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是主任把消息帶進(jìn)辦公室的。記得那一天是三月的一個早晨,透過落地窗玻璃,大樓外面的南湖一覽無遺,坦蕩無比。眼睛隔著窗玻璃,看見外面的葉子左右搖擺、上下翻動,在向大張招手。
以前,大張好像從未把它當(dāng)做真正的存在,它在他眼前,不是障礙,也感覺不到什么障礙。只有想從這里跳出去自殺才會覺出是障礙呢——大張盯著主任的臉,莫名地想。
主任說:這段時間不要隨便出去采訪。如果非要出去,也不要走出譚城,而且要向我匯報,我要向總編請示。
一只叫不出名的蟲子在玻璃面前急飛,大張剛想喊一句什么,“咚——”那只蟲子撞在了玻璃上。大張急忙擰緊臉上的肌肉,閉上了雙眼。沒那么嚴(yán)重吧?大張想了一下,睜開眼睛,不見了,那只蟲子,那只蟲子不見了。
但愿它飛出去了。大張一邊想,一邊急速地站起身,朝洗手間沖去。
從里面出來,他才有時間特別留意到,這個時候,洗手間對面的正前方、左左右右的辦公室空前熱鬧了起來。大張從未見過在這個時段、每間辦公室里都有這么多人。大家似乎都站著,嘴巴不停地動著,一邊動著,一邊還不時地轉(zhuǎn)頭往外看著。大張很想走進(jìn)去聽聽,聽聽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到底在爭什么,或者,到底在討論什么。但他發(fā)現(xiàn),從時政要聞部辦公室、社會新聞部辦公室,到經(jīng)濟(jì)新聞部辦公室、文體新聞部辦公室……每間辦公室的門都是關(guān)住的。門,都是玻璃門,外面看,很透明,外面聽,卻不可能。門一關(guān),意味著有重要的事,就不方便進(jìn)去了。
這在以前是很少有、很少見的,有,也是每個星期一、三、五下午四點(diǎn)開編前報稿策劃會時才有。即使是開編前報稿策劃會,也是不關(guān)門的。大張一想,腳步往靠水泥墻的位置微微退了一步,側(cè)著眼睛,看著玻璃那邊的各間辦公室。
大張繞著圓形的走廊逛了一圈。一邊是玻璃墻,一邊是水泥墻。他像一條魚,在圓形的管道里游蕩。大張低下頭,笑了一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機(jī)動新聞部。
所謂“機(jī)動新聞”,就是報料新聞。值班記者接到熱線投訴,馬上會根據(jù)報料內(nèi)容、緊急情況、發(fā)生地段,即時調(diào)度記者,趕赴現(xiàn)場采訪。機(jī)動新聞部的記者有個特稱,叫“機(jī)動記者”,機(jī)動記者比其它部的記者自由,但也更緊張。平時,他們雖然可以不到報社坐班,但坐在家里也不心安,隨時有采訪任務(wù),隨時要出發(fā)。有時,半天一天接不到一個通知采訪電話,又閑得發(fā)慌,怕完不成每月的基本任務(wù)。但大張很喜歡這個工種,覺得社會接觸面廣,認(rèn)識九流三教、各行各業(yè)的人,能開闊眼界,增長見識。
今天早上,主任一個電話,通知趕緊到辦公室來,整個機(jī)動新聞部十三人全部到齊時,已是九點(diǎn)半了,但大家還是覺得太早,從沒這么早上班,換成往日,這會兒正貓在被窩里打鼾呢。
大家嘰嘰喳喳,哈欠連連,都說昨晚采訪很晚、寫稿很晚、睡覺很晚,這么早趕過來,沒睡好。何況,這時節(jié)正是人間三月天呢,春芽萌動,萬物復(fù)蘇,花香熏人,氣溫適宜,不多點(diǎn)時間躲在被窩里,多浪費(fèi)?。?/p>
主任宣布完采訪紀(jì)律,有點(diǎn)神秘地問大家:虧你們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記者,就沒覺得這幾天驟然緊張的氣氛?接著,他收了神秘的口氣,像平時一樣,又拉長了語調(diào),說:再重申一次,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啊,一定要嚴(yán)格執(zhí)行。而且,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群、包括自己的親朋好友,有咳嗽發(fā)燒癥狀,一定要警惕,最好動員他到醫(yī)院就診。如果確定是那種病,醫(yī)院就會采取措施。千萬不要掉以輕心呀,真的不是說著玩的呀,千萬不要拿生命開玩笑。我也是剛剛開會聽總編說的,總編也是剛從上面參加會議回來、馬上召開緊急會議傳達(dá)下來的。總編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不要去專門收治發(fā)熱、咳嗽病人的醫(yī)院采訪。報社最近會安排專人去采訪,采訪人員要經(jīng)過身體檢查,還要報市委宣傳部及上級衛(wèi)生部門特批,如有決心,大家可以先報名。
空氣越來越濃重,濃重成巨大的漩渦,攪動了起來,像一根粗大的繩子,蛇形扭動,在辦公室上空,在辦公室卡式的桌子前后,在桌子與桌子之間狹長的走道上,翻滾著身子,向辦公室的每個人匍匐而來。
大張再次回到辦公室。他覺得喉嚨有點(diǎn)生澀,鼻子里的氣息好像被什么力量吸附而去。他仰了一下頭,甩了兩下脖子,站了起來,在主任的注視下,從他自己的辦公桌走到辦公室玻璃門邊。主任坐在放于玻璃門左側(cè)的一張長椅上,他見大張向他走來,腳步有點(diǎn)凌亂,一只腳的腳尖碰上了一只腳的腳跟。主任站了起來,腳步向門口移動。主任移動的速度很慢,甚至感覺不到他是往哪個方向移動。
主任的身材高大寬廣,大張一下子就看不到了那條若有若無的門縫,他不敢看主任的臉,他本能地往門前后撤,他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下,本能地向主任的身軀靠近。他想讓生澀的喉嚨潤滑一下,也想讓現(xiàn)場濃黑扭動的空氣稀釋起來,他推動了一下肺部,用力彈跳了兩下,他忙捂住嘴巴,但是,兩聲悶響還是縈繞在辦公室的上空。
大張看見同事們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這種目光讓大張覺得很奇怪,他甚至看見劉祖德用眼神在同事們之間傳遞著什么。大張在這個人身上停留了兩三秒鐘,然后,把目光放在主任身上,他見主任僵在那里,然后,又把目光僵硬地甩到他身上。大張把主任的目光接住,遞還給主任。主任僵硬了三四秒鐘,盯著大張說:我再重申一遍,真的真的不是鬧著玩的啊……
大張再一次大步?jīng)_出了辦公室,其他同事走得都很慢,當(dāng)電梯到層時,他們剛好趕到。大張摁了電梯,電梯門開時,大家卻走得都比大張快。他們側(cè)著身子,把自己壓扁了,從大張的左邊右邊,跑進(jìn)了電梯里。大張拍了一下劉祖德的肩膀,劉祖德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他沒想到劉祖德的反應(yīng)這么夸張,他忙將手收回,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低下頭,此時,他希望電梯快點(diǎn)下去,他希望今天還能完成一條熱線報料采訪,他希望明天的報紙上,還有他的名字。
街上的空氣似乎與往日沒兩樣,照樣若有若無,只有揚(yáng)起的灰塵及尾氣感覺到確實有風(fēng)。風(fēng)在空氣中推動著空氣,使空氣與空氣之間更加緊張、更加急速地奔流。
“所有的醫(yī)務(wù)人員都不能回家,必須留在醫(yī)院里,不能見親人,隨時聽候調(diào)遣?!薄懊總€人都要勤洗手,家里、單位和其他公共場所要定時噴灑消毒水空氣清新劑?!薄按蚬ふ咝柙诩亦l(xiāng)當(dāng)?shù)蒯t(yī)院主動觀察半個月,如果沒有咳嗽和發(fā)燒癥狀,方可回家?!贝髲埧匆娂依锏碾娨暀C(jī)里,主持人不停地重復(fù)著這些話。如果不是因為她還有幾分耐看,他早換臺了。接著,畫面一轉(zhuǎn),他見那位漂亮的女主持人,伸著一雙白藕似的手,放在水龍頭下,細(xì)密的水線,像白熾的光束,照耀著她的兩只手,兩只手相互纏綿,手掌與手腕交集著,一只手與另一只手,手掌與手腕,轉(zhuǎn)換。女主持一邊洗,一邊絮絮叨叨,長流不息:應(yīng)該這樣洗,應(yīng)該這樣洗……
大張聽了兩遍,才發(fā)現(xiàn)他長到三十三歲,以前竟然不會洗手,以前每一次洗手竟然都是錯誤的,是對自己的健康嚴(yán)重不負(fù)責(zé)任。說白了,他之所以走到今天,很多次生病,可能都與他不會洗手有關(guān)。因為洗手,他開始對那位女主持人刮目相看,像母親一樣看待,像幼兒園的阿姨一樣看待;因為洗手,他認(rèn)識了一位生活小百科欄目的女主持人,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女主持人,刺青似的,烙印在了他心里。接著,他有點(diǎn)責(zé)備母親與幼兒園的阿姨。
大張都能背誦那些臺詞了,女主持人還在說;她的雙手都洗脫一層皮了,還放在水龍頭下。
大張沖到電視機(jī)下方的立柜旁,拿起電話,對主任說:讓我去參加赴醫(yī)院的特別采訪吧!
主任那邊的聲音,像有人在他的整張臉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還糊上了一層漿糊。大張把話筒往耳朵緊貼了一層,想擠破對方的紗布和漿糊,他感覺到了耳朵軟骨的隱隱作痛。他終于聽清了對方的話語:昨天你不是說你愛人的身體不舒服,你要照顧嗎?大張說:估計她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主任停了三四秒鐘,話語如鋼絲,又焊接上了:一定要去醫(yī)院看看,不像往常,拖一拖就好了。大張說:她不想去。主任說:不想去也得去!停了五六秒鐘,主任問:發(fā)燒嗎?大張說:不發(fā)燒,說就是頭痛。主任說:不發(fā)燒就好,馬上到報社來吧,帶上兩張照片,辦證用。
大張放下電話,分不清是高興、激動,還是不安和恐慌。他在電話機(jī)前徘徊了兩趟,他想了想,走到一間房門前,他確定要進(jìn)去,他抬起了手,他確定要推,但手觸到門板的那一剎那,五個手指卻彎曲了,勾成了問號的樣子。
他側(cè)過身,歪過頭,往大廳的沙發(fā)上看去。他看見保姆劉小花早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她的目光是成倍放大的,她平時像林憶蓮似的小眼睛,此時卻把整個眼珠暴突了出來,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從眼眶中滾落到地上。劉小花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的手抬起來是一種莫大的冒犯和冒險,他與劉小花的目光在對視中凝化成了一層白白的冰霜。
還是大張最先讓眼珠轉(zhuǎn)動了起來,空氣“丁當(dāng)”了一下,劉小花扭了一下屁股,瘦得像捆柴似的腰身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又回歸了靜止,她把身子又坐直了。大張向她微微招了一下手,他的手招動了她的頭,她的頭扭向坐在她身旁的大張的兒子——6歲的小張。
6歲的小張,狹長的臉龐,把一頭硬硬的頭發(fā)直往上擠,擠成了根根豎立的針刺。此時,客廳里,燈光是一片嘹亮的灰白,6歲的小張像一條刺猬一樣,蜷縮在沙發(fā)的角落,他那個角落就是大廳的角落,他把大廳的角落擠成了一團(tuán)灰黑,他的雙腳與身子擠在一起,一件長長的T恤衫當(dāng)成了褲子,他整個只剩一截上半身。
只剩一截上半身的小張絲毫沒有察覺到父親大張與保姆之間的表情,他的表情全集中在他手中的電子游戲機(jī)上。那只剛好巴掌大的電子游戲機(jī)被他的雙手把玩著,此時正失聲尖叫,小張的臉部被五彩的光芒一閃一閃,好像每閃一下,他臉上的五官就扭動一下,有的往左扭,有的往右扭;有的往下扭,有的往上扭;有的歪歪扭,有的往外扭,好像沒有一個器官是不動的。他的包裹在T恤里的兩條腿,也在里面一拱一拱,T恤衫在無窮地夸大,又無窮地縮小,他屁股下的沙發(fā)在“吱嘎吱嘎”作響。
大張輕輕地叫喚了一聲“小張”,小張頭也沒抬,好像無動于衷。大張?zhí)岣吡藥追忠袅?,又喚了一聲“小張”,小張的身子劇烈地?fù)u晃了兩下,臉上的肌肉跟著扭動了兩下,又不動了。大張把眼神轉(zhuǎn)向坐在兒子小張旁邊的保姆劉小花,劉小花用胳膊捅了一下小張。小張把身子一甩,躲過劉小花的胳膊,眼睛仍盯著電子游戲機(jī)的屏幕。劉小花斜了小張一眼,然后,將目光投向大張,大張還在盯著劉小花,改用嘴了,他用嘴朝小張努了努。劉小花改用手了,她用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小張。小張“嗯”了一下,眼睛仍看著電子游戲機(jī)。劉小花說:小張,你爸叫你。這話大張聽到了,小張沒聽到。此時,小張沒有耳邊風(fēng),只有激烈的打斗聲。
大張突然大喊了一聲:劉小花,叫你來你會死???劉小花的眼珠子被罵得大大的,她側(cè)身狠狠瞪了小張一眼,極不情愿地站起身,朝大張走來。
大張對著劉小花,朝身邊的房門努了努嘴。劉小花看了看大張,大張又朝房努了努嘴,劉小花確定了,她抬起手,想了兩三秒鐘,看著大張,小心推開門。門開了,劉小花卻不先進(jìn)去,而是側(cè)過身子,讓大張進(jìn)去。大張也側(cè)過身,瞪了劉小花一眼,才側(cè)著身擠進(jìn)了房間。
房間里比大廳暗了很多,僅有的一扇窗,被花色的簾子遮著,房間里是深深淺淺黑白花。白色地板瓷磚反射的冷清的凉光從腳底往上涌,大張輕手輕腳,向房間中央的一張床走去,他感覺凉光吹到了白色的蚊帳上,微微顫抖。
大張站在蚊帳旁兩三尺的地方,他想了三四秒鐘,又向床的位置挪動了兩步,探過身子,往前傾了一下,剛要說句什么,劉小花搶先說了一句:阿姨,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三天了呢,如果昨天就去,興許燒早就退了呢。大張接過話:老躺著也不是辦法,總是要面對的。四五秒鐘,蚊帳里傳來一句幽幽的聲音,像切成的一根根細(xì)針:你們出去,我沒事,躺躺就好。
劉小花一聽,連忙跑出房間。大張循著窗簾邊縫里透出的一層薄薄的光線,走到窗下的桌子里,翻找照片。
拿了照片的大張把房門輕輕掩上,徑直走到小張跟前,在兒子的肩膀上推了一下,說:在家聽小花的話,少玩游戲,多看圖畫書。小張身子一側(cè),雙手一抖,叫了一聲:“哎呀,差點(diǎn)!”大張見他耳朵里伸進(jìn)去一根線,便隨手一扯,把一句尖利的聲音也順便扯了出來:別玩了!你媽病了你不知道嗎?幼兒園為什么放假你知道嗎?你的耳朵為什么聾了你知道嗎?天塌下來了你知道嗎?小張一邊惘然地仰著頭,看著臉部扭曲的大張,一邊往大張的手里去奪耳麥。大張緊緊地攥著那根柔軟而又堅硬的線,低著頭怒視著兒子。兒子小張這會兒卻一臉的平靜,他的眼里只有電線,他扯住父親大張手掌里漏出的一段電線,不輕不重地拉了兩下,好像是試探,又好像有點(diǎn)膽怯。他見父親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便放棄了努力,搶先放了手,放了手的小張,將雙腿縮得更緊,雙手全力地握在電子游戲機(jī)上,又全心全意地玩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