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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鳥

2016-04-21 16:09湯成難
當(dāng)代小說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麥地老劉

湯成難

1

年輕那會兒,老劉還是長得一表人才的,喜歡他的姑娘也有,用老劉的話說,簡直是多了去了。對于這個說法,大家無從考證,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再說,男人吹點牛皮也是允許的。但是王芳芳不愛聽,王芳芳會說,那你怎么不娶她們呀,那你怎么不娶她們啊。王芳芳是老劉的老婆,能說這話的也只有她,而且王芳芳喜歡把這句話說兩遍,表示強調(diào)。

沒進城時,老劉在村里負責(zé)電管站蓄水放水。那時老劉還是小劉,半大小伙子,活兒不緊的時候,老劉也不急著回家,而是坐在田間壟頭吹吹口琴什么的。田里干活的姑娘多,她們喜歡聽老劉吹的曲兒,倒不是老劉吹的曲兒有把尿的意思,而是她們喜歡這種文藝的范兒,使得她們突然在這聲音里想起什么,想久了,仿佛有點尿意了,然后直起身子,一扭一扭地往田邊走來。她們跨過老劉,屁股搖擺得厲害,誰敢說這種搖擺里沒點兒意思呢。姑娘們也走不遠,就近在一棵樹下,解下褲子開始撒尿。那些圓的方的扁的癟的屁股,會折射來一道白光,但老劉從來不正臉瞧一眼,待到急尿沖擊草地的聲音消失后,老劉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跨過那一小塊濕地,然后朝電管站大步踏去。

再后來,老劉到了城里,在一個駕校當(dāng)教練助理,學(xué)車的姑娘也多,都是一些鎮(zhèn)上的,鄉(xiāng)紳暴發(fā)戶閨女什么的。老劉的活兒是負責(zé)模擬方向盤,那些姑娘的手在方向盤上磨來蹭去,有時蹭到老劉的手上,老劉就會紳士地挪開。用老劉的話說,那些粗的細的長的短的手,要怎么摸就可以怎么摸。但是老劉從來沒摸過,不屑于這些,他只是恰到好處地像抖掉灰塵一樣把那些手抖開。

上面這兩段故事都是老劉自己說的,說這些的目的只是要證明他那句“簡直是多了去了”。老劉沒有在這“多了去了”的姑娘里相中一個,而是后來經(jīng)人介紹相中了王芳芳。王芳芳是城里人,純正的,朝上數(shù),三代都在城里,而老劉是農(nóng)村的,就沖這一點,老劉相當(dāng)滿意,往小里說,他是在搞對象;往大里說,那是縮短城鄉(xiāng)距離。王芳芳長得不好看,五短身材,還戴著副厚底眼鏡,眼睛在玻璃下被無限放大,突兀得很。每次看著這雙眼睛時,老劉都有種眩暈感覺,但這些并不妨礙他們搞對象,迅速成婚,還一鼓作氣生了倆兒子——雙胞胎。這讓老劉突然就揚眉吐氣起來,一個男人在女人肚皮上搗騰出兩個胖小子,誰敢說沒點兒技術(shù)含量,碰上誰不服氣了,老劉就會拋下一句:沒技術(shù)你試試。

一對兒子立馬提升了老劉在王芳芳家中的地位,老劉是招贅上門的,招贅這兩個字老劉最不愛聽,什么叫贅,多而無用的意思。王芳芳似乎對這個字理解深刻,吵架時動不動就冒出一句:沒用的東西。王芳芳喜歡吵架,老劉是這么認為的,王芳芳喜歡制造點事端,然后使吵架變成順理成章的事兒。處于狀態(tài)的王芳芳是可怕的,滿面怒色,雙目睜圓,因為被放大,一對眼睛在玻璃片下猛獸一樣追殺而來,老劉從來不敢正視,光這一點,老劉就敗了。當(dāng)然,他們也有和睦的時候,那是極少數(shù),一般伴隨在老劉上繳工資的日子里。那個時候,王芳芳會換上一副更厚的老花鏡,坐在燈下,吵架時指點江山的粗短食指此時在計算器上撥來弄去,算算房價,算算油價,然后發(fā)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嘆息。老劉喊,王會計,吃飯了。王芳芳就會側(cè)過臉,目光從鏡片上方傳過來,這一刻,老劉覺得王芳芳是溫柔的。

但這一次王芳芳沒有轉(zhuǎn)過臉來,老劉喊,王會計,王會計,吃飯了。王芳芳沒有抬頭,大概是計算器上的數(shù)字錯了,還是老劉上繳的數(shù)字錯了,總之是哪兒錯了,王芳芳說,劉國棟,還有100塊哪兒去了呢?劉國棟是老劉的大名,搞對象的時候王芳芳就這么叫著,二十多年了還是這么叫,她沒有叫“國棟”,也沒有像老劉父母叫“棟啊”,總之她把這三個字叫得棱角分明的,劉國棟,這是上級對下級的叫法,是老師對學(xué)生的叫法。

如果這個時候老劉像學(xué)生回答老師問題,說出100塊錢的去向也就罷了,偏偏老劉沒有理睬,而是繼續(xù)說道,吃飯吧王會計。王芳芳就生氣了,這種生氣建立在職業(yè)道德之上,對于一個會計來說,賬目出現(xiàn)問題時,當(dāng)事人應(yīng)該積極配合調(diào)查,而不是進行賄賂,吃飯吧,這就是賄賂。

在交代100塊去向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下老劉的工作。上面說到老劉在駕校干活。跟王芳芳搞了對象后,老劉就離開了,去了一家國營廠,開車。干了幾年,去了糧食局,開車。后來又去了國土局,還是開車。當(dāng)然,這幾個“去”里面不是沒有一點懸念的,這些都要歸功于王芳芳的父親,老劉的岳丈人,以及一些煙酒和王芳芳在母親面前的幾次涕淚奔流。在這些因素的作用下,老劉在國土局干了下來,工作內(nèi)容就是給副局長開車。局長姓李,女的,比老劉長幾歲,新調(diào)來的。100塊的去向就跟她有關(guān)。

那天情況是這樣的,下班后李局讓老劉把她送到二中去,李局的女兒在二中讀書。按理說,這不是老劉的工作,但是領(lǐng)導(dǎo)吩咐的,就是工作。車開到半路,李局說,老劉停一停。李局下車就往路邊的烤鴨店跑去。沒幾分鐘李局就回來了,李局說,女兒喜歡吃烤鴨,我忘了帶錢,老劉你先拿100塊錢給我。于是老劉就從自己兜里掏出100遞過去,上車后,李局把烤鴨擱在腳旁,但并沒有把找零的錢遞給老劉,一路上老劉一直在回憶李局的那句話,“拿”100塊錢給她。

因為沒有發(fā)票,也無法報銷。王芳芳說,100塊錢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是它的去路不明,問題就大了。老劉并沒有對王芳芳如實說出這些,主要是擔(dān)心王芳芳因為這個問題能引發(fā)出若干問題,女人大抵都是這樣。還有,老劉覺得那100塊應(yīng)該很快就會還回來??墒鞘虑橐呀?jīng)過去一周了,李局都沒提過,有好幾次在路上,老劉故意把話題往烤鴨上扯,試圖勾起李局的一點記憶。老劉說,河南路上也開了一家烤鴨店,味道不知咋樣?或者,西門那家烤鴨店關(guān)門了。當(dāng)然,這些都沒有使李局記憶復(fù)蘇,李局似乎不太感興趣烤鴨的事情,她喜歡談?wù)摾葋啞⑺黢R里、朝鮮什么的。也是的,作為一個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胸懷天下。

之后的幾個禮拜,李局沒有去二中,倒是有一次讓老劉送她去一個攝影器材店,李局問老劉,說老劉你喜歡攝影嗎?

老劉嘿嘿笑兩聲,說喜歡呢,年輕那會兒就愛拍照。然后順便回憶了在電管站工作那會兒,村里拍身份證照片,他叫照相的師傅加拍了一張生活照,站在電管站蓄水管上,雙手撇在身后,要多帥有多帥,多少姑娘想要那張照片呢。

當(dāng)然,最后一句是被老劉放在肚子里的。李局說老劉你那不叫攝影。老劉又嘿嘿兩聲,便不再說話。之后李局講了一些攝影的事兒,然后說,老劉,改天跟我們一起打鳥去。

“改天”很快就到了。周六,按照李局約定,地點在郊外的紅山。老劉給李局扛著攝影包,幾乎是一口氣爬上山頂?shù)?,在上山路上,老劉沒有說話,除了接了王芳芳的一個電話外。電話里王芳芳問,劉國棟你今天加班啊?老劉說,對,打鳥。然后就把電話掛了。直到山頂,老劉都有些得意,他想王芳芳肯定還在琢磨“打鳥”的意思。

除了李局,其他人都不認識,老劉也打過鳥,在鄉(xiāng)下的時候,那是真槍實彈的,用彈弓夾石子,后來買過一把氣槍,砂蛋的,打過麻雀和鷺鷥。現(xiàn)在老劉就坐在一個大石頭上看著這群打鳥的人,相機被架在三腳架上,或者被端在手中,總之一副有模有樣的,對著疏密相間的枝頭,對著看不到盡頭的天空,噼里啪啦一陣快門。那種快門的聲音十分動聽,像秋天的豆莢在田野上悄悄炸裂,老劉就在這個聲音里假寐了一會兒。久了,再抬起屁股,走到那些人旁邊,在幾個攝像機前面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又走回石頭。這樣幾個來回后,李局就喊老劉,說過來看看片子。老劉湊近了看,有的是鳥,正在飛翔,翅膀邊緣被陽光照射得近乎透明;也有遠處的山,一片黛色,像沒睡醒的樣子??赐昶?,老劉就對著相機的鏡頭看起來,左右上下,拉近拉遠,然后,老劉看到了一片農(nóng)田,遠處,麥子綠油油的,油菜花開得正艷。那些在教科書里被比喻作麥浪的地方,偶爾會出現(xiàn)一兩個黑點,黑點應(yīng)該是那片土地的主人,也有可能是一對情侶,總之,這讓老劉突然激動和感慨起來,他想起自己坐在田埂上吹口琴的日子,想起那么多被露水打濕褲腳的早晨,那些日子多么干凈明亮,多么頂天立地,現(xiàn)在它們離他那么遙遠,就像這個山頂和山腳的距離。這樣看了一陣,老劉并沒有繼續(xù)走回石頭,而是圍著山頭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找著一個最高點,站在上面做了一個極目遠舒的動作。剛才的兩個黑點還在,在麥浪里忽明忽暗,于是老劉又激動感慨了一陣,對著那個方向死勁揮舞著雙臂。

那日回家,老劉就迫不及待地翻出口琴,坐在陽臺上吹奏起來。王芳芳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但從桌上未完成的剪報看,應(yīng)該是買剪刀或膠水一類的東西去了。剪報是王芳芳最大的樂趣,剪報內(nèi)容無非是一些吃什么頭發(fā)黑,西紅柿哪樣吃營養(yǎng)高,抽一支煙相當(dāng)于減壽多少分鐘。她又是一個多么認真的人啊,以至于從不因為工具原因使剪報工作停頓下來。剪報中的王芳芳是與眾不同的,她會一邊剪一邊閱讀,當(dāng)然閱讀是會發(fā)出聲音的,不很大,但又叫人不能忽略的那種,像一只蒼蠅揮之不去。所以,現(xiàn)在,如此安靜的時刻,顯得多么珍貴,整個屋子里飄蕩著口琴清脆悠揚的聲音。老劉被自己陶醉了,他把眼睛閉上,于是麥浪里那個黑點就出現(xiàn)了,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具體,直到變成一個人的形狀。那是年輕的小劉,褲腿被卷得老高,腳踝上還沾著泥巴,小劉從上衣闊大的口袋里掏出了口琴,然后旋律就在麥田上方飄揚起來。

就在老劉和小劉合二為一的時候,口琴被奪了出去。王芳芳說,難聽死了,難聽死了。王芳芳幾乎是用一個投籃的動作把口琴扔進抽屜的,顯然她沒有像老劉認識的那些農(nóng)村姑娘一樣,喜歡這個調(diào)兒。王芳芳說,吹得難聽死了,劉國棟,你沒事就幫我把蔥栽一下。

現(xiàn)在這把蔥就擱在老劉腳下,王芳芳下樓時順便買回的,陽臺的角落里有兩只鐵皮桶,桶里有些土,前些日子踏青帶回來的。老劉借著黑暗狠狠地吐了口氣,好像剛才的某個音符的吸氣還憋在胸腔。他把桶里的泥土撥開,再把蔥一撮一撮地插進去。做這些的時候,王芳芳一直站在旁邊,作為一個城里人,王芳芳是不愿觸碰泥土的。當(dāng)然這個期間,她也發(fā)出了疑問,就是關(guān)于“打鳥”的意思。老劉說,對啊,今天陪領(lǐng)導(dǎo)去打鳥了。

王芳芳問打什么鳥?

老劉想起白天的得意,于是又嘿嘿兩聲,說,打鳥就是攝影的意思,時髦的叫法。

王芳芳說,劉國棟,攝影你就說攝影,說什么打鳥呢,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什么了,你以為自己做了幾年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了,還真以為自己就從此時髦了呢……

老劉沒有回話,站起身,丟下喋喋不休的王芳芳,徑直往客廳走去,黑暗中老劉做了個擴胸運動,此時,他突然有個強烈的想法,或者叫愿望,真的,他真想把王芳芳像蔥那樣的栽進鐵桶里。

2

之后的一段日子,老劉又有了幾次打鳥經(jīng)歷,有時跟很多人,有時只有他和李局,不過老劉沒有像第一次那樣與一塊石頭打發(fā)半天光景,而是大多時間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打鳥人四處察看。后來,李局遞來一只相機,說,老劉,拿去拍吧。老劉接過相機,雙眼就朦朧起來了,這句話使他想起了自己前陣子被“拿”去的100塊錢,總之,此時,這個字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暖,老劉感慨起來,他甚至為王芳芳昨晚還為100塊錢耿耿于懷的樣子感到羞愧和鄙視。

老劉把相機一直穩(wěn)穩(wěn)“拿”在手中,因為眼睛的濕潤,所以看不清景物,但是沒關(guān)系,這不影響他繼續(xù)四處察看,并且像一個專業(yè)的打鳥人似的擺出各種姿勢。

他又看向麥田的方向,大概離收獲季節(jié)尚早,田野里不見一個人影,也就是說,沒有像上次看到的那個黑點,這多少讓老劉有些失望,總覺得地里沒有人是多么的不協(xié)調(diào),多么的可怕。他把鏡頭對著天空,對著樹林,又對著遠處幽靜而蒼茫的田野,然后,他在鏡頭里看見了李局,李局正躬著腰看著三腳架上的相機,這個姿勢倒像是在揚場似的。老劉又想起過去的那些時光,那些艷陽高照的秋收季節(jié),大地上一番忙碌景象,人們都來到了地里,以最謙卑的姿勢向大地乞索糧食。那個叫小劉的小伙子正把一捆捆稻子堆起來,他的面前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座座小山,這是糧食堆就的山,正在割稻的人們渾身酸累時就會抬頭看一眼,當(dāng)人們看見這些山一樣的稻堆時,心頭就會漾起陣陣美好,那些美好甜絲絲的,像什么東西流過心頭,一切都舒坦開了。

李局走來的時候,老劉正兩眼噙淚,李局依舊是讓老劉“看片子”的,這大概是攝影人的特點,分享嘛。李局把相機歪過來,一張張地撥過去,那些麥田便連綿起伏了,田野遼闊無邊,遼闊的田野上面是空無一物的天空,天空下面也是空無一人的田野,這樣的景象使老劉覺得美好又悲傷。他感嘆說,怎么沒有人呢?然后把腦袋從相機前挪開,望著遠處。老劉說,這么大一片莊稼地,看不見一個人影,總叫人感到空落落的。老劉說這話的時候,頭頂正有只小麻雀孤零零地飛過。

回去的路上,老劉一言不發(fā)地開著車,李局坐在副駕駛上,她沒有和老劉講一講敘利亞或伊朗,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看久了又把視線收回來,拿起相機“看片子”。突然,李局說道,老劉你說得對。老劉轉(zhuǎn)過臉看李局,似懂非懂。李局說,照片里沒有人,再美的風(fēng)景都顯得沒有內(nèi)容,顯得空落落的,不夠厚重,再說,一切都要以人為本嘛,攝影也是。老劉仔細聽著,雖然有些迷糊,但還是能懂的,他想,不管指的是田野里沒人,還是照片里沒人,意思都是沒人不好。李局說,老劉你真是大智慧,你對攝影還是有深刻理解的。

在李局和老劉“深刻”談?wù)摰囊粋€月后,麥地里終于有人了,夏收到來。但是,這些人的出現(xiàn)卻讓老劉感到難受——他們坐在收割機的駕駛室里,從廣袤麥地的遠處緩慢駛進來,像一頭怪獸,哼哧哼哧地啃噬著。李局把相機端在手里,前后左右找著角度。換做以往,此時老劉一定是躺在小轎車里,聽聽歌,曬曬太陽,他覺得沒有比這更美妙的時刻了。但現(xiàn)在不同,他也有了相機,雖然還不知道這個相機跟他的一百元是否有點關(guān)系。老劉也喜歡把相機端在手里,然后兩肩聳著,從鏡頭里看著他熟悉又陌生的世界?,F(xiàn)在,熟悉的麥地里卻是他陌生的收割機,麥子被胡亂吞進去,再被吐出來,不像是收獲,倒像是被掠奪。

李局說,老劉,要是有人握著鐮刀在割麥,遠處夕陽西下,麥穗金黃,這樣一幅場景應(yīng)該是很美的。李局說這話的時候,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在空中畫著,好像手里有一支筆,筆是馬良的神筆,筆到之處,盡是美景。老劉看醉了,鼻子竟也酸酸的,老劉說,是的,沒人就是不好。說完兩個人對著田野一陣感嘆。突然,李局拍了下腦袋,說,嗨,倒是有個好辦法,救急一下。李局轉(zhuǎn)過臉來,說,老劉,你幫我擺個樣子吧。

接下去的事情便是老劉跨過溝渠跳進麥地,向收割機上的人借來一把鐮刀——居然也有鐮刀,然后在李局所指的位置開割起來。鐮刀被握在手里的時候,老劉激靈了一下,好像握的不是鐮刀,而是魔棒,魔棒說,前面是三十年前小王莊——老劉眼前便有了小王莊參差不齊的青磚瓦房;魔棒說,這里是小王莊的麥地——老劉便看見了麥地里熙熙攘攘的人,那些人穿著灰藍衣服,頭上戴著草帽,把身體彎得和大地平行。老劉也順勢把身體彎下去,兩手揮動起來,他感到體內(nèi)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勁兒,像三十年前的那個年輕人一樣,好學(xué),勤奮,朝氣,熱愛勞動——他不愿意落在別人后面,是的,那時候誰愿意落在別人后面呢。汗像泉水一樣從每一個毛孔里冒出來,他的衣服濕了,衣服之下是光滑健碩的皮肉,好幾個瞬間,老劉分不出是三十多年前還是三十多年后,究竟是小劉還是老劉,他看著眼前大片的麥子,好像那年播下去的種子一直長到了現(xiàn)在,莊稼還是那茬莊稼,人卻老矣。

太陽向西邊滑去,一直滑進了麥地里。李局連喊幾遍,老劉才聽見,似乎極不情愿地從麥地里走出來,從三十多年前走出來。

上車后,李局依舊給老劉“看片子”,言語動作都是興奮。他們把車停在路邊,像專業(yè)影評人似的一張張點評起來。照片里看不見老劉的臉,只有與大地平行的脊梁,麥子在身后躺下,好像站立了幾個季節(jié)終于功成名就了。太陽在遠處,仿佛也要跌進麥田里,所有的一切都將歸于大地。李局把另一個相機——讓老劉“拿”去的那只——放在跟前,也一張張地翻看著,李局說,老劉,你看,明智吧,我也用這個相機給你拍了幾張。老劉把腦袋伸過去,便看見麥地里的自己,他被麥子包圍著,被金色包圍著,被層層疊疊的往事包圍著。老劉剛要感嘆幾句,李局開口了,李局說這些照片讓她想起下放時候,在馬家營,整整五年,把激情和青春都奉獻在那兒了——

老劉將車啟動了,剛要掛擋,李局的手搭上來,說,等會兒再開。于是兩人便在車里坐著,窗外有風(fēng)吹進來,仿佛三十年前的風(fēng)一直吹到現(xiàn)在。

到家很晚了,王芳芳已經(jīng)睡了,中年婦女那種特有的鼾聲在黑暗里悠蕩著,老劉不敢發(fā)出聲響,怕驚擾王芳芳的睡眠,王芳芳說她最近睡眠差,淺得很,就像潛水似的,剛把腦袋潛到水下,就被人拎上來了。所以老劉躡手躡腳地,像走在水面上一樣,水面下是正在潛水的王芳芳。老劉在陽臺上站了站,讓風(fēng)把臉?biāo)绖糯抵?,好像傍晚的那種熱血還在沸騰似的,此時的老劉還不想睡覺,他在黑暗中往櫥柜里摸索了一陣,沒有,沒有口琴,他不知道被王芳芳又藏到哪兒去了。對于上次老劉吹口琴一事,王芳芳是憤懣的,她認為老劉對口琴的懷念就是對過去生活的懷念,對過去生活的懷念就是對農(nóng)村的懷念,對農(nóng)村的懷念就是一種沒出息或者與其對抗的表現(xiàn)。這么一來,王芳芳就生氣了,一生氣就讓口琴消失了。

老劉在抽屜里翻找了一陣,十分沮喪,抽了支煙,便潦草洗漱上床了。躺下來似乎沒有睡意,想起白天在麥地的事,又急忙下床找相機,他坐在床頭一遍遍看著,盡管白天都瞟過了,此時還是忍不住感嘆起來,好像當(dāng)年的自己還正在地里勞作著。他想,日子過得真是快啊,三十年竟然嗖地過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懷念,可每次想起那些麥地,那些稻田,以及那些勞作的人們,他就會兩眼濕潤,好像昨天還在地里干活,吹著輕柔的風(fēng),腳下的泥土是松軟的,一眨眼就到了今天,今天他穿著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商品房將他托舉著,身子下面很空……他突然感到無比悲傷起來,想推一推身旁的王芳芳,向她傾訴此時的種種哀傷。他借助相機微弱的光線看了看身旁,鼾聲比之前更盛了,想必已經(jīng)潛到水深之處。他把相機關(guān)了,頓了頓,又打開,看一遍,關(guān)上,再打開,這樣幾次之后,老劉把相機放在胸口,突然想哭,好像相機一關(guān)上,就把過去阻隔出去了,當(dāng)他打開相機時,里面出現(xiàn)的麥地不是城市邊緣的麥地,而是小王莊的麥地;相機里的人也不是現(xiàn)在的自己,而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他一遍遍地看著,直到雙眼迷蒙。后來老劉也迷迷糊糊睡著了,像是剛剛閉上眼睛,就醒來了,準(zhǔn)確地說,是被迫醒來,他幾乎是被王芳芳的尖叫扯起來的,天剛剛亮,王芳芳指著老劉擔(dān)在床角上的衣服叫起來,王芳芳說,劉國棟,你怎么能把衣服放在床上——

王芳芳用兩個指頭夾著衣服,提起來,然后在空中進行了一次自由落體。老劉的衣服便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趴在地上了。王芳芳說,衣服上盡是麥秸,你昨晚去哪里了。老劉剛要向她講述昨天的事,講述那片離城市不遠的麥地,可是王芳芳不愿意聽,她的重點不是“你昨晚去哪里了”,而是“衣服上盡是麥秸”,在王芳芳的生活原則里,衣服是不允許放在床上的,更何況有麥秸。對,麥秸。王芳芳幾乎是失聲喊出來的,好像自己十幾年的生活敗給了一根麥秸,現(xiàn)在,它們堂而皇之甚至挑釁般地來到她的家中,像個勝利者一樣躺在地板上、床上,它們一言不發(fā),便說明一切。王芳芳迅速沖到床頭,搶過老劉手上的相機,然后舉過頭頂,是的,像那個舉著炸藥包的英雄一樣,王芳芳的鼻翼翕動著,仿佛身在沙場,她晃動炸藥包的時候,老劉已經(jīng)撲上去,但王芳芳躲得快,她都驚嘆自己的敏捷,王芳芳說,你居然偷偷攢了錢,偷偷買相機,還偷偷去麥地……王芳芳越說越憤懣,倒不是悲傷,她不悲傷,因為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勇士似的,勇士怎么會悲傷呢。她又來到那件衣服面前,這次是雙腳出征了,它們驍勇善戰(zhàn),很快踏扁了敵方,又不解氣,再用手將對方提拎起來,向窗外擲去,老劉看見那件昨天還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外衣正耷拉著雙臂以一個絕望者的姿勢跳下樓去,心頭頓時一緊,酸酸地想哭。就在他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又看見王芳芳站到了窗口,他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像從前打籃球那樣進行了一次蓋帽,真的,他只是想挽留住那架相機,那架可以讓他看見過去生活的相機。但他也沒想到,自己的這次蓋帽那么有力道,那么精準(zhǔn),他的手掌不但蓋在了相機上,還蓋在了王芳芳的臉上,那一聲脆響驚天動地。

這個早晨,王芳芳沒有罵,沒有哭,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回娘家,而是一言不發(fā)地把地上收拾干凈,上班去了。老劉不知道這樣的反常將會出現(xiàn)怎樣的結(jié)果,兩三天后才確定,這次王芳芳要和他冷戰(zhàn)了。老劉的衣服被搬到客廳里,以后的日子他將睡在這里,具體“以后”是多久,也無法知道,他只是覺得女人的倔強一旦開始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王芳芳每次做飯只做一小份,或者干脆不回來吃,老劉常常觍著臉逗她說話,后者便轉(zhuǎn)身離開,她也不看老劉,眼睛游離在外,鏡片度數(shù)似乎又加深了些,眼睛在玻璃后面變得愈發(fā)大,像兩尾魚游來游去。

3

這段日子,老劉仍然經(jīng)常打鳥去,和李局等幾個攝影的之外,也有過一個人的時候,那是周日的早晨,他騎著自行車去了那片麥地,眼前空空蕩蕩,所有的糧食都已歸倉??墒?,很快,他又不悅起來,那些機器收割的地里散落了很多麥穗,有麻雀從電線上飛下來,走一走,啄一啄,又飛開。老劉張開雙臂嗷噓嗷噓地吆喝了一陣,便跳上田埂,把相機架好,調(diào)了視頻模式,然后再跳進空蕩蕩的地里,像那些鳥一樣,彎腰拾著麥穗。

天沉下來的時候,老劉才從地里走上來,他把麥穗抱在懷中,卻不知道如何處理,是的,作為一個農(nóng)民,現(xiàn)在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糧食,他把麥穗放在地上,想了想又抱起來,捆在車座后面。做完這些,老劉躺在田埂上,他不著急回去,回去干什么呢,兒子們在學(xué)校,王芳芳在娘家,家里空空蕩蕩,潔凈得沒有一絲煙塵味。他在田埂躺下,身下軟綿綿的,鼻子里是草的氣息,他打開相機,把剛剛錄下的回放著,穿過這個鏡頭,仿佛再次回到當(dāng)年,他想自己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去了,父母雙亡后只在清明時節(jié)去看看,王芳芳是不愿踏上泥土路的,臟死啊,她喜歡這樣說。老家的房子倒塌之后,好像他與土地的一切都斬斷了,與過去的一切都斬斷了。又過幾年,老家拆遷了,建了無數(shù)的工廠,像是一夜之間從地里長出來似的,煙囪群立,猶如勝利者的旗幟。他看不到從前,這使他無比難受,那個在田邊吹口琴的人呢,那個在地里勞動有使不完勁的人呢,那個笑起來一臉燦爛的人呢,現(xiàn)在他看著手里的相機,像緬懷從前的那個人,緬懷從前的一切,老劉把相機抱在懷里,眼淚從臉頰上流下來。

王芳芳依然不在家,屋里漆黑一片,老劉把麥穗放在樓下自行車庫里,又挑了幾支插在空酒瓶中,這樣看起來就有點藝術(shù)的味道了,但即使這樣,老劉心里仍是酸的,像是某種祭奠,儀式般地完成了。

他站在陽臺上,通過相機看著遠處,他好像越來越喜歡這樣了,鏡頭里出現(xiàn)的總是使他驚喜或感傷,仿佛這是一個時光轉(zhuǎn)換器,比如此時,高樓不見了,而是小王莊的點點矮屋;城市的燈火也變得依稀起來,猶如田野上的星空。在往后的日子里,老劉常常以這樣一個姿勢站在窗前,用王芳芳的話說,他和相機合二為一了。的確,大多時候老劉都將相機拿在手中,或掛在脖子上。王芳芳依舊和他冷戰(zhàn),或者說,已經(jīng)停戰(zhàn)了,但他們?nèi)匀徊徽f話,仿佛是戰(zhàn)爭后的慣性。老劉插在酒瓶里的麥穗,被王芳芳扔到垃圾桶了,扔完后瓶子里又會出現(xiàn),再扔,再插上,他們就像進行一場無聲的持久戰(zhàn),酒瓶是他們的爭奪地。秋天過去,冬天即將到來,他們?nèi)匀幌駨那澳菢?,好像生活本該如此。老劉后來想了,他和王芳芳之間的問題不是夫妻的問題,好像是城市和農(nóng)村的問題,這么一想,老劉釋然了。他們都變得不愛說話,準(zhǔn)確地說,不愛和對方說話,說什么呢,是的,說什么呢。

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都開始忙碌起來,各自單位里的事情似乎特別繁多,王芳芳經(jīng)常加班,在家的時間少了,她已經(jīng)很久不剪報了。但在這種忙碌里王芳芳還是花了半天時間把頭發(fā)做了一下,燙了,大卷的那種,像一個簸箕扣在腦袋上,使得原本五短身材顯得更矮了。老劉也在周末的時候和李局東奔西跑。但這種忙碌里有一件事使老劉很開心,那就是關(guān)于打鳥。李局說她要參加一個攝影比賽,攝影主題是“最美”,她說自己手頭上還沒有“最美”的片子。有好幾個禮拜,他們都在很晚時候才回去,李局希望能打鳥成功,但是,領(lǐng)導(dǎo)的要求總是高的,李局對自己拍下的五千多張片子極不滿意,她一邊看著一邊刪著,這讓老劉感到萬分心疼,他心疼的倒不是拍片子時的辛苦,而是別的什么,他總覺得鏡頭里的一切都是最美的。是的,老劉把這句話說給李局聽的時候,李局笑了起來,李局說,老劉,真看不出來哎,你還蠻有哲思的。

攝影比賽快要截止的時候,他們的工作也更忙碌了,為了打鳥打出“最美”,李局幾乎每日披星戴月,當(dāng)然,披星戴月算什么呢,李局說,攝影其實不僅僅是一種娛樂休閑,更多的是一種傳遞,是一種弘揚,比如,我們這個“最美”,僅僅是拍出美的風(fēng)景么?當(dāng)然不是,它更多的要宣揚一些人間光明的東西——說到此處,李局突然拍了下大腿,老劉知道,每每這個時候,就是李局有了新意圖的時候。果然,李局吩咐老劉,明早,對,明早,你和我上山拍日出——

天蒙蒙亮?xí)r,老劉就起床了,王芳芳還沒回來,昨天傍晚走的,說是財務(wù)室加班。臨走時對著鏡子梳了半天卷發(fā),噴了一些發(fā)膠,用手煞有介事地抓了抓,顯得自然或蓬松,剛走到門口,又折回來,仿佛覺得不滿意,又用發(fā)膠在頭上澆灌一番,即使現(xiàn)在,屋子里還殘留了那些化學(xué)氣味的甜膩。老劉其實是想和王芳芳說說話的,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要和李局打鳥去了,為一個“最美”的目的,他一直很感慨,甚至有些納悶,鏡頭下的景物為什么就那么美呢,它像是超越了現(xiàn)實,又像是穿越了時空。老劉在衛(wèi)生間認真地洗著臉,梳頭,他比往常的任何一個時候都顯得慎重和嚴肅。

接到李局,天還是黑的,遠處有幽幽藍色,這種藍色使人神清氣爽甚至振奮,他幫李局把長槍短炮扛到車上,關(guān)好門,又迅速跑到駕駛座,外面有些涼了,寒氣絲絲地透進身體。他打開音樂,把暖風(fēng)調(diào)到恰到好處,便一路向紅山駛?cè)ァ?/p>

紅山離市區(qū)不遠,三四十分鐘的車程,紅山的整個山體都是紅色,據(jù)說是一種火山土,火山土上一毛不拔,整個紅色便裸露在外面。這幾年來游玩拍照的愈發(fā)多了,日出與日暮時分,相當(dāng)震撼。傍晚的紅山老劉是見過的,太陽紅艷艷的,與紅山遙相呼應(yīng),紅山被夕陽普照著,仿佛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火,山體被燒得通紅。但日出的紅山還沒有見過。李局說,年輕的時候喜歡看日落,年紀(jì)大了就想看日出。她把臉轉(zhuǎn)向老劉,像是要等待共鳴。老劉這時才發(fā)現(xiàn)李局今天是把頭發(fā)披散下來的,像一朵云似的飄在肩上。在老劉的記憶里,李局一直都扎著辮子,不長不短地束在腦后,顯得干練。老劉常想,作為一個女干部,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發(fā)型呢?似乎怎樣的發(fā)型都容易使人忽略她們的性別。但現(xiàn)在,老劉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李局原來是個女人,而且還是那種很女人的女人。李局把頭轉(zhuǎn)向窗外,看遠處的天空,她的腦袋每晃動一下,車內(nèi)都會激起一陣發(fā)膠的香氣,是的,發(fā)膠的氣味,和王芳芳的不太一樣,一種是甜膩膩的,一種是清爽爽的。

架好相機,東邊已經(jīng)明亮起來了,暗暗的紅色仿佛深藏在白色之中,紅山在這樣的色調(diào)里呈現(xiàn)出一種穩(wěn)重與大氣,仿佛一個飽經(jīng)世事的人,一言不發(fā)。遠處的山頭是深褐色的,還沒醒來一樣,正等待著太陽的呼喚。突然,李局哀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老劉也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人呢,是的,人呢,他們多么希望這個時候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

寒風(fēng)不停地往脖子里灌,身上的溫度都被搜刮干凈了,李局在地上蹦了蹦,像個少女似的,那朵云似的頭發(fā)便飛揚起來。老劉把相機從脖子上取下來,放在一個高高的土塊上,他從相機里向遠處看,紅色越來越來勁兒了,一層層地往上涌。李局也彎下身子看過來,她說,老劉,讓我也看看。她把腦袋伸過來,那縷發(fā)膠的清爽氣息躥了上來,一直躥到老劉的鼻子里。李局對著四周看了看,調(diào)了調(diào)焦距,又轉(zhuǎn)向了東方,此時天邊,紅色已經(jīng)鋪展開來,像是為太陽的出場鋪就的紅毯,山體也紅了,只是紅得有點深沉。紅色越來越重,像是有人在一遍遍地涂抹著,使人不能知道紅的極致是什么,突然,紅色部分裂開了,猶如布匹被撕開了一道縫,那個不安分的球體正躍躍欲試著。裂縫越來越大,紅色也越來越艷,球體終于粉墨登場了,它渾身裹挾著金色,恰似一件威武的盔甲,氣宇軒昂。老劉聽見兩個相機發(fā)出的噼啪聲,這是快門的聲音,也是一種歡呼聲,山體亮了,紅色濃重地呈現(xiàn)出來,突然,對面的山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或許原本就在,只是剛剛的黑暗使得這個人猶如一尊石頭似的——這一定也是等待日出的人。李局激動起來,說,老劉你看,老劉你看,真是老天助我,需要人時老天就安排了人。李局忍不住繼續(xù)說著,日出,世間的最美;看日出,是對美的追求,老劉你說是吧。李局對任何事都能給出一兩句總結(jié),領(lǐng)導(dǎo)大抵都這樣。李局一邊說話一邊認真拍著,她蹲在地上,快門不放過日出的每一種狀態(tài)。老劉也有些感慨,是的,最美,兩個最美的重疊。他把相機托在眼前,對著那個人,人的前方是氣勢磅礴的日出,日出之下是虔誠的人,他們在相互觀望,相互等待。

一會兒工夫,太陽終于跳出來了,像是經(jīng)歷了一番搏斗,金色四濺,世界突然明亮起來,仿佛在一瞬間,所有的黑暗逃之夭夭,光明登堂入室,天邊亮了,紅山亮了,遠處的城市也亮了。這讓人感到十分震撼,這種震撼里還有激動。老劉繼續(xù)用相機四處看著,遠處的田野,工廠,以及伸向更遠方的柏油路,最后,老劉的鏡頭落在那個人身上——他(她)仍然保持著剛剛的姿勢,好像日出與其無關(guān)似的。老劉把鏡頭緩緩拉近,那人身下的紅山便清晰了,草木清晰了,人的側(cè)臉也清晰了——是的,那是一個女人,一個燙了卷發(fā)的女人,卷發(fā)應(yīng)該由發(fā)膠固定過,顯得那么的死板和堅硬,女人戴了副眼鏡,從鏡頭里看過去,鏡片似乎很厚很厚——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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