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春天提前來到了。究其原因,是冬天一直都不很冷。我們小金家村的年輕人,尤其是女孩子,十分快樂。整個冬季都不用穿棉衣。薄薄的緊身衣服裹著,把他們的屁股、腰和胸都勾勒得很好看,很誘人。而老人們卻依舊保守,不僅厚厚的棉衣穿在身上,并且還對這樣的天氣十分擔憂。他們時不時地朝天上望望,盼著能有些雪降下來。然而,一冬天都沒有,哪怕是零零星星的小雪渣兒都沒有。老人們沒見過這樣的冬天,他們總說不正常,而不正常就意味著要出事。
果然,這一天狂風呼嘯,雷聲大作,暴雨驟降,我們小金家村頃刻就成了澤國。遍地的水,冒著泡兒打著旋兒,不住地上漲,眨眼間就要漫進屋子里來了。于是,家家戶戶便忙于疏通水溝。沒有水溝的便把大門用土坯或磚頭堵起來,拼命地朝外掏水。而老人們則拿起了菜刀使勁兒地把它拋到街道上,雙目緊閉,雙手合十,念著古老的咒語,欲以止住那傾盆的暴雨,同時避免災(zāi)難的發(fā)生。乒乒乓乓的菜刀落水聲和著此起彼伏的雷聲,不絕于耳。
“誰見過這樣的春天?”
“怕是真要出事!”
“不是好兆頭!”
此刻,我們小金家村幾乎所有的人,心里都揣滿了擔憂。
雷咔嚓一下,在我大哥金波家的房頂上炸響了。整個房子震得跳了起來。床上躺著的老人抽搐了一下。他感覺飄乎乎的不知道身在何處。撕裂了天空的那道閃電讓他驚悚異常。他的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撓了起來。金波見狀忙跑近他。他立即死命地拽住金波的胳膊,惶恐地張了半天嘴沒發(fā)出聲音來。金波心里有些慌,忙問他:“怎么了?哪里不痛快?”
老人喘了口氣,含混地說了句:“我要走了!”
倏地,金波的頭皮麻了一下。他趕緊把老人的手抓牢。老人的手冰涼且僵硬。沒有一絲體溫。
“有件事,60多年了……”老人用極其微弱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說:“在我心里……是個秘密,我,告訴,你……”
說實話,在我的記憶里,一直刻著小時候我們小金家村的舊時模樣。我閉上眼睛總能很清晰地回憶起幾十年前它的容貌和格局。每一條狹窄彎曲的街道,每一片夾雜在街道和房屋間的田地,每一戶用柴門和低矮木籬笆圈起來的人家。以及早上迎著日出和晚上映著落日的那一縷縷在低矮破舊的房頂上漂浮著的炊煙。我們小金家村不大,百十號人。那時候全村就只有一條能走牛車的土路,凹凸不平,從東到西,貫穿整個村莊。唯一有別于其他村莊的是村西路口的一塊石頭。被稱作了“得求”。“得求”很大。黑褐色。正方形。頂部有無數(shù)個洞。內(nèi)部罅隙聯(lián)通。這塊石頭在我們平原地帶顯得十分特別。至于為什么把它稱作“得求”, “得求”為何意,它是哪朝哪代被安放在這里的,作何之用,在沒有任何起重設(shè)備的年代,它是如何被運抵小金家村的,誰也弄不清。我作為好事者,曾經(jīng)就此事請教過一位因聰明絕頂而從本村走出去的,在京城教書的先生??墒窍壬鷧s只告訴我,“得求”的普通話正確發(fā)音應(yīng)為“碓臼”,古時舂米之用,至于其他的問題,他搖頭稱不得而知。無據(jù)可考,不可妄加揣測。
現(xiàn)在,這位先生就躺在了金波的家里。金波把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床讓給了他。
他殘喘著,感覺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將燃盡,因此,他要跟金波說一件在心里藏了60余年的,秘密的事情。
金波管老人叫了聲“爸”。
被稱作爸的,在北京市戶籍登記簿,東城區(qū)胡蘿卜胡同33號戶主一欄上登記為劉廣濤的老人閉上眼睛點了下頭。他的眼角漸漸地開始發(fā)亮,終于聚集成了一滴淚,順著皺紋滾了下來。
“你,你,你小時候,我……”
劉廣濤是前不久被金波從首都北京接到自己家里來的。村里人都說是落葉歸根。
這里應(yīng)該提一筆的是,在他到來之后,好多人都相當詫異地問過我和金波之間的事情。也就是我們倆的關(guān)系。他們十分想把我倆搞清楚。
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小的村子里。很乏味單調(diào)的生活常常會因為一些元素的加入,讓人倍感好奇。
我不止一次地跟人們解釋過,金波其實不是我親大哥?,F(xiàn)在,村子里特別是鎮(zhèn)子上的許多人之所以認為他是我親大哥,是因為他們被他的名字給混淆了。他金波的金和我金少凡的金讓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是兄弟,是親兄弟,一奶同胞。其實他金波的“金”和我的“金”本不是一回事。毫不相干。
盡管這么解釋,但還是有人不解。他們說:“我們可是一直聽他管你媽叫媽的。”
我知道,他們禮貌性的隱晦了劉廣濤的名字,隱晦了劉這個姓氏。他們最想知道的是金和劉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奧秘?,F(xiàn)今的人,對隱私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和無限的想象力。
我該怎么解釋呢?
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知道60多年前,一個小腳兒老太太,手里托著一個貓崽般大小,奄奄一息的嬰兒,到處尋找奶媽的那些事情了。歲月,把那些故事封存在了一層一層的塵埃下面。塵埃,年輪似的,越積越深,越積越厚,甚至把村子周邊的那幾條終日奔騰流淌的河還有偌大的、煙波浩渺的水庫都填平了。上面蓋起了樓房,鋪就了馬路,建立了市場。正所謂滄海桑田。因此,好些事情,如果不是刻意地去攪動,翻尋,就永遠不會從很深的地方顯露出來。
劉廣濤準備開始翻尋了。他的思維目前正常。他的意識清醒著。他說:“你,你,你小時候,我……”恰在此時,咔嚓嚓地又炸響了一個霹靂。劉廣濤哆嗦了一下,倏地松開了金波的手。
金波也哆嗦了一下。
他姓劉。
都知道金其實并不是金波的姓。他的金和我的金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之后,當然大家也就知道了我和金波之間到底是怎么檔子事了。
他是吃我媽奶水兒長大的。是我媽的干兒子。
“吃奶水兒長大的,當然就不一樣了。”大家都那么說,很自然很自豪的樣子,就好像當初貢獻奶水兒的是他們自己。
金波當然也是這么說。他爸來了之后,他常這么說。尤其是喝醉了之后,他更會這么說。一邊哭著,一邊說。鼻涕眼淚橫流著說。如果我媽適逢正在他的旁邊,他還會把頭扎到我媽的懷里哭著說:“我生下來只有一塊白薯那么大。皮包著骨頭。眼睛睜不開。嘬奶的勁兒都沒有。要是沒我媽,沒我媽一下一下的用手指頭把奶水兒抹到我嘴里,這么一口一口地喂我,我金波就是有十條命也早就讓閻王爺給收走了?!?/p>
我媽聽到這兒,就會也在眼里涌出淚來,很憐惜地用手胡嚕他的腦袋,給他擦眼淚,說:“金波生下來時本來就不足月兒,偏偏他媽還沒奶,孩子餓的呀,餓的呀,唉,別提了,連點兒哭的勁兒都沒了。他奶奶扭著小腳兒,用巴掌托著他來到我跟前的時候,他只有出氣兒沒有進氣兒。當時見著他的人都覺得他活不下來了?!?/p>
我媽每當講到這里時都會胡嚕著我大哥金波的腦袋,都會不住地給他抹眼淚,然后給自己抹眼淚。抹完了,再把他從懷里扶起來。
當然,金波吃我媽奶的事情遠不止這些。在他吃我媽奶之前,我媽曾經(jīng)生了我的親大哥,這個大哥只在這個世界上待了四天。金波的奶奶,就是在我媽生產(chǎn)之后的第六天,扭著一雙小腳兒找到的我奶奶的,她央告我奶奶能不能讓我媽給金波點兒奶吃——當然了,那時候他還沒有金波這個名字呢——他奶奶說她知道這個時候提這個事兒傷我媽的心,可是金波的媽幾天了一點奶都不下,眼瞅著金波就不行了。他奶奶說:“怎么著這也是條小生命兒啊,可憐可憐吧!”
我奶奶當時有點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跟我媽說。她只說怕是我媽的奶已經(jīng)回去了。金波的奶奶就說:“這可怎么辦呢?”她急得直搓手,直在我奶奶家轉(zhuǎn)磨磨兒。
他們的對話,我媽聽見了。那時,她的奶真的已經(jīng)回去了。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墒牵€是偷偷地把奶使勁兒擠了一下,該著金波的命大,這一擠還就真擠出來了點奶水兒,于是,我媽趕緊朝我奶奶和金波的奶奶喊,讓他們快把孩子抱來。從金波奶奶手里接過金波之后,我媽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淌了出來,開了閘似的, 怎么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我奶奶知道她是想自己的孩子了,趕緊胡嚕我媽的后背,勸她別難過,年輕輕兒的,過年兒還能得一個大胖小子。金波的奶奶也趕緊給我媽擦眼淚,說:“別想那些不痛快的事兒了,不要驚著了,連這點兒奶也回去了。今天這孩子吃你一口奶,他往后,就是你的兒子了。”我媽顧不得滿面的淚水,抽泣著就趕緊把奶遞到了金波嘴里??墒钱敃r他弱得厲害,給他奶頭兒,他卻叼不住,反復試了幾次,都不成。我媽尋思了一下,就連忙把奶擠出來,沾在手指頭上,送進他的嘴里。第一下,金波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媽就又沾了一滴,送進他的嘴里。他還是沒反應(yīng)。舌頭沒動,嘴也沒咂。我媽就屏住了呼吸,再沾給了他第三下。在我媽,我奶奶,金波奶奶的急切注視下,金波的嘴唇終于抖動了一下。之后,他用舌頭裹了我媽的手指一下,再之后,他的喉嚨開始上下滾動。從血液里滲透出來的乳汁,悄然地將生命的信息輸送到了他的體內(nèi),那扇生死之門漸漸打開。不一會兒,他的肚子里便有了輕微的響動,一陣咕嚕咕嚕聲。我媽止住了抽泣,給他沾了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忽然,金波停止了舌頭的蠕動,一皺眉一蹙鼻,狠命地嚎哭了起來。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聲啼哭。這哭聲,牽著我媽。撕扯著我媽。我媽也忽然嚎哭了起來。剛才好不容易抑制下去了的抽泣,又卷土重來。我媽把金波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失聲地喊了聲——“兒啊!”
雷聲滾過去了。漸行漸遠。閃電也顯出了疲憊的樣子。一下和一下之間的間隔越發(fā)長了。
劉廣濤的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
他以為金波仍在他的身邊。
他說:“你媽,你媽她……她,沒奶……是,是因為……”
金波在屋外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是因為什么。他快速地跑到了屋里,想聽他爸繼續(xù)說??墒撬忠呀?jīng)睡著了。用手試了試,鼻子里氣息很平穩(wěn)。
剛才說的金波吃我媽奶的事情,只是我媽把他喂養(yǎng)大的故事中的一部分,核心的一部分。其他的,諸如金波的奶奶見他孫子砸吧嘴兒吃奶了,并且還嚎哭了,便一頭給我奶奶跪下了,磕頭如搗蒜,說:“活菩薩啊活菩薩!救命之恩,我們老劉家永世不忘?。 敝T如金波的奶奶跟我奶奶商量,每月給我媽多少奶水錢合適,被我媽聽見了,拒絕了。諸如我媽把金波帶到一歲多的時候,他忽然病了,瞧了一個多月才瞧好,倆月才好利落了。這么一折騰,金波一下子瘦了不少,小臉蛋兒由圓的變成了長的,我媽心疼得哭了好幾天等等,在這兒都沒法細說,如果真的細說了,那就成了電視連續(xù)劇了。
不能細說是不能細說,可是故事卻沒有完。
我是說金波的故事。
我是在似懂事不懂事的那個年齡段問我媽那個問題的。
我覺得那個問題不屬于什么保密的問題。應(yīng)該很好回答??墒俏覌寘s跟我變了臉,甚至還伸手扇了我后腦勺一下子。
我忽然覺得有個事情很奇怪,就問我媽:“我大哥一家子是城里人。北京人。他哥,他姐還有他弟,都是城里人,都是北京人。他媽生他們的時候,都是在北京??墒菫槭裁瓷掖蟾鐣r,卻在咱們村子里?怎么不在城里?”
我媽聽了,就停止了手中的活計,瞪了我一下,說:“大人的事,小孩兒少打聽?!?/p>
我不服氣,又問:“為啥少打聽?這不符合邏輯!——我那時剛學了這么個詞兒,就臭拽上了——明擺著城里的條件好,鄉(xiāng)下的條件差。不選好的地方生,非選差的地方生,還差點要了我大哥的命,為什么?”
我媽就一步邁到了我跟前,伸手扇了我一下,說:“讓你別打聽就是別打聽!打聽多了是是非?!?/p>
我媽最后又強調(diào)了一遍——“以后不許再提這件事了,記住了?”
記住是記住了,可是我始終覺得這不大符合邏輯,是個謎。
金波坐在他爸身邊。
他在等他醒來。他答應(yīng)告訴他60年前的一個秘密。
他本能地覺得,這個秘密一定會跟他本人有關(guān)。但是,除了他小時候降生在了小金家村,除了他降生之后他媽沒奶喂他,除了他爸一怒之下,把他的戶口從北京遷移到了我們小金家村,從而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他想象不出來究竟還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秘密?真的有嗎?就是他常常揣測的那件事了?他問著自己。并且試圖得到最合理的解釋。風吹進屋里來了,窗戶的縫隙很大,他開始周身發(fā)冷。
劉廣濤的身子驟然又抖動了起來。
他一定又是飄乎乎地不知置身于何時何地了。很奇怪,他的手在那一刻為什么會擁有那么大的力量。
“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他聲嘶力竭地喊著,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朝金波的身上打去。
金波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把攥住了他爸的手:“我問你,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你為什么從小就對我那么狠,從小就那么打我?”他也聲嘶力竭地朝他喊。
“你不是!”劉廣濤咆哮著。那樣子,他不像是一個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人。
“不是?我不是?!”淚水涌出了閘門。金波不愿意讓他爸看到。他丟開了他爸的手,轉(zhuǎn)身跑出去了。
村西口,被雨沖刷著的“得求”很光,很亮,愈發(fā)的烏黑。金波很快就跑到了那個地方。他默默地掏出一支煙來,靠在“得求”上, 打火機引不出火苗,煙迅速濕透了。他把煙捏碎扔在地上。雨,很快就濕透了他那件已經(jīng)看不出本色的破舊棉衣。
“得求”上,有許多關(guān)于他的記憶。
當然,也有我的。
那個時候,我媽牽著我,時常會站在那上面。踮著腳尖兒,用手在額頭上搭著涼棚,努力地把視線從圍繞著我們小金家村的蘆葦上方越過去,注視著視野盡頭的那列墨綠色的火車。我們試圖從飛馳著的車身上辨別出車窗,辨別出窗戶后面坐著的人,辨別出金波??墒俏覀兪裁匆部床坏?。無論是窗戶還是人?;疖図懼?,噴著乳白色的濃煙,瞬間消失了。我媽把我的手愈攥愈緊,手指頭都攥紅了??墒俏覀冋l也沒有意識到。
“回去之后嘴甜著點。記住了?”
“得求”每次都是我媽和金波的分別地點。
我媽給他的口袋里裝上五塊錢,按一按,之后整理一番他的衣褲,第一百遍地囑咐:“回家見了爸媽趕緊叫,使大勁兒,叫出聲兒來,說我錯啦,我跑我干媽那兒去讓您們操心了。說我往后再不敢了?!?/p>
他奶奶給他的口袋里塞進去幾塊白薯干,按一按,之后整理一番他的衣褲,第一百零一遍地囑咐:“往后不管大人說什么,不能擰著來,心眼兒活泛著點兒,你爸要是再打你,你就趕緊求饒,說好話,跟你兄弟學學,會說話兒,會哄大人,說我再不敢了,說我改。千萬別等著挨死打,記住了?”
金波不住地點頭。點頭。再點頭。噙著眼淚。
分別的時候到了。
他松開了我媽。我媽也松開了他。朝他揮揮手,示意他走吧,去火車站。金波倒退著走了幾步,之后半轉(zhuǎn)過去身子又走了幾步,見我媽不住地朝他揮手,讓他快些走,就把身子完全地轉(zhuǎn)了過去??墒呛鋈婚g,他停住了。他哭著跑回來,說:“媽,我不想走。你就讓我留下來,跟你在一起行嗎!”他說:“媽,我求你了!”我媽趕緊上前抱住他,把他摟在懷里,我媽說:“波兒啊,不是媽不要你,媽也知道你在北京受委屈,媽也心疼你,你一走媽就跟摘了心摘了肺似的不好受,只是咱們農(nóng)村不出息人,在咱們農(nóng)村待著沒前途,干一天活兒還混不上一碗飽飯吃?!苯鸩ň驼f:“沒出息,吃不飽飯我自己樂意。沒出息吃不飽飯我也不愿意回北京?!彼棠搪犃?,忙扭著小腳兒走過來,胡嚕他的腦袋說:“波兒啊,去吧。那兒是你親爹親媽,你在這兒,情理上說也不通。波兒,要懂事兒。你在北京好生上學,上出學來,你才會有出息。跟你爸似的。你爸就是上出學來,從咱們小金家村走出去的。你在咱們家能有個什么好兒啊,一身土一身糞,一腦袋高粱花兒,趕明兒連個媳婦都說不上。你干媽和我都是為你好。你回去忍著,等長大了,你爸就不能再打你了,他也打不動你了。到那個時候,你就熬出來了。趕明兒,自己成個家,好生過日子?!闭f著,他奶奶就開始哭了,她一面哭一面把臉朝向了北京的方向,罵道:“那幾個小王八羔子,尤其是那個最小個兒的,不是東西,整天合起伙來整治我們波兒,他爸下班一回來就上去編排我們波兒,說他這不好那不好,他爸一聽就來氣,來了氣就打我們波兒?!闭f到這兒,他奶奶就再說不下去了。
雨,打在“得求”上濺起了一片片水滴。一顆水滴打進了金波的眼睛里,他眨了眨,抬起手來擦一擦。其實,他的眼睛里此時此刻,并不止這一顆水滴。
“得求”上,記憶著他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許多事情。包括他的那次走向死亡前的訣別。
其實,金波那時候時常挨打,是我許久都想不明白原因的一件事情。
我問過我媽多少次:“我大哥的爸,為什么老是打他?”
我媽說:“跟你說過了,閑事小孩兒少打聽?!?/p>
我說:“這不是閑事。是我大哥的事?!?/p>
我媽就停住了手里的活計,瞪著我,問:“誰家小孩兒不挨打?你不挨打嗎?你爸不也是老打你嗎?那天還要拿棍子打你呢。”
我一時無話可說了??墒?,過了一會兒就又問:“他爸為什么不打其他的孩子?單打他?他到底是不是他爸親生的?”
我媽立即就嚴肅了,一巴掌扇在了我的后腦勺兒上,說:“別瞎猜,別胡說。小心惹是非!”
啥是非呢?我不懂。
金波上中學之后,開始頻繁地往我家跑。只要一挨打,就從家里跑出來,跑到我家。
他第一次跑回來,闖進我家門時,我和我媽誰也沒認出他來。以為是個“花子”。我們小金家村把要飯的稱作“花子”。打發(fā)“花子”的辦法是絕不能讓他們進屋,一是怕他們進屋耍無賴,二是怕帶來晦氣。因此,見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孩子鉆了進來,我媽就趕緊起身拿了一塊棒子面烙餅塞給他,然后把他往外轟。他不走,叫了聲媽。我媽板著臉,問:“哪兒來的這么個孩子?飯也給了,怎么還不走,跟我叫什么媽?叫媽,叫奶奶也就這么一塊棒子面烙餅,多了沒有,我們還沒得吃呢,快走,不然我找棍子了!”金波咕咚一聲就跪下了。他說:“媽,是我!金波!”我媽聽了,先是一愣,之后忙用手把他臉上的污垢胡嚕一把,終于認出了他。
“兒啊,你怎么成這樣子了?”
“媽,我又挨打了!我實在受不了了,就跑出來找你!”
我媽和金波迅速地抱在了一起。兩個人都痛哭流涕。
我媽撩開金波的衣裳,看見他身上一條子一道子的血印兒,就咬著牙說:“怎么那么狠呢?怎么能下得去手呢?往后跟著媽吧,不回去了!”
金波舔著臉上的淚,說:“嗯,媽!”
倆人哭了一陣子,我媽讓我趕緊給金波去燒洗澡水,她忙著給他去做飯,洗衣服。
因為沒衣服可換,金波洗完澡,就躺在炕上披著被子。
我媽在炕下面燒火,問他:“波兒,這么老遠,你是怎么跑回來的?”
金波從被窩兒里伸出腦袋來,說:“一路扒火車。”
“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呢?”
“就轟我下車?!?/p>
“轟下來怎么辦?”
“我再找機會扒?!?/p>
“走了幾天?”
“兩天?!?/p>
“不擔心迷路?”
“不擔心,順著鐵道線走,迷不了路?!苯鸩ㄕf到這里頓了一下,在炕上坐直了,又說:“我老遠的就看見咱村西口上的大‘得求了??匆娝?,我心里就踏實了。就知道到家了!”
聽著金波的敘述,我媽忘了往灶膛里添火,紅紅的火苗兒竄了出來,舔著灶臺,把我媽和金波的臉映得通紅。
后來,我長大了,學會了看地圖,我拿尺子量了一下,又按比例尺進行了換算才知道,從北京市東城區(qū)胡蘿卜胡同33號,到我們河北省忻城縣張八屯公社小金家村大隊,直線距離是288公里。我們小金家村到忻城縣火車站是10公里。金波從家里跑出來時,身上沒有一分錢。這段路程,想必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歷盡了艱辛。
金波第一次從北京跑回來的當天,他爸給公社打去了電話。之后,他爸便趕回來,把他接回了北京。怕他回去挨打,他奶奶也跟了回去。把我大哥送走之后,我媽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渾身軟塌塌的,好幾天打不起精神。到后來他再跑回來,他爸便再不來電話,再沒來接,都是他奶奶扭著小腳兒到我家來,催著金波趕緊回去,說這是他爸說的,必須回去上學。后來,金波對跑回來的這條路更為熟悉了,于是,跑回來的頻率就更高了。一挨打,他就往我家跑。一來二去,他爸煩了,一賭氣,干脆就把他的戶口給遷到了我們小金家村,遷到了他奶奶家。
在公社辦遷移手續(xù)時,他爸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 “你不是覺得這兒好嗎?那你就在這兒呆一輩子吧!”他爸把手續(xù)辦好之后,走出公社的大門時,做了一個要扇金波嘴巴的手勢之后,指著金波的鼻子這樣咬牙切齒地朝金波喊道。
當時圍觀的人很多。在我們小金家村乃至全張八屯公社,乃至全中國,還從來沒聽說過有誰樂意把城里的戶口遷到農(nóng)村來的,還從來沒聽說過有誰不樂意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愿意到農(nóng)村來當農(nóng)民,受苦受難的。因此,大家早早的就堵在了公社門口看新鮮,就像現(xiàn)今人們圍追堵截地看影星和歌星。
金波他爸的那句話大家都聽見了。在好長時間里,我們小金家村的人,乃至全公社的人,都把這句話當做了流行語掛在了嘴邊上。人們不住地學著金波他爸當時的神態(tài)和北京的京腔兒。村子里,跟我這般大的孩子們,更是得到了賣弄的機會,輪番站到大“得求”上,模仿金波他爸進行很夸張的表演。
這種表演從金波回到我們小金家村之后就成了保留節(jié)目。因為金波也是一口京腔,好長時間之后都改不過來,都學不會我們小金家村人的語音語調(diào)和語言。比方,我們村里人拖著長聲兒,很抑揚頓挫地說“剛能兒”,他非說“剛才”,沒有一點點韻律。我們村里人很婉轉(zhuǎn)迂回地說“得個竟兒地”,他非說“故意的”,沒有一點點曲折。我們村里人祖祖輩輩都習慣了說“豆是”,他非說“就是”,舌頭打不了彎兒似的,非常另類,非??尚Α2粌H如此,他還會經(jīng)常制造些笑料出來,讓大家想不笑,想不學他都很難。比如,他剛回來時,跟著大家一起出工,看到所有的牲口嘴上都帶著籠頭很新奇,于是張口便問:“怎么這驢還戴口罩兒?。俊北热?,他看見牲口的尾巴下面掛著糞兜兒,慌忙跑到生產(chǎn)隊長跟前去匯報,說:“隊長同志,階級斗爭新動向,有壞分子搞破壞,把驢的圍嘴兒掛到屁股上去了!”再比如金波新婚之夜,他媳婦的那句話——“別碰我,我有了!”都很值得讓人們站到大“得求”上去模仿,去表演,而每每這樣的模仿和表演都會讓在場的村民笑翻了,直至笑到肚子痛,乃至嘔吐為止。然而,這樣的模仿和表演,現(xiàn)在細細地回想起來,卻讓人很心酸。雖然從總體上說,我們小金家村的人都很愛熱鬧,也都很愛制造熱鬧,模仿和表演金波的一些笑料是善意的,可是大家都忽略了金波當時的感受。特別是那句“別碰我,我有了”很傷人。金波缺乏農(nóng)村生活的常識,不懂給牲口戴籠頭,是為了防止它干活兒時偷吃莊稼,因此把籠頭說成了口罩;給牲口戴糞兜兒,是為了收集它的糞便,種莊稼,因此把糞兜兒說成了圍嘴兒,這些固然好笑,可是那句“別碰我,我有了!”卻是一把殺人的刀子,直捅進他的心窩兒。
那句話,那件事情,抑或說那樣的模仿和表演,或許就為后來金波選擇了告別人生舞臺這條道路,起到了推進的作用。
那句話,那件事,自然跟金波婚姻有關(guān)。
金波的婚姻過程的艱難,讓所有的人都沒想到。
他奶奶沒想到。我媽也沒想到。
我自然更會想不到。因為按照常規(guī)來說,金波的條件當時在我們小金家村應(yīng)該是最好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相當好的。當時我們農(nóng)村的大姑娘找對象首選是在外面當工人的(我們小金家村管在外面工作,無論是工人,干部,教師,軍人都通稱之為工人),再次,就是父母在外面當工人的。無疑,金波是屬于家里面有人在外面當工人的優(yōu)裕戶。況且,他奶奶在我們小金家村所擁有的是一所相當大的宅子,前后兩個院落。
在這里還要順便說一句的是,我們小金家村人結(jié)婚都要早于婚姻法規(guī)定的年齡。全國各地的農(nóng)村大概也都是這樣。因此,中學時期回到了我們村子的兩三年之后,金波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并且,這個年齡,不容錯過。一旦到了18歲還找不上對象,那么他就有可能打一輩子光棍兒了。
金波戀上的第一個人,是個知青,叫佟嵐,也是北京人。比金波大三歲。在我們小金家村,并不忌諱女人比自己大兩三歲,因為我們這里素有“女大二抱金棍兒,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墒莾蓚€人沒好多久,便被女知青的爸給拆散了。她爸特意從北京跑到我們小金家村來了一趟,在我家跟金波談了半天。女知青的爸走了之后,金波就主動地跟女知青拉開了距離。半年之后,女知青被他爸運作回了北京。臨走時,兩個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那次抱頭痛哭之后,聽說他們有了一個孩子,但事實具體是不是這樣,沒人考證。金波也緘口不言。即便是后來他老婆拿著農(nóng)藥威逼他,他也沒吐漏過一個字。
這之后,我媽又幫著金波介紹了第二個人。是她娘家村子的。起初姑娘聽了金波的條件很高興,馬上和金波見了面,之后又換了手絹兒。我們小金家村的規(guī)矩是男女戀愛,在結(jié)婚前一共見三次面。第一次,相親。相中了之后見第二次,換手絹。換過手絹便視為訂婚了,然后再商議見第三次,這次為買嫁妝。金波在和姑娘第三次見面時,就把她帶到了到北京??墒莵淼剿液螅母?,姐和弟沒有任何表示,他父母也沒給一分的嫁妝錢。只說明了他們已經(jīng)脫離了父子關(guān)系。原指望著嫁給父母在外面當工人的男人的姑娘及其失望。再細細一想,金波在城里長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農(nóng)活兒什么都不會干,他奶奶家成分還很高,是地主,將來不會有好日子過,因此,從北京回來之后姑娘就退還了金波的手絹。
姑娘退手絹的事很快就在我們小金家村傳開了。大“得求”上的表演會把事情添枝加葉地傳播得很遠。很廣泛。
這事之后,金波的條件便一落千丈,降到了全村的最低點。
他的婚事便成了一個老大難。
后來金波能找到老婆,還多虧我媽的足智多謀。另加一副他奶奶的松木壽材板子。
金波奶奶的出身,他爹媽不認他這個兒子還有他自幼長在北京,這些都是無法改變了的。他沒有體力干大田里的活計,也是先天的,與生俱來的,可是我媽考慮他上過學,有知識有文化,做些用腦子有技術(shù)的活計,應(yīng)該比別人來的快些,靈便些。就好比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田忌賽馬。于是,我媽便讓金波拜師學了種菜。拜師時,我媽殺了我家一頭未成年的豬,豬肉除了留出一部分來請師父吃飯之外,其余的都賣了錢,給師傅買了禮品。心痛的我奶奶胸口疼了好幾天,氣短胸悶喘氣不勻。好在后來金波沒有辜負我媽。他種菜的技術(shù)學得很快。不過,在經(jīng)年累月侍弄菜,澆水施肥的勞作中,他被太陽烤得又黑又瘦,倆手布滿了老繭,完全跟我們小金家村的人沒任何區(qū)別了。在娶妻生子多少年之后,我聽我媽問過他這么一句話:“波兒,后悔不?”金波低著頭,兩只已經(jīng)變得相當粗糙的手相互搓著,不說話,但是表情卻很復雜。于是,我媽就沒再問。兌了盆溫水,開始幫助他泡手。很仔細地用洋胰子把他指甲縫兒里的污垢洗凈,然后再幫他搽上雪花膏。我媽給他洗手,鉸指甲,搽雪花膏時,他始終不說話,但表情依舊很復雜。我憑直覺知道他肯定特后悔,不僅我這么認為,我們整個小金家村的人也都這么認為。他后來出了那次賣豬的事情,之后,他選擇了死亡,應(yīng)該就是最好的佐證。
金波賣豬的事情說起來屬于偶然,可是導致的結(jié)果卻又實屬必然。
還記得人們在我們村西口大“得求”上表演時學的那句“別碰我,我有了”的話吧?那句話是金波新婚之夜,跟我一般大的那幫孩子們躲在新房窗戶底下聽窗根兒時偷聽來的。那句話被傳出去之后,給金波的打擊很大,讓他在我們小金家村一下子沒了尊嚴。男人沒了尊嚴,就像一頭被劁了的豬,從此便沒了底氣,是一件及其可怕的事情。后來,他終于知道了那個人。歪子。他們兩個人之所以沒能走到一起,是因為歪子家的條件全村最差。兄弟五人,只有兩間茅草房。而她的爸正在重病之中。金波的奶奶為了讓金波娶到老婆,只得把給自己百年之后預備的松木壽材給賣了,給她爹治了病。
金波其實知道了歪子之后,也并沒有做出怎么樣的事情來。跟老婆還照常過日子,在外人的眼里,一切正常。但是,他的心里卻總是有陰影。盡管暗自跟歪子較著勁兒,可是事事處處他總覺得自己矮他三分。還沒爭斗,就已經(jīng)敗了陣腳。秋收的時候,牲口不夠使喚了,就要人來拉車。金波本來身子骨兒就單薄,歪子卻偏要金波駕轅。金波明知道他是在欺負自己,可為了爭面子,就答應(yīng)了。金波抄起大車車把之后,歪子就開始使勁兒往下一把車屁股,大車失去了重心,猛地一下子就把頭挑了起來,金波坐了火箭,被拋到了空中,然后摔在了地上。事后大隊扣了歪子的工分兒,給金波補貼了營養(yǎng)費,算是給金波挽回了點顏面??墒沁@次賣豬,卻讓金波感覺,歪子不僅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并且還把他發(fā)燙的臉,裝進了他的褲襠。更重要的是,也讓他奶奶的愿望泡了湯。
賣豬是我們小金家村每家每戶的一項頂尖大事,也是對一個男人綜合能力和水平的考驗,把它比喻成當今的高考一點也不為過。因為農(nóng)戶們在自己都吃不飽的狀態(tài)下,養(yǎng)一口豬不容易,同時它也是農(nóng)戶一年當中的所有或是僅有收入。所以在賣豬時,人要精明,要能說會道,要會見機行事,要會討價還價,必要時還得死皮賴臉。因為一級標準的豬和二級標準的豬在收購價格上是相差很大的。賣好了,二級的豬,賣上了一級價格,賣不好,一級的豬,只能賣上二級的價格。并且,在賣豬時,還得掌握好一項技術(shù)——出發(fā)前,讓豬盡可能地多喝水,排隊賣豬的過程中,千萬不能讓豬把喝進去的水尿出來。
金波家的豬看個頭兒,應(yīng)該有一百八十多斤了。金波的奶奶就商量著讓金波把豬給賣了,再給自己買一副松木壽材。金波的奶奶早在心里算好了,他家的豬一百八十多斤,再喝上水湊足二百斤的整數(shù)兒,按一級價格賣出,正好能換回那副壽材。
金波去賣豬,碰巧趕上了歪子也去。兩個人前后腳兒。歪子在前,金波在后。原本要是兩個人各賣個的,也相安無事,可是歪子卻偏要生出是非來,在金波不停地用小棍兒敲著豬的生殖器,以防它憋不住,把喝到肚子里的水給尿出來時,歪子卻在金波的豬旁邊猛地跺了下腳,把那豬嚇得打了個激靈,這一抖,它便再憋不住了,把喝到肚子里的水,嘩啦嘩啦地跟澆地似的,都尿了出來。脫了水的豬不僅損失了分量,同時因為肚子扁了,露出了肋骨,公社收豬站的人斜眼一看便定為了二級。
金波奶奶的壽材沒換回來!
金波覺得自己沒能耐,無顏面回家面對奶奶。
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永遠都要敗在歪子的手下,無翻身之日。
他知道豬尿尿的事情,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被編排成故事,在大“得求”上被盡情表演。
他把賣豬的錢壓在了自家的窗臺下面,悄然地朝著村外的水庫走去。
路經(jīng)村西口的大“得求”時,他朝它看了一眼。
·下·
天氣依然很怪。讓人琢磨不透。
雨停了之后太陽出來了,可是晴著天,卻咔嚓嚓地又有好幾陣子霹靂在頭頂上炸開,大有要把我們小金家村當頭劈裂了的勢頭。整個村子都被雷聲震撼了,老人們趕緊關(guān)門閉戶,禁止在屋里憋了許久、躍躍欲試準備上街瘋跑的孩子們出門。他們深信,這樣怪的天氣,不是好兆頭。
霹靂震響的時候,金波的爸又渾身抖動了起來。他瞪著眼睛,倆手在空中亂抓。金波以為他又要打自己,忙地躲了??墒撬謪s沒有那么做。亂抓了一陣子,開始大喊——“混蛋,你們都是混蛋,一群混蛋!”
他這是在罵他其他的孩子。金波知道。他們把他的心傷透了。他們對他置之不理。每天無論誰值班,都只是在他的床頭上放一塊面包、一杯水幾粒藥就再不露面了。但是,這是自己所管不了的事。在他們的眼里他根本就不是這個家里的人,沒有說話的份兒,因此,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爸接到自己家里來護理。他們自然很高興。一個大包袱終于甩脫了。那天他讓我開車接他爸回來時,他們破天荒地跟他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并且還佯裝著要請我們吃飯。幾個人伸手指著不同的方向,說去飯館去飯館,可是誰也不挪動身子。
劉廣濤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很快,又昏昏睡去了。
金波惦記著院子里的菜,忙給他爸把被子蓋好,走到了院子里。在這個大開發(fā)大改革的年代,為了GDP,為了把“縣”字改成“市”字,忻城縣政府把縣城周邊十五公里范圍之內(nèi)的土地都征用了,用作了房地產(chǎn)的開發(fā)。由于位于北京的周邊,房子每平方米已經(jīng)賣到了七八千塊錢,并且仍有上升的空間。農(nóng)民沒了土地,青年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在村子里的老人們則整日無所事事。金波很感激他奶奶給他留下來的這個大院子,兩畝地的面積,種種菜,種種瓜,再養(yǎng)養(yǎng)雞鴨,他覺得自己很充實。農(nóng)民有土地自然就很踏實。
菜已經(jīng)被大雨沖得不像樣子了。西紅柿、黃瓜、茄子都被洗劫了,倒在了泥里。佟嵐那塊地里的菜要稍好一些。她種的都是矮棵的蔬菜。菠菜、青蒜,還有韭菜。
佟嵐是前些年的時候,跟隨一批當年的知青回到我們小金家村的。算是旅游,算是尋夢,也算是看望以及慰問。她先來到了我家,看了我媽。我知道,她其實特想見我大哥金波,特想知道他的情況。于是,少時停頓,我便把她帶到了金波家。
路過村西大“得求”時,她很驚訝,說:“這東西還在呢?幾十年了,咱們小金家村,就是它沒有任何變化?!?/p>
去金波家的一路上,佟嵐看著村里一幢幢各式各樣的樓房都很興奮,她不住地問著金波的近況——蓋樓房了嗎?幾個孩子?靠什么生活?可是見到兩鬢斑白,滿臉皺褶,被太陽經(jīng)久暴曬抽去了水分干瘦黧黑的金波的一剎那,我看見她的眼睛里立即就濕潤了起來。
佟嵐這次回村沒多久,鎮(zhèn)里來了從上面下發(fā)的紅頭文件,金波被落實了政策,享受知青待遇,享受醫(yī)保,享受退休金,退休金從他55歲開始補發(fā)。金波拿到了這個文件,激動得不能自已。他閉著雙眼流了半天的眼淚。眼淚流完了,他把它擦了,就去看望了我媽。之后,我們倆又去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奶奶。金波跪在墳前,眼睛里又涌出了淚水,他對著墓碑,跟不識字的奶奶說:“奶奶,你看看這文件,看看!”他說:“奶奶,我補發(fā)的錢,足夠給你買一副上好的松木壽材了!”
轉(zhuǎn)過了年的春天,佟嵐和家人又來到了我們小金家村。兒子開車。那天,他們直接把車開到了金波家。金波起初見到佟嵐的丈夫和兒子時,慌亂異常。他趕緊給我打電話,語無倫次,說:“少凡,你趕緊過來!佟嵐回來了。咱們吃飯。你去訂飯店?!?/p>
我聽電話里傳來了佟嵐和她丈夫的聲音。倆人忙阻攔,說:“不吃飯店,吃自己家種的菜最好。新鮮,綠色,無污染。”
佟嵐還說就喜歡吃我媽做的疙瘩湯,還有貼餅子。
那天中午,我們就吃從金波地里摘下來的鮮菜,吃我媽做的疙瘩湯和貼餅子。
吃飯的時候,金波依然很拘束,很緊張。他的眼神兒老是躲躲閃閃的,不敢看佟嵐的丈夫,更不敢看她的兒子。于是我只好舉起了酒杯,跟佟嵐的丈夫碰了一下,說:“孫局,非常感謝,要是沒有您,我大哥的知青政策永遠都落實不了?!?/p>
佟嵐的丈夫很有風度地笑了笑,指著桌上的小蔥拌豆腐說:“小菜一碟,不值一提。”
我說:“您給我大哥辦這件事,一定花費了不少,這花費我大哥說應(yīng)該他出?!闭f著,我便從金波手里接過一個很厚的信封,遞給佟嵐的丈夫。
佟嵐的丈夫忙擋住了我的手,說:“還是那句話,小菜一碟,不值一提。這事咱不提。不提。以后有什么事情,盡管說?!?/p>
席間,佟嵐挽著我媽的手,帶著兒子出去了一趟,佟嵐的丈夫就借這個機會跟金波說:“佟嵐跟我說了你們那段很青澀的經(jīng)歷。怎么說呢,我非常敬重和感謝你。我敬你。我要說的話全在酒里,都是男人,你懂!”說完,就跟金波使勁兒地撞了下酒杯。
那次回來,佟嵐決定在忻城縣的開發(fā)區(qū)買一套房子,并要在金波的院子里挑一塊地種。她說地種什么她做主,日常管理歸金波。她每月給金波工錢。金波搖手不要。說:“地你喜歡哪塊,隨便挑。”于是佟嵐就挑了靠墻根兒的那塊。
那里,是她當年臨回北京之前,和金波抱頭痛哭的地方。
院子外面亂哄哄的。先是汽車的聲音,后又有不少人在說話。在吵鬧。隨后,大鐵門被拍得山響。
“開門!”
“開門!”
“金波!”
京腔。金波知道是誰來了。
“老頭兒住哪屋兒?”把鐵門打開,金波的哥,姐,弟一擁而入?!罢f??!”他們異口同聲地問金波:“老頭兒在哪屋兒?”
金波知道他們是為了那個存折來的。
前幾天先是他大姐給他打來了電話,問他知道不知道老頭兒還有個存折。之后是他大哥,再之后是他弟,都是問同樣的一個問題——老頭兒身上有沒有一個存折。褲子里或是上衣里。讓他好好翻找一下。并且,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金波一律回答:“沒看見。不知道?!彼麄兌急硎静恍拧?/p>
金波的姐,在往劉廣濤躺著的屋里走時,輕輕地拽了金波一下,示意他跟她走。她假意地大聲問金波廁所在哪兒。金波指給了她。她要他帶著去。跟著金波往廁所的方向走了幾步,見兩個弟弟已經(jīng)走進了那間屋子,她趕緊拽住了金波。低聲問:“你真的沒見過一個存折?”
金波還是說:“沒有。”
“你沒找找?”
金波說:“沒有?!?/p>
“老頭兒也沒說過?”
金波搖頭,說了第三個沒有。
他姐看了看他溝壑縱橫沒有表情的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準備往那間屋里走時,他姐又站住了,很耐心地說:“實話跟你說,老頭兒一定還有個存折。他在一個日記本里有記載。上面有八十萬塊錢。你呢,拿著這個存折一點用都沒有。老頭兒的身份證在我們手里。沒有他的身份證,你取不出來錢。他的身份證鎖在一個抽屜里。我們?nèi)齻€人鎖了三把鎖。必須三個人同時把鎖打開,才能取出身份證。所以,你還是應(yīng)該把存折給我?!?/p>
金波沒再搭理她,他轉(zhuǎn)身走向了菜地。
他姐遲疑了一下,跟了過來,蹲下身子,一面幫他扶倒在泥地里的菜一面說:“你把存折給我比給他們倆要好。我拿了存折,錢能花在老頭兒身上。剩下的將來再分配也會分給你一份兒,如果他們倆拿到了,一分錢也不會給老頭兒花,一分錢也不會給你?!?/p>
金波還是不說話。他懶得跟她說話。他之所以把他爸接到自己家里來,就是因為他懶得跟他們說話。
“存折一定在你手里。”他姐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存折給我,我保證把錢分給你三分之一。”
金波用手腕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問:“你不是說你們把爸的身份證鎖在抽屜里,鎖了三把鎖,一個人是沒法拿出身份證來的嗎,那你怎么取出這筆錢來呢?”
金波的姐似乎是覺得金波此時已經(jīng)動了心思,于是眼睛立時就亮了起來,她立即貼近了他的耳朵,悄聲說:“我偷偷地配了他倆的鑰匙!”
劉廣濤躺著的屋子里傳來了他兩個兒子的喊聲。
大兒子喊:“爸,老爸,你醒醒!醒醒!我來看你了!”
小兒子喊:“爸,你是不是還有個存折?你日記本上記著呢,編號是007701?!?/p>
劉廣濤似乎是聽明白了,金波和他姐聽到了他爸的回答聲:“是……是……”
金波的姐驀地站起身來,朝屋子跑去。
金波繼續(xù)扶倒在泥里的菜,在心里笑著他姐。
如他所料,他姐剛跑進那間屋子,他爸已經(jīng)又昏昏睡了過去。他聽到他們?nèi)齻€人在屋里不斷地喊叫他爸的聲音。
金波搖了下頭,朝泥地里吐了口唾沫。
過了一會兒,金波的大哥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問金波廁所在哪兒。金波抬手指給了他。他要求金波帶他去。
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廁所。他大哥尿著尿,跟他說:“我知道,存折肯定在你手里,這樣,你把存折給我,我絕虧待不了你。咱們都是男人,站著撒尿,說話絕對算話?!?/p>
金波尿完了,走了出去,大哥趕緊也收住尿,抖了抖,拉著褲子的拉鎖,跟了出來。他問:“她剛才是不是也問你存折的事了?”
金波說:“是?!?/p>
“千萬不能給她?!贝蟾缯f:“她現(xiàn)在拼命地想得到這筆錢。她兒子欠賭債,好幾百萬,被追殺呢!她要錢保她兒子的命呢!”
大哥遞給了金波一支煙,很討好地給他點上。
金波沒抽過那么好的煙,被煙嗆了一下,他瞇著眼睛看了看煙的過濾嘴兒,問:“你怎么才能拿出爸的身份證來呢?”
大哥給金波捶著后背,把嘴湊近了他的耳朵,悄聲說:“我配了他倆的鑰匙!”
“怎么能配呢?”金波故意裝作不明白。
“這還不容易,現(xiàn)在修鎖配鑰匙的滿大街都是?!彼蟾绺嬖V他。
到了傍晚,金波的弟來到了我家,他給了我一個禮包,稻香村的糕點和北京烤鴨以及京八件兒??吹竭@么些東西,我異常感激,忙用袖子擦了擦沙發(fā),請他入座,并拿出了平時不舍得喝的好茶葉,準備去給他沏水。
金波的弟攔住了我,說:“待不住,只問你一件事情?!?/p>
我說:“啥事兒,你說?!?/p>
他問我:“金波跟你說沒說過我爸有個存折的事情?”
我搖頭說:“沒?!?/p>
“真的沒?”他表示不信。
我說:“真的沒?!睘榱俗屗嘈?,我甚至攤開了雙手。
“肯定沒?”他再次確認。
我說:“肯定沒?!蔽乙苍俅未_認。
他就說:“怪了。邪了門兒了?!迸R走時,他給我留了電話號碼,說:“求你去問問金波,金波肯定能跟你說實話,有了結(jié)果,趕緊打電話告訴我?!弊詈笥盅a充了一句:“我絕虧不了你!”
天黑了之后,我去金波家,想把他哥、姐、弟請到我家去吃飯。我媽把菜都炒好了,還做了疙瘩湯。在她的印象里,北京人似乎都愛吃那東西。
金波仍在地里。菜剛扶起來一半。他讓我趕緊搭把手兒,不然明天日頭一曬,地一干,沒扶起來的菜就完蛋了。我說:“媽要請他們吃飯?!彼^也沒抬,說:“早走了!”
我只好跟他扶菜。我問他:“真有那么個存折嗎?”
他不說話。
“在你手里?”
他剛要說什么,就聽屋里他爸喊他的名字。我倆慌忙跑進了屋兒。
“波兒——”他爸張著大嘴,眼睛朝電燈泡直愣愣地瞪著?!澳羌聝海?0多年了,一直在我心里,是個……秘密……我,我告訴你……”
一陣拍門聲咚咚咚地響了起來。金波的爸驚慌失措地開始亂喊。我以為是金波的哥姐弟們又回來了,忙跑去開門。卻沒想到,拍門的竟是歪子。
“金波在不?”他問我。
由于過去的那些事兒,我一直不愛搭理他。不愛看他那張臉。便很冷淡地問他:“有事兒嗎?”
他賴皮賴臉地訕笑著,說:“走,叫上金波,上飯店,喝酒去!”
歪子想求金波為他辦件事。
他說出那件事情的時候,我真想問他還要不要臉??墒?,金波卻用眼睛制止了我。
金波自從那次因為賣豬的事情跳水庫自殺被救上來之后,就脫胎換骨般地變了一個人,變了一個活法。他忽然之間便豁達恬淡了起來。他不再和任何人計較任何一件事情。
他是在我媽摟著他冰涼的身子哭著喊著他的名字時,忽然睜開的眼睛。他叫了聲媽,說:“我回來了,你老別著急了,我再不走了,再不干傻事兒了?!闭f著,就從水庫邊上站了起來,脫了衣裳,擰干了水,再穿上,跟著我媽就回了家。
喝著我媽給他煮的姜糖水,他抹著腦門子上浸出來的汗,說了他在水底下見到的事兒。他說,他見著閻王爺了,閻王爺一點也不可怕,特和善,慈眉善目的。
他問我:“叫什么?”
我回答說:“叫金波?!?/p>
他問我:“誰讓你來的?”
我說:“不知道?!?/p>
于是他就讓小鬼兒拿來了賬目查看。找到我的名字之后,他說:“你不該來啊,還有一個老爹40年之后等著你伺候呢,你還有66年的陽壽呢,回去吧,你干娘在上面等著你呢,老人家都急壞了。以后遇事要想得開,這樣,我給你一顆開心丸,你吃了它,世間萬事你就都能看得開,想得明白了?!?/p>
金波被救上來的第二天便跟媳婦商量離婚的事,他說:“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歪子,強扭的瓜不甜,不難為你了,你就去跟他過吧。”
金波媳婦非常感激,但是心里又覺得過意不去,就問她爹治病花的那些錢怎么辦?
金波說:“沒事。錢的事不提了?!?/p>
金波媳婦臨走的前一夜,要從自己的屋子里搬來跟金波一起睡,她說如果不這樣,覺得對不起金波。金波想了想說:“不了,一個人睡,習慣了。”
金波媳婦成了歪子媳婦之后,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本來就是他們倆的。跟金波沒有任何關(guān)系。因為“別碰我,我有了”這句話早已經(jīng)傳揚了出去,因此,這孩子的出生,沒再引起我們小金家村人的任何議論。
歪子這回找金波幫忙,是想讓他幫著把這孩子辦成北京戶口。他說出來的辦法看似順理成章——金波有了知青的身份,按照政策,知青的子女可以辦回京城落戶,而歪子這個兒子則完全有理由說成是金波的兒子。他說:“你兒子和我兒子一起辦到北京,小哥兒倆將來還有個照應(yīng)?!?/p>
我真想一口唾沫啐到他臉上!
“誰跟誰是哥倆?。??”——我心里罵,這他媽的蒼蠅見個縫兒就想著下蛆!
金波看出來我的臉色不太友好,便讓我先回家吃飯。讓我跟我媽說,他一會兒就到。隨后就跟歪子說:“這倒真是一個好辦法。不妨一試。不過辦回北京得有戶口的落腳地,我從小就被遷出來了,現(xiàn)在要讓兩個孩子回去,我不敢保證我哥我姐還有我弟他們同意不同意。再說,孩子不光是把戶口辦過去,往后還有住呢?你容我想想辦法?!?/p>
金波想問問佟嵐她那塊地里補種點兒什么。可是電話打過去卻一直沒人接聽。
他來我家吃飯時問我:“電話總沒人接會不會是佟嵐有什么事兒?”
我說:“你盡瞎操心,現(xiàn)在的人,換個手機號跟換件衣服似的那么隨便,備不住她好幾個手機,好幾個手機號呢。”
他說:“也是?!?/p>
吃著飯,他說他想去趟北京,去幫著歪子辦那件事兒。我乜了他一眼,沒說話。他補充了一句:“還有我自己的兒子呢。一只羊是放,倆羊也是趕,多費不了什么事兒。”
這時候,金波的弟給我來了電話,他問我:“事情怎么樣了?”
我一時想不起來他問的是什么事情,就問他:“什么事情來著?你給我提個醒兒。我這人記性拙?!?/p>
金波的弟顯然是有些不太滿意,就大聲說:“存折,存折!”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金波,說:“想起來了,你讓我問金波你爸有沒有個存折在他這兒對吧?正好金波就在我這兒,你直接問問他?!?/p>
金波很不情愿地把電話接了過去。他跟他弟說:“不知道存折的事。”
他弟說:“不可能,老頭兒有記錄,寫在日記本上呢,編號007701,怎么會沒有呢?”
金波說:“真的沒有,即便是有,我拿著它也沒用,也取不出錢來。身份證在你們手里?!?/p>
我在旁邊插嘴,說:“既然知道有這么個存折,又知道編號,直接去銀行掛失不就完了嗎?”
我聽他弟在電話里說:“去過了,幾家銀行都去過了,但是那個編號不是銀行的編號,是老頭兒自己的編號?!彼f:“金波,存折就是在你手里,你甭裝丫的!我早就看出來你小子居心不良了,要沒有這張存折,你能把老頭兒弄你那兒養(yǎng)著去嗎?小時候他老是打你,還把戶口給你遷走了,要是沒這張存折,你會那么孝敬他?你恨他還來不及呢!跟你說,你要是敢把這八十萬獨吞了,小心我找人弄死你!我可是在大獄里待過的,黑道兒上的哥們兒有的是,他們整天閑得手心癢癢,正愁沒地方出手呢!”
我聽他在電話里越說越不像話了,就一把把手機搶了過來,我想跟他說金波之所以把你爸接過來,是因為你們幾個不盡孝心,虐待老人,是因為金波自從那次投水自殺被救上來之后突然活明白了,心量放寬了,不再計較任何事情了??墒俏覍χ娫拸埩藦堊?,卻沒把說話說出來,因為我們小金家村有這么句老話兒,寧跟明白人打頓架,不跟糊涂人說句話,我忽然覺得,跟他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他們這些人已經(jīng)都被錢給折騰瘋了,根本就聽不懂人話了!
佟嵐還是聯(lián)系不上。手機已經(jīng)停機。
金波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他說:“我必須去趟北京!”
我說:“你這純屬瞎搗亂!”
他問我:“怎么是瞎搗亂?”
我說:“佟嵐他老公是局長,即便是佟嵐有什么事兒,他都能給她辦妥了,擺平了,你去干嘛?你一個老農(nóng)民,能幫什么?不添亂就是好活!”
金波不聽,說他必須去。他對佟嵐不放心:“她怎么會電話停機呢?即便是她換了新手機,也應(yīng)該跟我說一聲啊。不打電話,最起碼發(fā)個短信吧?”
我乜了他一眼,不屑地說:“人家處長換手機憑什么跟你說一聲啊,你以為你是誰???”
金波還是不聽,執(zhí)意要去。臨走時決定讓他兒子跟他一起去。他說他順便還要跟他哥,姐,弟商量一下歪子兒子和自己的兒子落實政策,辦回北京的事。他說他還想去尋找一下鄭奶奶。鄭奶奶是他家的老鄰居,她一定知道他爸說的那個秘密。
走的時候,他把整個菜地都交給了我,讓我?guī)椭蚶?,并囑咐我,要把剛從泥地上扶起來的菜管理好?肥要立即跟上,佟嵐地里的韭菜不能水大了,要不然容易爛根兒。其實,我對他說的后兩件也事情表示了否定。原因是他哥,姐,弟仨人為了他爸的財產(chǎn)還打得昏天黑地的呢,他再把歪子的兒子和他自己的兒子辦回去,明擺著有搶占房子,爭奪財產(chǎn)的趨勢,他們能答應(yīng)嗎?再說那個60年前的秘密,鄭奶奶會知道嗎?即便是知道,她的歲數(shù)比金波的爸還大呢,能跟他說得清楚嗎?
金波走后,我有些氣不過,就把歪子叫過來幫著金波管理菜地。我說我大哥是為你去北京的,你小子賣把子力氣吧。歪子也還算是懂點兒人事兒,就給我買了煙,給我沏上茶,讓我在房檐兒底下歇著,他光著膀子忙不停地給菜松土,施肥。他忙不過來了,就把他兒子叫了過來一起干。看著他從糞池里把糞湯子舀上來,端著糞桶,縱著鼻子,皺著眉頭,忍著嘔吐往菜地里施肥時,我的心里十分愜意。我甚至唱起了評戲劉巧兒——“我劉巧兒自幼兒許配趙家……”我有意地把那個家的拐彎兒唱得抑揚頓挫,拖得特長。
金波到底沒見到佟嵐。也沒尋到她的任何消息。他回來說,他找到了她家,但是那所很豪華的大房子房門緊鎖,無人應(yīng)答。門前滿都是灰塵,像是有半年沒人居住過了。他說他也沒能見到鄭奶奶。老人家早就搬的不知去向了。問居委會,居委會說也鬧不清楚她現(xiàn)在住哪兒。在歪子急切的追問下,金波才說出了兩個孩子辦回北京的事。他說:“這件事倒是落實了?!蓖嶙勇犚娺@句話,倒頭便給金波跪下作揖??粗歉睒幼?,我又好氣又好笑,很想狠踹他一腳。
晚飯時,我問金波:“你哥,姐,弟怎么會那么痛快地答應(yīng)他把兩個孩子給辦回北京呢?”
金波苦笑了一聲,說:“哪兒會痛快。要不是我二叔出面,他們才不會答應(yīng)呢?!?/p>
原來,金波回家后,剛一張嘴跟他哥,姐,弟說這件事兒,他們當即表示反對。不僅如此,還繼續(xù)追問他存折的下落。說:“你先把存折交出來,然后咱們再商量孩子的事兒?!?/p>
僵持不下時,他二叔知道了,拎著一條棍子來到了他家,見東西就砸,見人就打,說:“你們這群混賬王八蛋,反了你們了!你爸你們不敬不孝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由著你們胡來了,這回孩子回京的事,我是必須要管了,不管天理難容了!這孩子是咱們老劉家的一條根兒,一條血脈,他必須回來!你們要是還有點良心,你們要也是為人父母,就應(yīng)該讓他回來!你們今天誰要是敢在我面前說一個不字,我就打碎誰的腦袋。試試!”
金波說到這兒,就流下了眼淚。他擦了兩把,說:“為了孩子的事,我也讓了步,保證孩子辦回北京后,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不給家里添麻煩,并且不住家里的房子?!?/p>
我一聽他這話,立即就急了,說:“你糊涂哇,怎么能做這樣的讓步?你知道北京的房子有多貴?東城區(qū)胡蘿卜胡同,那是市中心,撒泡尿占的地方就是幾十萬塊!”
我媽瞥了我一眼說:“得了,別盡顯你能耐了,你大哥人家怎么會不知道這些?”
從北京回來后金波一直郁郁不樂。因為佟嵐一直也沒有消息,手機依然停機。
他爸醒過來之后,又有幾次提到了那個秘密??擅看味紱]把話說連貫,說明白。
我于是就勸他:“不知道那個秘密又怎么了?60多年了,你不是也好好的在咱們小金家村活著嗎?”
他嘆了口氣,說:“有些事情你不懂。你理解不了。”
我知道,他一直總疑惑他是不是他爸親生的。我開導他說:“你別總是瞎猜瞎想,我從小還總是挨打呢,我爸打我你也是看到了的,急了還用棍子。老話兒說了,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們那代人就是這么教育孩子的?!蔽医o他遞了一支煙,又說:“其實,你現(xiàn)在要是真把那件事情查清楚了,也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金波讓煙熏得瞇縫著眼睛問我:“這跟好事壞事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彈彈煙灰,說:“你傻啊?假比說,你要是真弄清楚了,你爸跟你沒父子關(guān)系,你哥,姐,弟要是知道了,將來分財產(chǎn)時,還會給你一份兒嗎?”見他不言語,我繼續(xù)說:“剛才不是說了你們東城區(qū)胡蘿卜胡同的房價了嗎?那可是一筆巨額財產(chǎn)!”
金波夾著的煙快燒到手指了,他沒有察覺,說:“我沒想過那些財產(chǎn)。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見他不開竅,我急得直冒汗,說:“哥,我的傻大哥,你現(xiàn)在沒錢當然想不出來將來有錢了做什么。你將來有錢了,能做許多事情,吃喝玩樂,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
煙終于把他的手燒疼了,他抖了抖手,扔了,說:“我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種菜,只想要我的菜地!”
大“得求”忽然爆炸了!
村子里人心惶惶,議論紛紛,驚奇不已。
大家都說似乎是聽見了一聲悶響。有人更具體地說,天蒙蒙亮時,看見了一縷青煙裊裊上升,青煙里裹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女子長發(fā),峨眉,杏眼,朱唇,肌膚凝露,體態(tài)婀娜,飄然欲仙。青煙裹著年輕女子升至半空,大“得求”砰地一聲炸開了。更有個膽子大的說,大“得求”炸開之后,他忙跑過去查看,只見地上血跡遍布,空中亦彌漫著一股血腥之氣。順著血水再看,碎石頭上正汩汩地往外冒血漿,涌泉一般。他頓感驚愕,渾身發(fā)抖,跌倒在地。金波說,大“得求”爆炸之前,他爸正清醒著,拽著他要給他說那個秘密。他爸正說到這個秘密得從他跟他媽相識的時候說起:“那時候,你媽她……”恰在此時,地就抖動了一下。大“得求”炸了。他爸大喊了一聲:“我不去,你松開我!”喊罷,就昏死了過去。
真出事了!村里的人終于感覺到了。終于得到了結(jié)果,要不然天氣絕不會那樣的異常。
還會不會再出事?大家相互打探,心里惶恐不已。
我想在網(wǎng)上看看外界還有沒有其他的奇怪驚悚的事兒,和我們村子大“得求”爆炸以及今年這般的怪天氣相關(guān)聯(lián),相對應(yīng),構(gòu)成因果,以找到更合理的更科學的解釋??墒谴蜷_網(wǎng)頁之后,我不禁驚訝了起來。
“真的出事了!”我跟我媽說。
“真的出事了!”我趕緊跑到金波家,跟金波說。
半夜,門外忽然傳來了十分驚悚的聲音?!班健健健甭曇粼诩澎o當中異常尖銳刺耳,直刺得我心里發(fā)毛,手忙腳亂。我慌忙問:“誰?”
沒有應(yīng)答。然而“嘟嘟嘟”的響聲還在繼續(xù)。
“誰,誰??!”我壯起膽子披衣下地,手里抄起一把鐵鍬?!罢l,再不說,我要砍了!”
“嗚——嗚——”一股更怪異的聲音又從門縫兒里鉆了進來。我渾身的汗毛孔立時大開,額頭上刷地就冒出了一層虛汗來,腿隨即便也軟了。我媽也聽到了這聲音。我聽她的房門響了一聲,開了,緊接著便是“咕咚”的一聲悶響,隨之那“嗚嗚”之聲便更大了。
“佟嵐!”
把門打開時,我見她正跪在我媽的面前。頭發(fā)散亂,衣服不整。
“怎么是你——”我相當吃驚地叫了一聲。
我說:“我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看到了那條新聞。孫局長被雙規(guī)了。貪污千萬??晌?,我媽和金波都不相信。那天我給他錢,他都不要,愣退了回來,怎么會有那樣的事呢?”我媽沒說話,緊緊摟著佟嵐,不住地給她擦眼淚。金波也沒說話,我看他很想攥攥她的手,試了幾次,沒敢。
在我媽的安慰下,佟嵐?jié)u漸地止住了眼淚。抽泣聲也慢慢地平息了。她轉(zhuǎn)身看向了金波,說:“不想回去了。”金波終于鼓起了勇氣,攥住了她的手。他說:“好,這兒就是你家。我倆,就是你弟,我倆的媽,就是你媽?!辟罐D(zhuǎn)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媽,哆嗦著嘴唇,輕輕地叫了一聲弟,叫了一聲媽。她說:“老孫的事,讓我提心吊膽許多年了。吃不好睡不好,常做噩夢,常夢見他被送上了斷頭臺。錢,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如你金波整天面對一畦一畦的菜地。簡單。干凈。踏實?!?/p>
第二天早上起來,金波的爸說要洗澡。金波說早起天涼,到中午再洗。他爸不干,非要馬上就洗。洗完澡,正穿著衣裳,他爸忽然朝天上望去,說你媽來了,正招呼我呢,說完,就閉上了眼睛。不多時,渾身就冰涼了。
金波的爸走了。
真的又出事情了!
我們小金家村再度陷入了震驚之中。幾乎所有的人都接受不了劉廣濤突然走了的事實。因為他是我們小金家村的驕傲,從小聰明絕頂,老人們說,他能躺在地上數(shù)清天上的星星。我和村民們,幫著金波把他爸的骨灰安放在了我們小金家村的公墓里,身邊是金波的爺爺奶奶。墓碑上寫著“劉廣濤安寢于斯”,是他自己用毛筆生前擬就的。
安葬儀式進行完了之后,鄉(xiāng)親們都陸續(xù)地走了,歪子,我和佟嵐最后也走了。
空蕩蕩的公墓里,就只剩下了金波兄弟幾人。
金波守在墓碑前,垂手而立。他覺得,他爸并沒有走遠,他馬上就會回來,跟他說那個秘密。
而他哥,姐和弟則在他身后等著他,他們一定要弄清那個存折的下落。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