像兩個老熟人,聊了兩人都非常感興趣的話題。帕維爾的臉上表現(xiàn)出驚訝和驚恐,提出一些問題并不時感嘆一句:“天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你的統(tǒng)計就可信?”其實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卻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好像在他的胸口跳動的不是一顆鮮活的心臟,好像在他的血管里流動的不是鮮血,而他整個人好像是用一塊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鐵塊鑄成的。他想起自己的疾病和墮落的可怕影響,這些東西被他所相信的書證實過,被那些外國名言警句和死亡般的確鑿數(shù)據(jù)證實過。曾經(jīng)有一個聰明的無所不知的大人物站在旁觀者的立場談到過他的死亡,在他那平靜和冷漠的話語中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沒有給卑微之人留下希望的東西。

謝爾蓋·安德烈奇很開心:他笑著,他的語言和手勢流暢完整,不時洋洋自得地?fù)]動一只手,他慌亂地察覺到在他的話語中隱藏著可怕的難以察覺的謊言。他壓抑住怨恨,看了看手腳伸開懶洋洋地坐著的帕維爾,他多么希望這不是他可以這樣與之輕松聊天的老熟人,而是他的兒子,可以哭,可以叫喊,可以責(zé)罵,但不是這種平靜虛偽的談話。兒子又在躲避他,然而沒有借口可以對他叫喊,對他跺腳,甚至可能打他,但是可以找到一種必需的、缺了它就無法生存的東西?!拔艺f的話是有益的,我這是在警告他?!敝x爾蓋·安德烈奇安慰自己;但他的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伸向側(cè)面的口袋,里面放著一個皮夾子,皮夾子里有五十盧布的紙幣,還有那張被揉得皺巴巴又被撫平了的圖畫。“我馬上就問,然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想。

但這時帕維爾的媽媽進來了,她是一個漂亮的胖女人,臉上抹了粉,眼睛也像莉莉婭一樣,是灰色的,天真無邪。她剛剛乘車回來,臉頰和鼻子都凍得通紅。

“天氣太可怕了!”她說,“又是霧,什么都看不見。葉菲姆在拐角處差點撞到人了?!?/p>

“你這么說,有百分之七十了?”帕維爾問父親。

“是的,百分之七十二。嗯,索科洛夫一家怎么樣?”謝爾蓋·安德烈奇問妻子。

“沒什么,跟往常一樣,很無聊。阿涅奇卡有點病了。他們想明天晚上來我們家。阿納托利·伊萬諾維奇也來了,他向你問好。”

她非常滿意地看了看他們那兩張愉快的臉,友好的姿勢,愛撫地拍了拍兒子的臉頰,而他也像往常一樣,順便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看見媽媽時很愛她,可她不在時,他就完全忘記她的存在了。所有的人,親人和熟人都是這樣對她的,如果她死了,大家都會為她哭泣,但哭后馬上就會忘記她——忘記她的一切,從那張美麗的臉開始到她的名字結(jié)束的一切。她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

“你們聊天了?”她愉快地看著父子倆。“我非常高興。要是父子倆生氣,該多難過,就像‘父與子那樣。你為禱告的事情請求原諒了吧?”

“這是因為霧……”謝爾蓋·安德烈奇和帕維爾笑了笑。

“是啊,可怕的天氣!好像云都掉到地上來了。我對葉菲姆說:‘慢慢趕車!他說:‘好的,太太??蛇€是使勁趕。莉莉婭在哪里?莉莉婭!叫她吃飯了!父與子先生,去飯廳吧!”

謝爾蓋·安德烈奇請求道:

“一會兒。我們就來。”

“都已經(jīng)七點了……”

“行,行,走吧!我們就來?!?/p>

尤莉亞·彼得羅夫娜出去了,謝爾蓋·安德烈奇向兒子跨了一步。剛好帕維爾也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他陰沉著臉問:

“什么事?”

現(xiàn)在他們倆面對面地站著,開誠布公,直截了當(dāng),剛才說的那些話都不知去向了,再也回不來了:貝格教授、統(tǒng)計學(xué)、百分之七十二。

“帕維爾·帕夫卡,莉莉婭給我說你因為什么事情很傷心,我也發(fā)現(xiàn)你最近變了。你是不是在學(xué)校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沒有,我沒什么事。”

謝爾蓋·安德烈奇想說“我的兒子”,但覺得不自然,很做作,就說:

“我的朋友!……”

帕維爾默不作聲,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一旁。謝爾蓋·安德烈奇臉紅了,用顫抖的手扶了扶夾鼻眼鏡,掏出了錢夾,用兩根手指厭惡地取出那張揉皺又撫平的圖畫,默默地遞給帕維爾。

“這是什么?”帕維爾問。

“你看吧!”

帕維爾并沒有把手從口袋里伸出來,只是從肩膀上看過去。這張紙在謝爾蓋·安德烈奇那胖乎乎的白皙的手中抖動,但帕維爾認(rèn)出來了,因此感到羞恥,一瞬間全身發(fā)熱,耳朵里轟轟直響,好像有千萬塊石頭從山上滾下來;他的眼睛好像在火中燃燒,他既不能不看謝爾蓋·安德烈奇的臉,又不能閉上眼睛。

“這是你畫的?”父親好像從很遙遠的什么地方問。

帕維爾突然生氣了,他傲慢地公然回答:

“是我!……”

謝爾蓋·安德烈奇的手指扔下圖畫,圖畫飄著,輕輕地掉在地板上。接著,父親轉(zhuǎn)過身去,快步出去了,飯廳里傳來他那響亮的遠去的聲音:“你們吃吧,我不吃!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帕維爾走到洗臉盆跟前,往自己的手上和臉上澆水,但一點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水。

“都來折磨我!”他嘆著氣低聲說,這時一股熱流猛然涌上眼睛和嘴巴里。

飯后已經(jīng)八點鐘了,一幫中學(xué)的女同學(xué)來找莉莉婭,帕維爾從自己的房間里聽到她們在飯廳喝茶。她們?nèi)撕芏?,有說有笑,聲音很大,年輕的聲音好似正在嬉戲的蜻蜓的翅膀,互相縈繞,一切仿佛不是在秋天陰雨的傍晚的房間里,而是在綠茵茵的草地上,這時太陽正從六月正午的天空中看著她們。這幫女學(xué)生就像五月的金龜子一樣低聲地嗡嗡直叫。帕維爾傾聽著,但是聲音中沒有卡佳·賴默爾那響亮的真誠的嗓音。他一直等著,當(dāng)一個剛剛進來的人開始說話時,他顫抖起來。他祈禱她來,她果然來了,他非常清楚地聽出了她的聲音:“瞧,我來了!……”他高興得差點哭了,但這聲音又與別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無論他多么注意地傾聽,但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接下來飯廳安靜了,仆人悄悄地在說話,從客廳里傳來鋼琴的聲音。鋼琴聲作為舞曲,本該平穩(wěn)、輕快,但卻很悲傷,令人傷感。鋼琴聲在帕維爾的頭上盤旋,仿佛是來自某個美好的、永遠離開的、異己世界的輕語。

莉莉婭跑進來,因為跳舞滿臉緋紅。她干凈的額頭有點汗?jié)瘢劬Ψ殴?,棕色的制式連衣裙的皺褶似乎還在有節(jié)奏地擺動。

“帕夫卡!……我沒生你的氣了!”她說,用滾燙的嘴唇飛快地吻了吻他,一股也是那樣滾燙的清純氣息向他襲來。“我們?nèi)ヌ璋?!快!?/p>

“不想跳?!?/p>

“遺憾的是并非所有的人都來了??褯]來,利多奇卡沒來,波斯佩洛夫看戲去了。走吧,帕維爾,快點。”

“我永遠也不會跳舞了?!?/p>

“說傻話!快走吧!來吧,我等你?!?/p>

在門口她開始可憐哥哥,又轉(zhuǎn)身回來,再次吻了吻他才安下心,跑出去了。

“快點,帕夫卡,快!”

帕維爾關(guān)上門,在房間里大步走來走去。

“她沒來!”他大聲地說?!八龥]來!”他重復(fù)了一遍,在房間里亂轉(zhuǎn),“她沒來!”

有人敲門,隨之傳來彼得羅夫自負(fù)和無恥的聲音:

“帕維爾!開門!”

帕維爾一動不動,屏住呼吸。

“帕維爾,不要胡鬧了!開門!是伊麗莎白·謝爾蓋耶夫娜叫我來的?!?/p>

帕維爾默不作聲。彼得羅夫又敲了一次,平靜地說:

“你這家伙,老弟!太嫩了……卡堅卡②沒有來,他就沒勁兒了。傻瓜!”

彼得羅夫竟敢用他那張臭嘴說“卡堅卡”!

等了片刻,客廳里又開始演奏了,帕維爾小心翼翼地朝著空蕩蕩的飯廳看了看,穿過飯廳,來到浴室旁邊,那里掛著許多用不著的外衣,他找到一件自己夏天穿的舊大衣。然后快步穿過廚房,沿著黑色的臺階下到院子里,又從院子里來到街上。

帕維爾一下子感到潮濕、寒冷和不舒服,好像他下到寬大的地窖底,那里的空氣靜止不動,污濁不堪,一些潮蟲在滑溜溜的高墻上爬行。讓人意外的是,在這烏灰色的、散發(fā)著霉?fàn)€氣息的大霧中,人們?nèi)匀焕^續(xù)著自己那種不安分的熱鬧生活,這生活就在看不見的大車的隆隆之聲中,就在巨大的正在擴散的光團之中,而光團的中央是發(fā)出暗淡和均勻光芒的街燈。生活就在匆匆忙忙、模模糊糊的輪廓之中,這些輪廓很像灰色紙上被擦掉的墨水斑點,它們從霧中出現(xiàn),又鉆進霧中,常常讓人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明白無誤地感覺到一個人即將出現(xiàn)。一個神秘的人很快地推了帕維爾一下,也沒有道歉,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旁邊走過一個女人,湊近看了看他的臉。帕維爾顫抖了一下,厭惡地閃開了。

在空蕩蕩的小巷子里,在卡佳·賴默爾家的對面,他站住了。他經(jīng)常到這里來,現(xiàn)在又來了,為的是證明他是多么不幸,多么孤單,證明卡佳·賴默爾的行為是多么卑鄙下流,她沒有片刻致命的憂郁和恐懼。透過霧靄,勉強看得見窗戶閃現(xiàn)出微弱的燈光,在窗戶那模模糊糊的光線中有一種野蠻的惡毒的嘲笑,就像正在享受豐盛宴席的人,因為吃飽喝足而用游離的眼光看著一個饑餓的人,懶懶地笑了。帕維爾因為污濁的霧靄而喘不過氣來,因為只穿著那件舊大衣而冷得發(fā)抖,他又餓又恨地陶醉于窗戶發(fā)出的燈光。他清楚地看見卡佳·賴默爾了。她是那么純潔、那么無邪,坐在純潔的人中間,笑容滿面,在讀一本好書,完全不知道街上的情況,不知道在街上的污泥中、在寒冷中站著一個快要死去的人。她是純潔的,又是在自己純潔之中卑鄙無恥的人。也許,她此刻在幻想某個高尚的英雄。假如帕維爾此刻走到她面前對她說:“我是骯臟的,我生了病,我道德敗壞,因此我非常不幸,我要死了;扶我一把吧!”她會厭惡地轉(zhuǎn)過身去說:“走開!我可憐你,但你令我惡心。走開!”她會哭的,她純潔、善良,她會哭著——趕他走。她會以施舍自己純潔的眼淚和驕傲的悲憫來殺死祈求得到她人類之愛的人,人類之愛本都是一視同仁,不怕骯臟的。

“我恨你!”一個掩映在霧靄之中,被霧靄從活生生的世界里逼出來的人,就像一個奇怪而模糊的斑點嘟噥著,“我恨你!”

有人從帕維爾身旁經(jīng)過,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他。帕維爾驚惶地貼在潮濕的墻壁上,直到聽不到腳步聲后,他才離開墻壁。

“我恨!”

聲音在霧靄之中就像捂在棉花里一樣,憋悶得要死。這個人模模糊糊的斑點慢慢地離開了,他衣服上的金屬扣子在街燈旁邊閃了一下,一切都消失了,好像世界上從來不曾有過他,只是有過渾濁的、寒冷的霧靄。

涅瓦河在黑壓壓的霧靄之下已經(jīng)無可奈何地結(jié)冰了,死一般的沉寂;沒有輪船的汽笛聲,也沒有從涅瓦河那寬闊和昏暗的河面上傳來河水拍打的聲音。帕維爾在一個半圓形的長椅上坐下來,背靠在濕漉漉的、靜靜又冰冷的花崗石上。他打起了寒顫,凍僵的手指都彎不了了,雙手直到手腕和手肘都麻木了;但他還是非常討厭回家:在音樂聲中,在別人的歡笑聲中有一種東西讓人想起卡佳·賴默爾,那種東西是荒謬的,讓人感到難受,就像一個偶然路過的人在別人葬禮上的微笑一樣。在離帕維爾幾步之遙的霧靄中浮現(xiàn)出幾個人影,一個人影的腦袋旁邊有一個小火星,顯然是香煙;另外一個勉強能看見的人影,大概腳上穿著結(jié)實的皮套鞋,每走一步就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很久都還聽得見他走路的聲音。

一個人影猶豫不決地站住了;這個影子的頭很大,與身高不合,形狀不成樣子,稀奇古怪的,它往帕維爾跟前走來時,帕維爾感到害怕。到了近處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頂有往上卷曲的白羽毛的大帽子,通常這種帽子是在送葬車上才會有的,而那個影子本身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也像帕維爾一樣,冷得發(fā)抖,小心地把自己那雙大手放在厚呢子短大衣的口袋里;她站著顯得個子不高,可當(dāng)她在帕維爾身旁坐下時,她幾乎比他高一個頭。

“小帥哥,請給我一只煙!”她請求道。

“對不起,小美女,我不抽煙?!迸辆S爾放肆而激動地回答。

女人尖聲刺耳地嘿嘿笑起來,因為寒冷牙齒磕碰得格格直響,她向帕維爾噴出一口酒氣。

“咱們?nèi)ノ壹?,”女人說,她的聲音很響亮,尖銳刺耳,就像她的笑聲,“走吧!您請我喝點小酒!”

一種奔放的、翻滾奔流的東西,就像從山上滾下來一樣飛快地在帕維爾面前展開,展開的還有在昏暗之中搖曳的黃色燈光和一種奇怪的歡樂、瘋狂和眼淚的許諾。潮濕的霧氣從外到里穿透了他,他的手肘都凍僵了。他禮貌地說,在這種禮貌之中有著挑釁、譏笑和極度的絕望:

“啊,女神!您這么希望得到我激情的愛撫?”

女人感到氣憤;她生氣地轉(zhuǎn)過身去,牙齒格格地響著,沉默下來,憤怒地咬緊了薄薄的嘴唇。她被人從一個啤酒館里趕出來了,因為她不喝酸啤酒,把酒杯中的啤酒潑在了店伙計的身上,她那高統(tǒng)套鞋的鞋尖磨破了,滲水了,就因為這一切,她想抱怨,想罵人。帕維爾從旁邊看著她生氣的側(cè)影,短鼻梁,肉呼呼的大下巴,笑了。她恰恰就像那些折磨他的女人一樣,他覺得好笑,卻有一種奇怪的情感讓他覺得她親近。并且他也喜歡她生氣。

女人轉(zhuǎn)過頭來,尖刻地扔了一句:

“怎么樣?走就走嘛,干嗎呢!”

帕維爾笑著回答:

“您是對的,夫人:干嗎呢!咱們干嗎不去,不去喝酒,不去享受美好的快樂呢?”

女人把一只手從口袋里拿出來,既有點生氣又有點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

“只管說你的吧,反正沒人聽你的!好吧,我在前面走,您在后面跟著。”

“為什么?”帕維爾奇怪了。“為什么在后面跟著,而不是與您一塊兒走,女神……”他突然訥訥起來:“卡佳嗎?”

“我叫馬涅奇卡。因為對您來說一塊兒走是一種恥辱?!?/p>

帕維爾抓住她的手,并排走起來,女人的肩膀令人尷尬地碰到他的胸部。她笑了,她的腳步與他不協(xié)調(diào),現(xiàn)在看得出來,她有點醉了。在一幢房子的大門口她掙脫了手,要了帕維爾一個盧布,到看門人那里去買伏特加酒。

“您快點,卡堅卡!”帕維爾請求道,在漆黑的、霧氣沉沉的門洞里,他眼睛看不見她的身影。只是老遠傳來聲音:

“馬涅契卡,不是卡堅卡!”

路燈亮著,帕維爾的臉頰貼在路燈寒冷潮濕的柱子上,閉上了眼睛。他的臉神情呆板,好似盲人,內(nèi)心也像墓地一樣安寧、寂靜。對于一個判了死刑的人來說,當(dāng)眼睛被蒙上了,通常都有這樣的時刻,在他周圍踏在木頭上啪啪作響的、匆忙的腳步聲停息了,而在這令人恐懼的寂靜之中,死亡的偉大秘密已經(jīng)半開半啟。這時,就像預(yù)示著不幸的、急促的鼓聲沉悶地從遠處傳來:

“您在哪里?我在找您……我找到的人,都不是剛才那個人。我還以為您離開了,我自己也想走開了?!?/p>

帕維爾變得緊張而不自然,像從自己身上甩掉什么似的,大聲地提出一個愉快的問題:

“酒呢?最重要的,是酒!因為我和您卡堅卡在一起,怎能沒酒?”

“您叫什么名字?我想喊您的名字,您還沒有說過。”

“卡堅卡, 我的名字有點奇怪: 我叫普羅岑

特③,百分?jǐn)?shù)。您可以叫我小名普羅岑季科。這樣親昵些,適合我們曖昧的關(guān)系?!迸辆S爾誘惑地對這個女人說。

“沒有這樣的名字,只要狗才叫這樣的名字?!?/p>

“您怎么啦,卡堅卡!甚至我父親都這樣叫我。普羅岑季科,普羅岑季科!我以貝格教授的名義和神圣的統(tǒng)計學(xué)的名義發(fā)誓!”

霧在動,燈光也在動,女人的肩膀又碰到帕維爾的胸部了,卷起的大羽毛在他眼前晃動,這樣的羽毛通常在送葬車上才會有。然后他們又陷入一種黑色的、腐爛的、散發(fā)出難聞氣息的東西之中,臺階也在搖晃,上去然后又下來。在一個地方帕維爾差點摔倒,是女人扶住了他。然后是一個很悶人的房間,房間里散發(fā)出一股皮革制品的味道和酸湯味道,很刺鼻,燈亮了,在印花布的簾子后面有一個人在斷斷續(xù)續(xù)地、生氣地打鼾。

“輕點!”女人牽著帕維爾的手悄聲說,“房東睡覺了,他是魔鬼,是個鞋匠,是個無用的家伙!”

帕維爾很怕睡在簾子后面斷斷續(xù)續(xù)地生氣地打著鼾的這個鞋匠,他躡手躡腳地挪動他那沉重潮濕的套鞋。然后一下子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響起了放下玻璃燈罩的聲音,掛在墻壁上的一盞小燈突然發(fā)出明亮耀眼的光芒。在燈下面是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一把小梳子,細細的頭發(fā)纏在梳齒中間,還有幾塊干面包以及一把沾滿了面包屑的大刀子,還有一個湯盤,盤子底部,在一層黃色的葵瓜子油上,還有一點土豆片和蔥末。帕維爾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這個小桌子所吸引。

“到家了!”馬涅契卡說,“脫衣服吧!”

他們坐下來,笑著,喝酒,帕維爾用一只手摟住半裸體的女人:他的眼前就是那肉乎乎的、白白的肩膀,穿著一件臟兮兮的條紋襯衣,扣子都掉了,他用潮濕和滾燙的嘴唇貪婪地親吻著她的肩膀,然后又親吻她的臉,很奇怪,他既看不清楚她的臉,也記不住她的臉。當(dāng)他看著她的臉時,這張臉?biāo)坪跏窃缇褪煜さ模私馑拿恳粋€特征,了解它鬢角上的每一個小點;但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去,馬上就完全忘記了,好像心靈不愿接受這個形象,并竭力推開它。

“我說一個事,”女人說,竭力想把粘在土豆上面的一根長頭發(fā)取下來,她也不時用那油光閃亮的嘴唇冷漠地吻吻帕維爾的臉頰,“我說一個事:我決不喝酸啤酒。來吧,無論你怎樣要求別人,可我不行。我是一個混蛋,這是真的,可是酸啤酒我決不喝。我會對所有人都開誠布公地說,哪怕打死我我都不喝!”

“讓我們唱歌吧,卡堅卡!”帕維爾請求。

“如果你不喜歡我把一大杯酒潑在你臉上,那就到警察局去,我不準(zhǔn)別人打我。我的性格是很高傲的,像你這樣的人,我見過成百上千,我不是嚇大的。”女人像是對讓她感到委屈的店伙計說。

“別說了,卡堅卡,忘記吧!”帕維爾請求道,“我相信,您就像西班牙女王一樣,是高傲的,而且很美。讓我們唱歌吧!好歌,好歌!”

“我不是卡堅卡,是馬涅契卡。唱歌不行,我的房東是個魔鬼,是個鞋匠,是個無用的家伙!他不允許?!?/p>

“是叫卡堅卡還是叫馬涅契卡都一樣。天啊,都一樣,這是我,帕維爾·雷巴科夫?qū)δ阏f的,我是一個酒鬼,是一個好色之徒。你喜歡我嗎,我驕傲的女王?”

“喜歡。只不過我不準(zhǔn)你叫我卡堅卡?!迸斯虉?zhí)地重申。

“那好!”帕維爾搖了搖頭,“我們唱歌吧!我們唱他們唱的那些好歌。哎,我會一首好歌!但不能這樣唱,閉上眼睛吧,卡堅卡,你閉上眼睛,閉上眼睛想象,好像你在樹林中,黑漆漆的夜……”

“我不喜歡待在樹林中。干嘛你要給我說樹林呀?就這樣說吧,但不要說樹林!讓樹林見鬼去吧!讓我們喝得歡暢些,你不要掃我的興,我不喜歡這樣……”馬涅契卡一邊愁眉苦臉地說,一邊倒酒,并把酒濺得四處都是。她顯然患有氣喘病,呼吸很費力很艱難,好像在深水中游泳一樣。她的嘴唇變得更薄了,微微泛青。

“黑漆漆的夜!”帕維爾繼續(xù)閉著眼睛說,“好像有人在走,你也在走,有人在唱歌,唱得很好……停停,這是怎么啦?‘你對我說:是的,我愛你!……不,我不能,我不會唱歌?!?/p>

“別叫,會把房東吵醒的。那是個魔鬼!”

“不,我不會唱。不會!”帕維爾絕望地說,并抱起頭來。

熱情之火升騰而起,在他閉上的眼睛面前擴大,成為離奇而可怕的圖案,好似處在遼闊的曠野里,又好似處在一個又窄又深的坑底很悶。馬涅契卡透過肩膀鄙視地看著他,說:

“唱吧,真是入魔了!”

“是的,我愛你……是的,我愛你……不,我不會!”

他睜大了眼睛,眼睛中隱藏的火光把女人的臉燒焦了。

“你還有心肝嗎?還有嗎,卡堅卡?那好,把你的手給我!給我!”他含著眼淚微笑了,滾燙的嘴唇貼上那只充滿敵意反抗他的手。

“別鬧了!”女人憤怒地說,抽出了手,“你心情不好,是個軟骨頭!睡覺就睡覺,不要那樣!……”

“卡堅卡!卡堅卡!”他祈求地嘟噥,眼淚讓他看不清那張睡眼惺忪和惡狠狠的臉,那張臉厭惡地盯著他?!翱▓钥ǎ铱蓯鄣男▲澴?,請可憐可憐我吧!我是那么不幸,我什么都沒有了。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吧,卡堅卡!”

女人猛然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見鬼去吧!”她叫喊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拔液弈?!……你也像鞋匠一樣,喝醉了,出洋相……卡堅卡,卡堅卡!”她模仿著他的話,發(fā)青的薄嘴唇不滿地一撇?!拔抑?,你需要那個卡堅卡,那就找她去,別自個兒卡堅卡、卡堅卡地直叫。哼,一個小屁孩,一只小狗崽,一副布娃娃的嘴臉!就不該讓你靠近女人,還一個勁兒卡堅卡,卡堅卡!”

帕維爾垂下頭,并搖了搖頭,嘟噥著什么,他那剪短頭發(fā)的后腦勺在輕輕地顫抖。

“你沒聽見,還是怎么的?”女人叫喊起來。

帕維爾用一雙淚眼盲人般地看著她,又像一個牙疼病人般左右搖晃。女人鄙視地哼了一聲,走近床邊,開始脫衣服。她一邊走一邊脫下絨布條紋短裙,還用腳把它挑到一旁。

“卡堅卡!卡堅卡!”她說,還生氣地揉了揉枕頭?!澳蔷驼铱▓钥ㄈ?!我洗禮時就取名叫馬涅契卡,像你這樣的小崽子我見多了,我可不怕。哎喲!他以為給了一個盧布,我就得讓他任性。我自己的首飾盒里還有三個盧布呢。去睡覺吧!”

她在被子上面躺下,仇視地盯著帕維爾,盯著他那剪短頭發(fā)的凸出的后腦勺,后腦勺因為哭泣而微微抖動。

“嗨,你們讓我煩透了,你們這些可惡的鬼東西!你們把我折磨夠了!你干嘛號啕大哭了?害怕媽媽了嗎?”她帶著懶懶的、惡意的冷笑說?!靶∧泻ご虬??你怕了,而你喜歡甜甜的東西,喜歡……是的,我了解你們這些普羅岑特們,魔鬼們,羞于說出自己的名字,于是就杜撰一個。普羅岑特!簡直就是一條狗。當(dāng)然,就這樣流著鼻涕眼淚到卡堅卡那里,當(dāng)然,讓她稱呼他瓦謝奇卡:瓦謝奇卡,心肝!而他叫她:卡堅卡,我的安琪爾!我知道這是個好男孩!還有,請允許我吻吻你的手,可人家會用這只手抽你一耳光!你不敢,小崽子,你不敢!”

帕維爾默不作聲,微微地顫抖著。

“去睡覺,我給你說!要不,我就趕你走啦,上帝作證,趕你走!我才不可惜兩盧布的銀幣,可是我不準(zhǔn)人侮辱我。你聽見了沒有,脫衣服!以為給了兩盧布,就買了整個女人了。哎喲,居然有這樣的國王?!?/p>

帕維爾慢慢地解開短上衣,開始脫衣服了。

“你不理解……”他沒有看她,低聲地說。

“原來如此!”女人惡狠狠地叫喊,“這種傻瓜,我簡直鬧不懂!如果我去你那里會抽你一耳光!”

隔板后面?zhèn)鱽硪粋€嘶啞而生氣的男低音,威脅地叫喊起來:

“馬涅契卡!魔鬼,又抓住了獵物了?別吵吵,要不然我這里就熱鬧了!……”

“你小聲點,混蛋!”帕維爾低聲說,臉色蒼白。

“我是混蛋?”女人微微支起身體,嘶啞地說。

“好了,好了,躺下吧!”帕維爾和解地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那赤裸的身體?!拔荫R上,馬上……”

“我是混蛋?”女人重復(fù)了一遍,氣喘吁吁,唾沫星子四濺。

“來了,來了!”帕維爾懇求道。他的手指顫抖著,找不到扣子,他只看見一個身體——可怕的、他清醒時不理解的、女人的身體,這個身體他在自己那炙熱的夢中見過,這個身體讓他惡心到極其渴望用腳去踐踏它,又極具誘惑力,就像一個饑渴的人見到水洼中的水。“來了!”他重復(fù)道,“我開玩笑的……”

“滾出去!”女人果斷地說,揮動著手。“滾!滾!小崽子!”

他們的目光相碰了,他們的目光都燃燒著公開的仇恨,仇恨是那么炙熱,那么深刻,充滿了他們那病態(tài)的靈魂,好像他們不是偶然相逢交媾,而是終生的敵人,終生都在尋找對方,找到了,可是在野性的歡樂之后害怕相信自己找到了一樣。帕維爾很害怕,他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說:

“聽我說,馬涅契卡。你要理解!……”

“啊哈!”女人高興起來,呲著大白牙?!鞍」?!現(xiàn)在成馬涅契卡了!滾!滾!”

她從床上跳下來,搖搖晃晃地,把自己那肉乎乎、滿是頭發(fā)的后腦勺對著帕維爾,撿起他的外衣。

“滾!滾!”

“你聽見了,你這個魔鬼!”帕維爾瘋狂地叫喊。

就在此刻意外地發(fā)生了荒唐的事情:這個醉醺醺的半裸體女人,氣得滿臉通紅,扔下衣服,揮起一只手,給了帕維爾一個耳光。帕維爾抓住她的襯衣,撕破了,兩個人抱在一起,在地板上滾動。他們滾來滾去,撞翻了椅子,身后拖著拽下床的被子,看起來就像一個融合在一起的怪物,這個怪物有四只手四只腳,瘋狂地抓住對方,想掐死對方。女人那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帕維爾的臉,抓進了眼睛;一瞬間帕維爾看到自己上方是一張怒氣沖沖的臉,還有一雙發(fā)狂的眼睛,臉像鮮血一樣紅;他使出全身力氣扼住了不知屬于誰的喉嚨。再過了一會兒,他松開女人,站了起來。

“狗東西!”他叫道,擦了臉上的血。門已經(jīng)破了,有人在號叫:

“開門!魔鬼,挨刀的!”

但女人又從后面向帕維爾撲來,把他壓倒在地,他們又重新在地板上滾動起來,轉(zhuǎn)得頭暈?zāi)垦?,一聲不吭,只是呼呼喘氣,因為狂怒已無力叫喊。他們站起來又摔倒,然后又站起來。帕維爾把女人按倒在桌子上,她沉重的身體把下面盤子啪的一聲壓碎了,帕維爾手邊那把還沾滿面包屑的長刀子發(fā)出叮當(dāng)?shù)捻懧暋E辆S爾用左手抓起刀子,勉強握住了,往旁邊什么地方捅進去。薄薄的刀刃彎了。他又捅了一刀,女人的雙手抽搐了一下,像抹布一樣立刻軟了下來。她的眼睛幾乎從眼眶里蹦出,她沖著帕維爾的臉?biāo)粏〉?、刺耳地叫喊起來,就像動物被殺死之時那樣一直叫喊:

“啊—啊—啊—??!”

“住口!”帕維爾聲音嘶啞地說,再一次把刀子捅向某處,又捅了一次。每捅一次,女人就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抽搐一次。她張大嘴,露出了大白牙,牙齒中間冒出好多血泡。她已經(jīng)一聲不吭了,但是帕維爾卻還聽到她那又刺耳又可怕的哀號,于是他嘶啞地說:

“住口!”

他把刀子從又濕又滑的左手換到右手,再次從上面扎下去,也再次說道:

“住口!”

女人的身體從桌子上沉重地倒下來,滿是頭發(fā)的后腦勺沉重地碰到地板上。帕維爾彎下腰,看了看這身體:高聳的光肚皮還在起伏,帕維爾又用刀子捅了一下,好像扎一個需要從中放出空氣的氣泡一樣。然后帕維爾站直了身體,手中拿著刀子,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就像一個屠夫,全身都是血,嘴唇在打架時也撕裂了。

他惶恐不安地等待著叫喊聲、喧鬧聲、瘋狂的尖叫聲、憤怒和復(fù)仇,但奇怪的寂靜使他大吃一驚。不僅沒有叫喊聲,而且也沒有嘆息聲,還沒有沙沙聲。鐘里的鐘擺在擺動,卻聽不到它擺動的聲音;濃艷的血一滴一滴地從刀刃上滴到地板上,它們應(yīng)該有響聲的,但是沒有聲音。仿佛世界上的一切聲音、世界上的一切活生生的聲音都猝然終止,都死亡了。可是被關(guān)閉的門發(fā)生了一件神秘而可怕的事情。門無聲無息地鼓脹起來,好似剛剛被扎穿了的肚子,在無聲無息的垂死掙扎中顫栗并消氣。它又重新鼓脹起來,然后在頻臨死亡的顫栗中消氣了,隨著每一次顫栗,它表面的黑色縫隙就變得更寬大更不祥。

這場盲目而可怖的猛攻中有種難以遏制的狂亂——恐慌和可怕的暴力,仿佛整個陌生、神秘、兇殘的世界都在無聲而瘋狂地沖撞著纖薄的門。

帕維爾急急忙忙地、聚精會神地從胸口上扯下已經(jīng)撕成布條的襯衣,然后用刀子對著自己的心臟捅了一刀。他還站了幾秒鐘,用那雙發(fā)亮的大眼睛看了看急劇鼓起來的門。然后他彎下腰去,好像做跳背游戲一樣蹲下去,接著倒下了。

就在那一夜,直到天明,冷冰冰的城市一直在鉛灰色的霧靄中喘不過氣來。它那伸向遠處沒有盡頭的街道沒有行人,沒有聲音,在秋天那荒蕪的花園里,那些孤零零的、令人傷感的花朵在被折斷的花枝上悄悄地死去。

責(zé)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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