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文生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边@段文字,猶如一枚巨大的磁石一般,頃刻間牢牢牽扯著每一位讀者的心神!毋庸置疑,這是《背影》最為出彩的細節(jié)描寫,細膩而又真實的再現(xiàn)了“父親”的背影,成為了凝固在“我”和我們心靈的一座雕塑!
但是,打動我的,卻是這座雕塑出現(xiàn)前的種種鋪墊,在那些看似細枝末葉的林林總總中,我讀出了父輩的擔當!
冬天,本就是一個蕭殺死氣的季節(jié),又恰逢“我”家禍不單行?!拔摇钡淖婺浮案赣H”的母親去世了,哀婉悲傷的氣氛籠罩全家。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拿現(xiàn)在的話說,那就是下崗失業(yè)在家,一個家庭的頂梁柱,面對家庭變故,又在家庭最需開支的時候,卻突然間失去賴以維持生計的事業(yè),那是一種怎樣的打擊,那是一種何等的壓力?
“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父親”對“我”的安慰,自然是故作樂觀,他咽下的是母親離去的凄苦,吞下的是失業(yè)拮據(jù)的凄涼!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墒巧羁偟美^續(xù)?!盎丶易冑u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 “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狀況,“父親”用一個男人的肩膀,扛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guān)!
南京辭別,于我而言,確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可是“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 “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在“父親”眼里,二十歲的“我”依然是他長不大的孩子,依然是他呵護備至的兒子;在“父親”的心里,家庭的變故,家道中落的處境,并不能疏忽對兒女的關(guān)照,并不能疏遠父子間的親情!
“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币环皱X難倒英雄漢?,F(xiàn)實的生活,讓顯赫一時的英雄漢——原徐州煙酒公賣局局長,變成了斤斤計較的小男人。為了家人,“父親”懂得面對現(xiàn)實,懂得能屈能伸,他把生活的屈辱嚼碎,他把男人的尊嚴暫時放下!
不該計較的,“父親”絕不計較?!拔艺f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他執(zhí)意買橘子的堅持、買回橘子之后的輕松,舔犢情深,溢于言表!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他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世事無常,人生起伏,早年順風,晚景頹唐。這種苦,只有“父親”知道,這所有的難,唯有“父親”擔當。即便自己“大去之期不遠”,信中所言,依然是輕描淡寫,報喜不報憂!
把苦和累留給自己,把關(guān)懷和祥和留給家人,本文中“父親”的擔當,何嘗不是我們每一位父輩為了兒女的擔當,尤其是在那個孩子眾多,物質(zhì)匱乏的六七十年代里,我們的父輩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吞下了多少委屈?可是在他們的臉上,總是帶給兒女們祥和的微笑,總是留給兒女們一個安寧的精神家園!
淚光中浮現(xiàn)的是“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腦海里閃現(xiàn)著我那逝去久遠、清晰如初的父親的面龐!