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
題記:
2011年初,和中山大學(xué)的一位老師聊天,他說:“你爸爸的每一句話我們都想聽,你們要是能寫出來,就太好了?!?/p>
恰巧我陸陸續(xù)續(xù)記了許多爸爸日常談話,隨后,我就慢慢把日記整理出來。從父親談的各項內(nèi)容可看出家中大致氛圍,他對問題的思考、評論,寫的過程中,我又回到從前,又能聽見有桐城口音的父親的親切聲音和笑聲,這真是另一種形式的親人重逢,只可惜,這些日記斷續(xù)不連貫,時詳時簡,但即使簡單的幾句,也能立刻使我想起比日記豐富得多的當(dāng)年的場景,那真是我生命中的黃金歲月。
現(xiàn)在我據(jù)日記恢復(fù)原貌。
豆谷胡同日記
1973年 2月
1972年,我從爸爸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先回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給了我一間十四平米的小屋,兩個月后,奶奶回京,半年后,爸爸從干校徹底調(diào)回北京,冬天,插隊的哥哥姐姐回京探親,出版社沒再給房,五六個人塞在這間小屋里,晚上睡折疊床,早上起來收床、收椅子,所有物體大都處于臨時狀態(tài),只有墻角一張單人床白天不拆,供奶奶睡覺。
今天中午,姐姐的幾個插隊朋友來串門,進屋見家里擁擠不堪,爸爸棉襖沒有罩衣,正趴在桌上睡覺,大概他們的家都沒這么狼狽,他們明顯用陌生的、優(yōu)越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清醒地掃視著潦倒的爸爸。聽到人聲,爸爸睡眼惺忪地抬頭,從下往上懵懂地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人。
1974年
我們擠得實在喘不過氣,經(jīng)向社領(lǐng)導(dǎo)反復(fù)請示,反復(fù)請示,終于同意我們住進旁邊一間龐大的黑洞洞的半地下室。那是一間常年堆煤從不住人的黑屋,土鱉、爬蟲在黑漆漆的地上爬來爬去。但屋子很長,可以隔成三間,我們大量刷了大白,晾了幾天,就往里搬東西,在外間屋富富余余擺下爸爸的一張破書桌、單人床,和一個哥哥用釘子釘?shù)臅埽辉谧罾锩娴哪情g擺了我的床、桌子,中間用兩張大床單隔出一個堆雜物的空間,爸爸住外面,我住里面。
今天,我們搬進去,爸爸高興地拍著單人床說:“終于有一張自己的床了!”
又摸摸書桌和桌前的椅子, 已過了五六年沒有書桌的日子,即使如今書桌放在沒窗的地下室里,也比沒有強多了,爸爸頗欣慰,興致勃勃地掛上他最喜歡的對聯(lián):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地下室有門沒窗,兩扇對開的門,開在通往前后院的小過道,除了嚴冬房門緊閉,一年三季門都敞開采光, 掛著半截門簾,光從門簾下射進,將近中午時,靠門的這部分空間短暫地處于半明半暗中。
1975年
今天,爸爸笑著說:
“周總理對尼克松說:‘你的手跨過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跨過了沒有交往的二十五年。這話說得真好,尼克松說他久久不能忘?!?/p>
1975年 9月
今天周日,艷陽天,上午十點多,小院很安靜,爸爸正在書桌前燈下看清人筆記,后院的唐奶奶——文學(xué)出版社總務(wù)科長唐同志的媽媽忽然一撩門簾進來了,她忙活了一早上,利用做午飯前的空檔,來找爸爸聊天。她一肩高一肩低,穿著藍色大襟衣服,小腳,笑呵呵地徑直走來,爸爸連忙請她坐下,把清人筆記扣在桌上,轉(zhuǎn)身面向她,聽唐奶奶 滔滔不絕地聊家常:
“您猜怎么著,我今天早上烙的蔥花餅忘了放鹽,您說我怎么這么糊涂,孩子他爸也不說,就這么淡了吧唧吃完走了?!?/p>
唐奶奶說完獨自個兒咯咯笑起來,爸爸和她一起笑,以示呼應(yīng)。
唐奶奶是家庭婦女,認識一些字,愛拿起報紙貼著眼睛看看大標題。人開朗,愛說話,她又說起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爸爸陪老人聊了一個多小時,全是她家的各項日常事務(wù),每人對飯菜的態(tài)度,看到爸爸不斷地笑,氣氛熱火朝天,唐奶奶越發(fā)興致勃勃,聊完兒子聊孫子,直聊到中午十一點,她才“哎喲”一聲說要回去做飯了。她站起告辭,抹一把臉,駝著背,笑呵呵地走了。
我知道爸爸耳背,問:“唐奶奶說話這么快,你聽清了么?”
爸爸笑著搖頭:“一句也沒聽清,好像烙了兩張餅什么的,是不是?”
我哈哈笑:“那你還老點頭,好像聽明白了。”
爸爸笑:“噯,要有禮貌嘛?!?/p>
我說:“阿爸,你說唐奶奶怎么那么愛和你聊天呀,一有空就跑來?!?/p>
爸爸說:“不知道?!庇终{(diào)侃:“唔,和我友好嘛!”
1975年 除夕夜
今天晚飯后,中華書局的沈玉成同志來看爸爸,他們在干校相識,彼此十分投緣,要一起守歲。他們圍著熊熊火爐,吃瓜子花生,喝熱茶,沈玉成清秀儒雅,較瘦,戴眼鏡,才氣外露。爸爸頻頻給客人添茶,他們黑色身影投射在墻上,被爐火烘烤著,暖洋洋的。
兩人都滿面春風(fēng),縱談古今中外:
古希臘哲學(xué)、蘇格拉底、中世紀、十字軍東征,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xué)主流》,那是爸爸最喜歡的書;還談到黑格爾、康德、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談完某個觀點,爸爸常興奮地搓手,問:“閣下以為如何?”
然后又談魏晉南北朝、竹林七賢、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賀、王維、蘇東坡,室內(nèi)充滿此起彼伏的笑聲;又談元、明、清,趣聞就幾乎沒有了,凈是殺戮,充軍,寧古塔,凄風(fēng)慘雨。
又聊文壇上各種人和事,很多是他們的朋友,沈玉成有一句話我印象挺深,他說:“嗨,有多大本錢犯多大錯誤!”
爸爸笑著點頭說:“對,對?!?/p>
沈玉成凌晨一點半才意猶未盡地站起告辭,爸爸送客人到院門外,我也去送,爸爸在院門口臺階上欠身向他告辭,他也向爸爸欠身。剛下完小雪,沈玉成站的旁邊有洼雪水,他打招呼時,差點踩到水里,他跳過去,又呵呵地笑著向爸爸揮手,又向我欠欠身,他的笑聲在萬籟俱寂的胡同里清晰地低低地傳開。
我們轉(zhuǎn)身回家,爸爸邊走邊看表說:“呦,都快兩點了,趕快洗洗睡覺!”
我說:“阿爸,你們真能聊!”
爸爸說:“呵呵,挺有意思的!”
1976年 10月
星期天,下午三點多,五叔五嬸大姑姑一齊涌進門,大姑回身就把房門掩上。見此從未有過的動作,爸爸立刻放下手中的書,略微驚訝地張開嘴站起身看著他們。
大姑姑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哆哆嗦嗦地說:“哎喲,我激動得都要跪下了!三哥,抓起來了,‘四人幫抓起來了!”
爸爸猛地“啊”了一聲,眼睛瞪得溜圓:“真的么?真的么?”
這三個人,都來自中國的新聞喉舌——新華社, 顯然,他們帶來的消息是可靠的。得知喜訊后他們以最快速度趕來,首先要告訴他們的三哥。幾人都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五叔坐在床沿喘氣,爸爸已經(jīng)顧不上給他們倒茶,也沒一個人顧上喝茶,就聽五叔講情況。五叔是一個條理分明的威嚴的人,很適合發(fā)布官方權(quán)威消息,他大致說完情況,屋里爆發(fā)出一片壓低的激動的聲音。爸爸說:“什么時候全國公布?”
五叔沉穩(wěn)地說:“快了,估計就這幾天!”
大姑姑激動地說:“菜市場里螃蟹脫銷啊,都是買三公一母?!?/p>
爸爸只是激動地說:“是么?是么?還有什么消息?”
那天一直談到晚上六點多他們才起身告辭,沒留下吃飯。送他們走后,小院寧靜,寧靜里有種秘密存在,那是一個即將在全國全世界公開爆炸的秘密。
1980年
右派終于平反了,爸爸忽然忙碌起來,經(jīng)常到外地參加各種學(xué)術(shù)討論會,明顯的“昔為階下囚,今為座上客”,這是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問爸爸這今昔對比是什么心情,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笑著說:“當(dāng)然還是現(xiàn)在這樣心情好一點吧?!?/p>
1980年
大姑姑陪李慎之來看爸爸,爸爸的天問樓早已為外界所知,但李先生還沒親眼見過。今天,他們一撩門簾進來,想必里面的暗與外面明媚的陽光對比強烈,李慎之哈哈大笑起來,聲音真響啊,咣咣地在屋中碰撞。
這一回,主要說話的就不是爸爸,而是李先生了。他高談闊論,不時開懷大笑。他不久前隨鄧小平出訪美國,一派外交官揮斥方遒的風(fēng)度。
1980年
今天,爸爸說:
“寫文章切忌虎頭蛇尾。
寫文章要有中心,文章是一個大圓,周邊所有的點、線,不管橫的、豎的、直的,最終都要對著中心,前面說一件事,后面不能就不提了,比如話劇第一幕墻上掛了一張弓,閉幕前一定要用上,一件多余的道具都不能掛?!彼中蜗蠖嫘Φ卣f:“若說思想,比如剛才你說水的事,壺里水和盆里水的矛盾,冷水熱水的矛盾,你洗我洗的矛盾,你心里很明確,哪里水熱哪里水冷,這就是思想,解決的辦法就是摻和一點,文章也這么想,照這個方法。
寫字說兒童體,不等于小學(xué)生字,如何頓筆、提筆,大有講究,不能說學(xué)兒童體就拿小孩子的字當(dāng)字帖。”
1985年 10月30日
今天隨爸爸來桐城開桐城派討論會,坐軟臥,車過黃土地,遠遠有窯洞,爸爸頗感慨,說:“你看,在這么荒涼的地方,也有人居住,遠遠看去,他們顯得多渺小,可是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歌哭悲欣,婚喪嫁娶,這也是一種堅強,真是到處有日月,到處有山川!”
1985年 10月31日
今天到桐城,隨爸爸來開桐城派討論會,住桐城縣委招待所。
早上,窗外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浸在濃烈的晨光里,從被染綠的滿樹陽光里傳來震耳欲聾的鳥鳴。
我的家鄉(xiāng),干凈的青石板路,路邊賣鮮嫩碧綠的青菜,曲曲折折的小巷,兩邊的鋪子還掛著木板,我明顯是外地來的,他們都驚訝而又好客地笑看著我,以為我是外鄉(xiāng)人。
1985年 11月5日
今天,桐城縣文聯(lián)、省文聯(lián)許多同志陪爸爸去九華山,我跟隨前往,晚宿天臺寺,晚飯后我和爸爸出寺廟,僧人正在念經(jīng),嘹亮的念經(jīng)聲從光線昏黃的佛堂里傳出,融化在夜色中。
山上有水,極清亮;水中游娃娃魚,萬籟俱寂。
爸爸興致勃勃地講禪宗:
“禪宗講究傳衣缽,五祖本來想把衣缽傳給公認的大弟子神秀,要做一偈語,神秀曰:‘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大家都認為做得好,灶前燒火的慧能也想做一首,大家容許,曰:‘身非菩提樹,心豈明鏡臺;本來無一物,何事惹塵埃。大家都認為他做得好,五祖半夜把衣缽傳給他,神秀一派要殺他,搶回衣缽。慧能逃至廣州,所以有南慧北秀兩派。此是傳說,兩派是真,戲劇性的逃未必可信。禪宗認為,一切佛經(jīng)、義都不用去看,真理就在自己心里,不承認‘漸悟,認為是‘頓悟。佛教一面講普度眾生,一面又懲罰,要打入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都是佛教里的,咱們白天看的廟里那些地獄圖片,什么剝皮地獄,沸沙地獄,可怕得很?!?/p>
皂君廟日記
1986年 4月
爸爸調(diào)到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分到一套房,終于告別黑屋了。
這里原來是四季青公社的菜田,我們搬來后,門前還有水洼,長著蘆葦 ,黃昏時,傳來蛙鳴。
此地很偏僻,路上不見什么人。
這兩天,和爸爸一起熟悉地形,沿著成排的槐樹、柳樹走了很久,眼前豁然開朗,出現(xiàn)一條比較寬的南北橫向馬路,一打聽,叫作魏公村。這條街人也不多。筆直的馬路,高大的樹木,很寧靜。
1986年 6月
搬來的主要是書,爸爸因為社科雜志社的關(guān)系,到某東歐國家大使館買了兩個人家處理的書柜,爸爸很喜歡,我每天下班回家,都看見爸爸精神抖擻地站在書架前,白汗衫扎在藍褲子里,見我進門,他笑著頻頻點頭打招呼,說:“我按圖書館分類學(xué)擺書,國家、年代、內(nèi)容,分門別類,以后一找就能找到?!?/p>
一副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樣子。
1986年 6月
今天上午,爸爸對來訪的社科院一位同事說:
“我要向你請教一個問題,日本首相中曾根為什么非要參拜靖國神社?是不是日本民間的愿望很強?”
客人回答后,爸爸又說:
“你看,二次大戰(zhàn)后,德國、意大利都更改國旗,唯有日本還用那個膏藥旗,我們對那個旗子是恨之入骨!日本天皇是最大的戰(zhàn)犯,二戰(zhàn)后卻要保留天皇制度,等于他們的政府根本沒變,而德國、意大利完全換了政府,所以他們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
1986年 7月
家里安了電話分機,爸爸高興極了,不斷地給五叔打,五叔因為是司局級干部,家里早有電話,還是直撥的,更闊氣了。他們有說不完的對時局的看法要交流,有時一天四五次,家中不斷響起電話鈴聲。
1986年 7月
今天,五叔、大姑姑、合肥的八叔、二姑、小姑都來了,好不熱鬧,爸爸和大家歡聚聊了一個多小時后,又想起家中新安裝的熱水器,他太喜歡這個裝置了,如今,每晚能洗個熱水浴,和住在黑屋時的惡劣條件比,實在有天壤之別。那時,洗澡還要出門坐公交到王府井澡堂。
爸爸遇到好事總想和人分享,在談話的間隙,大家都安逸地靠在沙發(fā)上時,爸爸就笑呵呵地說:“我新裝了一個熱水器,你們要不要去試一試?水已經(jīng)燒熱了。”
大家哼哼哈哈地答應(yīng)了,卻沒人動。爸爸四顧看看,自己的邀請效果不大,又接著鼓動:“這個熱水器很妙,水不太大,但是點點滴滴都滴在背上,舒服極了!你們要不要試試?”
大家又笑笑地點點頭,還是沒人接茬,爸爸只好訕訕地笑笑不提了。
我心里笑,人家來做客,坐兩三個小時就要走了,誰會費勁在這洗澡?洗完穿什么?多麻煩?并且,你認為是新鮮東西,也許人家早已經(jīng)安裝了呢?誰也不會讓你掃興地說“我們家早安裝了”,結(jié)果就弄成這個局面,誰都不知說什么。
待客人走了,爸爸興沖沖地轉(zhuǎn)向我:“你要不要洗一個?免得浪費了。”
“我一會兒還要上班呢,不洗?!?/p>
“對了,你還要上班?!?/p>
然后他擺著頭笑嘻嘻地自我圓場:“嗯,我午睡起來洗個澡,還沒有下午洗過呢,一定很舒服的!”
1986年 7月5日
今天,爸爸和我談起當(dāng)年的“左聯(lián)”“國防文學(xué)”等等,爸爸說:
“薩特、魯迅最后都選擇了共產(chǎn)主義,魯迅何嘗沒看到左翼的弊???但是,國民黨太腐敗了,他只能選擇革命。周作人、王國維、瞿秋白,這三個人都是前積極,后頹廢。”
我說:“這三個人里我最喜歡瞿秋白,風(fēng)度太好了。”
1986年 7月10日
今天我下班回來,爸爸問:
“那個小不點鍋咧?”
“我拿到班上去了。”
“你怎么把所有的鍋都拿去了?”
“咱家總共就兩個小鍋,我拿了一個?!?/p>
“你那兒就應(yīng)一個都沒有?!?/p>
“我要熱飯?!?/p>
“那也不能拿正式的鍋,有兩個耳子的,拿個沒耳子的破鍋就行了?!?/p>
我倆都笑了。
(1986年,物資匱乏,我家當(dāng)時只有兩個小破鍋,蓋都是歪的,我拿走一個,家中只剩一個,爸爸中午做飯時大概發(fā)現(xiàn)了,感覺不便,我下班進門,爸爸正在門廳,從不關(guān)心這些事的爸爸因為中午要自己做飯,居然很鄭重地關(guān)注起小鍋了。)
1986年 9月
北京的秋天,天高氣爽,真是好看,爸爸說:
“寫文章要有陪襯,就像畫畫,畫一座山,后面還要點幾座遠山,虛虛實實?!?/p>
1986年 9月
今天星期天,上午,爸爸在桌前寫文章,電話響,他按下免提:
“請轉(zhuǎn)鋼筋組?!?/p>
爸爸說:“你要哪個單位呀?”
“水泥廠啊。你是哪兒?”
“錯了,我這是宿舍?!?/p>
“噢,公社呀,謝謝你??!”
1986年 9月
今天是周日,我們和爸爸聊天,天氣有些涼,爸爸把手捂在熱茶杯蓋上,我提起我們院的一個人,老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從沒見她笑過,爸爸打開杯蓋喝了一口熱茶,笑著說:“魯迅在《寡婦主義》里講,教育如果都像楊蔭榆女士所倡導(dǎo)的,那么,凡中國受教育的女子一個個都心如枯井,臉若嚴霜,好看大概是夠好看吧,可也太不像活人能活下去的世界了?!?/p>
爸爸神情幽默、認真,引得我們都笑了。
1986年 10月
爸爸極愛收拾桌子,一定要整整齊齊,上午他伏案寫作,之間也要站起兩三回,到門廳里看看有沒有亂紙,還特意到我房間里站一會兒,看見亂紙就拿在手上說:“我都能當(dāng)你秘書了?!?/p>
今天,我索性把一些紙片塞到爸爸手里:“幫我丟到簸箕里。”
爸爸反抗了,把手藏起來說:“我不管,我不管!”
1986年 10月15日
今天下午,爸爸午睡起來,泡一杯新茶(一般他下午不泡新茶的),他靠在沙發(fā)上,外面湛藍的天空中回蕩著悠遠之氣,一陣陣從窗外吹進客廳,他上午剛看了一篇時髦的理論文章,便談起文章的風(fēng)格:
“文章分四個境界:
第一境界,深入淺出,這是文章的最高境界,用很明白的語言講出,白居易的詩是要街邊老嫗都能懂,這是最高境界。
第二境界,深入深出,這又要分析,比如康德、黑格爾的文章艱深難懂,但的確有深的思想,為求嚴謹非要用復(fù)雜的句子才能表達。或者他有高深思想,但沒辦法把它寫得明白易懂,那的確不易,要組織句子,把思想闡述清楚。
另一種就是不想講清,過去學(xué)術(shù)界這種現(xiàn)象還少,現(xiàn)在多了,玩深刻,以深入深出無人能懂為榮。這是第二境界。
第三境界的文章,是淺入淺出,比如
最差的是第四境界的文章,淺入深出,比如這篇(爸爸笑著敲敲上午看的那本理論雜志),本來沒什么思想,卻貌似高深,硬是拐來拐去,用各種拗口的新詞匯云里霧里天上地下地說,當(dāng)然,也不是完全沒思想,也有那么一點點思想,但膨脹得厲害,現(xiàn)在很多所謂年輕理論家的文章都是這樣,實在看不懂,不知說些什么 !”
我說:“
爸爸笑了:“有點兒,搞些新名詞,呵呵,反正蒙人唄!”
1986年 10月
爸爸下午和我聊天時笑著說:
“你看,《紅樓夢》里有那么多寶玉和鳳姐其樂融融的場面,就從沒見寶玉和賈璉說過話,一句都沒有,可在實際生活中那是不可能的,可見曹雪芹對賈璉之厭惡;作者對鳳姐是感情很深的,充滿了惋惜,一句‘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害了卿卿性命!‘卿卿兩字,真是憐愛有加!”
1986年 11 月
今天,笑瞇瞇的羅孚先生來了,爸爸坐到沙發(fā)上陪客人聊天,客廳里響著說話聲和爸爸手中鋼球滾動的聲音,爸爸說:
“民國以來,醫(yī)院就是生政治病的地方。
此公很妙,肺切除三分之一,還聲若洪鐘!
中國人總是群體意識。
1986年 12月22日 今天和爸爸談“三國”,談到各路英雄逐鹿中原,爸爸說: “一將功成萬骨枯,你看杜甫的這首詩:‘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還有那首吊古戰(zhàn)場文,那種悲涼: ‘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fēng)悲日曛。蓬斷草枯…… (爸爸滔滔不絕地背誦) 尤其最后幾句: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 ” 爸爸背完接著說: “想想這些士兵,當(dāng)年也是父母抱著哄著養(yǎng)大的,都是父母的寶貝,這些戰(zhàn)爭和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爸爸接著說:“曾國藩有首挽乳母的挽聯(lián),寫得真好: ‘一飯尚銘恩,況負抱提攜,只少懷胎十月。 千金難報德,論人情物理,也應(yīng)泣血三年?!?/p> (在日常生活中,爸爸經(jīng)常感慨英雄對小民的生殺予奪之權(quán)。) 1986年 12月 爸爸在客廳和對門的許伯伯(覺民)聊天。爸爸說: “你看搞得好的出版社都有一個特點:人少。比如岳麓書社,出版社不設(shè)校對,出版局說,不設(shè)專職校對不對,其實應(yīng)看效果,要先承認事實,再分析研究。” 許覺民說:“……”(沒記下來) 爸爸說: “這個要看國家的文化政策,現(xiàn)在文藝上,把‘為政治服務(wù)反掉了,只是反掉小范圍的,大圈子還在?!?/p> 按說古代文學(xué)理論,批評的都是當(dāng)代。 別林斯基認為,果戈理一出現(xiàn),果戈理的文學(xué)時代到來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俄國文學(xué)果戈理時期概觀》都是批評當(dāng)代,可是搞當(dāng)代忌諱多,凈碰地雷。 《文心雕龍》也是說當(dāng)代,還有胡風(fēng)的《林語堂論》《張?zhí)煲碚摗范际恰?/p> 八七年文藝是歉收年。 1987年 1月 爸爸中午吃飯前,到我屋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看了看書柜,發(fā)現(xiàn)有姓王的作者的書,搖頭說:“看一個人什么層次,就看他的書柜,我還不知道,你愛看這樣的書!” 我說:“也不是愛看,就是好奇?!?/p> 爸爸笑著搖搖頭說:“呵呵,不怎么樣!” 他躊躇了一下,補充說:“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人一輩子就那么多時間,看一本差書,就少看一本好書!” 1987年 2月 今天,五叔來了,我們門前在修路,要繞個大圈子才能進,五叔坐到沙發(fā)上邊喘氣邊和爸爸說: “哎呀,到你這來還要鉆鐵絲網(wǎng)!” 我想著挺有氣派又比較胖的五叔貓腰鉆網(wǎng)的狼狽樣就笑起來。 五叔半笑半不笑地瞧著我說:“還笑呢!” 停了一會兒,他揉揉腰自言自語:“哎喲,把我的腰都弄疼了!” 這時,爸爸已端坐在圈手椅里,大聲問:“怎么樣?有什么消息?” 五叔這時已經(jīng)舒服地靠在沙發(fā)上,完全恢復(fù)了首長派頭,說: “三條消息……” 他們用將近一個小時評論完消息,爸爸又問五叔去羅馬尼亞的情況。 雖然改革開放,出國的人仍然很少,五叔隨新華社代表團訪問羅馬尼亞,代表國家出訪,代表們都有極大自豪感,甚至優(yōu)越感,五叔美滋滋地說起羅馬尼亞的見聞,還帶來一瓶匈牙利紅葡萄酒。 午飯時,爸爸端起小酒杯興致很高地說: “來,嘗嘗外國酒!” 果然味道特別,酸澀的,五叔說這才是真的,我們喝慣的國內(nèi)酒是兌了糖水的。 爸爸和五叔最談得來,五叔心高氣傲,要不是心服這個三哥,他才不甘愿鉆三道鐵絲網(wǎng)來聊天呢! 午飯后,他們又滔滔不絕地談了一個小時,五叔臨走時,站在門廳說:“還要鉆鐵絲網(wǎng)出去!”
我正好站他旁邊,撲哧笑了,他微瞇著眼,斜瞥著我,嘿嘿笑著說:“笑,笑,就知道笑!”
1987年 3月
下午,和爸爸聊天,爸爸說:
“丁陳反黨集團就是丁玲陳企霞。五十年代初,陳極左,在文藝界有著名的兩件事:一件是,張友鑾寫了一篇小說《神龕》,里面有個高級知識分子和資本家界限不大清,陳企霞在報上發(fā)表文章,標題嚇人得很,《明目張膽地為不法資本家鳴冤叫屈》;另一件是,阿垅寫了篇文章,里面引用馬克思的話,陳企霞著文說阿垅偽造歪曲馬克思,左得很??墒俏迤吣攴从視r,民主黨派最大的右派是章羅,文藝界就是丁陳了,其實,他們就是對周揚有意見,發(fā)發(fā)牢騷而已。”
1987年 3月
晚飯后,和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墻上掛著方鴻壽的那幅畫,從黑屋天問樓時就掛起,現(xiàn)在又掛在碧空樓。
爸爸笑說:“劉羽(聶紺弩的獄友)說他從來不看電視,他家都沒電視。我們都是大俗人,每天還看電視?!?/p>
我說:“也是的,電視真沒什么好看?!?/p>
爸爸說:“我也就是每天看看新聞聯(lián)播,坐這休息休息。”
看電視是最好的聊天時候,我講起一條小幽默:
“一個人在樹林欣賞美景,人們說他游手好閑;一個人拼命伐樹,人們贊他勤奮?!?/p>
爸爸笑笑說:“唐朝有一人,打馬飛奔長安大道上,去考‘高隱山林,不求聞達科。被人笑稱‘走馬應(yīng)不求聞達科?!?/p>
爸爸又講起古代對逝者的一些稱謂:
“先考就是先父,先妣就是先母,死去的人尊稱祖妣 ,最初指一切男女祖先,后來祖專指祖父,妣專指母親,考專指父親。”
自己家族死去的人,比如父親,往往稱先人,平輩或平輩以下,稱亡——亡友、亡弟。
《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吹牛:我們家鄉(xiāng),家家供我的牌位——先儒匡子。有人婉轉(zhuǎn)地糾正他說:先儒者,已故之儒也。他說:不,先者,先生也。這是可笑的例子。
周作人在八道灣指著一棵樹對陳邇冬說:“這還是先兄種的,流露出尊敬之意。”
1987年 5月
客人坐在沙發(fā)上說:“中國自古以來提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為什么現(xiàn)在這么不重視知識?”
爸爸說:“那要看什么知識,只重視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知識,為統(tǒng)治者服務(wù),不重科技,蔑稱為匠人,對這種知識從未尊重過。
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只在口頭,對官的尊重放在實際,要車給車,要名額給名額,名曰:工作需要。”
客人說:“這是中國的官本位思想么,一切折成官的價值算。”
爸爸笑笑:“這是金融學(xué)上的概念,金本位、銀本位?!?/p>
1987年 1月7日
晚上,龐樸先生來借《人民日報》看社論。
1993年 1月
下午,爸爸說:“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寫了一本《日本名列第一》的書,警告說,日本在許多方面超過了美國,美國應(yīng)當(dāng)從中吸取教訓(xùn),不要再驕傲自大,要及早對付日本的‘挑戰(zhàn)。此書出版,日本有的知識分子卻批評,為什么故意不批評我們的弊端?有的國會議員甚至說,這是美國人想麻痹我們的斗志,刺激世界輿論,這是美國人的陰謀!還是這位美國教授,在另一本書上寫道:‘日本成功最根本的一條是,日本人數(shù)十年來舉國上下一直保持著強烈的憂患意識?!?/p>
爸爸接著說:“現(xiàn)在總說中國自古有憂患興國、居安思危的名言,其實憂患興國沒這個詞,這是發(fā)稿編輯知識不太豐富,古語是:‘殷憂起圣,多難興邦。我們現(xiàn)在,全國上下沒有憂患意識?!?/p>
1993年 1月
我寫了幾篇文章,比如《倒影及其它》,刊登在吉林的《作家》雜志上。
今天爸爸午睡后,指著大公報上一篇回憶散文說:
“你呀,總寫你那樣的文章有點虧,發(fā)表的地方很少,就那么幾個比較前衛(wèi)的刊物肯發(fā),大部分報刊都登現(xiàn)實文章,你要學(xué)會寫這樣的文章。”他抖抖手上的報紙。又說:
“畫鬼容易畫人難,你還是要學(xué)著寫現(xiàn)實。另外,還有一個現(xiàn)象你要注意,你總是注意詞句美,新風(fēng)花雪月,其實詞句美不美是次要的,就像畫一個人,先要有五官,鼻子擺在哪,眼睛、嘴在哪,然后是四肢、胳膊、腿,這些擺對地方,最后才是衣服好不好看、笑容美不美、神情好不好等等。
當(dāng)然,如果你這樣的文字能夠?qū)懚f字,出一本書,倒也是自成一家,比較獨特,別人還真寫不出這樣的。”
我說:“我也寫不出一本書,能從現(xiàn)實中提煉出怪的東西總不會很多,要是寫一本書可累死了?!?/p>
爸爸點頭說:“不好寫是吧?”
1993年 2月
上午,充沛的陽光灑進客廳,羅孚先生來了,他坐下輕聲細語地說:
“傳說秦似死了,我就寫了篇文章,后來秦似寫信給我說他沒有死?!?/p>
1993年 2月
今天晚上,爸爸贊嘆《圣經(jīng)》:
“《圣經(jīng)》上寫:‘上帝說有光,就有了光!真是簡潔、有力!”
1993年 2月
姚錫佩老師來看爸爸,一來聊天,二來想請爸爸給她的妹妹姚錫娟老師即將出版的音像光盤起名字。
第一部分,有外國小說、散文、詩歌、紅樓夢片段,爸爸起了名字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第二部分,紅樓夢專輯,爸爸起名:《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第三部分,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品,爸爸起名:《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
第四部分,外國作品,爸爸起名:《輕裙題遍萬方塵》。
第五部分,中外童話,爸爸起名:《童心來復(fù)夢中身》。
名字起得太美了,詩意蕩漾,香氣襲人,美不勝收,我盯著看了好久。
只是不知后來光盤用這些名字沒有。
1994年 3月
爸爸今天說到唐朝詩人朱慶馀的宮怨詩:
“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并立瓊軒,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p>
爸爸說:“想想多恐怖啊,這些女孩子,就因為長得美,就被掠到宮中,恐怕一生都不會見到皇帝,一輩子寂寞孤獨,她們從小也都是媽媽寶貝一樣養(yǎng)大的??!”
1994年 9月
秋天的北京,碧藍的天,閃著綢緞般絲質(zhì)的光,爸爸說趙匡胤的詩:
“真是帝王之詩:‘欲出未出光邋遢,千山萬山如火發(fā)。 須臾走向天上來,趕卻殘星趕卻月?!?/p>
1995年 5月
今天和爸爸聊聶紺弩的詩,我說:
“阿爸,你說‘千里故人聶紺弩,南來微雨吊蕭紅好?還是他后來改的‘匍匐靈山玉女峰,暮春微雨吊蕭紅好?”
爸爸笑問:“你說呢?”
我說:
“我覺得‘千里故人聶紺弩,南來微雨吊蕭紅好,意思直白,氣勢撲面而來,一下子就記住了?!橘腱`山玉女峰,暮春微雨吊蕭紅是字斟句酌后寫出的,沒那么充沛的感情氣勢?!?/p>
爸爸說:“你這樣看?聶公公的詩都有些打油,唯有寫蕭紅,沒一點打油,感情真深哪:‘淺水灣頭浪未平,獨棲樹上鳥嚶嚶,海涯時有縷云生,欲織繁花為錦繡,又傷凍雨過清明,琴臺曲老不堪聽。每一句都深情,還有‘西京舊影翩翩甚,側(cè)帽單衫鬢小蓬,那種愛憐的意味!”
1995年 6月
今天下午,我見爸爸起床了,就過去說話,爸爸睡醒了從不躺床上,總是整整齊齊坐到椅子上喝茶,他笑說:
“當(dāng)年,吳白匋上南京中央大學(xué)時,學(xué)生們把《敕勒歌》改成:
中南院,層樓高,闊室如籠,諸生難逃,心慌慌,意茫茫,抬頭又見王曉湘。
王曉湘是他們老師?!?/p>
我笑。
爸爸又興致勃勃地講起當(dāng)年紅極一時的一首黎錦暉寫的流行歌曲——《特別快車》:
“盛會綺宴開,賓客齊來, 紅男綠女,好不開懷! 賢主人殷殷紹介,這位某先生,英豪慷慨, 這位女士,美貌多才, 兩人一見多親愛,坐在一排。 情話早經(jīng)念熟,背書一樣背了出來。 不出五分鐘外,大有可觀,當(dāng)場出彩! 定婚戒指無須買,交換著就向指尖兒上戴, 乖乖,特別快!每一段最后結(jié)束都是:乖乖,特別快?!?/p>
我說:“阿爸,你這么多都能背啊?!?/p>
爸爸笑說:
“還有呢,好幾段,背不下來了,什么‘上戲一樣上了妝臺。不出十分鐘外,扮好新人,當(dāng)場出彩!反正結(jié)尾都是:‘乖乖,特別快!當(dāng)年到處都在唱,很好玩的?!?/p>
1995年 6月
今天,爸爸感慨:“盛靜霞的這首《一剪梅》真好?!?/p>
我說:“阿爸,你背我聽???”
爸爸欣然:“好,我念給你聽啊。
‘曇云一瞬因風(fēng)散,生也凄涼,死也凄涼,天賦清愁比命長;
十年往事都成夢,哀也茫茫,悼也茫茫,此日空馀淚萬行;
而今叫我如何說,愁入膏肓,病入膏肓,坐看金夫一旦亡;
誰能為爾安排定,人已荒唐, 天更荒唐,一慟何曾只斷腸?!?/p>
1995年 7月
今天下午,爸爸說到方以智:
“明末清初四公子——桐城方以智(密之),宜興陳貞慧(定生),商丘侯方域(朝宗),貴池吳應(yīng)箕(次尾)?!?/p>
(另有一說是: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如皋冒辟疆。)
爸爸說:
“方以智開清朝一代詩風(fēng),他了不起,在桂王政權(quán)里當(dāng)過大學(xué)士,他又是畫家,又搞佛學(xué),合二而一就是他說的,后來又出家,和尚名字無可,后人稱他無可大師。
王國維、瞿秋白、周作人,還應(yīng)加上弘一法師,都是前后對比強烈,弘一法師還奉行佛教中最徹底的律宗,徹底的苦行僧,提倡過午不食,冬天穿很少的衣服,手腳都長了瘡。他去日本,一個日本女子非要跟他,和他回國,他出家后,這個日本女子想見他一面然后回國,他就是不見,女子大哭一場回日本了,寄來信,他一封也不拆,碼成一摞,恐怕還是內(nèi)心有掙扎,怕看了會動搖。他當(dāng)年是‘偏偏濁世佳公子,男扮女裝演茶花女,轟動一時,誰也想不到他會出家,用現(xiàn)在心理學(xué)觀念看,恐怕正因為他內(nèi)心矛盾激烈,要用最嚴的律宗壓下去,當(dāng)時,大革命失敗,很多人都很苦悶。
蘇曼殊不一樣,是半僧半俗,依然穿西裝,他的《憶西湖》寫得好極了:
‘春雨樓頭尺八蕭,何時歸春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梅花第幾橋?
蘇曼殊是情僧、詩僧、畫僧,可惜很年輕就死了?!?/p>
1995年 10月 8日
今晚,皓月當(dāng)空,我特意關(guān)上燈,月光鋪在客廳的地上,有種美術(shù)效果。
爸爸說:“我們現(xiàn)在看月光,覺得美,因為我們有宇宙的概念,知道月亮、太陽、地球彼此的關(guān)系,又有房子住,一切都現(xiàn)代化。想想先民,完全不知道有個宇宙,沒有房子,住在山洞里,穿樹皮草鞋,再抬頭看見天上這么大月亮,不知道是什么天象,月亮越圓越亮越恐怖!這個有月亮的天還產(chǎn)生霹雷閃電,就更可怕了,他們什么心情?哪里會欣賞?只有充滿敬畏,匍匐祈求,所以欣賞月色是文明社會才會有的。”
我把自己想象成遠古人類,圍塊樹皮住在荒郊野外,抬頭見夜空中明月,周圍漆黑群山,果覺毛骨悚然。我縮縮肩膀,笑,爸爸也笑,說:“是不是,害怕吧?”
我點頭。
月光照到我腳邊,我說:
“阿爸,我還記得小時候星期六晚上,你的手這樣(我動著手)在咱家白墻上做出狼、狐貍、兔子、貓各種造型,我們一排坐在小板凳上仰頭看?!?/p>
爸爸笑著點頭。
我說:“星期六我從培新幼兒園回來,你拿一張小玻璃紙趁著臺燈光給我講故事,你說,你看你看,狼上山了,我就真看見玻璃紙上有座小山,你手一動,真有一只狼爬上山,那是怎么弄的?我印象深極了?!?
爸爸靠在沙發(fā)上幽默地笑著說:“這就叫意念導(dǎo)引?!?/p>
我說:“小時咱家那臺留聲機放出多少好聽的歌啊,《梅娘曲》《南泥灣》《太行山上》、蘇聯(lián)的《祖國進行曲》,都是從留聲機里聽的?!?/p>
爸爸說:“那還是蘇聯(lián)的留聲機呢,收音機是德國的,可惜抄家抄走了?!?/p>
我說:“阿爸,那種老式留聲機放出來的歌曲聽著和收音機里播的不一樣,有種說不出來的滄桑感覺?!?/p>
十月的北京,秋高氣爽。外面馬路上,槐樹夾道,此時的夜晚,整條街道槐花飄香。
1995年 10月15日
下午,窗明幾凈,爸爸午睡醒來還沒起床,我坐在爸爸床邊,爸爸在被子里開心地孩子般地笑著,感染得我也笑起來,見我笑得合不攏嘴,爸爸更高興了,說:“索性躺著和你說會兒話,享受享受?!?/p>
爸爸談起朱光潛:
“朱光潛的美學(xué)思想是寧靜高遠,希臘式的,和魯迅完全不同,他對十九世紀以后的文學(xué)根本不屑一顧,說‘至于拜倫之流,一筆帶過。
朱光潛、宗白華的家我都去過,氣氛不一樣。朱光潛家一進去,他正在伏案寫作,一看就是分秒必爭。宗白華呢,一進去,他躺在躺椅上,手握一卷書,優(yōu)哉游哉,他對知識基本上是享受的態(tài)度,名士作風(fēng),述而不作?!?/p>
爸爸又說起《紅樓夢》:
“一個外國留學(xué)生,搞《紅樓夢》研究,三年后回國,臨走問吳組緗:
‘我只有兩個問題不懂,賈寶玉和林黛玉在人前不談戀愛,這是中國的風(fēng)俗,我懂??蔀槭裁此麄儌z單獨在一起,黛玉也羞答答的,這我不懂。第二,怡紅院瀟湘館里有那么多寶物,他們偷點跑出去賣了不就可以生活了?”
我笑起來,爸爸笑說:
“那你就要和他解釋很多,政治的、經(jīng)濟的,說得他糊里糊涂最后還是不懂。所以我們理解《紅樓夢》,是知道許多書中沒有的政治文化背景,在這個基礎(chǔ)上才讀得懂它?!?/p>
1995 年 10月
晚上。收音機里傳出二胡曲《二泉映月》,爸爸說:“真好聽啊,不過只有中國的土地上,才會產(chǎn)生簫、二胡這樣聲音悲涼的樂器?!?/p>
1995年 10月
爸爸今天說:“魯迅見不得對人生的倦怠和游戲,他最后接受了馬列主義;周作人是打造自己的小巢,他也有這個資本,他骨子里比較冷。
今天看來,打倒蔣介石沒錯,那時,我們無路可走,別無選擇;民國比清朝更糟,軍閥混戰(zhàn),但打倒清朝是對的。蔣介石在臺灣搞得好,因為臺灣小,根連少,改良搞得下去,當(dāng)時國內(nèi)也搞二五減租,蔣介石也不是不想搞改良,但是,在上海打老虎碰到孔祥熙的兒子,打不下去了。
現(xiàn)在年輕人想去臺灣,從感情上說,不是滋味,但是年輕人就看現(xiàn)實?!?/p>
1995年 10月
今天來客人,爸爸和他們談文壇往事,客廳里回蕩的都是爸爸帶桐城口音的話音:
“彭子岡原名彭雪珍,蘇州人,振華女中的學(xué)生,葉圣陶辦的開明書店出中學(xué)生雜志,后面專辟一個中學(xué)生園地,子岡常發(fā)表文章。
中國幾名最大的女記者:彭子岡、浦熙修、戈楊、楊剛。
八路軍重慶辦事處是國民黨承認的,還有另幾個辦事處,平江辦事處,一夜之間,人都被國民黨活埋了,于是抗議,送花圈。
《新華日報》是國民黨容許辦的,但許辦不許賣、不許看,誰賣誰看就抓誰,我們就訓(xùn)練自己的報童,都是要求革命的孩子。
當(dāng)時共產(chǎn)黨的組織分三個局,南方局書記周恩來,北方局彭德懷,東南局項英,《新華日報》其實就是南方局的報?!?/p>
1995年 11月
我拿著一本書跑去和爸爸說:“阿爸,你看這句話:‘高度的智慧是肉體的變態(tài)和靈魂的發(fā)炎?!?/p>
爸爸笑著說:“拿來我看看什么書。呵呵,他這話本身就是高度的智慧!”
我們笑。
1995年 11月
今天,爸爸說:
“任何文藝理論,對創(chuàng)作來說,都是近似值。
人與人相通還是不相通,是文學(xué)家對世界的兩大看法。
人類一切學(xué)問,分兩大類:社會科學(xué)和自然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人類社會,文史哲、政治、經(jīng)濟、法律等。自然科學(xué)——研究聲學(xué)、力學(xué)、光學(xué)、電學(xué)、化學(xué)、冶金、物理、核能、超導(dǎo)等。
邊緣學(xué)科就是跨兩邊的學(xué)科,比如人類學(xué),研究民族的形成屬社會科學(xué),研究人種——如顴骨、眉骨的高低,屬于自然科學(xué)。一解放,政府學(xué)蘇聯(lián),成立一個中國科學(xué)院, 下設(shè)兩個部——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部,自然科學(xué)部。漸漸地,科學(xué)院只管自然科學(xué)的事,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部實際上是獨立的, 那時稱學(xué)部,“文革”后正式成立兩個科學(xué)院。”
爸爸講什么都是清清楚楚,我想起當(dāng)年準備高考,我補習(xí)數(shù)學(xué),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講了半天我都不懂,我就試探著問爸爸,在我心中,爸爸無所不知。
果然,只讀到高二就輟學(xué)的爸爸拿題看看,說:“我不懂?dāng)?shù)學(xué)啊,但是,有個原則……”
爸爸說完,我的腦子就清楚很多,我按爸爸說的思考,太神奇了,題居然做出來了!
根本不懂?dāng)?shù)學(xué),光講思想方法,就讓我把題做出來,這不是創(chuàng)造了新的教學(xué)法嗎?
爸爸笑說:
“高中時,我的代數(shù)幾何總是全班前三名,當(dāng)年很喜歡幾何,尤其喜歡證題,邊、角、垂直線、因為、所以等等,一步步推導(dǎo),結(jié)論就出來了,很多是邏輯推理,好玩得很!物理化學(xué),做實驗,我都津津有味,如果一生的方向定為理科,學(xué)下去,也許能搞出點名堂?!?/p>
1995年 12月
今天談到文壇上的一個人,爸爸笑說:
“他是右派中的敗類,光左不要緊,他左得惡劣,把別人贊美他的話編成材料,編得很勢力。錢鐘書排第一,他出了一本書,說:‘社科院除了錢鐘書我都敢比。可是錢鐘書也說‘我寫不出這本書。錢先生說:‘我可能寫不出這本書,問題是,我沒說過這句話?!?/p>
我們笑。
爸爸又說:“文壇上還有一個人愛吹,周 1995年 12月 爸爸的書桌上,永遠是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寫了一半還有用的稿子,放在桌子左手,廢稿紙順手撕掉丟進字紙簍里。他雖然堅決反對裝修,但喜歡窗明幾凈,桌面窗臺都要清清爽爽。當(dāng)天要發(fā)出的信總是早上先坐在寫字臺前寫好,然后貼上郵票封好了,放在硯臺上,囑咐我下樓時帶下去,交給傳達室,然后正式開始寫文章,基本一上午除了上衛(wèi)生間就不動了。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