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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彎彎

2016-04-29 07:11雨萍
牡丹 2016年16期
關(guān)鍵詞:工頭安慶猴子

雨萍

楊安慶走出醫(yī)院門口時失魂落魄,看見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不知該朝哪去。他站了一會兒,看見一輛公交車開來,停在醫(yī)院門旁早點攤外的站牌下,緊走幾步攀上去,直接朝后走。戴著白線手套的司機回頭看著他喊起來:買票!楊安慶沒長耳朵似的還在往前走,他旁邊的人伸手拍一下他說:說你呢!他拐回去,一手捏著診斷書,一手從別在褲腰上的錢夾子里捏出一元硬幣遞給司機。司機沒說話,伸出右手指向門口的自動收款機,面露不悅。車里幾個年長者跟著憤憤然,似乎他是故意逃票。自動收款機立在那里,天地良心,楊安慶剛上車時確實沒看到。他們看著他的那身建筑工作服,原諒了他。他把錢塞進那狹窄的縫里,再朝后走。車上人不多,前面有空位,他視而不見,到最后一排坐下來。那位置似乎成了他的專座。他坐在那里,再沒一人朝后排來。他看著他們從前門上,坐一兩站從后門下。沒人注意坐在后排的楊安慶。他看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高樓,似乎那些高樓在和汽車賽跑。那些樓都長腿了,爭相快跑。樓房與樓房擠壓在一起,遮天蔽日,沒一絲縫隙。起風了,那些如他一樣穿著工裝的人全都被卷到樓下。而那些衣著光鮮時髦的依然在街上悠閑行走。他們腳下的街道依然寬廣,灑滿陽光。他的紙箱里也疊放一身打折時裝,很后悔出來時沒穿上。他看著自己藍色的工裝,不敢下車。環(huán)城車拉著他繞著城市開了一圈又一圈,到第三圈時,司機不耐煩了,轉(zhuǎn)頭問他:到哪里?

他不知道到哪里,只記得在醫(yī)院門口上的車,便說:市立醫(yī)院。

重新回到了市立醫(yī)院門口,耳朵里嗡嗡地響著。努力從那些嗡鳴中回想起醫(yī)生的話:前列腺癌沒什么,抓緊時間治療,可以考慮做手術(shù),切掉睪丸后繼續(xù)口服抗雄激素的藥物。

他說得很簡單,似乎剜掉一個雞眼,剜出來就好了。他不怕切除睪丸,不怕變得男不男女不女,卻怕花錢。住院治療動手術(shù),那需要多少錢吶!當時他就懵了。

他只是附近建筑工地上的一個普通民工。

楊安慶感覺身體不適有一段時間了。先是小便不暢,后來大便也困難。每天早晨都要比別人早起半小時,趕去一里遠的公廁蹲下。公廁很臟,臭氣熏天。工友們看他蹲在里面就不舍得出來,戲謔他把廁所當女人了。早飯后,還要硬撐著從一樓爬到十樓。是的,硬撐!沒人知道他爬樓的痛苦。站在架板上左手拿磚,右手拿瓦刀,腿當中似乎還夾著一泡尿,似乎隨時都會尿出來。刀和磚在他手里就別扭起來。媽個×,要扯拐!楊安慶看著自己才砌出的幾塊磚不直溜,禁不住罵起來。一個泥水匠,砌出那樣的歪墻來,就是在砸自己的飯碗。他撤掉不直溜的磚,從架板上下來,不干了。下樓到一半時,實在憋不住了,在樓梯拐角對著墻方便起來。干透的紅磚嗤嗤地吸著楊安慶的尿液,那尿騷味很快就會被水泥糊在里面。楊安慶臉上剛出現(xiàn)痛快的神情,后背上落下一只手:你在做啥子?身穿紅色T恤白色短褲的工頭挺著肚子站在他身后。

老子憋不住了。

工頭倒不是來管他撒尿的事。

你干半截子活兒,啷個給你記工?

隨你啷個記,老子不舒服想歇歇!

楊安慶活好,工頭怕他去別的工地,平常跟他說話客客氣氣,私底下還多給他工錢。工頭看一眼墻上的地圖笑著摸出一盒煙,抽出兩支,遞給他一支,再打火給他點上說:歇歇管屁用,到醫(yī)院去看噻。

楊安慶回到工地板房,坐在自己那狹小的板床上,用手抓住命根子惡狠狠地說:老子用瓦刀把你割下來,省得去醫(yī)院花老子的錢。

哈哈,瓦刀割不動,買把快剪。

他驚恐地掃射著兩排連在一起的板床,上面堆著一堆堆軟塌塌的棉被和男性混合氣味,沒一個人影。

他也不過說說氣話,無論是瓦刀或是快剪,他都下不去手。

他先去工地附近的小醫(yī)院,大夫詢問了他的病情后,沒給他開藥,要他去大醫(yī)院檢查。當時他心里就咯噔一下,猜測著,忍不住問醫(yī)生:會是什么???

市立醫(yī)院的醫(yī)療設備先進,去查查就知道了。

頭發(fā)稀疏,身材微胖的醫(yī)生說。胖臉上的表情凝重、善良、充滿神秘莫測和鄭重其事。他此刻的表情不像一個醫(yī)生,而像他的初中班主任。那時學校沒有住宿條件,他家在離學校二十幾里遠的山上,每天上學往返要走四十多里山路,苦不堪言,初中一年級沒讀完,就想退學。班主任也是表情凝重而善良地望著他:不讀書,干啥子?好歹把初中讀畢業(yè)噻。楊安慶當時勾著頭,似乎中了蠱,聽了老師的話,沒退學,每天再往返那幾十里山路就不覺得苦了。

山里的人雖然瘦,卻生得皮實,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了,到山上扯點草藥回來放大鐵鍋里熬水喝幾天就好了。雖然他離開山里很多年,身上流淌的卻依然是山里的血,腳底上走山路磨出的膙子還在。他緊緊捏著診斷書,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得這怪病。

看著醫(yī)院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楊安慶感嘆自己只是那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罷了。感嘆了好一陣子,忽然,他好像不再悲傷,反而有了餓感,想起早晨就沒吃飯。他舉起診斷書,去你媽的,想撕碎。剛撕開一個口子,想想好幾百換來的,撕不動了,順手放進了褲腰上的錢包里。

就是馬上死,也要填飽肚子,不做餓死鬼。醫(yī)院附近的一條街上,凈是小吃店。吃什么呢?他勾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問。小時候,父親挑著山里的毛芋頭到山外趕場,他跟在后面,剛進卡拉鎮(zhèn),就聞見飯店里包子和抄手的香,卻不敢說吃。毛芋頭還沒賣出去,父親錢袋子還空著,只能一口一口干咽唾沫。等到父親賣完毛芋頭,就到晌午頭了。他以為父親會領(lǐng)著他下館子,哪怕進去買一個包子。但是父親帶著他走向種子農(nóng)藥化肥店。他沒跟進去,撅嘴站在門外。父親出來把菜種子放進一個籃子里,農(nóng)藥放進另一個籃子里,說我們走吧。楊安慶沒理他父親,只是把嘴撅得更高。走到飯館門口時,楊安慶的爹朝里面望了一眼,楊安慶高興得以為父親會停下來??墒撬麤]停下來,回頭望一眼后面的孩子說:快走。楊安慶很想停下來撒潑打滾,為了父親能停下來。但是,他知道撒潑打滾也沒用,父親的錢袋又空了。他的眼睛就瞅著籃子里的種子農(nóng)藥,很想趁父親不注意拿出來扔了。爹呀,你兒子還不如那些種子農(nóng)藥,越想越傷心,禁不住哭起來。父親知道他哭的原因,說:別哭了,等下次出來給你買抄手。說畢,放下挑子,把他抱進一個籃子里,在路邊找來一塊和他差不多重的石頭放進另一個籃子。他們家門旁擺著一堆從小到大的石頭,母親嫌礙事,想搬走扔掉。父親說別扔,是你兒子。他才不稀罕那些石頭,他只想吃抄手。一直到他初中畢業(yè),父親也沒舍得買給他吃。他也不怨恨父親,山里的東西濫賤,翻山越嶺挑到山外,賣不了幾錢,還不夠買生活日用品。這么多年了,他甚至都忘了抄手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小時的饞蟲又出來了。他走過一家家小飯店,看到抄手店,喜出望外,走進去,找一張空桌坐下來,要了一大碗紅油抄手。紅艷艷的抄手湯狠辣,卻很過癮。猛喝一口,辣得眼冒金星,碗里出現(xiàn)那條彎彎的山路,蜿蜒綿長,像一條長長的絲帶,在召喚他回去。他甚至看到了家門旁那堆父愛滋潤的石頭,被時間打磨得熠熠生光。

他似乎變回多年前那個饞嘴的小孩,吃了抄手還得趕山路。他吃得很仔細,碗里一塊面皮也沒有了,還剩半碗油汪汪的紅湯,香氣誘人。端起來,猛喝一口,嗆得咳嗽起來,忙扯一張餐巾紙捂在嘴上,瞟一眼周圍的食客,看到一對年輕漂亮的情侶,共吃一大碗抄手,你一調(diào)羹我一調(diào)羹舀著吃。他在心里咒罵著自己,打碗水照照,什么東西,胡亂看啥?罵歸罵,心里卻柔軟起來,想起一個人。

在離開之前,怎么都得請她一頓飯,不然到了那邊也不會心安。他摸出手機,撥了羅玉香的號碼。

手機里嘟嘟嘟的鈴聲響了許久也沒人接。在干什么呢?人家也許早刪掉了你的號,還在這里自作多情,心里便空落落的,把手機扔在桌上,又要了一碗紅油抄手大吃起來。在他吃了半碗時,旁邊的手機響起來,一屋吃抄手的嘴都停下來,抬起頭看向手機。而他依然吃著抄手,似乎那手機鈴聲與他無關(guān)。穿著白圍裙的老板娘走過來,用還粘著白面的手指敲打著桌面提醒他:不接電話呢?

楊安慶咽下嘴里的一個抄手,怔了一會兒才拿起手機,是羅玉香。他扯一張餐巾紙擦擦嘴才“喂——”一聲。

干啥子了,才接電話。

羅玉香不悅的聲音。

楊安慶把手機從左耳挪到右耳,壓低了聲音說:先給你打電話,你也沒接噻。

人家在上班嘛,剛下班,啥子事嘛?

楊安慶想說——但看到周圍都是耳朵,便說:請你吃飯,來吧。

他推開抄手碗,抽一張餐巾紙擦擦嘴巴,不吃了,得留著肚子陪她吃。

羅玉香是他在這個城市里唯一的艷遇。

他們在工地上最難熬的不是干活,而是晚飯以后的時間。都是三四十歲的青壯年,大米干飯白菜豆腐喂飽他們后,勞累一天的體力迅速恢復,皮囊下噌噌地冒著火星。假如那些火星都涌進那狹小的工棚里,匯聚在一起,一定把工棚燒得片甲不留。一般的便去外面找一干凈地兒坐下來打牌。贏牌的大聲武氣地吼叫,輸牌的甘愿受罰被抹花臉或爬在地上學貓狗叫。也有去工地后面廉價板房的。藍色彩鋼瓦三合板墻里面住著一個個南腔北調(diào)的妹子,比打牌更誘惑人。楊安慶不想去打牌學貓狗叫,也不想去廉價板房。他出門時婆娘扯著他耳朵說:不管你在外面啷個搞,別把臟病帶回家就行。有時,看著那些從廉價板房回來滿臉幸福的工友,羨慕得要死,睡在被窩里用力握著那根硬邦邦的棒槌,想象著板房里的妹子,也想進去享受一次,管他媽有病沒病。他怕自己會上癮,得花多少錢??!他的錢掙得不比他們少,但是,得用在孩子身上。痛苦難熬時,就告誡自己,多吃一些苦,把甜都留給孩子。晚飯后,換一身干凈的衣服走出工地,走在城市的林蔭道上,想象著兒子的將來,居然也神采奕奕。就在他神采奕奕時,碰到也獨自一人散步的羅玉香。

羅玉香一身素色的裙子,紫色的頭發(fā)濕漉漉披散著,黃色的人字拖里是一雙白皙小巧的腳。從頭到腳,透出干凈清爽的氣息,就像山里的風。楊安慶太熟悉這樣的風了,情不自禁跟在她后面,厚著臉皮搭訕:妹子,一個人散步呀!

羅玉香伸手向后攏攏發(fā)絲說:出來晾晾,等頭發(fā)干了就回去。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很快楊安慶加快腳步和她并排走在一起。發(fā)絲間散發(fā)出的洗發(fā)水香味和裙子里的清香讓他發(fā)暈,喪失理智,說:你的頭發(fā)好香!羅玉香并沒生氣,只是嘻嘻地笑起來問:帶小剪子了嗎?

做啥子?

剪幾根下來給你。

當然,她只是玩笑。對于楊安慶,卻很受用,有了膽緊緊貼著她走,盡情呼吸著她身上好聞的氣味。他們只是走著,她沒問他是干什么的,他也沒打聽她在哪里干。等到她的頭發(fā)晾干后,她就向后轉(zhuǎn)說該回去了。他跟著也向后轉(zhuǎn)了,回到他們相見的那岔路上分手。第二天,楊安慶再去散步時,從箱子里找出那身好一點的衣服。白色的絲質(zhì)短袖T恤掖在淺藍色牛仔褲里,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人模狗樣。以前出來散步只是消磨時間,現(xiàn)在似乎不同了。每走一步他都要想一下,她還來嗎?第二天,她沒來。第三天,她來了,還是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一身素色裙子,一雙黃色拖鞋。還是那好聞的洗發(fā)液香味。在這不屬于他的城市里,能夠聞聞女人沐浴后的香味,他不敢有再多的奢求。他們又一起散步,直到她的頭發(fā)晾干。他摸出了規(guī)律,羅玉香隔天洗一次頭,洗頭后才出來散步。他記不清他們第幾次散步時,偏離了常道,穿過一條條繁華的街道,向有賓館旅店的街道走去。他們走進了一家賓館。楊安慶走向前臺時,羅玉香閃到離前臺較遠的地方故意背對著他們假裝欣賞墻上的國畫。楊安慶拿出身份證時,低聲詢問:有沒有最便宜的房間。臉上涂抹著厚厚脂粉的小姐不耐煩地說:最低一百。楊安慶驚恐地望一眼羅玉香,希望她沒聽到。他交了一百元,前臺小姐遞給他一張306房卡。他們興沖沖爬到三樓,找到306??磥韮扇硕紱]來過這種地方,拿著房卡怎么插都打不開門。兩人面面相覷,都不自然地干笑一下。楊安慶拿著房卡跑回樓下,讓一個服務員上來給他們打開了門。他們都以為自己干渴已久,對方就是自己的甘泉。脫了衣服,羅玉香驚叫起來:哎呀,不行。她說害怕懷孕,必須戴套。她穿上衣服要出去買安全套,讓他在屋里等著。他不放心她自己出去,也穿上衣服,雙雙離開了賓館。

他們在燈火輝煌的城市里游蕩著,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KTV,咖啡廳,桑拿店,足浴店,美容院,酒吧,夜總會,網(wǎng)吧,電影院,像一條條金光閃閃的魚兒游蕩到他們面前。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想買到他們的安全套。但是,他們走到半夜還是沒買到。她先泄氣了,說明天還得上班,以后準備好再……彼此留下對方的電話,匆忙回到了各自的地方。以后,楊安慶接到過羅玉香打來的電話,雖然她什么也沒說,隔著屏似乎能聽到她的心跳,知道她的意思。關(guān)掉電話后他打著自己的嘴巴詛咒自己:爛雞巴。楊安慶沒再去散步。不是不想,而是不舍得再花錢。他覺得欠下了一個女人的,有時拿起手機想約她一起吃頓飯,那電話始終沒打出去。

不行,下午還得上班。

羅玉香在電話里咯咯笑起來。

有心請我,晚上吧。

聽到她答應的聲音,懸著的一顆心終于安穩(wěn)下來。他很怕她不來。這時,他的手機又響起來,心就懸起來,以為她反悔了。打開一看,是工頭的電話,沒接。媽的,老子不干了!等到鈴聲消失后,怕他再打來,干脆關(guān)機。還沒到晚上,楊安慶就出來轉(zhuǎn)悠,尋找合適的飯館。他在川味香鍋和四季老火鍋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香鍋就是把菜放滾水里煮一下再放進加了底料的干鍋里炒,得用兩個鍋子。還是吃火鍋省事。走進火鍋店,看到一張小桌上擺著一小鍋,兩個人相對而吃,既熱鬧又溫馨??焖赖娜瞬恍枰獰狒[和溫馨,但她需要,還年輕。

在他們常散步的那條林蔭道上,她穿著一身食品廠的淺藍工作服款款而來。他今天也穿著胸前印字工作服。無需介紹,他們都看出了對方的身份。

發(fā)財了?

羅玉香見面隨意地問。

楊安慶嘿嘿笑起來,很沒底氣地說:不發(fā)財就不吃飯?

羅玉香還是奇怪地看著他:怎么會突然請我吃飯?

楊安慶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她實話,便上去抓住她的手強拉著她走。羅玉香隨著他走了幾步,停下來說:不說清楚,我就不去了。

我就想請你吃頓飯,最后一頓飯。

最后一頓飯?

羅玉香不解地望著他蒼白的臉。

我們吃完這頓飯,以后——沒有以后了。

楊安慶忍不住傷感起來。

不明白你的意思。

明天就離開這雞巴城市,回老家。

還是不明白,為啥?

他還沒想到走的理由,便說:等吃完飯再說。

他們走進火鍋店,很快就淹沒在濃郁的麻辣香味里。

兩個人坐下來,要了四瓶啤酒,火鍋和菜盤也端上來了。菜盤里分別盛著羊肉、毛肚、肥牛、豆皮、海帶、山藥、金針菇和小油菜。湯鍋燒滾后,先倒下薄如蟬翼的羊肉和毛肚片,羅玉香拿起長筷子在鍋里攪動幾下,便能看到羊肉片和毛肚在紅色的湯水里起起伏伏。

楊安慶十六歲那年初中畢業(yè),瘦瘦拉拉剛長成一個男人架子。在陡峭的山路上,父親挑著他的書籍和作業(yè)本走在前面,他背一個松松垮垮的書包跟在后面,看著父親頭上發(fā)黑的麥草帽,后背上藍布褂子浸漫出的一道道汗?jié)n,他幾次張口讓父親把擔子給他,父親頭也沒回就說:還不到時候。父親可以挑著擔子說笑,看風景,習慣了。等父親肩上的擔子交到他的肩上時,這樣崎嶇的山路,他不敢想象。他怕了。他把書包取下來,偷偷扔進父親的擔子里,轉(zhuǎn)身回到了山外。山外的世界多好啊,就是在街上要飯也比回到山里強。當然,他是恥于要飯的。他有青春有熱血,有一雙吃苦耐勞的手。那雙蒼白而單薄的手到附近建筑工地上去找活,一個胡子拉碴的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說:回家去,吃兩年干飯再來。父母種著薄瘠的山地,包谷下來吃包谷,紅薯下來吃紅薯,麥子下來吃麥子,哪來干飯吃?他便死皮賴臉去幫忙攪拌灰漿,提灰桶。不行!你的力氣還沒長足。老板下逐客令了。攪拌灰漿,提灰桶確實需要力氣,但拿瓦刀砌墻不需要力氣。他便去買了一把瓦刀,學著搬磚砌墻。一個師傅看他吃苦耐勞而且心靈手巧,稍稍指點他一下,小小年紀,砌的磚,錯落有致,橫平豎直,順順溜溜。到楊安慶二十多歲時,手心被瓦刀和磚頭磨出一層堅硬的老皮,刀磚到他手里就得心應手,砌得又快又齊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師傅把他的侄女說給了楊安慶。他嫂子不屑地說:一個拿瓦刀的有什么前途?他的師傅就說:別小看拿瓦刀的,城市的高樓大夏,哪棟不是我們蓋起來的?師傅嫂子撇嘴說:說那些有屁用?你們一片瓦也撈不著。說歸說,她還是把女兒給了楊安慶。他們看中了楊安慶的身板和那雙大手。

楊安慶岳父母家在卡拉河邊的卡拉鎮(zhèn)上。依山傍水,卡拉鎮(zhèn)不大,卻有一所初中。楊安慶在山里上完小學后,只能到卡拉鎮(zhèn)來讀初中。夏天還好,冬天天不明就得從山里起身,走二十里山路汗流浹背趕出來,首先看到的是晨曦中的卡拉鎮(zhèn),慵懶地醒來??粗ɡ永飺u曳的晨光,倒映著鮮潤的卡拉鎮(zhèn),他的淚水就出來了。沒想到他也成了卡拉鎮(zhèn)人。他婆娘是獨生女,他們結(jié)婚一年后,生下兒子,心里高興得想對天大喊大叫。高興之余,他就會想到師傅,不忘師恩,每年打工回家,都要弄一箱酒去看他。師傅在一次事故后再不能爬墻砌磚了。他看到楊安慶,就像一只被拔掉羽毛的鳥兒那樣凄惶失落。他悻悻地說:花錢干嘛?你還有一家子要養(yǎng)。師傅說的真心。他婆娘帶娃兒,岳父岳母在家門口擺一個鞋攤買鞋,收入甚微,主要花銷還得靠楊安慶掙回去。

春節(jié)剛過,空中還彌漫著濃烈的爆竹煙味,楊安慶的婆娘就忙著給他拾掇出門的行禳:一條拆洗干凈的打工被和幾身換洗衣服,另外塞進了兩條朝天門香煙。

楊安慶想過了十六再走,好去把父母接來一起過個元宵節(jié)。

走吧走吧,有錢天天都是節(jié),沒錢過啥子節(jié)?

錢錢錢,老子成了你掙錢的機器,等老子哪天打蔫兒了……

打蔫兒就趕緊死,等著來的龜兒子多得很。

楊安慶的婆娘說完,狠狠瞪了一眼楊安慶,然后忍不住笑起來,露出兩顆要命的虎牙??粗莾深w虎牙,楊安慶什么脾氣也沒了。

本來和婆娘說著玩,沒想一語成讖。

想到以后自己再也不能掙錢,那一家子指什么過活?心里郁悶,沒一點食欲,只喝啤酒??兆旌认乱黄科【坪螅_玉香撈幾片羊肉放進他的小碟里說:香死了,快吃。楊安慶象征性夾一塊放進嘴里后,依然只喝酒。兩瓶酒干后,他伸手拿第三瓶酒時,羅玉香捉住了他的手說:不吃菜,不準再喝。不喝就不喝。他呆呆坐著,拿出手機,打開看到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工頭的,不理!繼續(xù)看羅玉香吃,不時瞟瞟周圍的桌子。他看到幾個穿工作服的圍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桌,似乎猴子坐在里面,正端著酒杯挨個敬酒。傻逼,你再怎么請他們敬他們,該整你還是要整你。

猴子也是山里出來的。不過,他沒楊安慶幸運,娶到山外女子,把家安在了山外。而山里的女子,能出來的都出來了。除非外邊沒人要的,還留在山里。猴子就娶了一個跛腳女子,給他生下一兒一女,安心生活在大山里??墒莾号蠈W后又重復著他們走過的路,翻山越嶺到山外上學。雖然可以住校了,那花銷卻讓他們承受不起。過年時,猴子提了兩只老母雞一籃子雞蛋去看望楊安慶的父親。楊安慶父親再把那兩只老母雞和一籃子雞蛋提到楊安慶家,要楊安慶帶猴子到外面去掙錢。猴子不會砌墻也不會泥墻,只能干小工。一樣干活出力,小工卻要聽大工使喚。猴子跟楊安慶干時,楊安慶照顧著他,跟別人干時,就會被使喚得陀螺似的。猴子也不傻,偶爾會請那些大工們喝喝酒,當然,哪次也少不了楊安慶。楊安慶活兒好,工頭高看他,有他在,他們不敢甚欺負猴子。以后呢?楊安慶為猴子以后的日子惆悵起來。

羅玉香看他不吃,一個人吃著無味,丟下筷子說:不吃了。接著說:明天真的要走嗎?

他的眼睛還看著那個長得像猴子的人,心事重重地說:你巴望老子滾快點?

你那爛嘴自己說要走。

兩人正拌嘴皮子,楊安慶的手機響了。他估計還是工頭打來的,還是不想理他。羅玉香奪過手機,按了接聽鍵。

日你先人板板,一下午都不接老子電話。

楊安慶只得接過手機問:

有事嗎?

猴子出事了,從十樓摔下來,沒送到醫(yī)院就斷了氣,直接進了太平間。

羅玉香嚇得啊一聲,驚叫起來,似乎一顆炸彈扔進了火鍋店。楊安慶怔了一下,似乎看到猴子獨自睡在寂靜的太平間里,躲在白尸布下嘿嘿地笑。他居然在笑。

假如是他,也會笑。因為那筆不菲的賠償金。他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討每個人的好,可憐地活著了。雖然這樣想,心里卻莫名地酸痛起來。

楊安慶從錢包里掏錢出來買單時,那張撕裂的診斷書掉在地上。楊安慶只顧數(shù)錢交錢,沒注意到,羅玉香卻撿了起來。

他們走出火鍋店后,楊安慶準備把她送到她的住處,羅玉香卻想跟著她去醫(yī)院。

死人,有啥好看的?

楊安慶不想她跟去。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爭執(zhí)一會兒后,楊安慶沒心情再爭下去,不再管她,兀自走了。

工地附近那段林蔭道,一邊是燈火輝煌的街道樓區(qū),一邊是矮墻圍住的白天喧囂晚上寂靜的建筑工地,黑黢黢的像另一個世界,他的心莫名地悲哀起來。

猴子,你等等,老子來了。他在心里說。

先別,等我婆娘和爹娘來了,照顧他們一下。

楊安慶似乎聽到猴子的聲音,驚覺地前后看看,只有樹影斑駁,不見任何人影,羅玉香也沒跟來。夜風呼呼地吹著,耳旁沙沙作響。是風的呼嘯,或者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他的頭上冷汗直冒,望著頭頂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樹冠,上面似乎綴滿了一只只黑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似乎黑白無常就躲在樹葉里,覬覦著他的一行一動,等待時機下來擄走他。他不怕死,但現(xiàn)在還不能死。

第二天早晨就開始下雨,嘩嘩啦啦,整個城市都籠罩在瓢潑大雨中。工地上只得停工。工友們都蜷伏在狹小的工棚里,沒一個出外去喝酒,也沒人打牌。他們都盯著窗外,等候著。中午時分,一輛白色的出租車開來停在了工地上,幾個人一下車就淋在雨中。猴子的父母和跛腳婆娘來了,他們的頭臉都泡在雨水中,分不清是雨水或是淚。他們沒急著去醫(yī)院看望猴子。在工頭的帶領(lǐng)下,猴子的老爹抱著一個嶄新的泡菜壇子,走到猴子出事的那棟樓前。雨水已經(jīng)沖刷干凈地上的血跡,但猴子老爹仍把壇子放在猴子墜落之地,拿開壇子蓋,嘴里喃喃呼喚著:猴娃子來——跟爹爹回家。楊安慶聽著禁不住哭起來,似乎雨中悲愴喚魂的老人是他的父親。

爹呀!

結(jié)婚之前,他掙的錢都交給了父母。他們卻沒舍得花,等到他結(jié)婚時,都拿出來花在了他身上。結(jié)婚后,每次回家,把工錢全數(shù)交給婆娘,等到想起回山里看父母時,已經(jīng)身無分文,不好意思空手而歸。倒是老爹老娘,不顧年老體衰,不顧山路難走,佝僂著身子,輪流背著山里的雞蛋黑桃紅棗,汗流浹背,出來看他和孩子。看到兒子和孫子都安然無恙,便藏起歲月給予的衰老,臉上的皺紋溝壑被幸福填平。

送走猴子一家人,楊安慶就企盼雨停下來。那雨下到第七天,猴子的頭七,楊安慶冒雨去買了香燭火紙,帶上兩瓶酒,打著一把大傘,到猴子出事的樓前,在一個瓦盆里點燃香燭火紙,澆上兩瓶酒,算給他燒了頭七。有雨傘擋著雨,火苗在瓦盆里熱烈地升騰起來。猴子的臉藏在火光里,詭異地笑著。待火頭暗下去,盆里剩一抔黑灰時,雨戛然而止。楊安慶收起黑傘,望著濕漉漉的工地,寂靜無聲,而天空豁然亮堂起來。猴子似乎就在天上看著他。

上班啰!

工頭的一聲吆喝,像一縷陽光,照進陰暗潮濕了幾天的工棚。民工們穿上工裝戴上黃色安全帽呼啦啦都去了工地。

楊安慶從里到外,換上干凈的衣服,外面再套上工作服,走在最后面,慢慢爬上猴子出事的那棟樓。他的體力不支,每爬一層,都要數(shù)一下。數(shù)到六,開始爬第七層時,他的腿腳就開始打顫,雙腿綿軟無力。他突然想起他們把猴子婆娘帶進太平間,她撲在猴子身上哭混過去。等她醒來后,楊安慶就勸她,你哭死他也活不過來。別難過了,又沒白死,會賠償你們一大筆錢。猴子婆娘腫脹的眼睛惡狠狠瞪著他說,我不要錢,還我的人。還我的人!猴子沒白活一世。他抬起頭,恍惚看到婆娘站在第七層上,微笑著向他招手。快上來呀,我在這里。楊安慶深呼一口氣,鼓起勁兒,一口氣爬到七樓。他靠在七樓樓梯口的墻上,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奇怪自己此時竟然很想婆娘。在他們聚少離多的日子里,維系他們的是兒子。他在外面熬著,她在家里熬著,支撐他們的還是兒子。想到兒子,他睜開眼睛,朝上望,身子單薄的兒子似乎就站在八樓上,在朝上爬。兒子,快下來,那不是你去的地方。兒子回頭憂郁地望著他說:你不行了,我來替你。楊安慶已經(jīng)渾身乏力,大汗淋漓,虛弱得就要倒下去。兒子的聲音像一針強心劑,激發(fā)了他骨頭里的力量,支撐著他爬上八樓,朝上望,九樓搖晃起來,風雨飄搖,似乎馬上就要坍塌??墒牵改刚驹诰艠巧?。他們怎么會站在那里,來不及多想,他咬著牙,一級一級地蹬著,雙腿似乎灌鉛,沉重得挪不開步。似乎童年跟著父親山外趕場歸來,父親背著沉重的大米和鹽巴,回頭對他說:快點,回去讓你媽煮干飯吃。山里沒大米,他們只能背著包谷或麥子去山外賣了再買回一點大米,干飯就是奢侈品。他跟在父親屁股后面,狗日的干飯誘惑了他很多年。似乎每次費力走在那山路上就是為了吃干飯?,F(xiàn)在,十樓上的誘惑比干飯強一萬倍。他聽到山妖飛來了,婉轉(zhuǎn)的歌聲在樓頂繚繞,啦啦啦啦——,憂傷的旋律流進他的靈魂。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在和山妖在一起歌唱。終于爬到了九樓,十樓就在眼前,已經(jīng)醞釀成熟的計劃馬上就可以實現(xiàn)。

自從他聽到猴子出事故那刻起,他就開始在心里策劃他自己的事故。假如事故能順利進行,絕對比猴子劃算。

就像馬上就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他的眼里涌出了激動的淚。可是,星星消失了。淚眼婆娑,他看到肥胖的工頭拿著白色的蘋果手機從十樓上走下來,奇怪地看著他。

下去吧!

工頭沙啞的聲音。

我來上班,憑什么不讓上去?

別裝了,你龜兒子只顧自己,還讓不讓別人吃飯?

看他的神情,他已看穿他所有的心事。他不是神仙,怎么知道呢?楊安慶前疑惑地看著工頭。工頭詭異地笑起來,打開手機,舉到楊安慶面前。

楊安慶一眼就看到了羅玉香的名字,雙腿一軟就坐在了樓梯板上。他望著空中,似乎看到一條陡峭的山路彎彎曲曲延伸過來,躲也躲不掉。

責任編輯 楊麗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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