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糊涂,把我忘了!”這是周有光最愛說的一句話。3年前的夏天采訪老人家的時候,他還開心地打趣:“別人都做五年計劃,我只做‘一年計劃,不過我相信,活到108歲我是沒問題的?!北粦蚍Q為“四朝元老”的周有光,今天(2016年1月13日)又迎來了111歲生日,有如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令人嘆服的奇跡——這個奇跡并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壽命的延長,更是未被時光奪走的清醒的頭腦、敏銳的思維,甚至更加犀利的批判精神。他依舊關注時事,每天固定看五種以上的報紙,還時常收到朋友從海外寄來的刊物,每有感想,還會用一部小打字機記錄下來。在周有光狹小的書房里,最顯眼的便是他與夫人張允和的合影。照片上的張家二姐笑靨如花,似乎仍在溫柔地注視著相攜走過近70載的愛人,陪他回味這一世紀的風雨。
新世界
1923年的某一天,17歲的周有光登上了從蘇州開往上海的火車?!皬幕疖囌鞠聛?,坐電車到靜安寺,當時的靜安寺是上海租界西邊的盡頭,再往西就是田野。然后再雇了輛獨輪車去梵皇渡,也就是今天的中山公園一帶,圣約翰大學就在那兒?!豹気嗆囍ㄖǜ赂碌匦羞M在崎嶇不平的田野上——半個多世紀后再回憶這一幕,周有光發(fā)現(xiàn)其極具象征意義:據(jù)他考證,獨輪車跟歷史博物館里的指南車在工藝水平上相似,而根據(jù)《宋史》,指南車造于1027年。所以,“坐著獨輪車進大學,這一下子我就在文化上跨越了900年”。老人又呵呵笑起來,似乎很得意自己的發(fā)現(xiàn)。
原名為圣約翰書院的圣約翰大學成立于1897年,是中國最早的新式大學。很多曾對中國的歷史進程起過影響的著名人物,即畢業(yè)于圣約翰,比如顧維鈞、林語堂、宋子文、榮毅仁、鄒韜奮、貝聿銘等。圣約翰學費不菲,一學期就要200多銀元,是正逢家道中落的周有光難以負擔的。幸運的是,周有光的三姐當時在上海教書,她的同事聽說此事,深知考上這所大學不容易,愛才心切的她竟然說服自己的母親當了家里的一個皮箱,為周有光“籌款”上了學。
報考圣約翰之前,周有光聽前幾屆的同學說,報名表上的照片必須是要穿西裝的。周有光說他從來沒有穿過西裝,好在照相館里有西裝道具可以借。西裝是穿在身上了,可是攝影師也不知道該怎么搭配,先給這個年輕人打了一個領結(jié),想了想,然后又在脖子上套了條領帶?!拔野颜掌牡缴虾#瑢W看見了趕緊給我退了回來,讓我重拍。想起來有意思極了……”每當想起這個小插曲,周有光都會樂不可支。
圣約翰大學的生活,則在自嘲為“土包子”的周有光面前打開了一道五彩斑斕的世界?!笆ゼs翰雖然是教會學校,以推廣基督教為目的,但在學校里面是非常自由的,言論自由、思想自由、信仰自由,沒有人強制我們。給我們授課的老師主要來自英國或美國,學校所有人都要用英語,連門房都講英語?!碑敃r的圣約翰也有一些中國老師,他們主要教授中國歷史或古文之類的科目。錢鍾書的父親、著名的古文學家錢基博便在這里講中國文學?!坝幸惶戾X先生來上課,出個題目,讓我們下去作篇文章交上來。其中一大半的人都用鋼筆寫的,我是用毛筆寫的。結(jié)果第二天他就大罵:‘你們是中國人嘛?是中國人為什么中國工具都不能用?凡是用鋼筆寫的文章都被退回去,重新用毛筆寫了送來?!睅资隁q月倏然而過,可是生命里經(jīng)歷的那些難忘的人和事,卻依然歷歷在目。
流水般的愛情
如果說周有光是一個傳奇,傳奇的另一端——張家四姐妹中的二姐張允和。
幾年前,著名歷史學家史景遷的夫人、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金安平女士寫了一本《合肥四姐妹》的書,張家四姐妹的人生故事更成為引人注目的傳奇。張家曾是安徽一望族,其發(fā)家史來源于張允和的曾祖父張樹聲。張樹聲曾任過直隸總督、兩廣總督、兩江總督,是李鴻章手下一位重要人物。張家第三代,也就是四姐妹的父親張武齡(張冀牖),出生于清末。受新思想影響,他決定離開安徽到蘇州興辦新式教育。1921年張武齡變賣家產(chǎn),在蘇州開辦了著名的“樂益女子學?!焙鸵凰凶又袑W——平林中學。
“我的丈人也很有意思,他一個人拿錢出來辦學校,他錢多,外界給他捐款他也不要。”當時有人還嘲笑張武齡傻,錢不花在自己的兒女身上,卻花在別人的兒女身上。投資教育的張武齡也因此與蔡元培、蔣夢麟等很多當時著名的教育家結(jié)成了朋友,還聘請許多思想激進的人士來校任教,如侯紹襲、張聞天、匡亞明等人。不過現(xiàn)在看來,張家的這種長線投資是非常值得的。“張家四姐妹”受到了比較好的教育。葉圣陶講過一句話:“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張家子女名字都十分有趣,除了都有一個“和”字外,男孩子的名字都有一個“寶蓋頭”——比如宗和、寅和、定和、寰和、寧和,據(jù)說這是因為兒子留在家里;而女孩子的名字都有一個“兒”——元和、允和、充和、兆和,“兒”字兩腿向外翹,意味著女兒都要嫁出去。
因為周有光的妹妹周俊人在張武齡開辦的樂益女子中學讀書,又恰好與張允和同學,張允和常常到周家來玩,一來二去就與周有光相識。周有光大學畢業(yè)不久,張允和與張兆和姐妹兩人離開蘇州去上海就讀中國公學。作為在蘇州結(jié)識的“老朋友”,兩人在上海逐漸接觸頻繁。
張家二姑娘允和熱情奔放、性格外露,當年還有一個不太雅的綽號“小活猴”,不僅在學校里是位風云人物,在社會上也小有名氣。她的大頭像曾被放在照相館櫥窗里做廣告,而且還當過雜志的“封面女郎”。
兩人談戀愛時的一件趣事,后來經(jīng)常被周有光提起。一個周末,他和張允和一同到杭州靈隱寺游玩。雖然是自由戀愛,但兩人也不敢手拉著手走,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個和尚也一直跟在他們身后。兩個戀人走累了,就在一棵樹旁邊坐下來,和尚也跟著坐下來聽他們講話。聽了半天,和尚突然開口問周有光:“這個外國人來到中國幾年了?”原來他以為張允和是外國人,可能因為張允和的鼻子比普通人高一些。周有光就開玩笑說:“她來中國三年了?!焙蜕姓f:“怪不得她中國話講得那么好!”
熱戀之后該談婚論嫁,周有光又躊躇起來,與顯赫的張家相反,周家只算得上是小戶人家,他給張允和寫了封信說:“我很窮,恐怕不能給你幸福。”性格明快的張允和馬上回了一封寫滿十幾頁紙的信,熱烈而堅定地告訴她所愛的人:“幸福是要自己去創(chuàng)造的!”于是“從小手快嘴快腦子快,是‘快嘴李翠蓮”的張允和,又成了張家十個孩子中第一個邁進婚禮殿堂的人。
選擇
當時的圣約翰大學有個不成文的傳統(tǒng):學生畢業(yè)之后通常都到美國留學。周有光當然也想出國深造,可是以周有光的家庭條件自然支付不起這筆費用。不過巧的是,兩人結(jié)婚后不久,張家一位在銀行工作的親戚在清理賬目時偶然發(fā)現(xiàn)張父在匯豐銀行還有一筆兩萬元的錢。有了這筆“意外之財”,張武齡給了女兒張允和2 000元作嫁妝。“這2 000銀元,雖然在當時也是個大數(shù)目,可是到美國去讀書又不夠,到日本去是可以的,這樣子我和我的夫人就決定到日本去讀書?!?/p>
周有光大學的專業(yè)是經(jīng)濟學。那時候,日本有位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家河上肇,在中國當時也有一批追隨者,周有光便是其中一位。河上肇在京都帝國大學教書,周有光便也準備投考這所學校??墒堑人麄兊搅司┒贾蟛胖溃驮谒麄兘Y(jié)婚前幾個月,河上肇因為“左”傾而被捕入獄。想學經(jīng)濟學沒有學成,周有光只好改學日文?!艾F(xiàn)在看來,這個想法比較糊涂,因為我讀的圣約翰大學的教育跟美國接軌比較方便,跟日本是不合適的,所以我在日本只讀了一年,因為張允和懷孕,提前回了上海?!?/p>
一個偶然的機會,周有光被同學推薦到了銀行工作,從而進入金融界工作。因為工作關系,他結(jié)識了時任浙江實業(yè)銀行副經(jīng)理章乃器。有一天,章乃器邀請周有光到家里吃飯,兩人從金融業(yè)務談到國家大事,頗為投緣。所以當章乃器在1935年組織救國會的時候,周有光自然也成為其中一員。在以往的人生經(jīng)歷中,周有光始終與政治有一段距離,救國會是他參加的第一個政治組織。此時的他,在政治上已隱隱有了自己的選擇。張允和本人也與章乃器、胡子嬰夫婦私交甚好,也許受此影響,原本堅決反對周有光涉足政治的她,不僅自己參與進來,而且后來也為營救“七君子”而四處奔忙。
“七君子事件”很快因為全面抗戰(zhàn)的爆發(fā)而得以解決,而整個中國卻陷入另一場更大的災難之中。周有光工作在身,暫時脫不開身,瘦瘦小小的張允和帶領全家老小,一路輾轉(zhuǎn),逃到重慶。
在日軍狂轟濫炸下的重慶的生活,張允和后來回憶起來只有寥寥數(shù)語:“這種生死關頭,有光又出差在外。命運為鍛煉我,把最難的‘題都留給了我一個人。不幸中的萬幸,炸七星崗的時候我在上清寺,炸上清寺的時候我在棗子嵐椏,炸棗子嵐椏時我又在七星崗……”可以想見,其身體及精神所受之苦,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道盡。
八年抗戰(zhàn),給周有光與張允和夫婦留下了終生難以彌合的一道傷痕。1941年,6歲的女兒小禾突發(fā)高燒,一個普通的闌尾炎終因醫(yī)療條件惡劣而告不治。張允和在回憶里也只簡短地寫了:“我的眼淚可能流干了,這次慘痛的事件之后,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我從沒有再向人提起過這件事……”周有光也極少提及此事。很少寫詩的他在小禾去世后,寫了一首《祭墳》,最后的一段至今讀起來還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痛:“……墳外一片嫩綠的草,墳中一顆天真的心。摸一摸,這泥土還有微微一些溫暖,聽一聽,這里面像有輕輕一聲呻吟……”
抗戰(zhàn)結(jié)束之后的中國百廢待興。作為當時中國的經(jīng)濟中心,上海的銀行業(yè)急于在戰(zhàn)后恢復原貌,派一些人到美國學習。周有光把兒子安頓在蘇州老家,與張允和一道漂洋過海,到了紐約。在銀行工作的待遇很好,工作之余,周有光把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里。紐約公共圖書館的工作人員見他每天都去,而且極為認真,還專門留給他一個小房間,任何時間都可以過去看書。周有光記得,愛因斯坦有過一個計算:人的一生,除去吃飯睡覺,實際工作時間平均大約有13年,而業(yè)余時間倒有17年?!耙粋€人是否有成就,決定于他如何利用業(yè)余時間?!痹诿绹倪@段時間,正好給了周有光一個充分利用業(yè)余時間、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先進知識的大好機會。
1948年底,周有光在美國的工作告一段落。抱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信念,周有光和張允和回國之前,乘坐當時最豪華的“伊麗莎白皇后號”客輪,從美洲到歐洲、再到非洲,做了一次環(huán)球旅行。1949年初夏,周有光與張允和回到了闊別了幾年的上海。不久,周有光所在的新華銀行又派他到香港發(fā)展業(yè)務。在香港,周有光又碰到老朋友章乃器,與這些“左派”打得火熱。5月27日,共產(chǎn)黨宣告上海解放。在香港的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馬上買回上海的船票。6月6日,他們乘坐的“盛京輪”回到了上海。
為什么選擇“紅色中國”?近些年來,周有光總是要面對這個問題。這種持續(xù)不斷的追問,也讓周有光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幾十年前的歷史場景,他試著來解釋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國共合作抗戰(zhàn)期間,重慶成立了一個全國政協(xié)委員會,周恩來任副主任。政協(xié)每個月召開座談會,找一二十個人商量國家大事。每次都邀請我參加,所以我和周恩來非常熟悉。那時候周總理每次開會都講:我們共產(chǎn)黨是要走民主道路的。當時還選出一批社會知名人士訪問延安,毛澤東和他們會面時也說:中國的出路就是搞民主。我們那時候都痛恨國民黨的專制,自然愿意接近共產(chǎn)黨。而且經(jīng)過抗戰(zhàn)以后,那一代知識分子都特別愛國。新中國成立之后,我們都認為中國有希望了,很快就回來了。”
回國之后的周有光,到了復旦大學當了一名教書匠,教授經(jīng)濟學。不久,曾擔任過周恩來秘書的經(jīng)濟學家許滌新找到周有光,讓他到華東銀行兼職?!叭础薄拔宸础边\動很快接踵而至,身邊不斷有老朋友或舊同事自殺,周有光感覺不妙,后來退出銀行,一心在高校教書。
兩個半圓
1955年某月的一天,還在學校里教書的周有光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北京參加當年10月召開的“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周有光奉命北上。會議結(jié)束后,胡愈之找到還急著要趕回上海給學生上課的周有光,說:你不要回去了,新成立了一個機構(gòu)叫文字改革委員會,這里需要人才,請你到北京來做這個工作。周有光連連擺手:“文字學和語言學我是業(yè)余搞的,這不是我的真正的專業(yè),我是外行,不行的!”胡愈之說,這是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周有光于是服從領導的安排,調(diào)到北京的“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自此,他開始正式進入語言文字學領域,人生也走上了另一個軌跡。
周有光當年在圣約翰大學讀書時,便萌發(fā)了研究文字學的興趣,他的主修專業(yè)是經(jīng)濟學,副修專業(yè)便是語言學。1929年,瞿秋白在蘇聯(lián)起草了《中國拉丁化的字母》,被稱為“北方話拉丁化新文字”,在留蘇華僑中推行。1933年傳來中國,形成一個群眾性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周有光也參加了這股文字運動的潮流中,利用業(yè)余時間參加了以上海為中心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有趣的是,周有光原名為“周耀平”,考慮到自己的本專業(yè)是經(jīng)濟學,語言學是業(yè)余所好,所以在發(fā)表與語言學有關的文章時,他都用“周有光”這個筆名——因為他推崇的是明代文學改革家歸有光。
在紐約工作的時候,除了研究經(jīng)濟學,周有光還花了大量時間研究他一直感興趣的語言文字學。所以當新中國成立之后,重新制定漢語拼音又被提到議事日程時,周有光成了一個理所當然的人選。經(jīng)過一番辛苦工作,1958年2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了漢語拼音方案決議,同年秋季開始,《漢語拼音方案》作為小學生必修的課程進入全國小學的課堂。而從兩年前開始,應北京大學王力教授之邀,周有光開講“漢字改革”課程。
“我們花了3年時間搞成了一套拼音字母,人家開玩笑說:26個字母搞了3年,你們太笨了!”老人說著又開心地笑起來。轉(zhuǎn)而他又嚴肅地說:“今天想起來,這3年時間花得還是很值得。事實上,直到今天還有人在提意見,而他們提的意見我們都研究過,幾乎沒有新的意見。假如當時馬馬虎虎地搞一搞,有什么漏洞,現(xiàn)在再彌補就很麻煩了?!贝撕笏麄冇钟昧?年,把這套拼音方案變成國際標準。
“現(xiàn)在沒有人反對拼音,可是對簡化字還有不同看法?,F(xiàn)在港臺都用繁體字,有人認為繁體字才能代表中國文化,簡化字不能代表中國文化。這個看法不完全對?!薄霸缭谇厥蓟蕰r代,中國的文字改革就開始了。后來,歷代都在改變,漢朝改變也很大,秦始皇用小篆作為主要的文字,到了漢朝就開始用隸書,再后來又變成楷書?!崩先颂氐貜娬{(diào),對漢字的簡化工作并不是新中國成立之后才開始的。老人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身旁的書架,示意找出一本叫《簡化字溯源》的書?!斑@本書的好處,就是告訴我們簡化字是從哪里來的,它都拍了照片,有照片為證。很多簡化字古代碑帖上就有了。譬如現(xiàn)在很多人批評,說前后的‘后跟皇后的‘后不應該用一個字,這不是胡鬧嗎?——這不是胡鬧,中國古代人讀的第一本書《大學》里面就用這個‘后,說明在當時‘后來和‘皇后都是同一個‘后字?!?/p>
對語言學和文字學完全是外行的周有光,最終陰差陽錯地成了這一行的大專家。一向謙遜平和的周老,很反感別人稱他為“現(xiàn)代漢語拼音之父”?!拔覍φZ言學和文字學是外行,我參加文字改革工作是偶然。所以我的孫女兒上小學時對我說:‘爺爺,你虧了!你搞經(jīng)濟半途而廢,你搞文改半路出家,兩個半圓合起來是一個O。這就是我的寫照?!崩先碎_心地笑著,謙虛地打趣自己。
百年滄桑
周有光出生于1906年,按當時的歷法,尚是清朝光緒三十二年,后又經(jīng)歷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和新中國,因而被朋友戲稱為“四朝元老”。有一次,他去醫(yī)院檢查,在年齡一欄里填了“97”,掛號的人大概以為他糊涂了,想都沒想,給改成了“79”。老人最不喜歡別人問他諸如怎么能長壽的養(yǎng)生之類話題。他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問給醫(yī)生而不是他自己。年輕時的周有光身體并不好,生過肺結(jié)核,還得過憂郁癥;當年周有光與張允和結(jié)婚時,家里的保姆不放心,偷偷拿了兩人的八字找人算命。算命先生說:“這兩個人都活不到35歲?!苯Y(jié)果張允和以93歲高齡去世。
周有光的家在北京朝內(nèi)后拐棒胡同一座很不起眼的樓房里。房屋的簡陋和他在外界享有的“名氣”似乎頗有落差,但老人絲毫不介意這一點。走過那樣一個充滿動蕩與不安的世紀的人生路,得經(jīng)歷多少風風雨雨?提起那些往事,老人總是感慨連連?!拔疫@一生最艱難的時期就是抗戰(zhàn)八年在重慶。有一次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辦公室都被炸光,同事不知去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也已被炸得精光,家人生死不明……”那種備受煎熬的滋味我們今天根本無從體會。
而他經(jīng)歷的另外一些故事,又像是烙著鮮明時代印跡的一出戲,品起來不知是悲還是喜。20世紀50年代初的某一天,周有光到劇院看戲,隨身帶著一個小望遠鏡,是兒子小平從蘇聯(lián)帶回來的??磻虻臅r候身旁的觀眾偶爾向他借這個望遠鏡,周有光不假思索地遞過去。中間休息的時候周有光發(fā)現(xiàn)大家都往他身邊的那個座位上看,他還很是納悶地問:“你們在看什么人?”回答竟然是看溥儀?!颁邇x就在我旁邊我都不知道。我后來開玩笑說,早知道‘皇帝坐我旁邊,我就把望遠鏡‘貢給他了!”周有光又大笑起來。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糧票非常緊張,周家也不例外?!叭思艺f你是政協(xié)委員,你和夫人到政協(xié)去吃飯不要糧票,家里糧票不就夠用了嗎?我同我的夫人就經(jīng)常到政協(xié)去吃飯,我們吃飯的旁邊坐了一位老先生同夫人在吃飯,這位老先生就是溥儀?!实廴鄙偌Z票,現(xiàn)在聽起來像笑話一樣,那個時候是真的事情?!崩先烁锌卣f,“從皇帝到普通老百姓,溥儀后來的確是改造得挺好的。他跟我也很談得來的?!?/p>
1969年,周有光被下放到寧夏平羅西大灘“五七干?!?,接受勞動改造。五七干校種了一大片高粱,周有光和71歲的教育家林漢達先生一起看守高粱。“我們奉命:要不斷走著看守,眼觀四方,不讓人來偷;不得站立不動,不得坐下,更不得躺下;要一人在北,一人在南,分頭巡視,不得二人聚在一起。”兩個人一連看守了3天,一眼望到十幾里路以外,沒有人家,也沒有人的影子。所以到了第四天,兩個老頭索性就放膽躺下,海闊天空地開始談論起來。有一次林漢達若有所思地問周有光:“未亡人、遺孀、寡婦,哪一種說法好?”周有光開玩笑說:“大人物的寡婦叫遺孀,小人物的遺孀叫寡婦。”林先生大笑起來,他告訴周有光,有一次問一位掃盲班學員,什么叫遺孀?學員說是一種雪花膏,白玉霜、蝶霜、遺孀。那為什么又有個“女”字旁?學員回答:女人用的東西嘛!談起起勁,兩人坐起來,語文大眾化要“三化”:通俗化、口語化、規(guī)范化?!拔覀冋勗捖曇粼絹碓巾?,好像對著一萬株高粱在講演。”
縱觀周有光的一生,不難發(fā)現(xiàn)自年輕起他就秉持了這樣一個開朗豁達而又淡定超然的性格。這固然有遺傳自活到96歲的老母親的原因,周有光認為更重要的是后期的自我教育與修煉?!白淙慌R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碧K軾的這句話,也是周有光老人的座右銘。
“一個人的大腦里有兩套系統(tǒng),一個是邏輯系統(tǒng),就是思維能力;一個是記憶系統(tǒng),記憶能力。這兩個系統(tǒng)不一樣的。我呢,記憶系統(tǒng)不行了,好多原來知道的東西現(xiàn)在都忘了。可是思維系統(tǒng)還沒有壞。為什么沒有壞?據(jù)心理學家講,因為我一到年紀老,我都在看書寫文章,要動腦子,動腦子呢,腦子就不容易壞,因為中國舊的講法是,年紀老了,不要動腦子了,要保養(yǎng)了。其實剛剛相反?,F(xiàn)在新的講法是,年紀老了要動腦子。動腦子可以保持健康,特別是老年人可以長壽?!崩先擞迫坏卣勂鹱约旱男牡?。前些日子老人又寫了篇文章,提出了這樣一個新觀點:“要從愛人類的角度來愛國?!币苍S只因為有這樣一顆永遠不放棄思考的大腦,他的心靈深處才永遠擁有一個獨立與自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